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奧地利)方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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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組曲
文/(奧地利)方麗娜
方麗娜祖籍河南商丘,現(xiàn)居奧地利維也納,《歐洲時報》特約記者。奧地利多瑙大學工商管理碩士,歐洲華文作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著有散文集《遠方有詩意》、《 藍色鄉(xiāng)愁》,并入選“新世紀海外華文女作家文叢”;小說集《蝴蝶飛過的村莊》入選“中國文學新力量: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精選”。小說、散文常見于《作家》、《 十月》、《 小說界》、《 中國作家》、《 小說月報》、《 散文選刊》等。作品被收入《世界華人作家》及歐洲華人作家文集《對窗三百八十格》、《 歐洲不再是傳說》及《歐洲綠生活》、《 歐洲暨紐澳華文女作家選集》等。
拜倫說:如果我是一個詩人,是希臘的空氣造就了我。
愛琴海的黃昏里,流淌著散漫、曖昧與慵懶,是詩人的氣質(zhì)。晚霞出來了,海灘上垂釣的希臘人,像一尊尊酒紅色的雕塑,連同他們身邊的狗。我脫掉鞋子,沿著細沙小徑走向一個垂釣者。在與他默默對視并激起一團笑意后,我扒開他身后的魚簍向里張望。竟然沒有一條魚。如同偷懶的農(nóng)民,金秋十月里沒有收成。而他那被晚霞烤焦的臉膛上,滿是紅潤與爽朗。幾個垂釣者頭也不抬地聊著,海闊天空,與此同時,嘴里響亮地嗑著瓜子,一派地中海式的滿足與從容。
在勞作與享受之間,希臘人既迷茫又超脫。因為維持土地與眾多島嶼之間的和諧,早已成為希臘人亙古不變的步調(diào),并且激勵希臘人自覺而閑散的生活。人,是無法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也難以逾越大自然賦予你的氛圍,否則,難以適應,甚至無法生存。德國人曾扛著潛水設備和辦公用具,試圖將非洲打造成自己的樂園,卻無功而歸,或以健康為代價,幾近客死他鄉(xiāng)。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是大自然自身的真理。
走在雅典街頭,無論你從哪個角度仰望,雅典娜神廟都在你的視野內(nèi)閃耀著奪人心魄的光芒。夜幕下,那幾尊修長而神圣的立柱,接天連月,從容承載起整個歐洲人的驕傲。今天的歐洲,認你踏上任何一個國家,德國,法國,奧地利,比利時,荷蘭……他們的國會大廈,均是以雅典娜神廟的立柱和門楣為藍本建造的,一脈相承地延續(xù)著希臘文明的榮光。此刻,我由衷地佩服溫克爾曼,對希臘雕塑和建筑的評價:“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
雅典人是多情的,熱烈的,他們似乎時刻充滿了表達的欲望。想必溫暖的氣候,會激發(fā)人社交和辯論的激情。燥熱和日夜洶涌的海潮,大幅度消減了人的耐性。古代希臘奴隸制的盛行,使得貴族和有產(chǎn)階層無需自己動手,于是便騰出手來思索、辯論、做學問。今天的希臘人,講話時依然喜歡使用夸張的手勢,來協(xié)助和豐富他們的表達。在希臘生活多年的一個老朋友告訴我,他第一次來希臘時,曾在一條寬街上向兩手托著西瓜的雅典老人問路,那老人示意他接過他手里的西瓜,然后騰出兩只手來,大幅度甩開膀子對他說:我怎么知道呢!
沉入夜色,丁點兒大的月亮掛在寶藍色的天上。夏日夜間的海邊,其實比白天更誘人。各種小店透出橙紅色的光,舒適溫潤的氣息滿目繚繞。窄窄的巷子里蕩漾著腳步的聲樂,曲折的藤蔓從墻頭上伸出來,窗眉上吊著天竺葵——紅的,紫的,白的,蓬蓬勃勃。整個世界仿佛于瞬間沉入它日常的底色。這個時候,我有一種對自由的無限渴望,猶如寂寞中對擁抱的呼喚。
舊城區(qū)里是一個別樣的世界。在這些七拐八彎的老石頭巷子內(nèi),充斥著強烈的本地色彩。希臘男人古銅色的臉和女人暢然無礙的笑聲,像洶涌的海潮,不時拍打著旅人的心。夜深之后的噪音像減速器,將旅人疾行的步伐銳減。索性,投身到一處帶草棚子的酒吧下,抹去時間隧道里的色彩,我的眼里只有月光下的院落、瓦片、墻裙和石板地。它們自然流暢,斑斕生動,見證了幾千年前的生活與藝術(shù)沉淀,如同米諾斯文字的泥板符號和謎語似的文書,連同色彩鮮明的壁畫。那些刻在黑色陶器上的古希臘男人,滿臉胡須,手里牽著獵狗,肩上扛著奄奄一息的野兔和狐貍,行走在情人居住的小樹林里。野兔是男人饋贈給情人的禮物,他們于夜間吹起長笛,赤裸著靠在樹蔭下的長榻前縱情歡飲。據(jù)說私宅中的克里特人,喜歡用魚、酒和女人來款待客人。午夜之后的酒會,粗俗而色情,體面的希臘人家禁止自己的妻女參加這類私人宴飲。
沙灘上的酒館里閃動著各色人種的臉,桌上擺著油炸小黃魚和魷魚卷,舉著冰涼徹骨的克里特啤酒,深情款款地對望著。酒館的玻璃墻外,海潮如天神發(fā)情,任性妄為地撕咬著沙礫;沙灘上的藍色遮陽傘,像一個個醉鬼,東倒西歪。堤岸的菩提樹下,影影綽綽的是外鄉(xiāng)人。遠處海面上泊著兩只小船,船里閃著微弱的光,光柱里晃動著忙碌的人影。深更半夜的,他們在海里干什么呢?我問酒館的老板。
他抹去額前長而黑的卷發(fā),說,那是漁船,在捕魚,燈光是用來迷惑魚群的。
漆黑的海底世界里,魚群見到光明,定會奮不顧身地撲過來,結(jié)果被一網(wǎng)打盡。好一出海洋版本的飛蛾撲火——這藍色的陷阱!這種感覺,暗合了托馬斯·曼在他的《威尼斯之死》里的精辟之語:一半是神話,一半是陷阱。我知道愛琴海里散落著一個凄美的傳說。雅典國王的兒子忒修斯,混跡于無數(shù)少男少女中,到克諾索斯王國去為民除害。出發(fā)前他和父親約定,回航的船上如果掛上白帆,說明事情順利成功,如果掛的是黑帆,就說明兒子已死。忒修斯的勇敢和英俊贏得了克諾索斯國王的女兒阿里亞特的芳心。她交給忒修斯一把寶劍和一個線團,引導忒修斯找到并殺掉了那頭怪物之后,循著線頭走出迷宮。然而,當忒修斯帶著心愛的阿里亞特,航行在歸途的船上時,心上人卻染病身亡。忒修斯悲痛欲絕,忘了將黑帆換成白色。站在對岸翹首以盼的父親,看見船上的黑帆,料定兒子已死,悲痛之下投海自盡。這位父親的名字叫愛琴。
不知為什么,我會在這個不相干的夜晚,想起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筆下的水手馬丁·伊登。杰克賦予小說的主人公馬丁·伊登以自身的經(jīng)歷和情感。故事的結(jié)局無奈而蒼涼,馬丁歷經(jīng)世態(tài)炎涼,對那個勢力的社會徹底絕望,在乘船出海的途中悄悄爬出舷窗,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大西洋的懷抱。
若干年前,當人們對麻風病束手無策之時,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循《舊約》中的指示,讓他們與世隔絕。麻風病歷史久遠,像《圣經(jīng)》一樣古老。面對這種可怕的病癥,希臘人一度束手無策,他們只好聽從上帝的旨意,把麻風病患者系數(shù)送往愛琴海上,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小島,斯皮納龍格。
小島的神秘和隱晦,并未阻擋住我前往的腳步。那一刻,我在克里特島北岸的尼古拉小鎮(zhèn)上尋尋覓覓,希求得到一枚與海水波紋有關(guān)的黑色舊陶器。正午的陽光是燃燒的火爐,把每個人烘烤成一塊熟透的火腿。坐在村頭的草棚下,與克里特島民閑聊時,滿臉胡須的老水手穆薩,突然示意我站起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斯皮納龍格小島,像一枚青澀的橄欖,遺落在藍得發(fā)紫的愛琴海上。
穆薩自告奮勇,將我引到灣口的一處布滿鵝卵石的海灘上。在堤岸等候了近半個鐘頭,我搭上一艘往來的小漁船,迎著劈面的風,沖進愛琴海的驚濤駭浪。浪花飛雪一般躍出水面,濺在我的臉上,我和內(nèi)心的波濤一同驚叫。有那么一瞬,我覺得自己就是當年的一名麻風病攜帶者,背井離鄉(xiāng),告別親人和朋友,像一團褪了色的黃頁,被封存在叢林密布的島上。
時光潺潺,生命是一場沒有彼岸的航行,只能無休止地走下去,難以???。
島很小,還不及希臘船王的一艘巨輪。唯一的入口處,橫著一座古羅馬式的城堡,城堡居高臨下,如同一群嚴陣以待的侍衛(wèi),將小島裝備成一個戒備森嚴的獨立王國。攀上城堡,越過天井,背靠瞭望塔俯視前方,藍天下仿佛洞開了一處幽閉的監(jiān)獄,連同那一段塵封的歷史。一條逼仄的磚石道路上,散落著幾處殘垣斷壁,焦土灰墻之間荒草萋萋。一群身份尷尬的人,曾經(jīng)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地方,打發(fā)過一段死灰般的日子。面朝大海,生與死的交接儀式,是如何得以展開的呢?我在心里問自己。
小島從一九零三年起,淪為希臘的麻風病隔離區(qū)。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德國人入侵希臘,克里特島和希臘本土一起聽憑納粹的擺布,唯有這座小島,由于麻風病人的存在,而免遭蹂躪。它成了戰(zhàn)爭之外,一處無人問津的獨立王國。更早的時候,威尼斯人披著盔甲侵入小島,并在入口處筑起一座羅馬式的城堡。城堡固若金湯,守衛(wèi)著一處封閉的天堂。十八世紀中期,土耳其人精兵強將,隔著愛琴海覬覦小島,并憑借大刀和盾牌迫使小島江山易主。轉(zhuǎn)瞬間,小島披上了伊斯蘭盛裝,在土耳其人哭泣般的音樂里載歌載舞。有一段時間,小島被演練成了經(jīng)商做買賣的舞臺,成了遠近聞名的走私貨行。直到兩個世紀前,克里特島宣布自治,小島演變成一塊自由的領地。
巴掌大的小島腹地,卻坐落著一排像模像樣的復式閣樓。繡著花邊兒的床單、枕套和木制小樓梯,似乎彌散著一個世紀前的生活氣息。病人顯然并不只是獨自來的,攜家?guī)Э?,四世同堂,都有可能。島上的中心地帶,有一座滿是浮雕的東正教小教堂,一臉威儀的神父和懷抱耶穌的圣母瑪利亞,共同端坐在香火繚繞的十字架前。習慣了從神父手里買來蠟燭點上,盡管我并不相信“一燭一人一靈魂”之說,但燭光閃爍處,心與叢林般的火苗一起顫動,往生和現(xiàn)實,仿佛就在靈動的火苗里得以對接。正午的陽光從五顏六色的窗格子里擠進來,將圣母瑪利亞的臉映得熠熠生輝。那些人的肉體被疾病摧殘,外貌一度變得猙獰,然而心靈并不因此而殘缺。呼嘯的海風與海浪,磨蝕不盡他們的尊嚴,生死已然度外,惟有心靈的家園得以保全。
也有庭院,也有籬笆,姿容無暇的夾竹桃郁郁蔥蔥,粉的,紫的,白的,在南歐的陽光下縱情恣肆。斜坡上的橄欖樹,和外界的一樣生機勃勃。磚石小徑的花壇里有一簇仙人掌,怪獸似的張牙舞爪,鋒芒畢露,肥厚的葉片上歪歪扭扭地鐫刻著:F,M,B,L,W,V……是小島訪客的姓名縮寫,還是疾病患者垂死掙扎時的內(nèi)心獨白?這蒼老而飽經(jīng)風霜的植物,定然見證了黑暗中那一聲聲的哭泣,和人世間最苦澀、最絕望的一段悲涼。
海風獵獵,一位父親擁著包得嚴嚴實實的女兒,灰色毯子的覆蓋下是一副慘不忍睹的面孔:腐爛的皮膚,扭曲變形的臉,鼻子上長滿了結(jié)子,萎縮成爪子一樣的雙手……她曾是希臘血統(tǒng)的標準美女,有著雅典娜完美的身段和相貌,挺拔俏麗的鼻梁上閃動過一雙多情的眸子。如今,她與常人唯一的相同之處卻是,風中飛舞的一縷縷秀發(fā)。
我堅信這里的清風明月下,也曾有過花好月圓的溫馨,甚至有過穿越死亡的愛戀和情欲。肉體被禁錮,但心靈的自由并不因此而冷卻。他們放棄了單純的等待,把有限的光陰注滿溫情和生趣。浪花帶著魚腥味不時地飛濺在院落里,絲絲縷縷的憧憬,從泥土中漾起。春天來了,他們開始動手修剪草坪,收拾花園,把雅典娜的橄欖樹種,遍灑小島。陽光普照的早晨,艾琳娜發(fā)現(xiàn)窗臺上的白色花瓶里,被人插上了鮮花,怒放的小花,神奇地改變了她的心境。她兩頰微微泛起春色,細弱得如同橄欖樹苗的兩條腿,陡然間增添了活力。艾琳娜煮上一杯咖啡,咖啡的濃香引來一位少年。緋紅色的黃昏里,他們一起踱入教堂,為戰(zhàn)火下的同胞秉燭祈禱。
孤島之外,此刻正天翻地覆,一個失序的充滿血腥的世界,蔓延開來。
一九五七年,小島迎來曙光,籠罩斯皮納龍格五十年的陰霾,由于磺胺的發(fā)現(xiàn)而煙消云散?;前烦晒Φ貧⑺懒寺轱L桿菌,島上的麻風病人得以重生。艾琳娜和心上人有幸等到了這一天,他們雙雙跨越愛琴海,回到久別的家鄉(xiāng),在那個偏遠的小村莊里共度余生。
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說:疾病是生命的陰暗面,是一重更為麻煩的公民身份。我們每個人生活在世上都有雙重的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而另一種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很樂于享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在人生中總有一段時間,每個人都會被迫承認我們也會成為疾病王國的公民。
這個島中之島——曾經(jīng)的疾病王國,如今已成為希臘現(xiàn)實中的驚鴻一瞥。臨別時再瞥一眼城堡,它好像突然改換了面孔,與孤絕的過去劃清界限,朝今天的世界抖出笑顏。城堡之上,一對藍白相間的海鷗懸在空中,一動不動,好似兩朵迷途的云,游移不定。稀疏的橄欖樹叢里有個身著牛仔的年輕人,他手執(zhí)薩克斯,對著愛琴海斷斷續(xù)續(xù)地吹起一只曲子。纏綿、哀怨、低徊,令人浮想聯(lián)翩。
艾伊娜是距離雅典最近的一個小島。據(jù)說宙斯的情人,曾長期隱藏在艾伊娜。然而登臨小島之際,我腦中掠過的,卻是卜伽丘《十日談》里的那段話:“康斯坦丁載著一位美麗而憂傷的公主在愛琴海上飄蕩,艾伊娜島上的一夜停泊,讓他遂了心愿?!?/p>
我們來的這天,正趕上雅典城熱浪滾滾,坐在密不透風的氣墊船里,懸浮而快捷的飄忽感,如同飛機升空的那個瞬間,給身體帶來極度的不適。我隱隱感到胸悶氣短,太陽穴霍霍霍直跳。為了分散注意力,希臘朋友告訴我,雅典人工作之余,最喜歡做的事,便是下班后搭個便船,跑到艾伊娜島上吹吹風,吃兩條烤章魚,養(yǎng)足了精神,再容光煥發(fā)地回到雅典,繼續(xù)工作。這么興致勃勃地聊著,個把小時功夫轉(zhuǎn)瞬即逝,小島在湛藍的波濤里嶄露頭角。
搖搖晃晃地出了艙,三步并作兩步躍上陸地,融入島上純凈暢潔的空氣,頓覺身輕如燕。小島四周海水簇擁,除去海水之外,剩下的是一派鮮潤而敞亮的綠。那掛在腰肢間的熟透了的開心果,子實飽滿,一粒粒鼓脹得如待產(chǎn)的孕婦。我從島民的流動小推車里買來一袋,捧在手里,竟有種子孫滿堂的熱鬧。那白生生的殼子,張著紅撲撲的小嘴兒,像一窩守在巢里待食的雛鳥。島上除了地中海三元素,橄欖、谷物和葡萄之外,便是滿眼的開心果。早年從敘利亞沙地里引來的開心果樹苗,已經(jīng)在島上繁衍生息了數(shù)十代,艾伊娜島上的開心果,玲瓏小巧,咸香里透著一絲海腥味。
從山上望下去,緊貼大海的斷壁殘垣與藍天擁抱,透著一股亙古幽深的壯美。站在阿菲亞月亮女神廟的白色立柱下,叫人覺得這古老的蠻荒之美,勝過任何現(xiàn)代文明的勾畫。從古希臘建筑學理念出發(fā),雅典衛(wèi)城的雅典娜神廟,希臘南部的宙斯神廟,以及我們此刻面對的這片殘墻立柱,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表示神圣、穩(wěn)固、和不可侵犯。很難想象在遙遠的年代里,艾伊娜城邦曾經(jīng)是雅典城邦的一個勁敵。公元前的幾個世紀里,兩個城邦一度鉚足了勁,不斷比武和競賽,武士們身上個個涂滿橄欖油,充分彰顯其性感與強健的體魄。比武的勝利者,將得到一罐價值不菲的橄欖油,作為無往而不勝的戰(zhàn)利品。
真正讓艾伊娜揚名的當然不是開心果,而是拯救希臘的薩拉密斯。最動人的故事,往往最久遠。那是兩千多年前,波斯王澤爾士率領龐大水師進犯希臘,蝗蟲般的艦只在海面上翻卷而來,雅典城邦,危如累卵。就在這個時候,希臘統(tǒng)帥鐵米斯托克力思,率領精悍水師,在薩拉密斯水路一舉殲滅了三倍于己的戰(zhàn)艦。第二天,希臘的太陽照常升起。在艾伊娜的山頂上,那座古希臘晚期的阿帕伊亞神廟,就是為紀念薩拉爾斯海戰(zhàn)而建。神廟由島民愛戴的一位山林水澤的仙女,日夜陪護著。
這個午后,我們幾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女人,略微吃了點東西,流連于島上的窄巷、白屋和藍色的門窗。蔥蘢中掩蓋著明亮的白色屋檐,爛漫的紫藤從窗欞上披掛下來。女人們都喜歡島民手工作坊里,那些形態(tài)樸拙的手工藝品。兩千多年前的創(chuàng)意和美感,鐫刻在今天的黑色陶藝上,圖案和色澤多情、曼妙、挑逗,與現(xiàn)代人的情致息息相通,不時喚起女人的喝彩。法國女人瑞納欲欲躍試,最終買下秋千上的裸體美女安提亞;德國女人蘇菲毫不猶豫地買了阿波羅彈著豎琴與情人嬉戲于馬拉松的小樹林;我則買下兩尊通體黑色的刻有阿菲亞月亮女神的小酒壺。
黃昏時分,日頭縮成一團橙色的火球,利索地滾落在凝固的海面上。海邊的酒吧和咖啡店熱鬧起來了,我們都卸下背上的包,紛紛把自己栽進港灣上的“落日餐廳”,擦去額角的汗,手把冷飲觀日落。目力所及,毫無例外地都是情人的天地。他們披著霞光,悠閑地依偎在海邊的長凳上。一群鴿子呼啦啦從玫瑰色的燈塔上一躍而起,呼來喚去,咕咕有聲,于半空中蕩起一片隆重的哨音。
返回雅典城的客船要起航了。大家戀戀不舍地收起目光,向艾伊娜碼頭匯攏過去,船主“嘩啦”一聲將舷梯拉開,招呼我們小心登船。這個時候,經(jīng)驗豐富的希臘領隊,突然發(fā)現(xiàn)返航的隊伍里少了一個人,一位來自比利時的女作家。領隊棕褐色的大腦門上,立刻滲出一層細汗。
都找遍了,連碼頭上殘疾人的公廁里都查看過了,就是不見她的蹤影。
坐在返航的客艙里,我翻遍大腦,記憶的書頁里霎時蕩起一條波西米亞式的紅色長裙,以及三毛那樣飄逸狂放的長發(fā)。紅色長裙與黑色長發(fā),在島上搖曳了一整天,人這個時候卻迷失了。那是女作家留給我的唯一而醒目的標志。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