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瑄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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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列娜紙牌
文/周瑄璞
周瑄璞著有長篇小說《人丁》、《 夏日殘夢》、《 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疑似愛情》、《 多灣》,中篇小說集《曼琴的四月》、《 驪歌》。在《人民文學》、《 十月》、《 作家》、《 芳草》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小說被轉載和收入各類年度選本,曾進入年度小說排行榜。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
被手機鬧鈴叫醒,母女倆躺在一間只比床大了一半的房間里。床不大,是那種寬一米二,長一米八的。香港的陽光,從墻的上方有兩個電腦屏幕大的窗戶擠進來,為了這個所謂“有窗戶”,房間多掏二十元。女兒迅速起身,進到衛(wèi)生間沖澡。女人暫且躺著沒動,渾身困疼,心里哼一聲,你要是學習有這樣勁頭,明年夏天就皆大歡喜了。
只幾分鐘,女兒出來,催她快快起,“我們必須要在11點到達美術館門口取票。”
“來得及啊,現(xiàn)在才9點多?!?/p>
“你確定地方沒有錯嗎?”
“沒錯,百度地圖顯示這里離美術館只有860米,我們就是變成蝸牛,半個小時也能到?!迸藦男l(wèi)生間出來,想再回到床上躺一會兒。
“媽,我再最后跟你說一遍注意事項。”女兒盤腿坐在女人面前。
“不用說,我都記下了,參觀時不能大聲說話,不能掏出手機,給你買周邊的時候不能表現(xiàn)得對價格吃驚?!?/p>
“嗯嗯,雖然我也覺得它很貴,但你還是不要表現(xiàn)出來?!?/p>
“好,我花五百塊的時候就像是花五毛錢一樣,面帶微笑,小意思啦?!彼樕吓浜献龀霰砬?。
“對對,就這個樣子,反正今天半天,你就聽我的,一切按我說的來,就半天,好不?本來那周邊一套是六百塊的,里面有一個小黑人的小掛件,就要一百,實在是沒用,我就不要了?!闭f這話的口氣好像是她給媽媽省了多少錢似的。
事實上,她們十幾分鐘就走到了美術館所在的十字路口。
一個日本歌星的畫展,將各地文藝女青年吸引而來,偶有中老年女性,姹紫嫣紅而悄無聲息地聚集、排隊。好像要成為那人的粉絲,必須得具備某種素質一樣。剛來到的女粉絲們,與先來的會合,她們老遠發(fā)現(xiàn)對方,臉上表情喧囂著,歡鬧著,嘴張得大大的,卻不發(fā)出聲音,撲過來拉手、擁抱也是無聲,用默片形式表達熱烈情感。
正如女兒所說,很多日本女性追隨著偶像,全世界哪里有他的畫展和演唱會,她們就飛到哪里??吹搅舜髽巧厦佬g館的牌子,女兒的臉上似有被金光照耀的燦爛。女人對此沒有感覺,她體會到的只是,空氣里的濕潤度,迎面吹來的風,溫膩膩,輕絲絲,像綢緞拂在臉上。昨晚飛機一再晚點,降落已經午夜一時,被出租車拉到家庭旅館,來到那小屋子里,已是兩點,隨便洗下,倒頭便睡。這時才有機會感到,她們來到另一個城市。如此好地方,大家都想來,怪不得當年英國人看上,細心經營,使這里人口密度變成世界之最。二人觀察地形,找到了領票的地方。但凡女人站下仰頭張望,表現(xiàn)遲疑,女兒都拉她往邊站,用表情提示她不要擋別人的路;或快點走,不要像遲鈍的內地婦女般停下來發(fā)呆。幾次之后,女人心中不快,路是大家的,誰擋誰呀,看女兒那樣子,倒像個驚弓之鳥,走著也激動,站下也局促,好像內心有巨大波瀾,需要矯枉過正地克制,才能維持表面的平靜,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好將不安的情緒傾注到母親身上,任何一件小事都讓她做出夸張的警告表情,將自己變成一個驚嘆號,用責怪語氣,紅著臉兒,附在母親耳邊,一會兒抱怨,一會兒指導,一會兒催促,好像當媽的做一切都不對,突然變成了鄉(xiāng)下人。
在大樓的墻跟處,有一個帆布篷小房,里面有幾臺取票機,眾女文青拿著手機排隊進入,輸入密碼取票。女兒穿長裙的背影印在大樓藍色玻璃墻上,學校規(guī)定的厚墩墩的短發(fā)之下,一截潔白的脖頸,是個標準的文藝女青年了。女人從那玻璃墻里看到自己的臉。不不,不是這樣的。她迅速回身,給藍色大玻璃一個背影。女兒在她面前,繼續(xù)跟著隊伍向前移動。吹來一陣海洋的風,將十七歲少女的藍色長裙拂起,她帶著天使般的嬌羞與惱怒用手按住裙子,每一個步子,每一個眼波都故作著大人的模樣,扭捏而深沉,就好像她從某一個隊伍里脫穎而出,昨天扔到家里的校服已經完全與她隔絕了。女人隱約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一個使命,她將要放手,她不得不放手,將自己的女兒交付出去,交給世界,交給歲月……交給男性。她也已經將自己的臉像推倒的麻將牌一樣,用手揉撫過,徹底清洗好,碼規(guī)整了,應該像些樣子了,再次回轉身,裝作不介意地向玻璃上的自己看去。深深的確鑿的絕望再次罩住了她。那張臉松馳而呆滯,下跌的線條顯出中年女性的平庸與灰暗,像極了一個操碎心的高中語文教師,被無趣的文本和費心的孩子折磨成稀薄的抹布片。剛才臨出門前,用價格不菲的旅行套裝,細細抹了好幾層的,一道工序都沒有含糊,還淡淡地涂了口紅,對鏡獨照,也算說得過去。潤澤的空氣,使她的臉半絲水分都沒有流失,護膚大軍服貼而忠誠地堅守職責,用手觸摸,仍然柔膩膩的,覺得自己尚被保護之中。可是這面資本主義制度的藍色玻璃無情地告訴她,到了怎么弄都不好看的時候了,變換發(fā)型也不能拯救,衣服換個式樣也不管用,尤其在這群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子中間。她站在那里的樣子顯得怪異,粗陋。立即灰心喪氣,覺得此次香港之行對她來說真沒意思,好像她是來自找傷害的。
從鏡子前走開,備受打擊和屈辱。茫然無措的,她走進了廚房,拉開幾個抽屜,打開幾個柜門,翻找出這樣那樣幾種小袋子。
照鏡子,走在大街上看身邊的玻璃,成為檢視自己衰老軌跡的習慣性動作。每次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但鏡子一次次告訴她,這,就是真的。連自家的鏡子,朝夕相處,都不留一點情面。
黑米行嗎?花生米行嗎?紅小豆行嗎?大棗行嗎?就像賭徒俯于案桌前,將手里不多的籌碼一個個拍出來。將四者分別抓了一些,放在碗里,接上水泡著,為晚飯做準備。烏云壓城,兵臨城下,命運對女人的清算開始啟動,一早埋下的咒語將要兌現(xiàn),女人展開守衛(wèi)工事,雖然最終必敗,但還是不愿輕易就擒,就像被魚販子從方形鐵皮大盆中捉住的魚兒,總要試圖掙扎幾下,以一種決絕的力量,身體拍打地面,最終被那兇狠的手猛力摔死。拿出紅糖袋子,沖了杯紅糖水,兩手捧著,再次來到鏡子前。
是那種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摺皺和色澤,一種最嶄新而最陳舊的紋路,潛伏多年,終于在一個秋天的下午撕開圍幕,登堂入室,陰險地橫亙臉頰,細如發(fā)絲卻強大無比,足以擊垮任何女人,讓之前苦心經營與悉心維持的那個世界瞬間破產。她從前看到臉上有這種質地和紋路的女人,只會在心里說倆字,斃了斃了。而現(xiàn)在,她也呈現(xiàn)著斃了的狀態(tài)。經期,剪壞的頭發(fā),不想洗澡。負能量集中,列強環(huán)伺,合力羞辱她。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是人,早晚會有這一天。她用一種自己都嫌棄的表情呆呆地看著那張臉,需要付出稱之為勇敢的力量。一片呆滯暗黃之中,只有眼睛慢慢激烈、變紅。每喝下一口,就是咽下一個屈辱。喝完那杯紅糖水,到床上去,用被子蒙住自己,蜷縮起來,左眼的淚流進右眼,兩股熱淚匯成一條線,向枕上漫洇。
你受了別的傷害與屈辱,總有說理的地方,有申訴的借口,而衰老這件事,最是無處可躲,無以訴說。大家都一樣,生也平等,老而同步,你有什么可訴說的呢。
這是一個流失的過程,血液在流失,力量在流失,記憶在流失,睡眠在流失,而不愿跟著它們配套流失的,是愛欲和期待。“她的大腿已經失去了勁頭,胸脯已經失去了彈性,她已經疏遠了男人的愛撫,可是心里還很狂熱,”馬孔多小鎮(zhèn)上的苔列娜注解著這世上女人的命運,她手里那幅紙牌早就算出了一切。
輪到女兒進入那小房子,回過頭來,示意她跟上去。她趕忙上前一步,兩人進去,并肩站在取票機前。女兒對著手機上保存的密碼,熟練地輸入,那樣子好像她每天都操作無數遍這個機器一樣,莫不是在夢里,一回回演示?取了票,從另一個小門出去。離12點進場時間還早。在周圍轉一轉,商量先吃飯還是看完再吃。剛才兩人在旅館房間,吃了昨夜飛機上發(fā)的點心,這會兒還不餓。也不敢走太遠,在附近轉了一會兒,有一些商店還沒有開門。
兩個月前,女兒突然宣布,她要去香港看畫展,已經在網上接手了網友轉讓的兩張票,讓爸爸按對方提供賬號,將170元打過去。
“票倒是不貴,可是咱倆來回香港一趟,你知道要花多少錢嗎?”女人說?!澳氵€得去辦港澳通行證?!?/p>
“還有兩個月,提前訂機票,會很便宜噢,咱們去住家庭式旅館,也不貴的,大不了,幾千塊錢嘛?!迸畠赫f。
那倒也是。可是畫展并非周末, 高三學生請假去香港看一個日本偶像的畫展,未免有點離譜吧??膳畠簯B(tài)度堅決,就要去,必須去。她想了想,已然高三,學習程度都已經基本定型,斷不會因為請兩天假就成績大幅下滑吧。
香港也不例外,或許地球之上皆是如此,到處可見中年女人,還沒有完全干枯,可也不再豐潤,面相告訴世人,她們正在與內分泌和生理周期做著不厭其煩卻終將要放手的斗爭,最是一個女人敏感與難堪的時期。出門之前要做許多修整和涂改工作,稍有忙亂或者馬虎,就會露出馬腳。臉頰上點點暗沉,片片斑點,醫(yī)學定語把它們叫血氣不活。她詮釋為,那是閨幃倦怠,那是喧囂過后的沉渣積淀。沒有斑點,皮膚光潔的那些,又現(xiàn)出對情欲的陶醉與貪婪,營養(yǎng)豐富到有些浮腫的樣子,樂陶陶的,未免顯得輕賤,更讓人生出厭棄。比較來去,還是斑點顯得可敬一點吧,寧缺不濫,將自己的身體長期閑置,她們寧可血氣不活。青春已逝的女人都有著阿Q精神,總要給自己找到理論支撐,竟將臉上斑點描化為朵朵桃花,看到斑點女,在心里默默致敬,惺惺相惜。
才十一點半,女兒就催著回到美術館門口去排隊。
“這才幾步路,五分鐘就走到了?!?/p>
“萬一來不及呢?萬一呢?”萬一,是女兒這兩天最常說的詞,萬一趕不上飛機,萬一身份證忘帶,萬一錢包丟了,萬一找不到美術館……女人想起十七年前,她抱著幾個月的女兒,怎么看都覺得驚奇,竟然是這么小一個人兒,她不敢到陽臺上去,害怕自己萬一精神錯亂,把孩子丟下去。
女兒拉她來到那個巨大易拉寶跟前,標志性海馬圖案下,各類迷妹們依次照相,有的擺出造型讓別人拍照,有的舉著自拍桿。女兒靜靜站著,微微臉紅,表演自己的矜持,等輪到她時,手機交給女人,她跑過去,站在海馬面前,開心地伸出右手的兩個指頭,做出勝利的手勢。或許她并不想做這個毫無藝術含量的手勢,可眾目睽睽之下,她這個介于大人和孩子之間的人,這無所適從的少女,只能這樣做了。然后跑過來,嚴厲地從女人手里拿過手機檢查,隨時準備著看到拍壞的畫面,好批評母親。兩人拉著手,來到小廣場上排著的隊尾。女兒臉兒紅紅小聲地說,“我有一個網上小伙伴,前幾天剛在這幅畫下拍過照片?!?/p>
“你的偶像十幾天前,也拍過呀?!迸苏f。
“哎呀不要說出來嘛?!迸畠河靡环N戀愛般的口氣,陶醉而激動地說。
女粉絲們排了四條隊伍,靜靜地等待。旁邊的海馬前邊,絡繹不絕的迷妹,雀躍上前留影,身材嬌小的,個子胖大的,花裙子的,牛仔短褲的,美麗惹眼的,丑得動人的,臉上一律綻放著同一種表情,前仆后繼地站在那幅招貼畫下面。一個身高足有一米七,體重一百五朝上的女子,舉著自拍桿,仰頭做虔誠而沉醉的表情。這樣強大的人,也需要給自己弄個偶像嗎?可她臉上的表情分明是,需要需要,需要嘛。女人至此也不知這位日本歌星的名字,女兒或許說了幾次,她都不往心里去,一開始她甚至搞不清是畫展還是動漫展,現(xiàn)在她若開口問,女兒定會惱怒地說,天哪,到現(xiàn)在,你還沒記住他的名字!記不住他的名字,好像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女兒一定要她將買周邊的五百元錢單獨放,不能跟別的錢放在一起,好像這樣才顯得鄭重。站著無聊,女人挨個檢視排隊的女人。偶有幾個男士,是陪女伴來的。一位年長女人,六七十歲了吧,抹著比年輕人都明艷的口紅,眼里閃著日本女人特有的淚光般的眼波,耳語般地跟陪伴她的男人說話,蜜糖般唇彩裝飾的定是動聽話語;另一個年輕日本女子,包上和脖子上系了同樣的絲巾,臉上的粉毛茸茸的,似冬瓜皮上的白毛。她發(fā)現(xiàn),所有女人,不論美丑,無論老幼,都非常自信。臭美!她在心里說。女兒和大家一樣,早早地把手機端到手里,打開二維碼的頁面?!霸缰?,還沒開始進。”她小聲說。“哎呀你別管嘛,我說了今天聽我的。”女兒臉上表情劇烈,咬牙切齒的樣子。唉,她嘆口氣,這么多人像高熱病人一樣,一律端著手機,心甘情愿地圈在鐵欄桿里,站得腳疼。又來一位,鞋跟高得整個腳就像立了起來,小腿肚子聚成一個疙瘩,非常難看,走路就像瘸子一般,歡喜地與海馬合完影后,加入到隊尾來了。
近一年來,女兒經常問一個問題:“媽,拋開咱倆的感情,站在普羅大眾的立場上,你誠實地回答我,我的長相是屬于好看的呢,還是難看的?”她答:“拋開咱倆感情來說,你的長相中等偏上,84.5分吧。加入感情色彩嘛,你就是世上最漂亮的女孩?!贝丝?,她站在世上最漂亮女孩的身邊,完全不能融入眼下的氛圍,一會兒將要進去參觀的畫展,跟她沒有一點關系,她也不關心那人是三四郎還是小野君。一次次被各種鏡子與玻璃打擊與傷害,她對現(xiàn)實中諸多事件心灰意冷,她沒有心情充當誰人的粉絲,她青春已逝她朱顏改變,她的人生沿著一個下坡路迅速滑去,至于女兒,她做為五斤二兩一團小鮮肉從她身體里剝離出來,就成為另一個人,她只是暫時在她這里寄存罷了,時辰一到,她將離去。她的前途命運,幸與不幸,那是她自己的事,她將很快成為一個女人,過一種不可知的嶄新的生活,她的一切一切說到底跟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她再也插不上手,她也不想再為她操心,她只能作為一個旁觀者,見證她的人生。她現(xiàn)在與母親夸大其詞的摩擦與糾紛,就是咬破繭殼之前的掙扎與撲動。
那些用正確的人生觀指導出來的文字,總是將有女初長成的母親心態(tài)寫成欣慰與幸福,它們陰險地忽略或干脆屏蔽掉她們的沮喪與失望。此刻她的心情,完全就是要揭穿那些文字謊言的憤怒,就像每一個重大事故的新聞報道,總是要用“死者家屬情緒穩(wěn)定”來收尾。得要多么冷血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結論呢?同樣,給出欣慰母親形象的人,該是怎樣的淺薄與無知。真正的母親,站在生殖力漸次枯竭的山嶺,艷陽西墜,更多是酸楚和落寞,挫敗與不甘。漸漸明白,人生無非是一個失望和無奈的過程,命運賜予你的,一寸寸收回,而你,一步步退守。女兒長大和你老去,是命運捆綁銷售給你的產品,你必得全盤接羅。
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女人與一個人親密走在一起,她被一個話題逗笑,繼而說,哎呀,讓你看到我眼角的皺紋了。那人說,女兒都這么大了,有皺紋才是正常的??!她立即心中不快,她本希望對方說,哪里有皺紋呢?沒看到啊!可男人,總是不懂女人的心,她覺得那晚的美好情境被破壞掉了,她本可以更加奔放一些,屏開一種類似于艷情的場面,可她漸漸收攏自己的羽毛,最終關閉了某一處通道。皺紋,激情,這兩者放在一起,會使女人覺得可恥。
一個月前,女兒突然說,她想要一條長裙,打到腳踝的,一走路撲拉撲拉甩著的那種,她已經在網上打開幾個頁面,讓媽媽幫忙挑選。下單后,女人又打開柜子,找出一條綴滿珠子與亮片的花色長裙,“當時看了非常喜歡,一激動買下來了,回到家發(fā)現(xiàn),個子矮的人穿長裙不好看,就放到柜子里等你長大了穿,終于等到這一天?!?/p>
“那時我多大?”
“七八歲吧?!?/p>
“天哪,都十年了!”
“好衣服永不過時,當時挺貴買來的,你看這些珠子亮片,全都是手工縫上去的。比你剛才網上那個好多少倍?!迸畠捍┥夏菞l裙子,在鏡子前照了照,“哎呀,穿這裙子是體力活,挺沉?!迸艿娇蛷d里轉圈,讓大裙擺舞起來,標準身高的女兒,才撐得起這條沉睡十年的裙子。
此時,穿長裙的女兒在她身邊,裊裊婷婷,像只小天鵝,更加照出她的灰暗與枯萎。女兒沒有穿媽媽給的那條華貴的裙子,而是自己在網上買的便宜貨,因為這代表她偶像的顏色。閘門打開,工作人員手持儀器,掃瞄每人手機上的二維碼,就像挨個檢驗她們的忠誠。還有近百個才能被掃到的人,也都小心翼翼地捧著手機。那遠在大海另一邊的偶像,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都不可能跟她們中任何人有任何關聯(lián),何以將這么多桀驁不馴的文藝女青年馴服得如此恭順?忠誠到可憐巴巴的樣子。女人心里涌上一句篡改的詩:你們排隊看畫展,我在隊伍中看你們。她相信她是唯一的旁觀者。她早上在來美術館的路上,甚至有一個惡作劇的想法,女兒被那個網友騙了,出讓給她的票是假的,她取不出票,美術館門外也沒有票販子。女兒傷心哭泣,她好心地安慰她,沒關系的,我們來香港看畫展這個行程實現(xiàn)了,只是沒有進去看嘛,人生重在過程,風景在路上,這對你來說也是一次寶貴的經驗噢……嘻嘻,那樣,她將省去五百元買周邊的錢,除了一個小時的畫展,一切既定項目順利進行,后天上午乘飛機回家,不是也挺好。
兩人跟著人群一起進去,先按照指示上樓買周邊。又是一隊人,乖乖地每人手拿著錢排隊,因為不接受刷卡。她懷疑,提出再苛刻些的規(guī)定,大家或許也愿意接受。到了柜臺前,交出錢。只是一個紙袋子,一個T恤,一本畫冊,幾張偶像畫畫時使用的白紙。
下到二樓來參觀畫展。她心里的打算本是,陪著女兒在里面走一遭,濫竽充數,似看不看,捱過一個小時,完成任務算事,什么畫展,什么偶像,去你的吧。不能拍照,不能摸,不能湊太近。畫作真跡極少,大都是復印的,翻拍的。一群雌性動物,像一團螞蟻,慢慢挪移,對著每一幅畫伸長脖子細細觀看,那表情堪稱膜拜,好像每張畫上都有偶像的眼睛,與她們深情對視。有的女子落在隊伍后面,站在某幅畫前,久久不動,想要從上面找出什么秘密似的。交流也是相互湊在耳邊,小聲音地說。上百人收容在一處,基本沒有聲息,所有的脈博為著同一個人跳動。女人很快被那些畫吸引了,隨即明白這世上沒有隨隨便便的成功,某個人從蕓蕓眾生的隊伍里走出,來到一處高地,必定有他的道理。國外畫家批評中國寫意畫的誠意,輕輕幾筆,幾分鐘內,就算大作完成。繪畫界有一個自嘲的說法,畫山水,胡日鬼。眼前這些諸多人物畫,不論寫實還是荒誕,每一個都是用了大量時間,一點點精工細描出來,繁復之上,透出簡潔,貌似無序,實則穿透力強,震撼人心,人物形象、街景、靜物,幾可擬真,在荒誕之下,又有強大寫實性。女人站在畫前,陷入一些漫漶的思索。她覺得一個小時,有點少了,不能夠更好領略。女兒拉她往前走,再次提醒,時間快到了,前面還有好多沒看呢。她心里說,我這不正在欣賞嘛,能將幾幅看到心里就好,為什么非得走馬觀花,每幅都要看到。唉,每件事都不能達成統(tǒng)一,即使親生母女,也常常意見相左。更何況大千世界,人性復雜,藝術多樣。
從美術館后門出來,兩人為到哪里吃飯又起爭執(zhí),女兒說就在剛才路過的那個茶餐廳,女人說既然來香港,就應該吃地道的香港特色??墒牵厣谀睦锬??街上走一走,找一找啊。可是,走一走,找一找是很累人的呀。走了幾分鐘,看不到她們想要的特色,于是聽了女兒的,去了她們上午路過的茶餐廳。
“怎么不開心了?”女兒小心觀察媽媽臉色,問。
“沒有不開心啊?!碑攱尩恼f。
“那怎么沉著臉?”
“我累了?!迸擞只氐剿那榫w里,用莫測的表情扭開頭去,看窗外的景色。
十年前一次出游,在火車軟臥包廂里,女人洗漱后對鏡梳妝,女兒湊上來摟住她脖子,兩人一起面對門后的大鏡子,小女孩沮喪地扭開頭去,趴到床上。媽媽問:“怎么了?”
“我都沒你好看?!毙⌒〉暮⒆樱瑧阎鞔_的嫉妒與憂傷。
“你也好看呀。”
“沒有我想象的好看?!?/p>
“你想象自己應該很好看,是嗎?”
“嗯?!?/p>
“等你長大了,就會好看的?!迸藨阎鴦倮叩膶捜莺蛷娬叩娜蚀龋参咳跽?,那時她還以為,美麗的永遠美麗,年輕的總是年輕,而衰老,是別人的事情。
強與弱的角色,已然悄悄轉換。
旁邊桌子上有一對母女,那女孩子一直往這邊看,終于走過來,與女兒說話,“嗨,你也是來看畫展的嗎?我看到了你的紙袋?!迸畠和蝗荒樕暇`放了幸福,連連點頭。女人趕快提醒女兒,“往里面坐,讓姐姐坐下來。”女兒紅著臉,在卡座上往里面讓了讓,那女孩坐下來。兩個同好迷妹并肩而坐,相對笑笑,都有點緊張,不知道說什么好。女人掏出手機對著兩張燦爛的笑臉拍了照片,問那女孩子從哪里來?“上海?”“你媽媽陪你來的嗎?”“是的?!薄耙沧「浇鼏幔俊薄笆堑??!薄耙彩菍iT來看畫展的?”“對呀。”“你上大學了嗎?”“不,高三?!薄班?,你倆一樣啊?!迸藥团畠和瓿闪撕托』锇榈慕涣?。那女孩子開心地起身,回到自己桌子那里,與媽媽一起走了。女兒伸出兩個手指,做出勝利的手勢,“耶,勾搭同好成功!下午去玩,背著這個紙袋子,還會有人來勾搭的。”
“你只能是等著別人來跟你說話,你是不敢主動與人說話的是嗎?”
“不是你教我的嘛,不要與陌生人說話。”
第二天,兩人睡到自然醒,賴在床上,看自己手機。直到快十點,女人催促,快收拾出去玩?!半y道我們來香港,就是為了在這個小屋子里睡懶覺嗎?半天時間都要過去了。”
乘地鐵到那個著名的港灣,星光大道走一遭,俯在欄桿上看對面的景致,有點海市蜃樓的感覺,于是女人想到海的那邊去看看,女兒想在海這邊找她要去的一個商場。兩人在碼頭賭氣,最后女人說:“好吧好吧,去你那個渡口百貨,反正這兩天是陪你玩的?!?/p>
“是渡邊百貨?!迸畠焊??!袄嫌洸蛔?,咱們住的是旺角,老說成旺仔,我吃的是肯德基里的嫩牛五方,卻說成牛角五包,唉,真拿中年婦女沒辦法?!迸畠嚎鋸埖負u頭。女人想起多年前,自己對母親的種種嫌棄,那時母親隱忍不言,不知心里作何感想,反正她現(xiàn)在是滿心惱怒,又沒有合適的理由發(fā)作。手機地圖上顯示,還有1200米,打車要二十多港幣。劃不來,走著去吧。女人拿著手機,看到她們一點點接近目的地。穿長裙的女兒背著跟鞋子一樣圖案的布包,好像那里面裝著多少錢似的,她非要去渡邊百貨的決絕姿態(tài),倒好像她要去一擲千金,買什么貴重的東西。當媽的幾次問,你要去買什么,她說,去了你就知道了嘛,現(xiàn)在說了你也不懂。可她那個矯情的小布包里,一個虛張聲勢的彩色人造革錢包,只有一百零幾塊錢。昨天女兒說,你每天給我發(fā)一百塊錢好不?要不我這錢包里,只有不到幾塊錢,也太可憐了。昨天給的一百,在彌墩道的路邊小店里,給小伙伴們買了明信片、掛鏈什么的,大都是從內地工廠運去的,美其名曰香港買的。她用少女那種急切而作態(tài)的步履行走著,臉上掛著為賦新詞的憂傷和對母親的不滿,一步一款心事,一步一個景致。所謂少女的憂傷,就是擁抱生活的熱望和對現(xiàn)實缺乏經驗的無措,急于擺脫又隨時需要的矛盾,夢想多多錢包癟癟的困窘。上身換了昨天買來的印有海馬圖案的T恤,腰肢從校服里解放出來,有模仿女青年隨意扭動的蠢蠢態(tài),卻又不敢過于放松。女人在一邊將她的心事看在眼里,想起自己當年情態(tài),仿若昨日,真不知要怎樣嗔怒,怎樣疼惜才好??梢蛑鴦偵^氣,也不拉她的手,只由她在前邊相距兩步長裙飄飄地走著。
兩天來,二人一會兒因小事惱了對方,賭氣不理,甩開手自己走路,幾步一回頭看看,不要丟了,忽一會兒又和好,挽上胳膊或拉上手,比先前更親。總有一個人問另一個,怎么不開心了?怎么又不高興了?總是一個安慰另一個,哄對方高興。多年來沒有這樣日日夜夜地廝守,在陌生的城市里捆綁在一處,時刻必須在對方的視線里,她們空前地在意對方,又空前地不滿對方,恨對方總是不能按自己想的來,一個要東,一個要西,一個想看衣服,一個要看小玩意,但又不能走散。女人倒罷了,有的是耐心,女兒看明信片時,她在一邊靜靜坐著,剛好歇腳;女人看衣服時,女兒就在一邊瞪她,噘嘴,她問哪件她都說好看好看,要買就買,不買快走。女人事后覺得她的幾次刷卡行為有點倉促了,那衣服買得有點不值,還應再細挑一下,再講講價,于是怪女兒不懂事。
幾年來,兩人開始穿同一件衣服,昨天買衣服時,每一件兩人都試,發(fā)現(xiàn)那些灰暗色調、簡潔式樣的,再也不能給她加分,穿在女兒身上,卻立即顯出生機。于是說,唉,這一件是你的,我得挑個帶點花色的。女兒說,就是嘛,這衣服,得一個年輕肉體穿。
突然幾位日本少女歡笑著向她們走來,指著女兒的T恤,圍著她們搭話,日語、英語、漢語,輪番上陣,完成了簡單的交流,原來她們也是專程從日本來看畫展的。迷妹們散落在香港街頭,提著紙袋子,穿著T恤,像動物憑借氣味與顏色,尋找自己的同類。
渡邊百貨的大門已經看到,女兒停下來,與她對視一眼,慎怒地一哼,不再生氣了,兩人又拉上手。女人累壞了,走到賣皮包的區(qū)域,在沙發(fā)上坐下休息。女兒立即又不高興,站在一邊瞪她。女人示意她也坐下來歇會兒,她就是不坐,彎腰在她耳邊說,“你不買人家東西卻坐在這里,你覺得合適嗎?”
“這有什么不合適的?這凳子就是讓人坐下歇的呀?!?/p>
“那我走了,你坐著吧。”
“你去你去,買你的東西去吧,我在這兒等你?!?/p>
女兒佯裝走開兩步,回頭站下看她,女人又覺得不放心,起身跟了上去。問,“你到底要買什么呀?”兩人在豪華的商場里穿行。女兒故作神秘,不說話。少女秘密多,好像這也是秘密的一種?;蛘呒儗儋€氣,你問了,我偏不說。就那樣氣鼓鼓走著。其實她的臉上,漸漸顯出虛弱,她被商場里的氣氛震住了,被一個個標簽打敗了,臉上有了惶恐,就要現(xiàn)出孩子的原形。本就是紙老虎嘛,畢竟包里只有一百多塊錢。女人看到服裝,要撲過去,女兒拉住她,說要找的東西在地下二層。兩人一起乘扶梯下降,一派馨香溫情呈現(xiàn)眼前,少女漸漸縮回到大兒童的軀殼里,地下二層是食品區(qū)域。邁下電梯,女兒徹底現(xiàn)出原形,一步跨回兒童時代,瞪大眼睛對著各式蛋糕、面包看過去,什么矜持,什么清高,統(tǒng)統(tǒng)扔一邊了。女人的心也漸漸酥軟,儼然慈母地跟著。女兒終于雀躍著向一個盒裝蛋糕撲過去,用發(fā)現(xiàn)了宇宙真理的驚喜說,“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女人一看標簽,38元。“嗬,以為你要買什么大不了的東西呢,就這?”付了款,又找到一個出售冷飲的地方,要了喝的,靠墻位置坐下,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算是再次和好,像戀人般相互保證再也不跟對方生氣了。
經過了一百回的賭氣與和好,地鐵上倒來換去,收拾東西退掉房間,一次次查看手機里的導航,被許多指示和箭頭引導,兩人終于坐在登機口,等待那架將她們運回現(xiàn)實生活的飛機。驕傲的少女變回乖順的女兒,心從偶像和他所有周邊那里收回,交還給母親保管,覺得媽媽幾天來為陪伴自己,奔波來去,忍氣吞聲,之前那些賭氣和責怪真是不好,湊近來說,“媽媽我們一起來聽歌吧,這個歌詞寫得特好。”兩人單只耳朵里塞上耳機,打開手機,演唱會的畫面呈現(xiàn)出來,一個長發(fā)日本女人。“是小野麗莎?”女人問。
“哪是?。啃∫胞惿嘉迨嗔??!迸畠翰恍嫉卣f,那口氣分明是說,我怎么會喜歡一個五十多歲的歌星呢?她說了另外四個字,女人完全陌生。
“這女人身材不好,沒有胯,直溜溜下來了?!迸苏f。
“人家瘦嘛,只有40公斤,你聽歌呢,還管人家有胯沒胯?!迸畠赫f。
可是,沒有胯的女人,有什么意思呢?她的身體像一支鉛筆,基本沒有任何凸凹,難道是為了彌補這個遺憾?扭動的幅度很大,化妝近于歐式,表情也偏于火熱,好像她被燙傷了。極力想掙脫東方女性的形象,再也沒有小野麗莎的輕柔和清秀,唱得嘛,不知所以,在女人看來,比小野麗莎差了一些。
她為了配合女兒,認真地看著,漸漸被歌詞打動。最后,兩句歌詞定在屏幕上:要想看到希望,就得對黑暗有足夠的了解。
兩人靜靜地靠著,女人感到一個灼熱的身體?!昂孟癜l(fā)燒了?!鄙焓置?,女兒額頭有溫熱。幾天來不知經歷了幾多內心波瀾的少女,終于用高溫形式,完成生命的再一次剝裂與瀉洪,“堅持幾小時,回家量體溫?!?/p>
“嗯?!睆氐鬃兂闪斯怨耘?/p>
“那天我給老師發(fā)短信請假時發(fā)現(xiàn),你好像每過幾個月,就得燒一次。但愿這是你十八歲之前最后一次發(fā)燒?!?/p>
“哎呀咋辦呀?要是真發(fā)燒了,明天還得請假,不想再請了嘛?!?/p>
“回去再看吧,實在不行,我給老師發(fā)短信說,這次,是真病了。”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