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 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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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 亞
文/吳 純
吳 純89年生,有作品見于《作品》、《 花城》、《山花》、《 天南》等,曾獲第34屆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F(xiàn)居北京。
父親離開的第十三天,屋子已經(jīng)開始彌漫著酸木材的味道,那酸味經(jīng)久不散,死死地釘住了所有的窗戶。久而久之我們的衣服粘上了腐化的羽絮,從我們的毛發(fā)直接生長出來,填滿了住所的每個角落,屋子的人跟屋子一起發(fā)酵出奇特的形狀,簡直要凝固了我們的走動。如果不是父親即興的離開,我們不必遭罪,忍受著空間與時間的任意塑造,以便迎接更多的漂流,陶罐、死鳥、和來歷不明的氣味,這些將近的生機和它的對立面并未完整向我們展現(xiàn),而是那吐納和作為都猶如神跡,起碼在我們看來是,日后會向知曉并記錄它的人,透露此次自行其是的目的。那目的迫使我們,不得不在那些頑固強大的自然定律面前分辨出它們。與其說被找上了門,不如說我們以不懼風(fēng)暴的懵懂,和自以為會有翹盼已久的好運氣,罔顧那風(fēng)暴對這里的影響,它在日后的記憶里飄蕩成煙,還是蜷曲如灰,都與此地沒有關(guān)系。更何況,它們有時經(jīng)過遠(yuǎn)處樹林,邈黃綠叢發(fā)抖,還向我們揮手示好呢。
那個老頭學(xué)會了來回踱步的伎倆,他的名字沒被任何人記住,在每一個天氣預(yù)報還沒開始的時候站在陽臺上大喊大叫,大家把他的喊叫比喻成,烏鴉,因為他的每次喊叫都準(zhǔn)確無誤地走在了預(yù)報的前方。我們還接受來自更多四面八方的意見,比如姨婆建議把頂棚撤下來,不會被風(fēng)刮壞牽扯出更大的損失,有人說要幫那老頭把家里的書搬出來怕他一個人在里頭出事,我們從沒進(jìn)過那老頭的屋,據(jù)說他收藏萬冊,還有不少清代的信箋壓在床底,每晝每夜他都在燃燈排列,戴著老花鏡來回走動卻未有洞察自己日漸衰退的身體。他們都想象他日后的房子不是會被自己燒毀,就是一聲不吭縮為一本書在書堆里藏起來,再也表達(dá)不出任何哽咽的往昔。我們說要去偷他的書,他就揚言要打人,于是我們最擅長的就是議論打賭老頭最后會變成一本怎樣的書,有人想象是色情小說,有人覺得應(yīng)該是潮濕了字句的《論猿猴和墮落的平原》。這個另敘。也沒人想起算命的盲人家里是不是需要幫忙,他們相信并恐懼于此時他的神通。如果他說風(fēng)來,那風(fēng)就要來了。而且溫順的阿嬸也開始變得多話,你們看看這是什么花抓到了蝴蝶的心臟今年的南瓜不會再長大記憶是短暫的等等。每天都有數(shù)不盡的囈語在展開,這些都是交給風(fēng)暴的秘密,盲人說的。
這些東西隨時都在跟我們做短暫的告別,因為它們沒有為自己命名的權(quán)利,這并不是導(dǎo)致我們自己,就是說這個凝固了我們走動的空間里發(fā)生的憂愁和決定。事情還有一個特殊的起因。是這樣的,有一封信件在我們的郵箱里躺了很久,不自知自己至今還被時間遺忘著,如果不是風(fēng)把郵箱給刮斷了,父親永遠(yuǎn)無法看到這個本應(yīng)已經(jīng)是碎片的紙張。四個月前的字跡尚能暴露主人的身份,但那些只言片語卻簡直像開玩笑,嘗試為各自幾十年后奇異又古怪的心思埋下了伏筆。每個人都過目了那一封信,有一些陌生字我還來不及認(rèn)識,那被牢牢控制住的情緒迅速擴染,它對我們知根知底,無論是寫的人還是讀的人堅信不疑了。父親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此后那張床上一直輾轉(zhuǎn)著他沉重的背影。他翻一下身,地板上的那張紙伸出的肢節(jié)也隨著聯(lián)動起來,貪婪地朝向父親的腦袋,像一支部隊和槍托對準(zhǔn)他的腦袋,父親戰(zhàn)栗地接受著這種疊合。所以在那些個分不清日夜的時分,父親會突然就爬起身,說要回去看看。
我們無從得知這樣寫的人出于什么樣的私心,寫信的無疑是一個失敗者,在情緒上有難以自控的特征,飄忽不定、聲東擊西,心不在焉處處暗力的語句,與其中的陰暗狹隘與喋喋不休相比,那張紙仿佛只是傳遞著這么個模凌兩可的想法:只不過一個匿名的臟話,在被打開之后也是偶然中的一種,甚至它自身根本構(gòu)成不了一封信的實體。他有時會在我們沒有察覺的片刻,先行游走到了年老的邊境,委身在角落品嚼煙草,像要把那些字嚼進(jìn)肺腑,有時會沉默不語望著門外把只言片語的渣碎吐出來。我們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川谷和浮上他額頭的裊云,就是不知道想的是什么。他的舉動從未超出我們的生活范圍,我們也從未離開過他的視線,以至他反反復(fù)復(fù)地念叨一句,誰先違背契約,誰將接受懲戒。他沒記起這件事是沒有契約簽訂的,沒有內(nèi)容,沒有見證人,什么都沒有,只有那背叛了活力的根本的同時,一個聲音也能把他從萎靡不振的念頭中拉回來,他對一些事情的模擬判定比如:現(xiàn)在我不會這么做,以前我不敢保證。這讓人想起他做一張椅子的樣子,無論是椅子還是樣子都模糊不清了,椅子我一直拒絕坐上去,雖然它看起來費盡心機又嶄新自如,我就是拒絕坐上去,不為什么,直至那張椅子被卸掉之后我才答應(yīng)坐上去,即使我長成大人了也會這么拒絕。他的樣子也是沒有印象,只有當(dāng)我綁著紗布坐在后座看到他走下田地詢問一個農(nóng)婦新鮮的山藥價格。那簡直是一個好天氣才能做的事。我知道現(xiàn)在的你不會這樣做。
父親說要走,我們的屋子已經(jīng)被浸濕,這還不是最關(guān)鍵的,瀕臨著饑渴和煩躁的情緒已經(jīng)開始橫貫在眾人的溝通之間,這么多數(shù)年來揉平他個性的東西此刻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還因為無休止的爭論最后是一場引發(fā)虛無的回憶,這樣的回憶通常又以他的示弱告終。如同風(fēng)在敲打著我們的窗戶,梁子,他關(guān)心的卻是另外一件事,讓他的孱弱想到了自由這一個詞匯。我們的父親從沒有過自由,除了五張口要均分一個沒有消化能力的胃袋里的食物,只有當(dāng)胃袋稍微不那么展現(xiàn)起生活的吝嗇本質(zhì)時,他才會感到快樂起來。我的父親幾乎沒有另外的自由可言。
他叮囑我們用他教過的方法綁好摩托車上的兩個竹筐,讓竹筐與車輪保持不相互摩擦的距離,再用麻繩固定后座的一個板凳。他用極其稀有又簡練的語言夸獎了我們一番,這讓大家以為這是一件充滿盼頭的事。我們把籮筐綁得結(jié)實無比,父親坐在上面笑,我們還想鉆到筐里去。我們的屋子已經(jīng)被浸濕,他堆積如山的木料也難逃厄運,破開又彌合并緩慢擴散一個老人難過的味道,老人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開始不安的,任由這霉?fàn)€的天性節(jié)制地控制了我們的嗅覺,我們聞到了行將就木的哭泣。如果說這薄發(fā)的眼淚又有任何作用的話,便是提醒他記得歸期,他答應(yīng)給我們帶來甘蔗、土豆和膽怯的公雞,我們坐在籮筐里猶如他已經(jīng)收獲了的糧食。父親笑了,木屑漂流至腳趾與沙礫很癢,讓我想起了陳舊的親吻,我們還要往回走,不斷把木頭往高處堆放,柱體形狀的周圍要用矩形的木料穩(wěn)住,濕透的撈出來,放到空曠的地方風(fēng)干,這些家當(dāng)是我們所有的財產(chǎn),它們霸占家居,蝗蟲一般無所節(jié)制地學(xué)會了四下走動的本領(lǐng),迫使我們無處落腳,清理不干凈任何一個角落。待到做這些工作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消失在視野之內(nèi),他走得如此平常以至我們竟忘記他去往何處。
父親走的那天起了很大的風(fēng),我們決定用風(fēng)向來判斷他的去路。我們周圍鍍著金邊的烏云長著晚餐的模樣,在災(zāi)難來臨之前顯出嗷嗷待哺的鳥類的狀態(tài),只是我們早在頭腦里構(gòu)想了父親漸行漸遠(yuǎn)的畫面,并在多年后自行封存了這種靠直覺存活的預(yù)感。風(fēng)既阻礙了他的去向又自然地助了一臂之力,他一定會跑掉一只皮鞋,曬黃兩條手臂,從田壟里拔走一叢山芋后丟失交通工具,我們的父親向來都掌握著翻山越嶺的體力。他會在便宜的招待所里洗澡,那地方可能還與童年的露天河流差不了多少,河岸上會有多少同個姓氏的人經(jīng)過,打量著水里浮沉的腦袋的他們叫住父親問路,他坐在石頭上看他游過來,給了他一顆麥芽糖,他問去那條路要怎么走,他不覺得這是有意的捉弄,糖漿把他的嘴巴糊在一起。
“不知道?!?/p>
父親在得到同樣的回答之后會繼續(xù)往前,清洗被沙子割開的皮膚,兩個籮筐里裝著撿回來的作物隕石等等,這個時節(jié)的玉米長勢喜人,做出主人咧開牙齒的樣子,他才想起是自己提出要回去看那個房子。陶瓷色的房子建在平地之上,那里曾是他們的住所,仿佛那上三代到三十代的子孫留下的余溫還在這個屋里燃燒著。爐火僵硬如鐵,他用異客的姿勢把頭伸進(jìn)屋里,才發(fā)現(xiàn)這邊的天氣一點都不黝黑,他過于陌生的熱情引起了一些注意。
“這是什么?”
“隕石?!?/p>
他掃盡門前的灰才進(jìn)了門,鞋子一進(jìn)屋就蹭上了煤灰,那黑漆漆的粉末從爐灶和桌子上削下來,在地面的又漂起,打著圈兒往膝蓋上方繞,上方的微塵才淅淅抖落,陳年往事也往下掉,他熟練地又把它們掛了上去,吃得人出了一臉的灰。父親捂著鼻子拉燈,桌底下躲著的黑色小人一把拽住父親的褲管,這時他才想起來喊,人哪呢?
他伸手到桌底去,摸一個性質(zhì)不確定的個體,因為不確定而讓對自己的生活也感到可疑起來,這可疑來自于天性里的愧疚和勇氣,以及意識詭辯與法則皆無法解釋的承擔(dān),多年以來想起依舊心驚。他伸手去摸,拉出抱住他又使勁掙脫的肢體,他把那四肢連拖帶提地置于光亮之下,他突然想起種在方形穹頂?shù)膲牟?,一個老農(nóng)民被突兀擊中的忿恨難收和惺惺相惜的痛覺。父親用手撥亮搖晃的三角燈里的鎢絲,直至父親騙說那是神的血管他才肯站起來。
大人也從里屋走出來,一下子屋子明亮了許多,仿佛他們身上帶有這個房子需要的光線,靠自身的堅韌,粗暴和汲汲營營的耐性摩擦生熱。他們互相望著父親精瘦的眼神一言不發(fā)。他把臉別過來的時候才認(rèn)出了自己的兄弟。父親轉(zhuǎn)身拿手擦他的臉,“叫大伯”,小叔扯過他的臟棉絮領(lǐng)子說,他知道現(xiàn)在所有的大人都在看著他。他的心理準(zhǔn)備讓他感到難堪地失效,時間在眼前這個人身上凝固儲蓄甚至出現(xiàn)了混淆,昨天和今天還是昨天穿的衣服昨天的鞋子頭發(fā),只是那身軀以快于正常的倍速膨脹或者離開,離開所能見到的地面能見到的萬物,父親的短暫失語來自于不知如何為其命名的空白,脫軌的常識遠(yuǎn)遠(yuǎn)大于直覺的震撼,他的難堪變成了那人的形狀。父親收斂著自己的局促、生疏和唐突,他們像三個木樁立住這屋子不斷發(fā)出的悶聲咳嗽和嘆息。
興磕磕碰碰地把水壺放到灶臺,大伯遞煙給父親,父親往屋子的各個角落看,他那檢查隱患的神情被他的兄弟看在眼底,這種關(guān)系經(jīng)常會不設(shè)防地在他們之間呈現(xiàn)無經(jīng)驗的天真,他們心知肚明將來也會是如此,他們都知道這種關(guān)系的縫隙里還橫貫著秉性和面子的問題,一人無懼于一人的無理,一個對抗另一個的淡漠,淡漠在這個時候顯得無所適從。父親需要仔細(xì)清算這時間,這時間既是一道橋維系著他們除了血緣之外的聯(lián)系也是讓彼此有合理解釋的機會以隔岸觀火的姿態(tài)靜觀,只不過他不知道這靜觀居然可以盤踞遺忘那么多年,如血紅的花開在他們的血液,長出根莖搖曳的血斑,還要接受一個傻子歡呼般的迎接,他們的溫暖綿長隨著這一天的隱秘分泌噴張出比顏色更深的意義和光澤,他們想要接近逃避的真相,還要面臨他也長大了的事實的考驗。
他們干巴巴地看著滿屋的明媚,父親早已不識得這屋子的一切,移了位置的不僅是屋里的一切甚至還是屋子的高矮形狀,徒增的陌生和畏懼感讓父親看起來比小孩子還瘦弱。他坐在門口,門口的稻谷蓄滿了綠色的水,看得人眼醉?!斑@房子都干得都掉粉?!毙∈骞室馔祥L了聲音,讓房子抖了三抖。他把煙頭摁滅在門檻上,在穗子上掐出水,“這稻真水。”小叔又拿鐮刀割了一束扔進(jìn)火里。
父親來來回回地繞著屋里走,努力辨認(rèn)原本屬于他的東西,可這些東西辨認(rèn)不得他的面貌隱遁在黑暗里,那黑暗仿佛是光的反面,又無從自證,于是帶領(lǐng)著混沌的大半輩子中渡過了剩下可預(yù)見的人生。這里有他們共同的記憶,小叔按著雙手像按捺住自己的明白,他的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拿著什么東西父親望過去,“你有什么不滿的。”
“我當(dāng)然不高興,”小叔繼續(xù)填柴草,就是不高興,不高興了。
稻桿在他手中折成一只蜻蜓,又揉了一只青蛙,興對著青蛙吹氣,稻桿就變成飛機飛到小叔臉上。小叔給了他一巴掌,父親應(yīng)聲騰起來,仿佛被打的人是他。小叔的樣子映在他們的眼底,興長得更像他媽媽,他像一個不悲不傷更無懼喜與歡樂的靜物,把他們的聲音都吸了進(jìn)去,雖是如此還是聽得到“你看,他都快忘記他媽長什么樣子了”。
“你媽媽長什么樣子?”他揩掉鼻涕走過來,從褲袋里摳出一張紙,紙上畫著什么東西,“這分明畫的是一只雞?!?/p>
父親把那張紙拿給他,紙被展開又合上,“不是我寫的。你看他媽都跑了?!?/p>
他都快忘記他媽長什么樣子了。
他媽跑了是吧,我看像,墻邊那頭鵝像她。
興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小嬸,八年前的一個早上消失在這個村子里。焦慮并非得到而是來源于失去,雖然他并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他們把悲傷的來源歸結(jié)于生活空洞,因為空洞才有無限的可能性,才能讓無理的情緒化的解釋得到最充足的體諒,他們也意識到了這個家里男人的自私,自私并非是趨吉避害的結(jié)果而是天性的選擇,誰也不會承認(rèn)這天性的低劣,把他們逼至哪種極樂與不復(fù)的處境。與其說是貧窮嫉妒好色欲望的作祟不如說是這低劣逼走了興的母親,但是誰也不會意識到這點,他們曾把它命名為生活牲畜荷爾蒙攀比自信代償甚至愛情,他們沒有違背契約而是喪失了諾言,沒有喪失諾言卻讓以后的語言充滿了重復(fù)的欺騙性,這個鏈條將持續(xù)無可替代地滾動下去,把這句話代入到另一句,成段的句子編上了代碼,耳朵交給下一雙耳朵,歡愉的語境依舊存在成立,哈,以純真而非無知命名的新世代即將重新降臨。
誰先違背契約,誰將接受懲戒。他們的對話長了灰色的翅膀飛了出去,又無時無刻被風(fēng)聲擊中。那時候他們以為自己會永遠(yuǎn)生活在這里,瓦片漏下的光會照在死去的最后一刻,他們猶如只是某個午睡張著嘴巴的孩子,張開嘴巴接受露水的饋贈,老鼠從灶臺跳到身上,幾個兄弟有的睡到了稻草團,有的拿火把打那些唧唧咋咋的畜生,有人爬到屋頂,把煙囪敲得直響,他們從未想過離開這個房子,從里到外都有爐火的氣味。干燥的爐火氣味。那種干燥能把人的想象力榨取到了極致,讓一個昏昏欲睡的午后突然爆發(fā)出,從未有過的笑聲,讓房子裝得下這么多不安分的靈魂。他們簡直把房子當(dāng)成了船,把木板拆裝掛了上去,屋頂就成了烏泱泱的褐色風(fēng)帆,剩下那無法修復(fù)的殘骸供給那幾十年的怨恨和不公,樹木變成紙,船槳燃了火,他們在那樣的年齡里奔跑成風(fēng),將萬事萬物收入眼底,長大這么遙遠(yuǎn)又熱切的事情,誰會去想呢?
當(dāng)彼此還是孩子的時候,父親不懂得什么是欺騙,人跟稻子上長出來的饅頭一樣秀氣,“稻子才不長饅頭,麥子才長饅頭。”“那麥子長在哪?”“長在北方?!彼麄儙讉€討論著,萌發(fā)了想要去遠(yuǎn)方的想法。父親是最早出走的人,為了給他的兄弟買一輛自行車,一個收音機,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不像饅頭那么白了。他過早地露出了瘦骨嶙峋的本性,讓吃苦的特質(zhì)深深地從骨頭里表露出來,這種吃苦是樂觀,也是對生活的某種過分期望,這種期望也使得他過早地嘗到了成功的滋味。直至在那個早上,他的那些兄弟無不穿上嶄新的衣服站在門口迎接他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永久地失去了他們的掌舵人。父親提著禮物和新娘,邀請他們到城里做客,到這個水泥和洗水石鋪成的房子里做客,他們來了,又走了,帶著互相猜測不透的表情,以至于后來這個房子一直散播著他們未來得及言明的眼神和謠言。后來我們遇到了困難,總疑心是那兄弟齊心協(xié)力的意見所致。他們不知道的是,父親經(jīng)常夢見的是那個木頭房子,那個有著風(fēng)和呼吸的老屋,會在風(fēng)暴來臨之前發(fā)出響聲,外頭的雞鴨擁擠一堆取暖,父親和他的兄弟捆好窗戶,那風(fēng)暴帶來的仿佛是跟他們過往有關(guān)的東西,通過嗚嗚的聲響傳遞給他們,每個人接受了屬于自己的那部分饋贈,父親亦然,他的兄弟卻一年年地在走散,仿若房間的影子突然變成了透明的,年歲在時間的搬運中一塊塊減少了,只有依舊呼嘯淙淙的誰先違背契約,誰將接受懲戒。
“我那個房子給你?!?/p>
那你要什么?
我要倉庫。
父親說過他在鄉(xiāng)下有一個倉庫,但沒說倉庫里有什么,仿佛那里有可以使家族克難綿續(xù)的秘密。但感覺上是父親不斷地在填那個地方,他帶去的東西被不斷地消化。小叔和他的兄弟也常常被這種奇特又符合邏輯的感情驅(qū)使著,“你來就是為了帶這些給我們?”“我們”是宗族在這里所有的遺存。
“白紙黑字的東西,誰也抵賴不了?!卑职帜贸龅牟皇橇硗庖粡埣?,上面印著房屋管理的蓋章,他把房產(chǎn)證打開,我從未見過小叔的眼神這么蒼茫無依的時候。
他走到窗邊把玻璃給砸碎,風(fēng)直接吹了進(jìn)來,把他們爭執(zhí)和打架的樣子吹得凌亂,興站在爐灶上哭,嘴里咬著雞毛,這場架剝奪了他們各自的尊嚴(yán)和心事。小叔跟著坐在地板上哭泣,控訴命運,似乎命運就該給他一個房子。父親一步兩步撤離出去,后頭的哭聲喊聲逐漸萎縮,直至像一顆石子把他們封鎖在里,石子滾到父親的腳邊,他害怕極了,越跑越快,稻谷被踩踏,所有的事物為他棄絕落荒。父親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逃離了他的故鄉(xiāng)。但他至今還記得小叔是怎樣把自己的房子給燒了的,熊熊的焰舌遍布了整個記憶,他說他產(chǎn)生了幻覺:那火變成了帶翼的種子,種子越過了村莊,往他即將要去的方向。
那風(fēng)暴以持續(xù)的狀態(tài),在臉上甚至是軀干洗掠翻卷著小型而宏偉的姿態(tài),以至每個看到我們的人都心有余悸地欣賞著命運的另一種壯麗如何降臨。之后才知道,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是一幅如同松林的站姿,任憑那流言穿過我們稀疏又密不透風(fēng)的身體,我們發(fā)出無人回應(yīng)的回響。那洗掠把我們變成了底片,我們開始消失,呈現(xiàn),沒落,仿佛又跟此無關(guān)。我們的遭遇在他們看來只不過從一個平面遷移到另一平面的遭遇,父親留下的許多木頭我們都送了人,因為不知道留著有什么用處。
有關(guān)我們父親的事情也逐漸顯影出來。那彌散的潮濕讓很多事物進(jìn)退兩難,附近房子的燈光開始暗下去再也沒亮起來,人在這個地方銷聲匿跡般,或者是他們用游魂的外表把自己保護(hù)起來,以便可以輕逸地飄在上空觀察著別人的生活。大家圍坐一起,停電的晚上守著蠟燭和自己的影子,這種生活正把它的乏味和不朽均分給我們,我們把快樂發(fā)散到白天的流汗,喊叫打鬧中去,用睡眠對抗不堪忍受的白天,盡管我們知道這些跟我們一樣都虛有其表,卻又與童年時期才會有的孤獨極為相似,是童年特有的那種,憑空而來的好奇將精神掘出一個個空殼,就佯裝自己能無惡不作。我們幻想正常秩序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幻想一個沒有父親存在的時間。他在飯桌上是一副碗筷的象征,母親默默把碗筷收起來,或者被她暗地里摔碎了,于是吃飯時再也沒有父親的位置。我又懷疑父親跑到了神臺里,長著跟他的祖父極為相似的容顏。祖父在我們兩歲的那年去世,他從未預(yù)言過父親的出生和歸期,于是母親要從我們的臉上找出關(guān)于父親蹤跡的證據(jù),但我們的臉上只有風(fēng)暴的跡象。這風(fēng)暴來得太久了,他們說是啟示,我們的父親不會再回來了。而分明這屋里還彌漫著他的酸木材的味道,我們無知無畏站立其間,猶如觸心的樹木。我們是這木頭的遺族。父親的失蹤讓我們代謝出了一種能力——遺忘。母親突然有一天對我們說,她夢見我們變成了干瘦的木材,惶恐迫使她目睹了父親另一場的出走。你們的父親不會再回來了。她說,并把孤獨傳染給了我們。
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她突發(fā)奇想打算做一只木筏,帶我們離開這里。她開始挑選最健壯的木頭,把不同形狀挑揀歸類,她甚至不知從哪個地方找出父親的圖紙,想按圖索驥,造出原本就屬于我們的渡筏。我們問她那只木筏是什么樣子的,她也說不上來,她覺得應(yīng)該是一個碗。
這讓人想起父親帶我們?nèi)タ礋舻哪莻€夜晚向我們所呈現(xiàn)的,大家走了兩公里的路去燈樓又走了兩公里回來,八角燈琉璃走馬,瓔珞垂掛,彩塑紙畫的天宮圖,屋子的中央掛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捎了繚亂的夜色,水光瀲滟,我們睡意繾綣,頂著一身朦朧的記憶回家,經(jīng)過黑暗路途的時候,父親抓了一只螢火蟲放在我的手心。
這就是我從此不再害怕的理由么?
她裸露著雙腿,不知疲憊地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把砂礫和石子清理出去,拿錘子和鐵鋸裝那些奇形怪狀的木頭,很快,不堪勞累、需要力氣和技法的挫敗讓她放棄了這個直逼生活本質(zhì)的想法。第二天之后,她又照常做飯打掃,再也不說父親會不會回來的話。她選擇永遠(yuǎn)地沉默下去,因為語言的開放正導(dǎo)致我們的無情更加合理化,我們才知道我們承受的不是父親不再存在這件事情,而是長年累月將要回流咬嚙這個家庭的細(xì)節(jié)。屬于父親的一點一滴,裝在袋子里被連夜清理出去,我還擔(dān)心父親回來的時候找不著自己的褲子。父親有兩個箱子,八個編織袋,最后它們都變成沒有形狀的一個在火里消失,父親最后縮成無限小的一個點。有時候他又從一個點擴張起來,成了一張我再也不會坐上去的凳子,一個光圈,一個模糊的手勢和身影。他就是這樣,無所遁形也無跡可尋,在開放中走向唯一的實質(zhì)。
有時候我會偷偷潛入父親的房間,那里現(xiàn)在只剩下一張魁梧的木床。烏木色的床上雕滿了三俠五義故事和上古神話。那是他親自制作雕刻的婚床,粗心的父親不知從哪里來的巧手,作出如此精致得驚人的作品。我們會摸著繁復(fù)的紋路和光澤想象他講的故事,穆桂英的千兵萬馬、三郎的細(xì)眼、西游記的情節(jié)、橫楣板漫長的花草,他們像在三棱鏡里跳出來一樣,從黑金的木頭上現(xiàn)出浮雕的面容和動作,我們熟悉畫上所有的細(xì)節(jié),唯恐睡去就錯過了像一場巨大的皮影戲。我們最喜歡的是那幅正中央的奔月,仙云繚繞的嫦娥和侍女立在云端俯瞰,將軍在月下作揖,他的軍隊隨意站在花前,露出朦朧的笑意。
床蒙上了塵,被褥也被清走,露出扁平的床板。我端正地睡入這張床,無不感到寂靜早已漫漶在我們的生命。我似那獨自躺在木舟上的父親,赤身面對自己一個人的道路,我的父親從沒有我感受到的這么孤獨過。木板上的奔月,祭香熏盡,微弱的煙被風(fēng)吹倒飄了出來,金黑底漆上檀紅的刻紋是畫中人的神態(tài),那月看起來像一?;鹧?,那鑲框燒了一陣就熄滅?;ㄇ暗拿婺繚u漸模糊,木的質(zhì)地以奇怪的形態(tài)敗露出來,原先的云邊上似乎有一個不曾留意的角落凸顯了出來,是弓月的倒影。
我跑了出去,越跑越快,跑過風(fēng)停下的地方,用被意志遏制和顫栗的聲音呼喊:
我想我們找到了船。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