文|潘 穎

“中國作風 中國氣派”
——馬識途小說簡論

文|潘 穎

上圖：馬識途著《夜譚十記》書影

2010年，姜文導演拍攝的電影《讓子彈飛》創(chuàng)造了中國電影票房的新神話，同時也將原著小說的作者馬識途再次推到聚光燈下。長期以來，馬識途以革命題材長篇小說《清江壯歌》聞名，而《讓子彈飛》的原著小說《盜官記》則讓人們見識了馬識途小說的另一副面孔，也掀起了對馬識途小說研究的新熱潮。

作為現(xiàn)當代巴蜀文壇的代表性人物，馬識途一直追求著“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他的創(chuàng)作素材源于復雜艱險、動蕩變化的革命經(jīng)歷和對巴蜀文化的深刻細膩的生活情感體驗。在西南聯(lián)大師從朱自清、沈從文、聞一多的教育經(jīng)歷和60年筆耕不輟的創(chuàng)作實踐，積淀了他創(chuàng)作的文學功底和文學追求。先做革命家、再做文學家的馬識途用生命感悟提煉炮火年代，用文字刻畫描繪時代眾相。他繼承發(fā)揚了“那些長年飄泊的民間說書人和中國的古典小說”的謀篇結(jié)構技巧，運用“擺龍門陣”“新評書”“新傳奇”的敘事模式，吸取西方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的長處優(yōu)點，將白描、諷刺、方言俗語等手法融為一體，塑造了一系列典型人物形象和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形成了自己小說的獨特審美特征。

馬識途小說的時代書寫

馬識途的小說按題材大體可分為兩類：一是以革命歷史為題材的革命小說，如《清江壯歌》《巴蜀女杰》《老三姐》《找紅軍》《雷神傳奇》《三戰(zhàn)華園》等；二是以舊社會、城市生活或巴蜀風俗風貌為題材的諷刺小說，如《夜譚十記》《最有辦法的人》《挑女婿》《好事》《學習會紀實》等。這些小說鮮活生動地反映出一位革命老戰(zhàn)士半個多世紀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人生軌跡以及曲折復雜的心路歷程，既折射出歷史的滄桑，再現(xiàn)了悲壯與輝煌并存的中國革命，又映現(xiàn)出時代的風云，凝結(jié)了一位作家直面現(xiàn)實人生的熱情與思索。阿來在馬識途榮獲“巴蜀文藝獎終身成就獎”的頒獎儀式上說：“馬老所代表的那一代的作家，他們自己的個人命運與整個時代非常緊密地糾纏與關聯(lián)，個人命運與國家民族命運的高度一致性，使他們的作品天然具有了一種優(yōu)勢。這個叫做大時代、大背景、大氛圍，自然有了一種非常大氣的東西?！边@“大氣的東西”的本質(zhì)就是他小說體現(xiàn)出的革命性、民族性、本土性和傳奇性，也是他對大時代的書寫。

馬識途小說的革命性首先體現(xiàn)為對革命歷史題材的選取。20世紀60年代的《清江壯歌》《老三姐》《找紅軍》、新時期的《夜譚十記》《京華夜譚》《三戰(zhàn)華園》《巴蜀女杰》等一系列作品真實再現(xiàn)了地下黨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生活，宛如一幅幅鋪開的廣闊的歷史畫卷，刻畫出革命年代中國人民光輝的革命歷程。其次，小說史詩般的格局，源自他革命斗爭的親身經(jīng)歷和真實的革命感情。魯迅先生曾指出：“為革命起見，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學’倒無須急急，革命人做出東西來，才是革命文學。”（《革命時代的文學》）長期的革命斗爭經(jīng)歷成就了“革命人”馬識途，既擁有豐富的革命經(jīng)歷為其創(chuàng)作源泉，又練就了審視三四十年代舊中國社會風貌的革命家眼光，加上他作為文學家明白曉暢的筆觸和嫻熟的文字技巧，從而勾勒出一幅幅生動豐富且發(fā)人深思的時代畫面。如《夜譚十記》，他借助人物的外貌舉止、行為方式和荒誕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無情地揭露了貪官污吏、巨商大賈、騙子巫婆欺壓百姓的丑惡面目，展現(xiàn)出那個時代的社會風俗和世態(tài)人情。城市的光怪陸離、農(nóng)村的落后荒涼、達官貴人的鉤心斗角和平民百姓的悲歡離合，各色人物的命運在作品中相遇，形成強烈的沖擊又顯得真實合理，幫助讀者認清本質(zhì)，又啟發(fā)讀者的深層思考。

馬識途的小說體現(xiàn)著革命家的思考，又體現(xiàn)了文學家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升華。革命家和文學家的雙重身份，在其文學作品中達到了和諧統(tǒng)一。馬識途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談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初衷：“過去沉積在我的記憶底層的人和事，一下子被翻騰，像走馬燈似的在我的眼前轉(zhuǎn)動。有時半夜醒來，當年的許多革命人物跑到我的面前催促我、責備我，問我為什么不把他們的斗爭事跡寫出來。”這種抑制不住、噴薄而出的文學激情，成就了馬識途的革命文學創(chuàng)作。正如魯迅先生的比喻：“根本問題是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革命時代的文學》)

馬識途小說的民族性主要體現(xiàn)為民族題材、民族性格和民族風格。在《且說我追求的風格》一文中，他說:“我追求的這種風格和我怎么開始寫小說的有密切關系，與我個人經(jīng)歷也有密切關系……但我追求的是我們中國民族的風格、民族的作風，民族的氣派?！泵褡逍愿?，作為社會生活的產(chǎn)物，不可避免地受著自然環(huán)境、人文環(huán)境、生活方式、歷史條件等因素的影響。馬識途的作品有著深深的中國烙印、民族烙印、巴蜀烙印，對自然風貌、社會民俗風情的描寫無不透著濃濃的川蜀文化氣息。

對自然風貌的描寫，是體現(xiàn)小說民族性、本土性的重要方面。馬識途筆下的景色多是貧窮落后卻又如詩如畫般的巴蜀風光，在《巴蜀女杰》《京華夜譚》等作品中，都出現(xiàn)了他對成都、重慶和大巴山等地的精細描繪。馬識途的作品中還有很多關于民居和居住環(huán)境的刻畫。這些描寫極具當?shù)仫L格特色，展現(xiàn)出的不僅是巴蜀文化，也是對巴蜀地區(qū)生活特點的剖析，體現(xiàn)著巴蜀文化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對社會民俗風情的描寫，也是體現(xiàn)小說民族性的重要方面。比如《重返紅巖村隨筆》中對火鍋的描寫：“……燒得通紅的爐上擺著沙鍋，里面紅湯滾滾。最好的正宗菜就是毛肚，所以通稱毛肚火鍋……吃得熱了，索性脫掉衣服，赤著膊，四顧無人地豪吃。不多一會，大汗淋漓。奇怪得很，我忽然感到大汗一出，扇子一扇，一身清涼。這才喚起我解放前在重慶朝天門的河壩竹棚里，和那些下力人擠在一起吃火鍋的回憶……”再比如《四川的茶館》中對茶館里的人和事的描寫：“可以坐茶館‘吃講茶’，斷公案了?！边€有《雷神傳奇》中“雷神”行刑前對老百姓擺香案、請喝酒、燒紙錢等地道的四川民俗的描繪。這些都展現(xiàn)出濃厚的四川本土氣息，為作品打上了民族的烙印，表達了馬識途對四川、對民族的真情厚意。

馬識途對時代的書寫秉承了魯迅和巴金的“有骨氣”“講真話”的品性，批判假惡丑、追求真善美，使得他的作品更具歷史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在巴金九十大壽時，馬識途為其祝壽寫道：“從今以后，我要努力說真話，不管為此我要付出什么代價?！彼Ｍ贻p一代能保持“兩頭真”，即早期理想信念的“真”及后期回歸人的本性中的天真的“真”。他也在作品中踐行著他的信念，以親身經(jīng)歷將革命年代及“文革”時期的悲劇、鬧劇如實記述，但又超越了簡單的寫實，融入了深刻的思考和剖析。如《夜譚十記》等作品，盡管揭露了社會的丑惡和陰暗面，反映了震顫人心的苦難，但實則是諷喻性的，作者的目的不只是揭露，而是在黑暗中發(fā)現(xiàn)光明，并希望社會變得更加美好、向善。季羨林先生為其小說《滄桑十年》所作的序中寫道：“它帶去的不是仇恨和報復，而是一面鏡子，從中可以照見善和惡、美和丑，照見絕望和希望。它帶去的是對我們偉大祖國和人民的一片赤誠?！?/p>

馬識途小說的審美特征

馬識途的小說在敘事模式方面，繼承了傳統(tǒng)章回體小說的結(jié)構方式，融合了“新評書”“新傳奇”和巴蜀文化特有的“擺龍門陣”技巧。在《我追求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一文中,他曾說到農(nóng)村里看猴戲、打圍鼓、講圣諭的情形，“到鄉(xiāng)下說評書的、‘講古’的、‘擺龍陣’的，他們沒有說善書的那么古板，講的故事也更其生動活潑、更其曲折復雜、更其神奇美妙”，“他們并不照本宣讀，而是針對聽眾，該簡就簡，該繁就繁，經(jīng)過心裁的”。此外，多重線索鋪述、交叉視角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增強了小說的立體感和縱深感，提高了小說的傳奇性和藝術張力。而作者又巧妙地淡化了小說中的傳奇性，即將傳奇性現(xiàn)實化，將傳奇性的情節(jié)和現(xiàn)實性的品格融合在一起，在吹拉彈唱、嬉笑怒罵的典型環(huán)境中體現(xiàn)人物的自然發(fā)展變化和人性的真實性，從而使富于傳奇性的情節(jié)達到高度的藝術真實。

《夜譚十記》以舊社會某縣衙門一群坐冷板凳的老科員輪流講故事的手法，展示了舊社會上上下下、三教九流的一幅幅觸目驚心、千奇百怪的生活畫面，作者豐富的生活積累和說書人講故事的特殊才能與技巧，讓我們認識并深切感受到舊社會的腐爛丑惡和世態(tài)炎涼?！毒┤A夜譚》描寫的是潛入敵人特務機關核心部門的地下黨員與敵人斗智斗勇的傳奇經(jīng)歷和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独咨駛髌妗氛宫F(xiàn)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大巴山農(nóng)民英雄和地下黨員同地主惡霸所進行的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斗。這三部小說都采用了傳統(tǒng)章回體小說的結(jié)構方式，用說評書、擺龍門陣的敘述語調(diào)和生動通俗的地方語言，講述了驚險曲折的傳奇故事，非常具有藝術吸引力。

馬識途小說的人物形象塑造與他長年的革命經(jīng)歷和巴蜀文化的熏陶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作為革命歷史的親歷者，他以“過來人”的身份對革命的艱辛歷史進行回顧、沉淀，刻畫了可歌可泣、可敬可頌的革命地下黨和英雄人物形象；作為巴蜀文化民間趣談的集大成者，他從百態(tài)眾生相的描繪中反思人生的悲苦滄桑，刻畫了可笑可鄙、可厭可憎的舊社會市井小民、貪官污吏等三教九流的人生百態(tài)圖。這些人物形象有血、有肉、有性情，鮮活而又真實，既反映了革命斗爭的嚴酷復雜，又體現(xiàn)出濃厚的地域風情特色和感人至深的人間冷暖。如《清江壯歌》引用了大量的史料，人物塑造也有原型為參照，馬識途曾說：“與其說是我寫的長篇，還不如說是烈士們用鮮血寫的。”主人公柳一清、賀國威不僅是堅強勇敢的革命者，是無產(chǎn)階級的鋼鐵戰(zhàn)士，同時也是有七情六欲、真實存在的普通人。小說的可貴之處在于不盲目神化、模式化地刻畫英雄人物，而是在具體的革命生活中大膽揭示出英雄人物豐富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同常人一樣有自己的愛恨情仇，所不同的是，在人生的緊要關頭，在革命生死危亡之際，他們能割舍親人，甚至為革命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又如《巴蜀女杰》刻畫的女主人公張萍，小說寫了她在敵特機關的成長、斗爭和犧牲，寫了她的愛情和家庭生活，特別是她所進行的地下黨的特殊斗爭。她從為“謀一個好飯碗”而埋頭讀書的熱血青年到投身革命、歷經(jīng)磨難，逐漸成熟老練的成長歷程展現(xiàn)了她在地下斗爭中的機智、果敢和擔當，以及為了革命直至犧牲都不能公開自己共產(chǎn)黨員身份的高尚精神，這些都抓住了人物性格的飽滿與真實，寫出了革命者的人性美、人情美。馬識途還抓住了反面人物的可恨可惡的特點，在荒唐而又現(xiàn)實的情景中塑造了貪官污吏、巨商大賈、騙子巫婆等一系列形象，真實傳神，張弛有力。

語言風格方面，馬識途小說的整體特點是簡潔凝練、質(zhì)樸含蓄、諷刺幽默而不落于俗套。正如他對自己歸納總結(jié)的那樣：“白描淡寫，流利曉暢的語言；娓婉有致，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鮮明突出，躍然紙上的形象；樂觀開朗，生氣蓬勃的性格。曲折而不隱晦；神奇而不古怪；幽默而不庸俗；諷刺而不謾罵；通俗而不鄙陋?！?/p>

馬識途的小說語言質(zhì)樸含蓄，善用白描手法。他通過自然、平淡、樸實的語言，寥寥數(shù)筆，不事雕琢、不加宣泄地勾畫出栩栩如生的畫面，這正是基于他對生活細致敏銳的觀察與藝術感受，也表現(xiàn)出他過人的文學功底和熟練的表現(xiàn)技巧。如《巴蜀女杰》中的人物肖像描寫，馬識途抓住了黎林最突出的外表特征：“那天生的麗質(zhì)和出眾的扮相，那顧盼自如的眼神，那抖動的眉毛，那隱伏著酒窩的紅臉蛋，那總是微羞含笑的嘴唇，那一頭黝黑發(fā)光的頭發(fā)，那什么衣服穿上去都合身的腰肢，那嬌小玲瓏的身段，都是適宜于藝術家進行雕琢的璞玉。”語言明快簡潔，精煉到位。

作為巴蜀作家的重要代表，馬識途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大量運用了地方方言、諺語、俗語及語氣詞，這也是其語言風格的特色之一。這種特色使其作品既貼近當?shù)厝说恼鎸嵣?，又刻畫出各種地域的特征，使讀者充分領略地方美感，獲得獨特的審美體驗。如《京華夜譚》中出現(xiàn)的“歪”“欺頭”“咋個”“認黃”“討人嫌”“興妖作怪”等方言詞匯，平凡真實，樸實生動。文中還出現(xiàn)了反應特定時期四川風俗的詞語“?！?，如“海大爺”和“海袍哥”中的“?！?，是參加、混、玩的意思。只有理解了某個字在四川方言中的獨特使用方法，才能理解小說想要表達的意思。此外，他還運用了大量四川風味的語氣詞，如“啊”“唉”“嘛”“哦”“哼”等，例如《破城記》中的“我倒要請問一下哩，是哪個糊里糊涂把共產(chǎn)黨恭恭敬敬接到縣衙門里來的？？”以及《觀花記》中野狐禪師為自己辯解的話“瞎，我這不是已經(jīng)擺起來了嗎？這就是正文呀”，“呃，你到底要擺多久才進入正文？”這些語氣詞的大量植入，自由靈活、恰到好處，使作品充滿了濃郁的地方特色氣息，且生動形象。

直面人生、針砭時弊是馬識途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部分，諷刺、夸張、幽默成了他小說語言風格的另一特色。他認為，“那些已經(jīng)喪失了價值卻又不肯退出歷史舞臺的舊思想、舊人物，總要釀出許多荒唐的笑料來”，“中國有許多惰性的文化和思想沉積，成為我們民族沉重的包袱，如不加以無情地清除，我們就不能前進”。《夜譚十記》《最有辦法的人》《挑女婿》《兩個第一》《學習會紀實》《好事》《五糧液奇遇記》等小說，通過新舊對比、細節(jié)刻畫、夸張失真，以辛辣、犀利的筆調(diào)“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魯迅語)，冷眼笑看的諷刺正體現(xiàn)了他嚴肅的社會責任感和語言魅力?！秾W習會紀實》以某局機關領導班子的一次“學習會”為紀實，將突出的官僚主義典型地展露出來，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各個干部的氣質(zhì)風貌和心理狀態(tài)。

革命家馬識途，少年立志，歷經(jīng)腥風血雨，戎馬一生，矢志不渝；文學家馬識途，著作等身，大家風范，人品文品皆為楷模。正如他一生的經(jīng)歷和信仰追求：“絕不追求高雅，淡淡的哀愁，默默的怨恨的格調(diào)；那種轉(zhuǎn)彎抹角、撲朔迷離，故作深奧的作品；決不去追求少數(shù)人才懂的高級的作品，或少數(shù)人看了也迷迷糊糊的作品?！保ā肚艺f我追求的風格》，《青年作家》1985年第1期）馬識途真誠謙卑地深深扎根于革命性、民族性的大時代書寫中，在承襲翻新傳統(tǒng)小說結(jié)構技巧的基礎上，以”擺龍門陣“的“新傳奇”敘述話語書寫革命歷史和民族文化，成就了他的小說的“中國作風，中國氣派”的風格。

責任編輯/于溟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