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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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宵
文/方格子
方格子女,有作品發(fā)表、轉(zhuǎn)載、獲獎、譯介。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冥冥花正開》、《錦衣玉食的生活》、《 誰在暗夜里說,冷》;長篇非虛構(gòu)《留守女人》、《 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一百年的暗與光》;長篇童話《月亮上的媽媽》。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四屆、第二十八屆高研班(深造班)學(xué)員?,F(xiàn)居浙江富陽。
蘇太太愛干凈,拿新剪的棉麻手巾在樓道擦洗扶手,也要穿得上衣是上衣,褲子是褲子,不能容忍衣衫不整出門的人。比如六樓東面的羅太太,常常穿了家居服出門遛狗,蘇太太見了,恨不得白送一套衣服,喏,拿去穿,有點女人的樣子行不行。你也算是城里的居民,有點格調(diào)行不行——蘇太太屏住氣息克制才不至于有那樣的熱心腸舉動。她常常懷了慈悲心看待樓上樓下這些不知道好好過生活的人。包括素芬。
說來難怪素芬,快六十的人了,都找不到一套出客裝束,有一回居然穿她兒子在商業(yè)城地攤撿來的衣服上門來,蘇秦,蘇秦,老陳回家挖了番薯,給你帶一袋來。
嗓門又大,敲門像捶打仇人。要把我羞死——蘇太太想,這樣的舊同事,真是不知拿她怎么辦。
五十二歲那年,蘇太太跟兒子小龍同時拿到證件,小龍移民位于歐洲大陸被幾個海峽包圍的國家——聽說那里都是紳士?!罢嬲馁F族來自英倫”——蘇太太樂意看到兒子以及兒子的兒子成為貴族。那一年,蘇太太拿到的是退休證,她從服裝廠退休,本可以再在工會混個兩年,獲取一些實際安慰,她不要這些,直接回了家。她是有打算的人,兒子馬上要成婚,她得幫襯著拉扯孫子孫女,兒子移民過去便成了婚。蘇太太也曾勸素芬把兒子送出去,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值得。素芬不懂她的苦心,說,蘇秦,我們這一代人,不讓多生,你我肚皮爭氣才都有了一兒一女,還把他們送出去,不割舍。蘇太太嘆氣,又同情,道,主要還是經(jīng)濟上的困難吧。體貼地跟素芬耳語,你要是真的鐵了心把兒子送出去,我就把陪嫁的那兩個玉墜去當(dāng)了給他墊本。
蘇太太一片赤誠,換得素芬一句話,送出去吃苦?
蘇太太搖搖頭,道,你的頭發(fā)能不能整理整理,我真是看得難過,頭皮發(fā)麻。蘇太太穿藍底深紫薄羊絨短上衣,藏藍色毛呢長褲,簇簇新的咖色軟底頭層牛皮鞋,是兒媳從英國寄來,說郵寄費高得嚇人。蘇先生建議以后只打點錢意思意思,不要寄物品,郵寄費太貴犯不著。蘇太太不同意,說,蘇家人不小器。兒子移民后的第一筆錢走了郵局匯款,蘇太太在小區(qū)物業(yè)拿到匯款單,忘了帶老花鏡,讓物業(yè)小姑娘讀出上面的字,包括金額。小姑娘羨慕不已,說,我們好多同學(xué)都出去了,只有我還在物業(yè)混——話一出口,便覺自輕自賤了,收了嘴。不多久,全小區(qū)都知道蘇太太兒子移民英國,娶了一房英國太太,生了兩兒一女。
接過幾張匯款單后,蘇先生算了一筆賬,中醫(yī)世家出身的蘇先生,從分分錢算到時間和空間,直接把蘇太太那點虛榮給擊垮。往大了說,是浪費國際資源,往小里講,是在揮霍兒女的血汗錢。三筆匯款,匯費都可以買一只迷你電冰箱了。蘇太太聞聽,一只手捂住胸口,哦唷,心痛,痛死人了,像被貓抓了一把。便不讓兒子再打錢,說家里不缺錢。慢慢的,兒子應(yīng)允了母親的意思,不再打錢,也很少寄東西來。電話倒是常常有,蘇太太喜歡聽兒子在電話里喊姆媽姆媽——女兒小滿在家時,進門喊姆媽,出門前喊姆媽。兒子移民前,只喊一個字,媽。喊兩個字的是,老媽。到英國卻是返古了,姆媽,姆媽,直聽得蘇太太眼淚鼻涕地流。又想起了心肝寶貝似的女兒來,在家時窩在姆媽身邊,乖巧孝順,都是我啊,要逼她出去。每每兒子來電話,蘇太太想得多的卻是女兒,臨走前一晚還在吵著,姆媽,我聽你的,就去看看,美國這個超級大國,我是一點也不喜歡的……也就三年……
聽得見兒子在話機里這樣那樣的說,大都在說自己的生活,也能聽到片言只語,斷斷續(xù)續(xù)的拼湊出一些信息來,大約是瘦了十二斤,不適應(yīng),但是一定要適應(yīng)。每逢這個時候,蘇先生必定要先準(zhǔn)備一方藕粉色手捏遞過去,蘇太太要擦眼淚。把兒女送出去,似乎就為了流流淚。蘇太太有一次拿著話機,流了很多淚,這次主題圍著兒子,主要是想起兒子小時候的斑斑劣跡,拆散鄰居家自行車,砸破小區(qū)物業(yè)玻璃門,把素芬的縫紉機踩斷針。蘇太太一邊流淚一邊找手捏,蘇先生遞一張紙巾過去,蘇太太生氣,團起來丟過去,蘇先生適時接住。蘇太太捂住話機,白一眼蘇先生,道,給我拿手捏來,陽光房樟木箱子里。后來,要接電話時,蘇太太會主動放好手捏,準(zhǔn)備動情時用。偏偏的,她有所準(zhǔn)備,卻是她那英國兒媳來電,不會說中文。也算孝順,第一時間學(xué)會了兩個稱呼,公公,婆婆。怎么教都不會喊爸爸媽媽,跟她說公公婆婆是書面語言,平時一家人要喊爸爸媽媽。媳婦固執(zhí),說,她爸爸媽媽好好的在鄉(xiāng)間農(nóng)場,這邊喊了爸爸媽媽,回農(nóng)場去喊自己的親父母,覺得不一樣了。不同意。
蘇先生奇怪,說,他們英語也叫爸爸媽媽的?兒子說,英語喊媽舍,發(fā)舍。
媽舍,發(fā)舍。不沖突啊。蘇先生說。
還是不認同。蘇太太批評兒子沒有調(diào)教好媳婦。
蘇先生批評蘇太太不能強迫年輕人,隔了千里萬里喊你媽媽,你就這么在意。批評完了,蘇先生想不通,你都嫁給我兒子了,都生了三個孩子了,喊我們爸爸媽媽的,就這么難。背過身去,他給兒子電話,說,你媳婦就是固執(zhí)。再問,你們夫妻關(guān)系……正常的吧。
兒子沉默一會兒,說,又懷了一個……
蘇先生打斷,哦,那就正常。我們放心。
當(dāng)然,兒子不會告訴父母,他的英國媳婦掛了電話,都會心有余悸,用一口純正英語問,你父母為什么每次接電話都重復(fù)同樣的話。
這邊蘇太太也會跟蘇先生抱怨,你這個兒媳婦,除了說“奧凱,也是”,“奧凱,也是”,就沒有別的話了么。真是的,浪費錢。鬧心一段時間。等蠻荒的時間再一次侵襲,蘇太太又開始懷念她之前認為的枯燥對話,喜滋滋地再打電話過去。電話被搶來搶去,兒孫一大幫,用蹩腳的中文喊爺爺奶奶。再是一連串英文,媳婦說英文,兒子翻譯。一家人說得累極,慢慢的,蘇太太說,電話費貴,少打幾個。
他們英國人,就不比中國人講情義。蘇太太總結(jié)。
重心轉(zhuǎn)移到布藝,服裝廠三十四年,蘇秦對棉花的喜歡,有時更甚于一筆沒有來由的獎金——出生求學(xué)工作,她未曾離開小城,雖然不是富裕人家,卻從不為錢發(fā)愁。小城還是小鎮(zhèn)時,蘇太太就在那江岸住,被成為小鎮(zhèn)土著,有天然的傲慢。后來城市擴展,小鎮(zhèn)成為縣城所在地,服裝廠搬遷到縣郊。后來跟有為青年蘇秦結(jié)為夫婦,在服裝廠成為一段佳話。因為蘇太太喜歡棉布,棉花,蘇先生在研究中草藥之余,忙里偷閑,到服裝廠周邊荒郊開辟一片地,種上棉花。棉花開時,蘇太太拿剪刀去剪來在花瓶里擺起姿勢來——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素芬還在為十八塊獎金跟財務(wù)哭鼻子,蘇秦卻已經(jīng)有了風(fēng)雅閑趣。
蘇秦偶爾也會剪三五枝棉花送給素芬,沒有花瓶,拿個刷牙口杯,倒出牙膏牙刷,接水插了棉花盆景放到素芬燙衣服的工作臺邊上。素芬看得生氣,說,你這白慘慘的棉花,燈一樣點著,晃得我頭痛。便掐了棉花,撕啊撕,平鋪成一塊薄棉,又撿些車間的零頭布,做成兩只棉手套,送給蘇秦。惹得愛長凍瘡的蘇秦感動,要哭,道,素芬,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
素芬說,我是看不慣你這嚇人的愛好,什么花不好看,紅的綠的粉的紫的,哪有像你喜歡看白的花。
蘇秦深表同情,道,素芬,我不怪你,因為你還不明白生活的好處。
素芬說,財務(wù)扣了我十八塊獎金。
蘇秦回家后,再來時,拿出一只儲蓄豬,沉甸甸的,塞給素芬。素芬,這是我的私有財產(chǎn)。
素芬說,一只豬。還是假的,又不能殺白了賣錢,我不要。
蘇秦佯裝生氣,素芬便哄她。素芬再生氣,蘇秦又哄。這樣的青春年華,在棉花一樣白凈的日子里,開出來一朵朵的花。嘻嘻呵呵的就滾到了布料堆里,只聽蘇秦喊,哎呀哎呀,不得了,臟,臟。
蘇太太跟素芬的情分經(jīng)得起追溯,那個時候,蘇秦出了名的干凈,出了名的怕黑,出了名的慢手腳,這種種,素芬給與了恰如其分的包容,為她填補不夠數(shù)的衣領(lǐng),從家里帶來火把,熊熊地照亮在她下夜班經(jīng)過的小路。
有一天,蘇太太站在素芬的裁縫鋪門口,嘆口氣,服裝廠也倒閉了。
素芬說,我跟你同事那些年……
羅太太牽了狗遠遠地來,零散的邊上又走來幾個人,小區(qū)的家長里短,大都經(jīng)過他們梳理。蘇秦忙道,素芬,我出去買點菜。
素芬的記憶剛被撈起來一點,卻見蘇太太已走遠。
羅太太過來問,素芬,你跟蘇太太以前認識?
素芬看著蘇太太背影,沉吟片刻,說,蘇太太跟我談點裁剪上的事,她喜歡布藝。
蘇太太的確懂布藝,出門買點小菜,用的是自己縫紉機上做的月牙白粗布袋子。她現(xiàn)在最操心的不是服裝廠倒閉,而是素芬的日子。
素芬曾經(jīng)有過一個機會能過上好日子,當(dāng)年老陳在外邊有了風(fēng)聲,素芬哭啊撞的要廠領(lǐng)導(dǎo)主持公道。蘇太太讓工會先找老陳談話,老陳不置可否。蘇太太約老陳,老陳悶聲不響,再問他為什么要跟素芬離婚,老陳說,塊頭太大,在一起過日子,像背了一座山,沒有趣味。蘇太太嚇一條,但忽然間理解了老陳的言外音,再見素芬,問素芬什么想法,素芬說,我們家老陳不是真心要跟我分手,他是被勾引了。
被勾引了?蘇太太不明白。
素芬有些賭氣,說,你們城里居民,一個個的都白白脖子細細手,白白額頭細細臉。頓一下,說,他嫌我粗糙。
有些被羞辱的感覺。蘇太太生氣地關(guān)了門,輕聲道,你扯哪里去了。跟居民農(nóng)民的什么關(guān)系,還是你們婚姻底子薄,基礎(chǔ)差。
素芬呼啦站起來,夢里他喊你兩回名字了。
蘇太太氣得拿起茶杯要往地上砸,忘記剛倒了開水,哎唷哎唷地喊。素芬一個箭步過來,抓過蘇太太的手,噓噓噓地吹。忽然想起剛買一瓶醋,來不及拿回去——老陳愛吃白切豆腐,蘸了醋吃。素芬咬開蓋子,一只手拎起蘇太太的手,一瓶酸醋倒在她手背上。蘇太太哎唷哎唷地喊,說火辣辣的痛。
隔了幾天,素芬遇見蘇太太,自覺說出心底秘密,說老陳嫌我不會嗲。蘇秦,嗲起來我全身發(fā)麻,擋不牢要抽筋,我看還是走走開的好。說完顧自往前走,想一想,又回來,蘇秦,你上次說廠里哪個人一直在等我離了老陳跟他。
蘇太太的手背因了素芬的一瓶醋的良好保護,沒有分毫影響,她熱切地希望能夠還了這份情,真心實意地為素芬好。道,素芬,可記得廠圖書館那個悶葫蘆。
素芬嚇一跳,那個知識分子。你輕笑我了吧蘇秦。
蘇太太一五一十地跟素芬道出悶葫蘆的心思,這下真的把素芬給嚇著了,她小跑著往前,一手抓著拖地的褲管,一手揮了揮手,罷罷罷,我就不信熬不成婆。
在蘇太太看來,那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可素芬偏偏被嚇退了。看她目前的生活,蘇太太發(fā)自內(nèi)心的操心。
蘇太太最見不得素芬頭發(fā)披散在肩頭,隨時準(zhǔn)備從褲袋里掏出一根皮筋,遞給素芬。道,女人不能披頭散發(fā),看著不干凈。蘇太太比素芬大兩歲,素芬五十八歲,十六歲從山里出來,在縣城住了四十年,從山村帶出來的身份特征從未消散,就像她抹再多防裂膏也無濟于事的手掌,皴裂著有時泛出粉色的肉。看得蘇太太心驚肉跳。有時她特地從物業(yè)的玻璃窗外經(jīng)過,看玻璃里模糊的老人,皮膚白凈,有彈性,唇紅齒白,指甲修剪得圓潤。便想著要讓英國的兒子寄一瓶護手霜來。
蘇太太滿懷不由分說的同情心,除了素芬的穿著令她心痛,也見不得素芬咸菜腐乳的應(yīng)付一日三餐。素芬,我吃素,可你能不能把素菜燒得像人吃的,哦唷,看得我心里堵。
午后,太陽好,溫度適中。蘇太太從水果店回來,路過車庫,透過玻璃門,見素芬裹著條毯子躺在竹椅上打瞌睡。她忍不住推門進去。見昨天留給素芬的胡蘿卜懷山藥雞腿菇都還擱著沒有燒,她從塑料袋里摸出兩個蘋果,悄悄放在裁剪板上,不小心碰到一只塑料青蛙,青蛙呱呱叫兩聲,往前蹦跶兩步,停下來。把蘇太太嚇一跳,哦喲,真是罪過??匆谎鬯胤遥€沉沉地睡著,蘇太太摸摸心口,對自己說,真是多心,一家有一家的活法,要你操心操事的。
退出來,玻璃門開了,素芬探出頭來,說,想吃肉。
蘇太太有點氣,想起那一瓶醋,手腕依舊光滑。可是這素芬怎么就沒有進步呢。她嘖嘖惋惜道,人家英國人,吃得都很少。美國人吃得多,他們是超級大國,要有力氣維持世界秩序。說著,又黯然起來,想起小滿在電話里哭過,姆媽,美國太大,人太少,我慌。
蘇太太捂著胸口,讓氣息緩和緩和,才邁動步子上臺階。她答應(yīng)過蘇先生,一天三餐調(diào)勻,曬太陽,吃水果,睡午覺。不嘆氣,不回憶往昔。偶爾念經(jīng),也在胸前畫十字架。念經(jīng)給小滿超度。畫十字架,是想跟英吉利海峽那邊的兒孫們相對應(yīng)。
出車庫門,繞過花壇,迎面一只小狗沖過來,踮起前爪,搭到她膝蓋,認真地看著她。蘇太太躲避不及,只得小跑著逃。逃不開,小狗跑得比她迅捷。
要死了要死了,你這賊狗。蘇太太罵。
羅太太穿著家居服,身材高大,體格健壯,小區(qū)里熟悉她的人都喊她羅阿姨。暗地里,蘇太太喊她娘姨,“娘姨”是蘇太太給起的外號,只有她跟素芬在背地里喊?!按﹤€花布睡衣,真像個娘姨?!崩系鬃咏o人幫傭的,大都被喊作了娘姨。蘇太太對羅太太隨便穿衣有天然的排斥,誰叫她自輕自賤把自己打扮成個娘姨出門。怪不得我。
羅太太跟蘇太太相仿年紀(jì),燙一頭白發(fā),常年穿對襟衫。她小跑著過來喝住小狗??蛇@只淘氣的泰迪卻粘著蘇太太,剛被羅太太抱在懷里,卻又掙脫出來,竄到蘇太太腳邊。毫無預(yù)兆,它抱著蘇太太的腿,身子向內(nèi)縮,屁股一顛一顛——要在蘇太太這里撒野。
你這畜生啊。
蘇太太簡直要哭了。這太大的侮辱,蘇太太無法忍受。她用力拍打泰迪,邊責(zé)怪狗主人管教不力。
沒有教養(yǎng)。蘇太太道。
蘇太太,它是狗。羅太太聽到教養(yǎng)這樣的說法,不開心,這都上綱上線了。她反擊一句,你有教養(yǎng),你養(yǎng)只試試。
要不是蘇先生剛巧經(jīng)過,蘇太太定然不肯。蘇先生接過太太手里的布袋子,拉了蘇太太的胳膊,道,砂鍋里燉的牛筋要放鹽了。
蘇太太這才找了個臺階下,道,我們這小區(qū),不知什么時候搬了顛三倒四的住戶,老蘇,你們業(yè)主委員會都在干些什么。
蘇先生接口,兒子國際長途,電話機還擱在茶幾上,回家接電話要緊。
兩人離開羅太太——這個風(fēng)騷的女人。蘇太太看不慣,跟蘇先生數(shù)落,毛六十歲的人了,還染頭發(fā),你要染頭發(fā)嘛,也不是不可以,偏偏染了全白。
蘇先生不搭腔,顧自朝前去,繞過一排白色的柵欄,道,白就白吧,我們小區(qū)這些柵欄,要是染了黑,還真不好看。
那可不一樣。蘇太太想。人家那英國的白,白得有格調(diào)。前次小龍發(fā)來照片,白色的屋子,白色的柵欄,白色的車子,像天堂。你說英國人的房子外面,都有這么一圈白柵欄,種點花花草草的——上回小龍帶去的晾干花說沒有開花,水土不服吧。蘇太太終于轉(zhuǎn)移話題,蘇先生放下心來,看一眼布袋子,道,怎么又買毛豆莢。哦喲,還有番薯藤,都是細工生活。
再沒話。挨著扶手上樓梯,扶手干凈,锃亮。出門前,蘇太太抹過一遍。公共樓道,上上下下的,免不了有灰塵帶起來落到扶手上,偶爾的一根頭發(fā),一片紙屑粘著。蘇太太都會好脾氣地說,總有點灰塵,不怪人家。
搞起衛(wèi)生來,蘇太太的性子變得平和,羅太太家的狗毛也不那么令人討厭了。
樓道這是公共空間,抹一回就差不多了。蘇先生試探說。
蘇太太,道,你曉得什么。
除了被狗欺負到不可忍受,蘇太太向來講究語言干凈,就像她對待樓梯。每天用棉麻毛巾抹兩遍,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刮風(fēng)下雨,從不間斷。有一回,蘇先生閑在家里,毛筆字寫了十二張,藥典讀過七八頁,便想做點體力上的事。拿了廁所的抹布把樓道扶手清理了一遍,蘇太太上樓梯時,便覺不對勁,紫紅扶手上有棉線,有纖維。氣咻咻回家一問,果然是蘇先生吃得空,搶先把樓道衛(wèi)生搞了。蘇太太發(fā)脾氣。
胡琴拉了沒。
拉過了,整本本曲子拉了一遍。
就不能再拉一遍梁山伯祝英臺。
聽得人發(fā)暈。
紅樓夢呢。
都在哭。
那你想拉什么。
什么也不想拉。
蘇太太壓低聲音道,什么也不想拉你就搶我的活路,我抹了五年扶手,你道是忍心打破我的習(xí)慣。
進門,脫鞋,脫外衣。系圍裙,蘇太太進廚房,布袋倒過來,毛豆莢落在洗菜籃,番薯藤放到一邊。洗布袋子,拿個褲架曬在廚房的窗口。
兩人面對面坐,剝毛豆。
上次小龍打電話來是幾號?蘇太太的指甲修剪得干凈,剝毛豆有些費勁。
蘇先生站起來喝一口茶,茶葉是高山茶,出茶季節(jié),素芬回家去摘青葉炒好帶給蘇太太。
蘇先生從墻上揭下掛歷,往回翻了一頁,手指指來指去,尋覓一些數(shù)字,報給蘇太太。
上個月三號打過一次,剛好你出去做頭發(fā)沒有接到。蘇先生說。
那次我是懊悔的,頭發(fā)早點做遲點做,實在不要緊,電話接不到……我是懊悔的。蘇太太說。
十八號又打過一次,你從我手里搶過去,太用力,拽斷電話線。找人修,一個禮拜還沒有修好……蘇先生一邊指一邊回憶。
蘇太太生氣地丟了毛豆莢,道,不能說點好聽的么,盡是些不著調(diào)的話。
蘇先生住口,掛了日歷畫,說,上個月打了四次……的確你都沒有聽到,可是這個月才十五號,已經(jīng)打來兩次,國際長途很貴的。
要你心疼鈔票了。蘇太太生氣地站起來,洗鍋子,開煤氣灶,道,知道我皈依了,還說砂鍋燉牛筋。好在那羅娘姨也沒在意,不然,要出洋相。放了油,問,幾點了?
一點五十。蘇先生專心剝毛豆,沒有抬頭。
蘇太太關(guān)了火,走過來,坐下,說,胃口變小了。
蘇先生接嘴,等晚飯一起吃。
蘇太太默認,拉出番薯藤,道,我看看素芬這份人家,以后日子不好過。
蘇先生道,先剝毛豆,再撕番薯藤。
蘇太太繼續(xù)話題,沒有勞保,沒有醫(yī)保——哦,買藥好像便宜了點。沒有退休工資,年輕時,我們在一個車間,不愁吃不愁穿。你看她家里,一兒一女,一個在商業(yè)城擺地攤,一個在餛飩店做鐘點……
老陳在造紙廠傳達室當(dāng)保安。蘇先生閑閑地問。
六十三歲的人了,當(dāng)保安也不是長久的事——當(dāng)初要不是你給打電話說情,他連個保安也當(dāng)不了。
有一搭沒一搭終于把毛豆番薯藤都給收拾完,一看掛鐘,才三點光景。晚飯還早,中飯?zhí)?,吃點心又不時不節(jié)。倒不是心疼錢,他們有錢。兩夫妻有退休工資,存折上每個月總要多出一萬多塊錢——怎么花得完。
花不完的還有時間。
退休后,蘇太太覺得家里更富有。之前,她對生活嚴(yán)苛,不允許浪費時間,在服裝廠上班那些年,她分秒必爭學(xué)技術(shù),鉆研業(yè)務(wù)。爭強好勝,跟素芬在一條流水線上做事,她的手藝后來素芬也贊嘆,蘇秦,你不像那些嬌小姐。
以前拼了命要節(jié)約時間,好像前方有很多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就譬如小龍,去英國八年,回國次數(shù)寥寥。每次回來就像趕集,說沒有時間耽擱,有很多事要做。
蘇太太在日常生活中總結(jié)出一點,節(jié)約下來的時間,就像節(jié)約下來的錢,像是多余的。錢比較好打發(fā),比如取出來借給素芬,哪怕她不還,念在那一段同事之情,心底不快,但想想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也就壓下了??倸w派上了用場。
可時間太難打發(fā),像粘在身上,糾纏不清。
從三樓書房看出去,素芬的裁縫鋪——確切地說是玻璃門大開,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人。蘇太太知道這些人都不是素芬的主顧,大半是跳廣場舞的閑散人。蘇太太的同情心密密匝匝地起來,忍不住念叨一句,素芬就是不會過日子,這些人鬧哄哄地擠在門口,也不見得能進賬一分鈔票。
蘇先生不搭理,他在書房張羅筆墨紙硯,照例要寫兩個鐘頭毛筆字,日程表是這么排的。蘇先生的作息時間跟蘇太太基本吻合,兩個年齡相仿的人,沒有時差。一到鐘點,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剛退休那兩年,蘇太太按照英國人的某些優(yōu)良習(xí)慣來比照蘇先生,之前不知道,這一衡量,蘇太太便覺得不能容忍。蘇先生不打呼嚕,但是說夢話,基本上是頭挨著枕頭,嘴就開始嘮叨。索性你有精彩的內(nèi)容吧,也好,第二天可以拿來取笑戲謔一番,然而蘇先生的夢境紊亂,完全不知所云。有一個晚上,蘇先生在主臥說夢話,蘇太太起來,翻箱倒柜終于在客房鋪了一張床,當(dāng)晚就睡在了客房里。第二天蘇先生自覺自愿地捧了枕頭醫(yī)書老花鏡去了客房,算是分了房。
分床而眠的兩個人,感情倒并沒有什么影響。偶爾的蘇先生起了興致,想重溫年輕時那短暫的十三秒,蘇太太都不用說話,只消把她的風(fēng)琴按出幾個長音來,蘇先生便知曉這已經(jīng)不可能了。學(xué)醫(yī)的蘇先生太懂得,女人絕了那水,生理結(jié)構(gòu)隨之而變,往日里的歡暢,到這個時候,是肉身的磨難。無論從生理還是心理,蘇先生明白這點,慢慢的便切斷了那念想。有時身體不聽大腦,要冒出一點沖動來,他一概視為淫邪。會紅了臉,羞愧難當(dāng),只得加倍依順蘇太太,隨她發(fā)點脾氣,以消減罪惡感。
這個時候,素芬也在做著她的事,基本是討論晚上的舞步,也有人換了行頭來,在大庭廣眾下秀一秀。蘇太太站在窗口看,心里是難過的,這些人啊,褲管上的泥土還沒有撣干凈,穿什么都不匹配,像是偷來的。在這干凈的小區(qū),有這些人嘰嘰喳喳地聒噪,熱鬧是熱鬧了,終究是個不搭調(diào)——任你們這么折騰吧,終究是個旁聽生。蘇太太想。
偶爾有人拎了一條褲子來,素芬素芬地喊,素芬接過褲子,坐下來,縫紉機噠噠噠地開一下,剪刀嚓嚓嚓幾下,剪去線頭,遞過去。
三塊。
只有兩塊五。
就兩塊五。
這樣的日子,要是蘇太太來過,“哦唷,這三塊五塊的收,像個討飯子,還不如死了?!?/p>
蘇太太跟蘇先生念叨。蘇先生提醒蘇太太這話只能在家說,出了門不可再說了。
蘇太太白一眼蘇先生,不說話。
年輕的時候,跟素芬在一家工廠做工,父親是廠黨委書記,父親素來嚴(yán)于律己,給女兒安排的工作一樣在流水線。素芬新招進工廠,也在流水線做,釘紐扣。底薪加計件工資她總要比素芬高一些,她也大方,每回發(fā)了工資都會請素芬去吃一碗薺菜餛飩。素芬記得她的好,回家一趟帶來的都是土貨,番薯干,炒玉米,芝麻糕。不消說,這些多半給了她,父親有次說,這些素芬家自己都舍不得吃。她咬著甘蔗,稀里嘩啦的甜,趁空說,不都是地里長的嘛,又不花錢,你還幫她安排工作了。父親第一次發(fā)怒,說,要不是她家阿婆,你爹我早沒命了。
是有淵源的。父親說過這一次,便不再提起。她也沒再追問。見了素芬,倒生出別樣感情來,好像素芬侵犯了她家一樣,后來,她成家搬出去住,父母相繼過世。在蘇太太的感情里,素芬就是那個沒心沒肺的鄉(xiāng)下女人,干脆,直率,沒有計算。也經(jīng)得起旁人推搡,蘇太太暗地里還是喜歡素芬的。
又隔了些年,服裝廠改制,農(nóng)民工一律清退。蘇秦跟廠里商量,能不能留下素芬,素芬三十年老職工。人家回一句,蘇書記那個朝代過去了。
氣得她扎扎實實生了一場大病,再回廠里,一切都像沒有變,少了一些舊面孔,也多了一些新面孔。機器也換了,她不懂程控,都是大學(xué)生在操作。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時代過去了。
等兒子跟她商量想出去看看時,她毫不猶豫出手了父母那套房改房,不夠湊數(shù),又把之前搖到號沒搬進去住的那套經(jīng)濟適用房變了現(xiàn)錢。硬是遂了兒子心愿。待女兒高中畢業(yè)后,她又翻出幾本存折,國庫券,基金,都變了現(xiàn),還差那么一點現(xiàn)款,她把婆婆留給自己的一塊玉給了出去——人家出的價出乎她預(yù)料。事后她說,我女兒有能力把那塊好玉給贖回來。
最后一點細軟脫手后,她也病了一些日子。蘇先生念叨起往事,說那玉是母親的嫁妝,傳了四五代,都不敢按朝代算,怕惦念先人。有些落寞的氣息。蘇太太也有一度的逼問自己,到底為什么非得把女兒送出去,私底下覺得,進當(dāng)鋪見朝奉當(dāng)家私,那就是窮人了。她是過不慣苦日子的。
兒子爭氣,送去英國沒多久,便開了一條路。英國的大學(xué)多半不贊成勤工儉學(xué),他們要培養(yǎng)的是貴族。貴族需要養(yǎng),跟玉需要盤著一樣。兒子先在一家華人律師實務(wù)謀了份職,可以在宿舍憑借網(wǎng)絡(luò)工作,修完所有課程后,在一家上市公司謀了一份職。甚至妹妹從美國轉(zhuǎn)去白雪皚皚的加拿大第二年,他已經(jīng)可以支助妹妹小滿在加拿大生活學(xué)習(xí)的一應(yīng)開銷了。
蘇太太的富足是從兩張匯單開始的,兒女各自在他國落定之后,不多久,分別從各自的國家寄來了錢。
蘇先生很低調(diào),人家問起,他只說,一點點養(yǎng)老金。路過素芬車庫,素芬說,蘇先生,你家兒女孝順。蘇先生笑而不答,說,蘇秦在家做手工,來嬉啊,來嬉啊。便走開去。
素芬平時不太上門,給蘇太太帶點東西也都放在裁縫鋪,輕便的東西如一把曬干的紫蘇,一袋子六月霜,一個老南瓜,蘇先生偕同蘇太太下樓來,搭訕著一起搬回家。
來家里玩啊。蘇太太大抵這么邀請。
素芬嘴里應(yīng)著,從未來過。每年正月初一,素芬的兒子女兒會燒兩碗熱騰騰的面條上來,送給蘇太太家,小輩對長輩的祝福,萬壽無疆。也從不踏進門來,大都是蘇太太早已準(zhǔn)備好兩個紅白,分別塞給素芬的這對寶貝兒女。送了三年,素芬女兒不干了,說,這大年初一的,也不讓進門去坐坐,就站在門口,塞來一個紅包。打發(fā)討飯子。
妹子這么一說,素芬憨憨的兒子也接口說,好像是的。我也不去了。
這樣,每年正月初一送長壽面的事,就由素芬來做了。素芬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你送你的心意,她行她的素禮。計較那么多干什么。蘇太太對我們家一直很關(guān)照,我這個裁縫鋪,要不是蘇太太一年到頭的拿些衣服來修修補補,生意哪有這么好。
女兒反唇相譏,媽呀,人家那些衣服從來沒有穿在身上,都放到社區(qū)接濟山區(qū)了。
蘇太太蘇先生好心腸。素芬說。
有一回,蘇太太想吃南瓜,蒸熟了粉粉面面的,素芬從下種開始就許諾,等收了就給你送家里。暮秋南瓜熟透,素芬挑了一擔(dān)南瓜,到蘇太太公寓樓下,蘇太太早已等在樓梯口,讓素芬放下?lián)?,把南瓜一個個堆在樓道口。
素芬說,我挑上去。省得你動手。
蘇太太不允,道,腰要閃掉的。
南瓜在樓梯口疊了一堆,個大飽滿,樣貌周正。蘇太太喜歡得不行,夸素芬家土地好,肥沃。素芬搬起兩個南瓜,想幫著托上二樓,蘇先生在門口接過去。
這樣來回幾趟,一擔(dān)南瓜送完。隔不久,素芬正在獨眼煤氣灶燉豆腐,蘇太太拎了一只蹄膀,說以前同事送來的。我吃素。
那時你已經(jīng)走了,不認識。蘇太太輕描淡寫地說,你可別以為我買的。是舊同事她家里那個殺豬的,給我留了一只。
素芬不推辭,當(dāng)即洗干凈清燉,兩個半鐘頭蹄膀捂熟。撒上辣椒片,放三根細蔥,生姜,香氣一直飄到三樓蘇太太書房。蘇太太關(guān)了書房門,拉上窗簾,顧自彈琴,又忍不住撩起窗簾朝樓下看。
素芬把小矮桌子搬到門口,車庫太窄,縫紉機裁衣板鋼絲床,沒有回身的余地。素芬兒子女兒過來,素芬招呼孫兒孫女,這一群鄉(xiāng)下人,呼啦啦的像個小分隊,只半個鐘頭砂鍋就見了底。地上骨頭碎末,引得羅太太家吃狗糧的泰迪也腆著臉吃了一些。
蘇太太在三樓冷眼旁觀,像是有些不快。沒有來由的,素芬這個人,說她命好,真不像??伤ハ卖[哄哄的一幫子孫,熱切的日子,在兒孫你爭我奪的吃飯中凸顯出來。這是在跟我叫板。
第二天,蘇太太不從車庫門口走,心底里不希望被素芬油膩膩的手拉住了客氣,比如蹄膀太大了,吃不完。這蹄膀,怎么的也要百八十塊。蘇太太不想聽這些。心里有了氣。
這一日,素芬真的到蘇太太家來嬉了。素芬上門的意思很明白,說兒子在商業(yè)城擺地攤,馬路擴展不讓擺了,兒子想在商業(yè)城里面租個鋪位。蘇太太有些復(fù)雜,感嘆命運,比如她跟素芬同年,素芬要不是農(nóng)民,當(dāng)年也不會被清退。雖說下崗后獲得少許補償,終歸沒了退休金。心里怨懟素芬,誰都知道不跟好朋友借錢,免得傷了情分——難道素芬從來沒有把自己當(dāng)好姐妹?
也不太像。蘇太太在心里說。
還是借給素芬三千。兒子女兒從英國和加拿大寄來的錢借給素芬,有意義。小區(qū)里誰誰都知道蘇太太兒子出息,貴族,至少下一代定是貴族。女兒原來在美國,那是遍地黃金的地方,全世界的人都夢想去美國??伤幌矚g,說那地方待厭倦了,又去了加拿大。看看人家蘇太太的兒子,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就像從小區(qū)到江邊一樣,隨意。本事太大。
很長一段時間,大家談?wù)摰氖侨绾伟褍号统鋈?,又如何把父母接出去。都來咨詢蘇太太蘇先生,清冷的家里一度熱鬧起來。蘇太太照舊拿出茶點招待,又分別送了自己做的棉麻小袋子,袋子里裝了贈品香水,絲巾,發(fā)卡,作為小禮物。羅太太路過蘇太太門口,也被喊進去得了一只小袋子,里面是一粒寶藍珍珠。
蘇太太有一次去棉花花衣鋪看衣服,店員夸她舉止優(yōu)雅。蘇太太輕聲說,英國人都這樣,我是學(xué)不來。店員便知道這位太太的兒子在英國。店員好奇,問這問那的,蘇太太一一跟她們描述,英國的農(nóng)場,莊園,白色的柵欄,紳士,古堡,她甚至還說到了葡萄酒。說完這些,天色晚了。蘇太太猛覺得時間過得有些快,便常常的喜歡到這家成衣鋪去。去了總要帶一件兩件回來,回來跟蘇先生說的卻不是衣服,說兒子,兒子的上進,兒子的爭氣,兒子的孝順。一說兩說,便又惦記起電話來。疑心電話機壞了,蘇先生一激靈奔到茶幾邊檢查,翻來覆去看,又嘗試給自己的手機撥打,惹得蘇太太往死里罵他,說你占線小龍怎么打得進來。不要占線不要占線。
蘇先生回過神來擱下電話,心有余悸地看著電話機。第二天就換了臺新的,說話機太舊了,這邊聽著還清楚,那邊就不一定了,擔(dān)心有雜音小龍聽不清。
蘇太太再去棉花花的時候,順手帶了一鍋湯,菌菇湯,熱騰騰的。店員幾個吃一驚,都不敢喝,思量著怕是要讓我們打折,幾千塊的衣服呢,一折就去了三四百。蘇太太看透她們的心思,道,只要你們不提價我就滿意了。
女孩喝得稀里嘩啦,稱贊這湯的好,有個膽子大點的說,當(dāng)您家兒女太幸福了。另一個補充,兒媳女婿的都沾了光。還有個女孩有了淚,說離家很遠,想家。
閑散地聊著聊著,蘇太太便覺胸口隱隱地痛,不知什么原因。小龍和小滿,哪有這幫孩子有口福。沒出國時,她還沒退休,服裝廠會計,整天算賬,比廠長忙,少有時間照料他們。多虧了家里那個,煎炸蒸煮的有一手。只是蘇先生那時還在中醫(yī)院坐診,望聞問切,治病救人,也沒多余時間陪伴兒女。女兒說她不像媽,女強人。在家也一臉匆忙——我何至于要活得這樣匆忙。蘇太太這會兒想。
又想到這鍋湯。兒子電話里說,有一回去中國餐館吃飯,喝了菌菇湯,想家里那個砂鍋了。做娘的馬上接口要學(xué)煲湯,等兒子回來。
開始那些年,也說了要回來的,說了一年再一年。到后來,從天而降的喜訊說,移民了。移民后,兒子回來過一次,親親眷眷的辦了幾桌,女兒小滿在移民。也就幾年光景,兒女成功移民。
我的小滿啊。我的心肝女兒。蘇太太的淚直直地落,都在心里。臉上依然留了長時間閑聊后的習(xí)慣性笑容。這些賣衣服的導(dǎo)購,哪一個抵得上我家小滿伶俐。
傷感。站起來要走,一個女孩扶她,陪她出門,又陪著走了一陣。過馬路時,忽然感到弱小,什么時候汽車變得這樣強壯,像要把人壓到底下,用輪子來回地碾。蘇太太下意識往女孩身邊靠了靠,女孩一手拎著蘇太太的布袋子,一只手從后面繞過去,挽住她的腰。
眼淚就是這個時候下來的,從心里滿出來,滿出眼眶。萬般自責(zé)。小龍有次說戀愛了,女孩大專畢業(yè),學(xué)的是服裝設(shè)計,現(xiàn)給一家服裝批發(fā)市場當(dāng)導(dǎo)購。
高材生,年年獎學(xué)金,我家小龍前程似錦。一個店員怎配得上。蘇太太不肯,兒子自然難過,帶了女孩要遠走天涯。兒子反叛,做娘的有法寶,跟蘇先生合計,躺到醫(yī)院,又央熟人出病危通知。小龍趕回,拉女孩進病房,跟娘親介紹女朋友。蘇太太客客氣氣,拉著女孩的手,用力握著,又脫下腕上的鐲子,算是默認了這一對。也很融洽,問女孩的情況,一二三四摸了個準(zhǔn)。支開兒子,再跟女孩一番話,說得女孩動情動意。待蘇太太出院,女孩回老家去“處理一些事就回來”,便再也沒了音訊。
對兒子,蘇太太自有勸慰,生死兩茫茫的意味,陪兒子度過消沉期。兒子恢復(fù)元氣,提出要出去,蘇太太巴不得。信你們是真感情,也經(jīng)得起汪洋大海的隔阻么。
就出去了。千里萬里,終于隔開一樁姻緣。
覺得送了這樣一鍋湯到成衣鋪,看那幾個遠離家鄉(xiāng)的女孩一口口喝下,仿若要贖罪??晌夷睦镉凶铩LK太太想。
進小區(qū),路過素芬的裁縫鋪。蘇先生閑閑地坐著跟素芬說話,隔了玻璃門,蘇先生像是年輕了許多,全然沒有在3幢301室時的呆板。蘇太太不允許蘇先生閑散地坐,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
像個鄉(xiāng)下人。蘇太太不喜歡蘇先生的坐相。
蘇太太往后退了幾步,靠在樹干上。這樹叫杜英,小龍調(diào)皮,曾經(jīng)在上面刻過一行字,杜英是妖怪。蘇太太想著那些年歲,覺得都遠了去,就只有玻璃門里那一對男女,喏喏地在說著什么,喋喋不休。像有幾輩子的話,都集中到這一刻,專挑了我出門。身上發(fā)冷,心里想著要沖進去拿砂鍋砸爛他們,又覺得那樣的場景自己不該是主角。
去年春季,她報名去了老年大學(xué),書法,繪畫,風(fēng)琴,那都是高雅的。幾次老年書畫展上,她的作品常常被掛在顯眼位置,熟悉的人總說,蘇太太不簡單,培養(yǎng)一雙優(yōu)秀兒女。電視臺有一回還把她請了去,她作為成功母親錄制一臺家庭教育節(jié)目。播出不久,婦聯(lián),團委都來邀請她去講座,她倒不看重這些。推辭了。
優(yōu)雅歸優(yōu)雅,心底蒼涼一樣是有的。她想到以后這幾十年的,都要跟那個男人對坐著剝毛豆,都要在漫漫的等待中度過。一陣驚慌。需要一樣暴烈的東西,來轟炸自己以及3幢301,打碎慣常。
素芬不該這樣。無恥。
往深里一想,便又體諒素芬。她缺錢。就當(dāng)她在賣笑,付點銅錢買點笑,也不算犯了大錯——素芬簡直是仁慈。
上樓,蘇太太沒有拉開窗簾看樓下車庫,雖然聽得見車庫里傳出來一些聲音,她覺得是可以忍受的了。她慢條斯理地洗砂鍋,又收拾一遍廚房,腰酸背痛。她不會去喊他,就由著他吧——看他浪到哪里去。
進書房,翻開風(fēng)琴蓋子,手指頭按下去,撳下去,跳出來一個音,再撳下去,再跳出來一個音。風(fēng)琴去年開始學(xué)的時候就買了,風(fēng)琴老師推介的,老年大學(xué)有人說買貴了,她不在意,她要的不就是一個貴嗎。兒子在英國,過的就是貴的生活。
三分鐘后,蘇先生回來了。
蘇先生換鞋。風(fēng)琴停了,蘇太太站在書房門口,定定地看著蘇先生。蘇先生臉上還殘留著笑容,很陌生,多少年沒有看到過了。六十二歲,偏偏藏了年輕人的羞怯與期待。蘇太太撩起手邊的音樂盒,直直地砸過去,蘇先生哎喲一聲,一只手捂著額頭,一只手還在解鞋帶。
他以為房頂燈掉了,抬頭往房頂看,血流出來。
心痛是有的。也恨。但看他那模樣,又忍不住要笑,蘇太太拼命克制了情緒。
給我拿塊紗布,給我拿塊紗布。蘇先生喊,出血了。
血順著眼角眉梢流下,穿過臉頰,經(jīng)了下巴,滴淋淋落到衣襟上。蘇太太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的悲切。無措,張皇,夾雜了令人生厭的干凈。白凈凈的手也不再令她著迷。蘇太太曾經(jīng)炫耀過蘇先生白凈的手,我們家那個,從來沒拿過鋤頭,不知道麥子幾月收割。有時候,城里人的淺薄被當(dāng)做資本。
蘇太太看著男人狼狽,到客廳,從電視機柜翻出紗布,扯開,疊三下,拿開男人的手,壓住出血口。蘇先生抬頭看看蘇太太,兩人片刻對視,又躲閃開來。
我知道你心里有氣,不舒服。蘇先生語調(diào)平和,毫無戰(zhàn)爭氣息。
這更讓蘇太太生氣,就不能跟我吵一架么。家里真要這樣不死不活到老到死么。蘇太太一把奪下紗布,團起來,砸到蘇先生臉上。蘇先生一驚,忙又用手按住傷口,說,我先在家等,不放心,去樓下接你。打你手機不接,也沒跟我說去哪里。我總不能就在路口等,素芬煮了番薯,老陳回來了,他兒子女兒外甥的,都來了。
吵死。蘇先生補充一句。
不是為這個。蘇太太摜過來一句。
為哪個?蘇先生疑惑。
不是為這個。蘇太太重復(fù)說。
那……為哪個?蘇先生語氣更弱。說,這些年,你總是不高興。你記掛小滿,我是知道的。
蘇太太開始燒菜,一碗白蘿卜,不放鹽。電飯鍋里是中午就燉下的粥。兩人默不作聲吃完晚飯。蘇先生收拾桌子,蘇太太由著他把廚房收拾整潔。
她坐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回想小滿在家時,總是窩在廚房,跟姆媽纏三纏四。蘇先生擦干凈手,出來,忽地看到蘇太太片刻的嫵媚。有點不知所措,繞過茶幾,碰著了膝蓋,有點疼。面巾紙盒被碰到地上,蘇太太依然閉著眼。鼓勵了蘇先生。他彎腰抱起蘇太太,身子很輕,蘇太太手臂挽住蘇先生脖子。惹得蘇先生觸景生情,頓感人活著千萬般的不可言說。這八年來,兒女出去后,他們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光。蘇先生費力抽泣,淚水滴在蘇太太臉上。蘇太太把蘇先生頭扳下來,呼應(yīng)著,抽泣著完成一場傾訴。
晚課照舊各歸各,蘇太太練琴,蘇先生拉二胡,兩個小時。樓下,素芬的裁縫鋪人漸漸多起來。有人羨慕3幢301,這對老夫妻,兒女出息在國外,錢多得花不完,又是二胡又是風(fēng)琴。讀過書的人感嘆,這對老夫妻恩愛,琴瑟和鳴。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們,蘇太太的女兒早三年在加拿大亡故。蘇太太蘇先生不出聲,誰也不知道。
隔些日子,蘇太太塞給素芬一件絲綿大衣。素芬不要,說自己身胚大,糟蹋了絲綿大衣。推辭之間卻見羅太太抱著泰迪進屋來,蘇太太受不得泰迪散發(fā)出來畜生的氣息,屏住呼吸出了玻璃門。身后,羅太太問素芬,我們小區(qū)三千多人,蘇太太就只跟你還有話說。
素芬說,同情我。
蘇太太在門外聽見,心里一緊,很不舒服,想回頭進裁縫鋪,又不忍見到流氓狗。回想起父親的話,要對素芬好一點,要不是素芬爺爺開了門把我拉進去,我定吃了紅衛(wèi)兵那一槍。父親過世后,蘇太太從開始的報恩到現(xiàn)在姐妹一樣的情分——說姐妹,好像也不至于,還沒有親到那地步。但素芬在眼前,她心里總歸覺得安寧,尤其是素芬跟她借過錢后,她們的感情憑空厚了些。這會兒聽素芬這么說,難不成她還不認我這個舊同事。
過了半年,素芬來還錢,蘇太太硬是不收多出來的兩百塊。道,我們姊妹之間,還要利息,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后來素芬拎了土雞蛋來,蘇太太收下,她跟蘇先生說,我要是不收,那就對不起素芬了。
吃穿不愁,便倍感無聊。老蘇,你說時間……是個什么形狀的。蘇太太問。
蘇先生嚇一跳,放下毛筆,過來,說,我摸摸你額頭。蘇太太正趴在地上抹八仙桌桌底,說,你以為我神經(jīng)出毛病了。
蘇先生說,你這個問題,小龍知道。
正說著,電話響,蘇太太慌忙鉆出桌底,蘇先生已經(jīng)在說話了。是棉花花那個女孩,送蘇太太過馬路。蘇太太有一次去留了電話,說,上新款了給我打電話。
電話就來了。蘇太太滿心里歡喜,那邊去時間好消磨一些。她收拾完地板,打算出門,又覺得心底里哪個地方不對勁。電話里,女孩的聲音像小滿。
還沒去加拿大前,小滿在電話里跟姆媽哭訴,姆媽,這個美國佬,還要我再生,我都已經(jīng)生三個了。姆媽,還是我們中國計劃生育好……美國佬空了就纏著我,要我生,要我生……把我當(dāng)豬啊……話沒說完,蘇太太打斷,能生就生嘛,你說人活著,橫豎的都是一輩子,不就圖得個熱鬧么。三個孩子,長大了,跟鳥一樣嘟啊嘟啊飛走了,只留下你跟美國佬——說著說著,蘇太太愣住了。有什么不對,一時間說不上來,只覺得堵得慌,猛地提高嗓門,道,你生個五個八個的,飛了一個還有一個飛了一個還有一個——越說聲音越大,蘇先生趕緊合上窗拉上窗簾。
等掛了電話,蘇太太便開始笑,道,補充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時間是水,清涼清涼的,往我脖頸里鉆往我眼睛里擠還打我巴掌……
蘇先生說,我陪你去醫(yī)院看看吧。
過兩天,素芬來敲門。蘇太太驚訝,忙要拉素芬進屋,素芬只站在門口,跟蘇太太說那件絲綿大衣賣掉了,得了三百八十塊,她送錢來了。
像一記耳光,把蘇太太打得暈暈乎乎。她說,素芬我對不住你,這個鈔票你收好,衣服已經(jīng)給了你,要殺要剮隨了你。
素芬道,人家開口三百,我好說歹說才提了八十……
蘇太太兀自說,老蘇,給素芬盛一碗綠豆湯。
素芬站著尷尬,轉(zhuǎn)身下了樓。
再路過素芬的裁縫鋪,就不停留,直直地路過。開始幾天不習(xí)慣,慢慢的便不再覺得這里有個素芬,也忘了父親的交代——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生生的用我一千五百多塊換了三百八。我恨是有理由的。蘇太太恨了幾天,就不恨。不恨也不怨,再便沒了感覺。她輕易就剔除了素芬。
她這是在打我的耳光。蘇太太想,罷罷罷,都忘了吧。各家煙囪各家冒煙,吃的是自己鍋里的飯菜。
回家跟蘇先生說起車庫的事,說這戶人家太吵,午覺都不讓人睡安生。蘇先生說,不覺得,生活里總有這些聲音的。頓一頓,又說,我們彈琴拉二胡,怕是也叨擾了人家。蘇太太一聽這話就氣,說,你吵的是我。你道是我想彈風(fēng)琴,你那胡琴拉得,哭天哭地的慘,我是聽不下去,才學(xué)了風(fēng)琴,想壓一壓你的凄慘,你吵得我——還有這一屋子的辰光,你讓我怎么打發(fā)了。
蘇先生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又加一句,你已經(jīng)過了那個時期。要穩(wěn)重一點才好。
退休第一年,蘇太太的情緒便多了起來。歡喜,憂傷,暴躁,黯然。這種種的,在蘇先生看來,都屬正常范圍。而蘇太太覺得,一個女人,到了這個關(guān)鍵時期,反而不能太表露,要壓抑著。即便有擔(dān)憂,也要克制著。
后來,性情便越發(fā)的變了。不給蘇先生說話的機會,不蓋一床被,蘇先生稍有疑惑,蘇太太便說,你就不能讓讓我,我這更年期,難挨著呢。
掐指一算,都有八年了,一口鍋里吃飯,間或一同出門散步一同回來,卻像兩個鰥居的老人。偶爾蘇先生想摸黑挨著她睡一下,蘇太太隨手拿起枕頭邊的發(fā)簪,刺啊刺。蘇先生覺得自己跟刺猬同眠,直到分房后,他覺得自己才真正解放了出來,居然有種感動。
蘇太太認定蘇先生護著素芬,沒來由的窩囊氣,憋也憋不住。只等著有個時機讓自己吐吐氣。有一次,蘇太太在陽臺上看到素芬拎了一籃子雞蛋上樓。她站在門邊聽,就等素芬敲門,把想好的那些話統(tǒng)統(tǒng)拋出去?,F(xiàn)在雞蛋也不值錢,聽說人工雞蛋很多,都是激素,吃了犯病。諸如此類。
然而,胖墩墩的素芬路過301門口,徑直往上面去。一檔一檔再一檔,到羅太太家門口停下,敲門,羅太太的聲音,素芬的聲音,雞蛋雞蛋雞蛋。她們親熱的說話,羅太太把素芬拉進屋里,關(guān)了門。兩人說話聲從六樓窗口出來,一直落到三樓蘇太太家窗臺。
除了這過也過不完的時間,還有素芬和羅娘姨,也讓蘇太太煩躁。想死的心都有,死了就不會被辰光追趕了。也聽不見這兩個鄉(xiāng)下人嘰嘰喳喳的聲音,像什么樣子,穿成那樣,還有臉出來見人。那個羅娘姨,就更不說了,一嘴的口紅,像吞了一口血。叫人看了心口堵得慌。
出去買菜,遇見物業(yè)的人,蘇太太隨口說車庫的裁縫鋪太吵——人是好人,就是太吵。沒過幾天,素芬的鋪子就傳出吵鬧聲,蘇太太在樓上聽得清楚。業(yè)主讓素芬搬出去,素芬自然不依。肅靜了十幾分鐘,便聽得素芬的聲音在底下爆出來。
一句是一句,沖著四鄰。
沒曾想,平日里奢睡沒有腦子的素芬,罵起人來全身像插滿了刀子。一句句就像一把把刀子從底下飛上來。嚓嚓嚓,把蘇太太家的門戳出了密密麻麻的洞來,那些重金屬一般的咒語爭先恐后上來,像很多只手替代素芬扇蘇太太耳光。
那幾天,蘇太太用了大力氣強迫自己不出門——樓道扶手一定臟了,隨它去。
素芬搬走了。蘇太太覺得小區(qū)空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住著,小區(qū)太大,慌。小滿在電話里哭,姆媽,美國太大,人太少,慌。
蘇太太扎扎實實哭了一場,橫豎素芬也聽不見了。難得一次放開,蘇先生一塊塊遞手捏。陪著獨居。
哭了一場,便更不太下樓,覺得小區(qū)所有窗口都是放大了的眼睛,盯著她看。那些樓道是耳朵,都聽清楚了素芬的罵。和她的哭。
有幾句話繞來繞去,就是繞不出301,終日在頭頂盤旋。全都是素芬的聲音,你是居民,你有錢,你看不起我農(nóng)民老百姓,跟你十九年流水線做工,都不承認跟我是同事。你命厚,我命薄。你兒女出國掙大錢,我兒女不出息,擺攤要飯……
隔了不少時日,蘇太太便想下樓去走走。這之前蘇先生常常一個人去菜場,用的是蘇太太的粗布袋子。蘇先生說,還是在家曬曬太陽,你又不是真的想下去走。你就覺得冷清吧。
不止是冷清。蘇太太說不清。
有一次,蘇先生回來,從粗布袋子里捧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狗——不是泰迪。蘇太太說過,就算養(yǎng)狗,也要挑一挑,高貴一點的。
蘇太太驚呼一聲抱住了小狗,問是什么品種,多少時間洗澡,吃什么,晚上睡哪里。原來這么喜歡狗,讓蘇先生覺得愧疚,早該去抱一只回來了,也省得她空寂。抱了狗狗,下樓去的理由就充分了。
蘇先生問,喜歡么。
蘇太太道,喜歡是喜歡。什么品種。
蘇先生說,不要追究這些。蘇先生舉例說,我們家小龍在英國,出類拔萃,人家也不見得問出生什么的。
蘇太太心情好,不在意蘇先生拿自己兒子做比較。
折騰著給洗澡,邊給小狗取名字。
叫什么好呢。小龍。小滿。都不合適,選了任何一個都覺得委屈了另一個。
那叫什么好呢?總要有個名字吧。樓上羅太太家的流氓狗都有名字。
蘇太太一驚,想起羅太太的一頭白發(fā),也不覺得難以忍受了,并且有了一些同情。素芬有一次跟她說,羅太太丈夫教授,在國外作講座時突然倒地死了。
算工傷的。素芬說。
蘇太太很生氣,人家是教授,你說是工傷。過了幾天,蘇太太再見到羅太太,發(fā)自心底的喊,羅太太早。
一身白毛,真好看。龍滿。就叫龍滿。蘇太太說。
不好聽。你喜歡就好。蘇先生清理衛(wèi)生間,都是狗毛。
當(dāng)即抱了龍滿出門,在樓道里碰到羅太太——更覺得羅太太親切起來。笑著打招呼,羅太太不計前嫌,適時贊美龍滿,眼睛圓,嘴唇薄,毛色光亮。才知羅太太女兒也在國外,北歐。丹麥,定居十七年了,在哪個世界上幸福指數(shù)最高的國家生活——有什么辦法,她喜歡。羅太太說。
羅太太不顧念什么,對蘇太太落淚,說女兒在那個國家,幸福是幸福,就是回來一趟,像是做客,剛剛心里覺得那是自己的女兒,她便又要走了。
談到黃昏,還舍不得分開,樓道偶有人上下,蘇太太好脾氣地讓一讓。蘇先生開門出來,哦唷,談天談天,天要說破了。接了龍滿下去,讓龍滿養(yǎng)成好習(xí)慣,大小便到外面去。蘇太太懷里沒了狗狗,像少了道具,頓感不能再跟羅太太對話。有些尷尬,返身進了屋子。
等等蘇先生不來,下樓去,走過三個臺階,過柵欄。蘇先生跟素芬在說話,灰蒙蒙的暮色里,素芬牽了一只大狗,白色的毛,一條大尾巴像煙囪高聳著。才知龍滿是素芬家養(yǎng)的狗下的。他們是什么時候勾搭上的,用狗來作掩護。蘇太太一口氣回不過來,差點倒下。蘇先生當(dāng)即把龍滿退還給了素芬。
蘇太太在床上躺了個把星期,要吃要喝都是蘇先生侍奉著。中間有一天,蘇先生也染了感冒,頭重腳輕,從廚房到客廳走著走著就摔了一跤。幸好人瘦身子長,一口氣撲倒在麻布藝的沙發(fā)上,除了鼻子被自己的指甲蹭掉一點皮,有點痛,沒傷到其他。蘇太太趟在房間的竹靠椅上,眼睜睜看著蘇先生趔趄著摔過去的情景,嚇得渾身發(fā)抖,像是寒冬臘月。等回過神來,又變了性情,聽不得狗叫。
這天太陽充足,蘇先生搬了把躺椅放到書房的小陽臺,蘇太太坐下,不禁念叨起龍滿來。說只抱了那么一下,就覺得懷里一直在,跟小龍小滿在懷里一樣。說著說著,蘇先生先在那邊難過起來。
不知道人家像不像我們一樣,打發(fā)不完的時間。蘇先生說。
你想下樓去?蘇太太很警惕。
時間太多了,我只是去坐坐消磨消磨時間。你又不讓我去坐診,中醫(yī)院打了多少次電話,要我去。
我們家不缺那點錢。蘇太太斬釘截鐵。我們這樣的人家,還用你出去坐診。人家以為我們?nèi)卞X。
不為錢。蘇先生說,替人看病,積點德。主要是消磨時間。
剝毛豆。蘇太太說。
毛豆剝出來我們又不吃,嚼不動。
打毛衣吧要不。蘇太太說。
蘇先生開始學(xué)打毛衣,眼花了。織起來困難。說,要不我們信耶穌去,做做禮拜,當(dāng)當(dāng)義工。
我念佛。蘇太太態(tài)度堅決。
蘇太太也開始打毛衣,兩個人很快掌握一些手藝,能夠織出整件毛衣。后來越打越嫻熟,蘇先生織袖子,蘇太太織前片后片,四五天時間,就織出整件毛衣。三四個月一過,冬天了,毛線衫堆了一沙發(fā),數(shù)了數(shù),有十三件。蘇先生疊起來,用多余的毛線編了一根繩子,捆綁成四方四正的,背到社區(qū)委托捐出去。
然而毛病來了,肩椎不好,腰部發(fā)脹,眼睛終日流淚。蘇先生配了一個方子,用藥罐熬了湯,兩個人喝。
便不再打毛衣。
或者打麻將,要動腦筋的,不然會得老年癡呆。蘇先生笑著征詢蘇太太意見。
蘇太太不搭腔,白了一眼蘇先生,道,墮落。
又隔了一些日子,蘇太太跟蘇先生一起出去,商量好去花鳥市場看看,有沒有鸚鵡八哥,蘇太太說,能夠說話的,都可以。
路過小區(qū)池塘,殘荷滿塘。蘇太太悲傷,站著不動。一輛電瓶三輪吱吱吱地過來,后座坐了素芬老陳還有幾個拖著鼻涕的孩子,鬧哄哄的一車人。突然這么碰到,都一愣,老陳拍拍女婿的肩讓停了車,下了電瓶車。
搭訕著問到哪里去,素芬也下了車,跟蘇太太說話,蘇太太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素芬問,小龍小滿,回來過年么?
蘇太太擠出笑,道,他們在那邊好好的,回來做什么。
素芬說,我就想,你跟蘇先生兩個人,什么都有了,讓我眼紅??墒?,想想,又覺得,你們什么都沒有。
蘇太太道,什么時候輪到你來管我們家事了。
蘇先生尷尬,拍拍老陳肩膀,我們先走了。
挽蘇太太走。
就走了。
除夕那天,小區(qū)熱熱鬧鬧的鞭炮響起來,密密扎扎的喜氣。熬夜早已不是蘇太太的強項,她跟蘇先生在沙發(fā)上假寐了幾個鐘頭,空調(diào)的暖氣把屋子里吹得像春天。
鬧鐘把他們鬧醒,打開電視,電視里,全國人民在等待鐘聲敲響,倒計時,十,九,八,七,六……
主持人說,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如此良宵,讓我們祝福,祝福我們偉大的祖國繁榮昌盛,祝福我們的親人平平安安,祝福我們的朋友幸福滿滿……
鐘聲敲響。適時的,電話響起來,是小龍。孫子說完孫女,再是小龍,媳婦也搶著問候,祝福。過年快樂。新年好。年年有今朝,歲歲得平安。蘇太太一并收下,也回了同樣的祝福給英國。
掛了電話,只覺得空空的。前幾天準(zhǔn)備的一瓶紅酒,蘇先生打開,倒在一個高脖頸玻璃杯里醒著。蘇太太拿出另一個瓶子,畫著鬼骷髏,一個十字叉叉,觸目驚心。
對視。滿滿的絕望。打開來。氣味濃烈,跟紅酒的葡萄香混雜在一起。蘇太太有些惡心。
再也沒有話說,一起回想小滿。小滿已在加拿大住了兩年,工作生活的都順利,卻是犯了病。你說怎么會不犯病,都沒有別的顏色,只有白色白色,眼睛都看瞎了。抑郁像鬼魂,在世界看不見的角落飄蕩,可為什么偏偏不放過小滿?她這么良善,乖巧,孝順,從不犯錯。
蘇先生倒了滿滿一杯紅酒,仰了脖子喝完。前年除夕,小滿打過來,照例是密集型的祝福,最后告訴蘇先生蘇太太,她想明白了,再給美國佬生幾個龜兒子……那邊說著,這邊蘇太太蘇先生卻荒蕪著。伊里哇啦,兩個外孫一個外孫女,說的都是英語,除了哈嘍,蘇太太聽不懂。聽不懂也拿著話機,這樣的場景許多年來重復(fù),有過期待,甚至暗暗有過惡毒的念頭,希望英國人加拿大人把她的兒女們驅(qū)逐出來,他們也只有哭哭啼啼回國吧。
他們回國,并且要定居在中國。蘇太太想,唯有如此,才算真正擁有兒女。這種念頭讓她羞愧難當(dāng),也會在心里死命地罵自己老不協(xié)調(diào)。
鞭炮聲持續(xù)著,空氣里全是火藥味,密度高。蘇太太咳嗽起來。蘇先生從抽屜拿出止咳糖漿,倒出15毫升,遞給蘇太太。
蘇太太仰脖子喝了。道,都要走了,還喝這個。浪費。
兩個人坐在電話機邊,蘇太太也喝了一杯紅酒。她沒有酒量,早先酒精過敏?,F(xiàn)在新陳代謝慢了,反應(yīng)不強烈。蘇先生拉了拉蘇太太,用下巴朝房門示意。蘇太太一門心思盯著電話機。
總是不相信,加拿大這么好一個國家,生個孩子都會把女人生死掉。見不到尸骨,做爹媽的誰愿意相信。之前小滿來電話說,姆媽,我馬上要生了,可是美國佬還在天上飛,他要去美國談一筆生意。
蘇太太吃驚。生孩子這么大的事,做老公的還有閑心離開去辦事。
小滿倒沒在意,勸姆媽不要生氣,外國都這樣。她有個鄰居,羊水破了,還自己開車去醫(yī)院把孩子生下來。
蘇太太道,難不成他也要你一個人生孩子。
誰知道呢。小滿的確就自己開車去醫(yī)院,可是,誰料得到呢,這個該死的國家這么大,連個加油站都不見,小滿在車上就生了,孩子鉆出來。小滿的身體打開太久。加拿大漫天的雪,就只為了讓小滿得了抑郁。產(chǎn)后抑郁。
這要是在中國,像蘇太太這樣的家庭,會讓女兒一個人生孩子么。那個國家的人心都不是肉長的。蘇太太恨就恨在女兒也認同那種觀念,還批評姆媽是中國的老傳統(tǒng)。
等不及爸爸姆媽趕過去看她,小滿在家里拿一把小刀割了腕。
小滿素來膽小,眼見從自己手腕噴出的血,該有多么害怕。哪怕有一個肩膀靠著,就算注定要走,也不至于慌。
小滿在車上給蘇太太打過電話,虛弱的聲音,姆媽,我生了。是個女孩。我想帶到中國來養(yǎng)。再過一會兒,就哭了,姆媽,我慌。我心慌。
我就不相信,定是美國佬在騙我,我的小滿一定沒事,還在加拿大好好活著。我等了一年,就等著除夕這一晚,是良宵。只等小滿打電話過來,跟我說,姆媽,過年好。姆媽,新年快樂。姆媽。姆媽。
蘇太太翻出電話本。蘇先生奪過來,說,蘇秦,算了。都是要走的。早晚而已。
蘇太太扇了蘇先生一個耳光。
打一個電話過去,那邊一個女的接了——原來之前都是夢,小滿這不是好好的嘛。蘇太太喜極而泣。
小滿啊,小滿啊。蘇太太喊。
聽不懂,全都聽不懂。
女婿接了電話,蹩腳的中文喊爸爸媽媽。小滿離開后,他花幾天清理家里的血跡,不停蹄娶了一房,幾個孩子需要媽媽。
那么,小滿是真的不在了。那些加拿大血統(tǒng)的孫兒孫女,要多少年后,才會尋找到中國來。永世不得見了。
掛了電話,蘇太太倒了滿滿兩杯,氣味太難聞,蘇太太開始惡心。舉起杯子,跟蘇先生的碰一下。又問床鋪好沒有,被子夠不夠厚,杯子里的這個濃度夠不夠。
小區(qū)持續(xù)的鞭炮聲,讓這個除夕顯得格外的熱鬧,蘇太太蘇先生喝了一杯,再倒?jié)M一杯,再喝。忍著不要吐出來,互相攙扶躺進被窩。已經(jīng)支撐不住,嘴邊白沫多起來,就像加拿大的雪一樣多,一樣的要滅人——從這個世界跨到那個世界,沒想到會這么難受。
蘇太太撕扯蘇先生,快起來,快起來。這么難過,比活著難過,還是接著過吧。可是蘇太太喊不出來,她收了手,抓自己的脖子,臉,衣服,被子。她從來沒有這么粗暴過。
漸漸的沒了力氣,身邊的蘇先生比她多喝了兩杯,手指甲掐進自己的臉,大腿。終于安靜下來,先蘇太太一步走遠去。
蘇太太干凈的手背上,全是抓痕,依然摒盡力氣抓一切東西。只是不能把喝下去的倒進杯里的液體給抓出來,只覺得在跟瓶子上那個鬼骷髏在打架,奪命,奪回自己的命。
曾擔(dān)心素芬會不會來敲門。她依稀希望,明天一早,素芬摒棄前嫌,送來兩碗長壽面,給他們拜年。今年也一定會來的吧。只要她來敲門,便會發(fā)覺門是虛掩的,她只要進門來,便會看到桌上的信,只留給素芬。關(guān)于早年在服裝廠的青春記憶,關(guān)于這些年來不明不白的較勁,都在信里寫著。不算是遺書。
更早一些時候,她跟蘇先生去了律師事務(wù)所,把后事都交代清楚。一切都沒問題。
信的末尾,是蘇先生用小楷寫下的,關(guān)于喪葬費,關(guān)于骨灰安葬在哪里,等等的,蘇先生整整齊齊地寫在紙上。素芬傻是傻了點,不一定看得懂,但她一定聞得到301這混雜的氣息,就像他們的兒女在國外生死不明的混雜生活。
有一點蘇太太很安心,她跟蘇先生雙雙躺著,蓋同一床被子,這至少能讓世人看明白,他們是恩愛的,他們的離開是體面的。
(責(zé)編:梁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