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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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樹
文/黃金明
黃金明1974年出生于廣東化州?,F(xiàn)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量詩、散文、小說發(fā)表于《世界文學(xué)》、《 人民文學(xué)》、《 北京文學(xué)》、《 中華文學(xué)選刊》、《 散文》、《 詩刊》、《 作品》、《 花城》、《 十月》、《 天涯》、《 鐘山》、《 大家》等期刊,入選《新中國60年文學(xué)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 當(dāng)代先鋒詩30年:譜系與典藏》等200多種選本,逾250萬字。出版散文集《少年史》、《 鄉(xiāng)村游戲》、《 田野的黃昏》、《 與父親的戰(zhàn)爭》,詩集《陌生人詩篇》等多種。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xué)院第13屆高研班(青年作家班)、28屆高研班(深造班)學(xué)員。獲得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首屆廣東省詩歌獎、第二屆廣東省散文獎、首屆廣東省青年文學(xué)獎。
老伙計,你聽我說點什么吧。與其是說給你聽的,還不如是說給我聽的。我快九十了(我說不清自己的年齡,趁老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問過她,她說記不準(zhǔn))。我出生的年頭,不是一九三七,就是一九三八,隨它去!牙齒幾乎掉光了,記憶也快喪失殆盡,耳朵也不能說全聾,但聽到的多是過去年代的聲音,或那些趕赴黃泉的人的說話。他們在地下召喚我了。歲月就像一把大鐵錘,將我的骨頭一塊塊敲松、砸碎了。即將到來的每一天,都像風(fēng)暴搖撼樹根那樣搖撼著我的每一塊骨頭,我就像一間老木屋在搖搖欲墜。我還能活多久呢?老伙計。我得趁記憶完全喪失之前,抓住它。它是我惟一的財富,我將憑借它帶我穿越一段未知而恐懼的旅程,到達(dá)傳說中神秘而奇異的國度,跟我的蘭花重逢并相認(rèn)。在這個村莊,我只剩下我的記憶了。而我這副身軀作為存放記憶的容器,已接近朽壞,甚至比不上你更牢靠了。是的,我只要看見你,就能想起某些事情,仿佛你才是我的記憶銀行,我儲蓄了無窮盡的往昔,如今,我必須要支取并度過我匱乏的余生了。其實,我不知道將要到哪兒去?也許,我哪兒也去不了。我將朽壞于山野間,去滋養(yǎng)一叢草木。
蘭花,我媽以及那么多的人都到哪兒去了?我說不清楚。惟有死亡是不可更改的事實。當(dāng)村莊只剩下我一個人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惟有死神才是最貪婪的劫匪,沒想到我又活了十年。從二○一五年起,村子里除了我,已經(jīng)沒有活著的人了。我的朋友(假如有過的話)已湮滅于黃土,我的仇敵也命喪黃泉。我的后輩已在我壯年時紛紛逃離,聽說都進(jìn)城謀生去了。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樣的城市,我對城市所知甚少。
我的貴生離開我快四十年了。如果他還活著,也六十多歲了吧。我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我掛念他。我一想到這里,胸口一陣劇痛,我悔不該在那天打了他一記耳光,他撫著臉,瞪了我一眼,一聲不吭,但他第二天就從村子消失了。世上哪有老子不打兒子的呢?我只打了他一個耳光,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永不回頭。他的心腸真硬。唉,都怪我,那天我被他氣瘋了。我這輩子,就沒怎么打過人,但我一時失控就打了貴生。我托每一個外出打工的人都幫忙找貴生,不少人都跟我說過,他在深圳、廣州或珠海做工呢,活得挺滋潤的。但貴生也說了,叫我不要再惦記他了,反正我也不是他的老子。唉,我傷到他了。但這能說是我的錯嗎?蘭花,你不給我答案就走了,你心腸也夠硬的?,F(xiàn)在,所有答案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回憶,不再去追問了。
我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我當(dāng)然是我媽生的,但出生之前的記憶及我的童年,幾乎全忘光了。我能知道的是我在村莊活了這么多年。全村人都姓孫。但有謠言說孫大德不是我爸,可惜我還沒長大,他就死了。我母親吳彩霞當(dāng)然矢口否認(rèn)。但村里的人一跟我們吵架,總愛說我是多爹生少娘教的野種!我小時候不明白,我明明是有媽的啊。我缺的倒是爸。我還不到九歲,孫大德就在去縣城的一次冒險活動中被國民黨特務(wù)抓住殺害了。
那些時日,做木匠的孫大德經(jīng)常背著斧頭鋸子在化縣城郊一帶游蕩、攬活干。據(jù)說,他當(dāng)時攜帶著共產(chǎn)黨地下交通站的秘密情報,要從化縣送到吳川縣城去。按理說,解放后我家就是烈屬了,但又有消息傳來說,孫大德妄圖出賣黨組織,帶著地下黨的一份名單要送給敵人,在快要得逞時被共產(chǎn)黨的鋤奸隊截住當(dāng)場擊斃于街頭。他的頭部被火藥槍炸得只剩下一小半,就像一個烤焦了的芋頭,以至于親人難以辨認(rèn)。后一種說法肯定是別有用心的惡毒編排。但我媽對此毫無辦法??傊?,爸爸死于非命是肯定的了,又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事實上,即使是前一種情形,也讓她寢食難安。她只是一個農(nóng)婦,但跟那些手腳粗大的鄉(xiāng)間婦人有些不同,就是長相姣好,身材高挑,風(fēng)情撩人。村子的男人一瞧見她就舍不得移開目光。什么革命與反革命之類,她既不了解,也不關(guān)心。但多年之后,她還是被當(dāng)作叛徒的老婆代夫受過,被掛上破鞋押去打谷場批斗。
也許,說她搞破鞋還真不算冤枉。我只要試圖一回憶童年,別的想不起來,但眼前立馬會出現(xiàn)一片蒼黃的洪水——大水之上,漂浮著一幢黃泥屋,像木船,也像云海上的建筑物,而屋子里發(fā)生的情景,即使過去了七八十年,依然讓我痛苦得全身幾乎要裂開,猶如熟透了的菠蘿蜜。我真不敢細(xì)想,畫面卻又偏偏清晰得如在眼前——廚房里的劈柴燒得正旺,火光紅艷,遠(yuǎn)處傳來暴雨擊打萬物的聲音,又夾雜著洪水在積聚并發(fā)出的轟響。吳彩霞仰著臉,躺在灶膛旁邊的干稻草上,就像一只翻了蓋的王八,我只看到她白皙豐腴的大腿和蓮藕般淺黃的手臂,在枯黃的稻草和紅艷艷的爐火中顯得異常奪目,而她的其余部分被一個男子黃銅般的壯碩身軀完全覆蓋了。男子巨石般的屁股一上一下地起落,狠狠地砸在吳彩霞兩腿之間的洼地,而他每一次抬起屁股,都是為了下一次砸落。我看不清吳彩霞及那男人的面目,但這怪異的一幕使我受到了極大驚嚇。我才七歲,也許只有六歲。
我從屋里沖出去,天地之間,全被一張白茫茫的雨幕所覆蓋。雨水像橫掃過來的鞭子,抽打在我的臉上身上,而遠(yuǎn)處的河流泛著黃濁的巨浪,仿佛要將大地完全摧毀……從此,吳彩霞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將我的童年覆蓋了,猶如洪水覆蓋河床并漫漶出河岸。這讓我恐懼。但并不全是痛苦,還夾帶著一些我說不清也不敢多想的快樂或興奮……對了,那是生命的神秘之源。這樣的神秘感,一直到阿玲用手將我的頭部按在她兩個碩大的奶子之間,并摩挲我的頭發(fā)——我才若有所悟。那已經(jīng)是我十六歲的事了。我一直奇怪的是,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那一幕,并不完全是真實的記憶,至少也遭到了歪曲或修飾,并不僅僅是吳彩霞跟男人在廚房里亂搞,而是雜糅了洪水及房屋的畫面,這讓我很不解。但我發(fā)誓說,這是記憶里自然而真實的。至于他們像洪水中的兩尾大魚在相互追逐,或兩只狗在金黃稻田的青色田埂上交媾,乃至公雞將母雞按在院子的磨盤上“打頭”,諸如此類,都是我后來的幻象。
后來,我知道了那個男人是誰。我不愿說出他的名字。盡管我到了風(fēng)燭殘年,仍對人懷有恨意。他摧毀了我的童年。在那之后的好幾年,尤其是我十二歲時,我曾將耙齒磨得鋒銳雪亮,改造成了一把利刃,我有好些日子都懷揣著它,在他的屋邊逡巡。
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吳彩霞從他的家里走出來,腳步輕快,臉色潮紅,無法壓抑內(nèi)心泉水般迸濺的歡愉,我將嘴唇咬出了血。我忍住了哭聲。我沖入了村邊的小樹林,我像受驚的野獸在狂奔,用鋤頭將尖銳的耙齒釘入了一棵苦楝樹的樹干上。
當(dāng)我知道吳彩霞的相好不止一個時,已無所謂了。顯然,吳彩霞越來越肆無忌憚了。有時,她不管我在不在家,也要跟姘頭相好。她跟我解釋說:“一個寡婦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太艱難了。你慢慢就會懂的。”
我承認(rèn)她對我一直很好。孫大德死后,她一個人將我拉扯到了十七歲,這不容易。其實,我對吳彩霞跟男人做那些事的嗜好談不上理解,也談不上厭惡,我只是難堪。我老是覺得胸口里有一只老鼠在抓撓著,它堵得慌,又逃不出去。當(dāng)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總算讀完了高?。O土狗也被吳彩霞弄到了床上時,我胸口里的老鼠竟“嗖”一聲逃離了囚禁,感到一陣輕松。我的胸口如果是天空,那肯定是無邊無際,萬里無云。
“我要走了?!蔽揖砥鹦欣钌w跟吳彩霞說。
吳彩霞哭著拉住我的手,說只要我不走,她保證一個男人也不碰了,也不會讓男的碰。
“你改不了的,我也沒叫你改?!蔽蚁氲酵凉芬矔霸趨遣氏嫉膽牙锼蹦?,不禁大腦暈眩,全身戰(zhàn)栗。
“你要到哪兒去?”吳彩霞在我身后哭喊。
“到一個沒人操我媽的地方去!”我沖著眼前的黃土路大聲吼。
后來,我后悔說了這句話。我本來對此就不太在意。我到底又在意什么呢?又一時說不上來。我在雷州半島上游蕩,作為木匠的兒子,我稱得上無師自通。在外頭闖蕩的兩三年間,我變得壯實了,唇邊也長出了濃黑的胡須。但這是另一個故事了,老伙計,你作為大孫村的見證者或守望者,那些事情跟你關(guān)系不大,我就不說了。
事實上,我認(rèn)為那些事不值一提。我在外頭多年,也不太擔(dān)心吳彩霞。她肯定會得到村子幾乎每一個男人的照料,尤其是她的身體,就像一塊好田地,總會被不斷開墾、耕耘、播種,也被不斷翻動、澆灌和索取。她不會寂寞的。我也不會。當(dāng)我重返村莊時,帶回了臉孔黧黑而身段苗條的蘭花。我快二十歲了。我用省吃儉用的收入建起了一幢三間的泥磚屋。吳彩霞過來,說要跟我一塊住,要好好照顧我。我輕蔑地說:“你休想!”她訕訕地搬著被鋪回去了。我知道這符合她的意愿。她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當(dāng)我瞅見她清秀而略顯松弛的臉龐及鬢邊的絲絲白發(fā)時,不禁悲傷,歲月真是催人老啊,吳彩霞是一個年逾四十的婦人了。
我拒絕吳彩霞進(jìn)我的屋子,也不跟她來往,一直到她終老,我在大孫村一帶落得了一個不孝之子的壞名聲。在她被批斗為“反革命家屬”實則為斗破鞋時,我仍無動于衷。
當(dāng)時,我想過村里的頭頭可能也會找我的晦氣,讓蘭花帶上快十歲的貴生回了娘家。我磨利了一把斧頭,我敢保證,我會將第一個膽敢押我去批斗的家伙像劈木頭那樣一分為二。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閻王爺!我沒想到,有驚無險,一直到文革結(jié)束,也沒有人來找我麻煩。個中原因,村長孫羅鍋還說是我覺悟高,早早就跟反革命家庭劃清了界線,站到了革命隊伍的陣營。但沒想到,也就數(shù)年過去,還是他給吳彩霞帶來了烈屬證書及一筆撫恤金。原來,上頭不僅撥亂反正,落實了政策,還正式查明了當(dāng)年孫大德的烈士身份,正是靠他機智勇敢,視死如歸,及時將情報送出去,才避免了地下黨在化縣的一次重大損失,可惜革命英雄孫大德仍遭到了敵人的毒手。據(jù)說,吳彩霞當(dāng)場抱著烈屬證書哭得淚雨滂沱。
當(dāng)時,我惡狠狠地想,這依然不能說斗破鞋就斗錯了吧。她跟村子里的很多男人有染。而斗得最起勁的就是這些人,好像破鞋不是被人穿破的,而是自己不小心摔破的。那些人給吳彩霞起的罪名,竟是她多次勾引有婦之夫,甚至連未成年人也不放過?,F(xiàn)在受害者都來控訴她了。
我不得不承認(rèn),吳彩霞在此時此刻,倒是表現(xiàn)得大義凜然,像一位女英雄。彼時是一九六七年。她五十出頭了,仍然顯得很美麗。她身體依然很好看,腰很細(xì),奶子很挺。她真是一個人間尤物。我站在群情洶涌的人群之外,仿佛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她的女性之美,下體堅硬得像一把鐵鑿。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吳彩霞睥睨著那些控訴者,那些扇她耳光、揪她頭發(fā)的人,曾經(jīng)像非洲奴隸討好女王那樣承奉她,像吸毒上癮的人那樣無法離開她的身體而一次次瘋狂。我注意到,只有一個人不在批斗者之列,那就是土狗。毫無疑問,他也被押到了吳彩霞的身邊一起批斗。這次,吳彩霞搞破鞋的事總算被完美地坐實了,因為有了一個現(xiàn)成的姘頭!至于孫大德是否是反革命,倒鮮有人提及了。
可以說,是這場大革命拯救了吳彩霞和孫土狗的愛情,土狗之前可能陷于絕望之境,他憑什么能從那幾十位強大的對手中脫穎而出,從而抱得美人歸?現(xiàn)在可好了,之前圍著吳彩霞的男人紛紛離開,要么陌如路人,要么落井下石。吳彩霞的心總算安定了,對土狗百般恩愛。土狗比她小了二十歲,一直陪她到老而終身不娶。
在吳彩霞彌留之際,我走到了她的床榻前。我不是要懺悔,也不準(zhǔn)備要寬恕,我惟一關(guān)心的問題是,我到底是不是孫大德的兒子?如果不是,那么我是誰的也不要緊了。吳彩霞瞇眼望著我,嘴角露出了笑意。我鼻子一酸,我?guī)缀醺杏X到了一絲母愛。她似乎認(rèn)出了我,輕輕搖了搖頭,打了個手勢,示意土狗將耳朵湊到她的耳畔。她的聲音有氣無力,但我依然清晰地聽到了:“阿狗,我只有一個兒子,請你幫我照顧他——”她再也不說話了。她直到下半夜才閉上雙眼。土狗攬住我的肩膀,我伏在他的肩頭上熱淚翻滾。我伏在這個小學(xué)同學(xué)的肩膀上,居然有一種依靠父親的感覺。事實上,我早已將有關(guān)父親的任何記憶全忘光了。吳彩霞死于二○○五年。享年八十八歲。
歲月在流逝,土狗和我都成了垂垂老者。我獨生子貴生離家出走,也有幾十年了。
我在大孫村出生并成長,不管是不是孫大德的兒子,但我姓孫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疑問的。這曾是困擾了我多年的頭等大事,但沒想到隨著吳彩霞的辭世,一下子變得沒有意義了。那一年,村中只剩下十幾位老人和幾個小孩,葬禮草草收場,顯得冷冷清清,遠(yuǎn)比不上吳彩霞當(dāng)年被批斗熱鬧。大孫村也沒什么生機,仿佛被世人遺忘了似的。之后,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那些孩子在成長并遠(yuǎn)走高飛(或被父母接走),而老邁的土狗、蘭花等老人也相繼入土,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現(xiàn)在,日歷翻到了二○二五年(每到快過年的時候,我的頭等大事就是到黃花鎮(zhèn)去買一本日歷,以前是老黃歷,后來是掛歷,我擔(dān)心買不到日歷,甚至買了兩本萬年歷以備不測)。感謝日歷,讓我得知時光之流逝及其痕跡。這是我能夠保持記憶坐標(biāo)的一個維度,另一維就是你了,老伙計。
十幾年來,我可能更好地了解了大孫村的一切,包括對每一個人,也包括對母親吳彩霞。當(dāng)然不能說她有錯。我也沒錯。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是獨自生活(我也稱得上與世隔絕了,除了偶爾去鎮(zhèn)上買些油鹽等日常用品,一直呆在村里),年少時在雷州半島游蕩的情景恍如隔世!奇怪的是,黃花鎮(zhèn)在飛速發(fā)展,馬路縱橫,高樓林立,人也越來越多,它幾乎膨脹成了一個城市!而距離黃花鎮(zhèn)僅十多公里的大孫村,卻已芳草萋萋,不見人煙。
我還能撐多少年呢?我已年邁體衰,形容枯槁。大孫村已到了彌留之際或早已荒廢!我的活著,是大可忽略不計了。但是,老伙計,還有你!只要還有你,大孫村就還有歷史和記憶,這種歷史和記憶仍在持續(xù),說不定大孫村人有朝一日會返回,又或者城鎮(zhèn)化的開發(fā)大潮會波及這里而被激活。那時,我的貴生也回來就好了,拖男帶女,猶如我當(dāng)年從雷州半島重返故園那樣。在他們回來之前,伙計,你得撐住啊。我覺得你行,你肯定行,你每天都在發(fā)展壯大,但骨子里還是你。是的,你每天都在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你依然年輕,有古老的樹根,更有新鮮的枝葉。說到村莊的守望者,我不是,你才是。我對你充滿信心,但不知為什么,昨夜的一場夢,使我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我夢見了斧頭。盡管我知道像你這樣在大地上生存了兩三百年的大樹來說,斧頭難奈你何,但我還是忍不住恐懼。老伙計,還是繼續(xù)訴說我的心事吧。
早在一九五八年,你就差點在大煉鋼鐵的土高爐上化為灰燼了。在這場全國性的運動里,無數(shù)比你或大或小的樹木,都遭到了這樣的命運。荷木,銀杏,白玉香,荔枝樹,諸如此類的樹種,在村莊已蕩然無存。
那個清晨,我跟土狗奉命去砍伐你。我望著兩個人都不能合抱的粗大樹干,皸裂的樹皮猶如魚龍的鱗甲。我咬著牙,跟土狗不約而同地舉起斧頭,向你揮去。突然,我跟他齊聲驚叫,覺得斧頭就像砍在鐵石上。我一撒手,將斧頭遠(yuǎn)遠(yuǎn)地拋入了草莽之中,趕緊雙手合什,向著你“咚咚”叩了十幾個響頭。土狗則猶如白日撞了鬼,像一只瘋了的狗往家里狂奔。
我跟他回家后都生了一場大病。土狗更是臥床多日,喝了好幾煲草藥才緩過勁來。村子里的人都很好奇,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我跟土狗守口如瓶。在頭頭們的一次次盤問之下,我倆都緘默不語。但村子還是有傳言說,土狗當(dāng)時看到了一條巨蟒,從半空中呼地騰起,張開血盤大口,向他猛撲下來!我則看到了一尊神像,法相莊嚴(yán),全身金光燦燦。在黃花鎮(zhèn)一帶,以香樟木雕刻神像倒是常有之事。有人小心翼翼地向我求證,我神情肅穆,一聲不吭。
頭頭們驚疑不定,竟然就這樣放過了你。前些年,我踏勘村中的大小山頭,發(fā)現(xiàn)以往為數(shù)不少的香樟木,就只剩下你一株了。五十年來,并不是沒有樟木成長或其他樹種成材,但大多在二十一世紀(jì)初的數(shù)度亂砍濫伐中消失了。只有你成為傳說,在村民唾沫橫飛的嘴上,得以茍活至今。
老伙計,我跟你是有緣的。在我十六歲的那個夏日,晚風(fēng)徐來,我全身焦躁,終于忍不住跟剛從吳彩霞身上爬起來的孫家倫打了一架。他壯碩如牛,我被他用粗大的胳膊勒緊了脖子,用砂煲大的拳頭擂鼓般猛搗我的背部。我動彈不得,被勒得眼珠暴凸,差點窒息,而背部仿佛成了一堆爛泥。吳彩霞哭著將孫家倫拉開。我脫身后,淚水和著鮮血將臉龐沖刷,我竟像是被火焰所燒灼,全身熱辣辣的,有一種變態(tài)的痛快。
暮色漸濃,我來到了你的身旁。我依靠著你,猶如靠在記憶中的父親的身上。我對自己發(fā)誓說,日后若有兒子,一定不會讓他受半點委屈。當(dāng)我平靜下來,就聽到了啜泣聲,身著灰色土布的阿玲在暮色中凸顯出淡淡的身影,仿佛跟樹干及彌漫的暮色融為一體。阿玲見是我,咧嘴笑了笑,她的笑容隱含著悲苦和歡愉的張力,猶如晚風(fēng)中的炊煙混入了霧靄并在漸漸飄散。她一把拉住我,將我的頭按在她那兩個圓鼓鼓的奶子之間。她說:“吃奶呀,媽媽給你奶吃……”她嘴上哼哼唧唧,卻麻利地將一顆櫻桃般軟熟芬芳的奶頭塞入我的嘴里。我口中的血腥味和阿玲的體香交織成一片,我只聽到耳鼓在嗡嗡作響,那話兒猶如一道河流在決堤而出,又像一支步槍在射出子彈——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片刻,以后再也沒有過。即使是蘭花第一次跟我睡覺,也顯得稀松平常……終于,阿玲撫著我的頭說:“這條村沒一個好人,你倒是干凈得很。你還小吧,長大了就難說啦?!?/p>
第二天,阿玲就離開了大孫村,有人說她嫁到了遙遠(yuǎn)的村落,而她本不想嫁給那個人的。也有人說,她跟鄰村的火強到海邊殉情去了。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一年,我?guī)еm花重返故園,我成了一個異鄉(xiāng)人,一個闖入者,一個不速之客,我再也無法融入這個村莊了。事實上,這是我的自我放逐。我不愿跟村里的人打交道,離群索居,也不許蘭花跟別人攀談。這種做法,讓我在隨后的大躍進(jìn)、互助合作化及人民公社化中大吃苦頭。除了土狗及其家庭,再也沒有人愿意讓我入社。在生產(chǎn)隊的那段日子,我們所得的工分難以糊口。幸虧我還有手藝活,鄉(xiāng)間的每一個家庭,總是免不了要打一張床或幾張凳子。那些年,我被迫跟我的仇人們合作。是的,他們是我的仇人,在這個罪惡滔天的村莊,我寸步難行。
我想過一百種報復(fù)他們的辦法,譬如在夜里毀壞他們自留地上的莊稼,謀殺他們的子女,毒死他們的牲畜,甚至在老井里下老鼠藥,讓這些人無一幸免。我曾在夜間的油燈下蘸著清水惡狠狠地磨刀,緊咬牙關(guān),面目猙獰,心懷鬼胎。但我終究沒有邁出過任何行動的一步。
剛分單干的那一年,我在鏟田塍時跟大牛發(fā)生了沖突。他將田埂的三分之二鏟到了他的田里,我只不過說了他一句,就被他按在田頭上毆打。我沒有反抗,我連手也沒還。我甚至跟自己說,我就是欠揍的,揍我吧,往死里揍吧,有種的就打死我!
我在不孝的罪名之外,又多了個窩囊廢的稱號。我覺得這樣的日子居然很不錯,很值得過下去。無論如何,我得活下去。是愛情或婚姻拯救了我。小魚在池塘里存活不容易,得避開大魚的牙齒。我愛蘭花和貴生。為了他們能平安地生活,不要說是受人欺負(fù),就是讓我干什么都愿意。吳彩霞,你每天都看著你的姘頭欺負(fù)你的兒子,在床上會叫得更歡快些吧。漸漸地,我不再因受欺凌而難受了。我麻木了。當(dāng)我的仇人陸續(xù)命喪黃泉,我發(fā)現(xiàn)我一直沒有采取任何報復(fù)行動是對的。
蘭花回村子半年多,就生了貴生。我早在雷州半島做木工時,就在她家里的柴房得到了她的身體。當(dāng)時,她用手攥住我那件略顯羞怯的東西,塞入了她濕漉漉的洞穴,顯得輕車熟路,也有點迫不及待。她比我還小一歲。后來,有謠言說貴生不是我的種時,我眼前立馬浮現(xiàn)了蘭花因亢奮而有點扭曲的嘴臉。她當(dāng)時失控的呻吟讓我興奮,也讓我驚懼。也許真的事出有因。
隨著貴生越長越大,村里的人都說,他不像我。我曾拿過一張小板凳,坐在貴生面前,左端詳,右細(xì)看,越看我心里越是發(fā)毛。我心亂如麻,心驚肉跳。他的眉毛和眼睛的確不像我的,尤其是他的鷹鉤鼻,使他的神情有一種陰鷙、殘忍的味道。不要說我沒有這樣的鼻子,整個大孫村的人都沒有。這使他有點像外地人。
貴生在九歲時,就將鄰家來搶食的小雞抓住,硬生生地撕成了兩半。當(dāng)然,后果是我賠了人家一只大母雞。他在很小的時候,就瞧不起我了,居然說:“沒有人配做我的爹,不要說是你孫土年,就是皇帝也不配!”他在十三歲時,就出現(xiàn)了小偷小摸的行為。他經(jīng)過別人的菜地時,常有順手牽手之舉。有一次,他還偷了村尾四嬸家的一只鴨子,胡亂拔毛宰殺了,躲在破磚窯里生火烤了吃。這一點確實就不像我了。我從來沒拿過別人的一針一線。
我氣咻咻地逼問蘭花:“貴生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
“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我看我就不是你的第一個男人!”
“你看我像你媽那樣的人么?”蘭花抹著眼淚,大哭著說。
我啞口無言。蘭花平時確實恪守婦道,可圈可點,是一只蒼蠅找不到縫叮的蛋,從來沒有落下什么把柄。
貴生慢慢長大了,到了文革初期,學(xué)校也停課了,他連一張初中文憑也混不到。他十六七歲時,我就無法管他了。他也不跟我說話,連正眼也不瞧我。他心里根本就沒有我這個老子。孫大德仍背負(fù)著革命叛徒的罪名,革命自然沒有他的份,他對此似乎也沒有興趣。有時,他也不回家睡覺,我知道他沒有什么朋友。當(dāng)他不在家時,行蹤就成了一個謎。這讓我跟他媽擔(dān)心得要命,又毫無辦法?,F(xiàn)在,貴生成了我最頭痛的人。
到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人民公社早已解體。村里的人紛紛搞起了副業(yè),或進(jìn)城打散工,或做點小生意。
一天,村里的頭號強人孫雷公帶了阿梅、海棠和蘭花去城里幫一家糖果店打零工,說是要洗那種玻璃紙做的糖果紙。這三個女人都是村子里身段最好看的,阿梅和海棠尚未出嫁呢。我不想蘭花跟孫雷公去,但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蘭花說:“就那么幾天,用不著擔(dān)心?!蔽液鋈幌氲?,如果貴生在就好了,他肯定不會讓蘭花跟孫雷公去的。但我不知道他游蕩到哪兒去了。蘭花過了兩個星期才回來,她顯得憔悴不堪,心情也很糟糕。她倒是給我賺回了一些票子,有好幾十元吧,還搞回了一塑料袋糖果,說是店老板送的。我說:“就只是洗糖果紙?沒干別的?”
“還能干啥呢?”蘭花沖我吼,她立馬發(fā)火了。我們還在吵架的時候,貴生回來了。他靜靜地望著母親,嘴角撇了一下,好像是擠出了點笑容,就一腳跨過門檻出去了。
才一會兒,外頭就傳來貴生要殺孫雷公的消息了,喧鬧不堪,整個村子都沸騰了起來。我跟蘭花趕緊去到孫雷公家,只見孫雷公坐在一張木椅上,上半身挺直如標(biāo)槍,神色不變,果然有幾分在道上混過的氣概,完全不理會貴生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閃著白光的鐮刀,仿佛那把鐮刀就是紙扎的。貴生臉孔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畢露,握著刀柄的手因緊張或驚惶而微微顫抖。孫雷公大聲叫喊:“砍下來呀,用力砍呀!不砍就是狗雜種!”貴生咬著牙,眼睛漲得像火炭那樣紅。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平生從未感到如此恐懼,我一跺腳,沖貴生說:“快扔掉鐮刀!你要挨槍子嗎?我的祖宗啊,求求你了,快扔下鐮刀!”貴生不吭聲。孫雷公說:“小雜種,你今天不殺我,我就會殺你,你動手呀!”
我被絕望攫住了,全身發(fā)抖,雙膝發(fā)軟,撲地跪在貴生面前,哀求說:“你將刀放下吧,放下吧。”貴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孫土年,從今天起,你不是我的爹,我是自己的爹!”我腦袋里嗡一聲響,怒火突地上升,驚懼、氣憤、緊張等等復(fù)雜的情緒于瞬間涌上了胸口。我的手飛快地伸出去,“啪”地打了貴生一記耳光,那清脆的響聲使我恢復(fù)了理智。我瞧了瞧發(fā)紅的手掌,仿佛從一場夢游中蘇醒過來。我?guī)资隂]打過人,沒想到今天打了兒子。貴生撫著紅腫的臉,沖著我深深看了一眼,我無法準(zhǔn)確地形容他的神情。他大步走出去,蘭花的臉上全是淚。她跟著他在后頭跑,我注意到孫雷公癱倒在椅子上,臉色煞白,褲襠也濕了一片。
翌日,貴生收拾好了行李,他在遠(yuǎn)行之前,心平氣和地跟我談了一番:“孫土年,我搞清楚了。我還真不是你的兒子,我沒有這樣窩囊廢的老子。你將我養(yǎng)這么大也不容易,如果有朝一日我發(fā)達(dá)了,一定回來為你養(yǎng)老送終!”
“你要到哪兒去呢?你要干什么?”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p>
在貴生出走的那個午后,蘭花像一條被抽掉了脊椎的蛇,癱軟在我的懷里。我心如刀絞,撫摸著蘭花的背部安慰說:“貴生不像我,到哪兒去都不會受人欺負(fù)的。”
蘭花伏在我的懷里哭了一夜。她不斷地說:“我見不到他了,見不到他了——”
后來,蘭花又活了近四十年,果然再也沒有見過貴生。當(dāng)然我也沒有。也許他早就死了,也許他早就將我們和村莊忘光了。那個晚上,我沒忘了問蘭花:“你跟孫雷公去城里肯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吧,否則貴生也不至于拿刀要砍人?!?/p>
“沒有的事,那孩子是瘋了?!?/p>
“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
“你也瘋了,我好命苦呀,嗚嗚……”
蘭花是一個好妻子,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她對我都照顧得無微不至,無可挑剔。在我二三十歲時,我無數(shù)次從她白皙柔軟的肉體上得到了難以窮盡的歡愉,她從不拒絕我年輕時的瘋狂求歡,甚至還主動抱著我要。但大約從三十九歲起,我開始走下坡路了。倒不完全是身體的問題,童年時吳彩霞跟男人睡在廚房的那一幕,充滿了羞恥、狂野、邪惡的肉欲氣息,會讓我立馬疲軟!這常讓興頭上的蘭花感到驚詫和沮喪。她問:“你怎么了?”
“我太累了——”我羞于啟齒。蘭花的情欲在四十歲之后達(dá)到了頂峰,我時常力不從心。在貴生出走的那個夜晚,我竟然雄風(fēng)萬丈。我蹂躪著蘭花的身體,用手狠勁地揉搓她略顯松弛的雙奶,我一次次像海嘯激發(fā)的巨浪那樣沖刷著海岸。蘭花在疼痛和激情的交織中歡快地呼叫,我們仿佛在進(jìn)行一個儀式,以慶祝兒子的一去不回。但那既是一個高峰,也是一個終結(jié)。我逐漸厭倦了做那種事。
開始,我還試圖以幻想阿玲的身體尤其是她的奶子來勉力維持蘭花貪得無厭的求索,但到后來完全失效了。大約在我四十五歲之后,性事基本終結(jié)了。蘭花卻恰好進(jìn)入了一個豐富、活躍而神奇的新天地。我為此多次說過抱歉。
我這一生當(dāng)中,有過多次萬劫不復(fù)的低谷,譬如父親的死訊傳來,母親被掛上破鞋押上打谷場批斗,兒子離家出走……但似乎都比不上蘭花的離開更讓我絕望。我想過,全世界的人都會離我而去,而蘭花不會。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在雷州半島一個橘花彌漫的果園里,正在割豬草的蘭花將彎月般的鐮刀和竹籃一扔,像張開翅膀的鳥撲入我的懷里。她緊緊抱著我,她的嘴唇噙住我的舌頭。她的身體散發(fā)著草木般清香的少女氣息。我不懂得城里人掛在嘴上或電視劇里的愛情到底是什么東西,但抱著蘭花,我不孤獨。在這個荒涼人世上,不是我一個人在獨自行走,有一個女人愛我。
然而,該結(jié)束的終究會到來。那是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一個男子挎著背包出現(xiàn)在大孫村的路巷。他鬢邊霜白,風(fēng)塵仆仆,看上去比我們都要大點,稱得上是蒼老了。那些年,收破爛的,彈棉花的,賣河粉的,閹雞補鍋的,做鄉(xiāng)村貨郎的,鄉(xiāng)間各種各樣的職業(yè)者常常穿村過店,四處漫游,為的也是賺幾元錢。而我認(rèn)為這個陌生人,顯然不屬于上述職業(yè)者。果然,該男子在短暫的打聽之后,徑直邁入了我家的院子,我一看到蘭花激動得起伏的胸膛及他們緊緊地握在一起的手,什么都明白了。
“我要走了——”
“我不能再照顧你了——”
“我這就真的走了哎——”
蘭花火急火燎地拋下了幾句話,就跟著那個男人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村莊。我呆若木雞,一句話也搭不上腔。打擊突如其來,猶如雷霆當(dāng)場轟響,我喪失了任何應(yīng)變的能力。我連他們要到哪兒去也不知道,連那個男子是什么樣的人也不曉得。后來,這一幕,被我無數(shù)次痛苦地反芻。我像溺水者感到天地間所有的光線都沉入了水底的黑暗,眼看就要窒息了。我無法抑止對蘭花的不滿,乃至心生怨恨。她從來沒提起過任何相關(guān)的事情,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她的嘴夠緊的。那時,我在雷州半島的那幾個村莊做木匠,邂逅她并相戀,她才十九歲?,F(xiàn)在看來,她嬌小的身軀也隱藏著天大的秘密。
此后,在漫長、孤單的十多年間,我都是一個人過。我當(dāng)時正值壯年,一身木匠的好手藝,使我在黃花鎮(zhèn)一帶享有聲名,也算得上衣食無憂。也有人給我介紹過女人,都是失偶或離婚的,有的還不乏姿色。但我沒有熱情了。我在等待什么?阿玲還是蘭花?我不知道。也許我真的沒有任何期待,我只是提不起勁了。我承認(rèn)我從不是歡場上的好手,也不是特別熱衷,情欲帶給我的歡樂,已像年少時稀奇古怪的夢幻那樣飄散。簡單說吧,我對女人的興趣越來越淡了。
奇怪的是,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有點本事的人都外出謀生去了,美其名曰“發(fā)展”,而我除了年少時去過雷州半島,之后一直沒出過遠(yuǎn)門。我不想離開吳彩霞,或讓自己離開吳彩霞的視線,多年以來,我一直不肯承認(rèn)這一點。
大家都在拼命賺錢,蓋洋樓,做年例節(jié),然后又是新一輪的打工熱潮。村子里的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那幾年的村莊,居然是我降生以來所看到的最繁榮熱鬧的,還修通了村道。在春節(jié)、年例節(jié)前后,一輛輛大小不一的汽車擺滿了道路,一直延伸到村中的文武廟,從山坡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是一堆顏色不同的甲蟲。那些年輕人,學(xué)著城里的人,西裝革履,腳踏皮鞋,回到祖居之地,上香,叩頭,燒鞭炮,無限虔誠地趴在破爛的草織蒲團(tuán)上敬拜神靈和祖先,以獲得又一輪沖向城市拼搏的庇佑和勇氣。幾乎沒有人罵我是窩囊廢了,很少還有青壯年留守在村莊,連孩子也跟父母外出讀書去了。那些曾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的人,一個個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有的不知所終,有的埋入了村邊山頭的黃土堆里,肥沃著越來越蓬勃的雜花亂樹。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越來越想念吳彩霞了。在蘭花離開的那一個年底,我甚至鼓起勇氣,想搬去跟她住。但我一想起童年時的大水、火焰和她雪白的四肢,就被一股鋪天蓋地的恨意占據(jù)了。我被那個畫面毀了。我走不出那個畫面。我現(xiàn)在后悔也沒用了。
吳彩霞耽于歡樂,但也算得上是勤快之人。她跟著土狗在地里耕種到老,由于長期勞作,這倒使她身體安健。有時,我知道她在田野割番薯藤或摘瓜果,我就跑到附近的山坡上去,透過灌木叢葉片吹動的縫隙,去窺視她。有時,在暮色四合的泥路上,她挑著一擔(dān)番薯或柴草在行走,我也挑著重?fù)?dān)在后頭不緊不慢地跟著,淚水會慢慢地盈上眼眶。她從不回頭。我不知道她是否覺察我就在后頭跟著,淚珠一顆顆摔在路面。歲月終究會制伏每一個人。吳彩霞老邁了,她佝僂著腰,拄著拐杖,在村巷或田野的小路上散步。她早就不下地了。她再也無力舉起任何一把農(nóng)具了。有時,她獨自一人,有時土狗攙扶著她。這個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也年過花甲了,無情而公正的歲月終于使他們看上去顯得般配了。
一個傍晚,土狗來找我,說:“她想你了,想你搬回來住。她隨時會離開人世了?!蔽叶⒅凉罚y道讓我看著你每天都操吳彩霞嗎?這句話我忍住了沒說。我想他們也操不動了。我推開木門,發(fā)瘋似地奔向山坡,撲在一棵歪脖子的相思樹上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吳彩霞在一年多后離世了。我早就不恨她了。但也不怎么后悔沒有聽從土狗的安排。
沒想到,又過了一年多,蘭花竟回來了。這么多年過去,她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太婆。她像一只碧綠脆嫩的絲瓜成了灰白干癟的瓜蔞。奇怪的是,她重新激發(fā)了我做那種事的欲望。我猶如枯木逢春,而她激情全無,猶如完全枯竭的鹽湖。我沒有問她,當(dāng)年為什么離開如今卻又回來。她說:“他死了。”歲月就像一把殺豬刀,人就像豬一樣,不管肥瘦,早晚得挨上一刀。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也不了解她和他的關(guān)系及故事。
她說:“輪到我照顧你了。我現(xiàn)在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好好照顧你。你是一個好人?!?/p>
我苦笑,我是好人嗎?
又一年除夕到了,我發(fā)現(xiàn)廟宇和直系宗族的香火屋,居然沒有什么人來祭拜了。檐角上的灰白蛛網(wǎng)中央,蠕動著一只黑褐色的蜘蛛,有老鼠和蟑螂在案臺上躥來躥去。這就是一件大事了。平時,大孫村的土地廟、文武廟及香火屋(又名大眾屋廳,實乃祠堂之雛形,大孫村本有祠堂,但在破四舊那陣被拆毀了,又在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被村干部移去村邊的小河修建水輪機房,后來一直沒有重建)等祭拜場所,一年到頭,香火鼎盛,鞭炮聲不絕于耳。且不說清明、端午、七月十四、中秋、重陽、冬至等重大節(jié)日(一年之中的節(jié)日,以除夕、春節(jié)、年例節(jié)為最),就是初一、十五,又或每逢有人請神、還愿,善男信女總會備好供品到廟宇及香火屋敬拜諸神及祖靈。無論人在何方,不管去到多遠(yuǎn),在清明或除夕都要趕回家鄉(xiāng),跟家人團(tuán)聚是其一,敬拜神靈及祖先尤為重要。既向神靈祈求保佑,又向祖先匯報一年中之得失,從而汲取在人世中打拼的勇氣及信念,這就是農(nóng)民樸素的民間信仰吧。我從雷州半島回來后,再也沒離開過村莊,在節(jié)日時也拜神及祭祖。在除夕,廟宇及香火屋竟也無人拜祭了,這就意味著大孫村被不肖子孫拋棄了。孫姓后裔就像蒲公英的兒孫,隨風(fēng)而去,四處飄散,卻是再也返不回故園。
這二三十年間,村子里的屋舍因無人居住及打理,少了人氣的滋養(yǎng),衰朽得極快。門窗朽壞,雜草叢生。一些較大的亞灌木如癲茄之類,居然突破了混凝土的覆蓋,從院子、廳堂乃至臥室里勢不可擋地鉆出來,綠冠如傘,開出紅艷或粉白的花朵,有碗口大,呈喇叭狀,散發(fā)出濃郁的臭味。其他野草雜木如連翹、刺槐、稗子、野芍藥、鐵芒箕等等,更是不計其數(shù)。村子里的泥磚屋,在每年數(shù)度臺風(fēng)的摧殘之下,倒塌得只剩下三五間了。有的小洋樓也灰頭土臉的,搖搖欲墜。阿里家三樓有十幾塊樓板(當(dāng)屬混凝土預(yù)制板),居然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移到了數(shù)十米外的稻田里,這肯定是臺風(fēng)的杰作了。但不知道大風(fēng)是如何完成的。
這些年來,鄉(xiāng)村山野因無人侍弄,早已成了名副其實的荒村野地了。山野的野物竟也日漸繁衍,我小時候見過而一度銷聲匿跡的禽獸,如野豬、大靈貓、黃猄、黃鼬、貓頭鷹、鷓鴣、白鶴等都屢見不鮮了。一到黃昏,大群大群的蝙蝠像陰魂不散的幽靈盤旋在林間或屋檐下,這些會飛的小獸,露出鼠類的臉,讓人見了心煩意亂。有一次,有一群野豬大搖大擺地進(jìn)入村莊,在巷子留下了一溜兒糞便后揚長而去。我發(fā)現(xiàn)老井也有了異變,水仍清洌,但井壁倒塌,雜草叢生。我亦無力清淤,水中似有活物游動,魚蝦之類頗是熱鬧,這倒像是一個魚池了。蛙能跳能跑,井里卻為什么有魚類繁衍?這真是咄咄怪事。有一次,我用井篙打起一桶水來,桶里盤著一捆粗大灰黑的繩子,繩子頂端忽地昂起頭來,呈三角狀,一雙眼睛像淬毒的暗器盯著你,分叉的小舌頭一伸一縮——哎喲,我嚇了一跳,原來是一條水律蛇。這樣的水還能喝嗎?我還能喝什么水呢?
清明節(jié)前后,乃祭祖之時,這跟平時的拜神活動密切相關(guān)。在大孫村一帶,在上山掃墓拜墳之前,必先拿供品去村中的大小廟宇一一拜過,才用來祭祖,直至掃墓完畢。而平時拜神,除了所有廟宇都要一一去拜之外,也得到香火屋上香,供奉祭品,邀請祖先光臨享用??斓角迕鞴?jié)之際,荒山野嶺上的墳頭一掃平時的凄清寂靜,頗有花團(tuán)錦簇之感。掃墓的人挑著肥雞、豬肉、飯團(tuán)、香燭、紙錢、鞭炮、掛紙、稈傳火(用干稻草編織而成的粗大火繩,呈擰麻花狀,是以前掃墓用來做火種的),穿梭其間,熙來攘往,人聲鼎沸,鞭炮聲震天,煞是熱鬧。彼時山花爛漫,草木青綠,時有和風(fēng)細(xì)雨,轉(zhuǎn)眼又是萬里青天。年輕人賞心悅目,就當(dāng)是踏青去了。在休憩間隙,老家伙坐在山坡上緬想往事,懶得開腔。在清明節(jié),頭等大事是掃墓祭祖,如果有哪家墳頭無人拜掃,哪家人都是丟不起這個臉的。搞不好還會被誤以為是后繼無人呢。
掃墓有一套繁瑣細(xì)致的儀式,簡單來說,就是先鏟山(將墳堆、后土及墳手四周的雜草灌木鏟除掃蕩)、掛紙(掛上用黃裱紙或白漿紙裁割成的矩形小紙片,通常是墳頂三張,呈扇形排列,后土及兩個墳手各一張,墳周三五張),上香后,才輪到擺上供品,祭拜,最后燃放鞭炮。完畢,再趕赴下一個墳頭。這是延續(xù)了至少幾百年的掃墓儀式。
到了二○一五年前后,村民們?yōu)榱藞D省事(因村中也沒有幾個人了,大都跑到外地謀生去了,掃墓顯得像是一項工作或包袱了),先是“鏟山”,然后完成掛紙、上香等工序,卻不再一一在墳頭前擺放祭品了,而是將供品擺放于香火屋,一起邀請全體入土的祖先撥冗前來享用。之前是看望祭拜,不可謂不虔敬不隆重,如今卻是一次性搞掂了,就顯得有點偷工減料。有人開玩笑說:“讓祖先們也趁機聚一聚吧?!边@一項改革,不可謂不重大,恐怕也不是大孫村人首創(chuàng),據(jù)說整個黃花鎮(zhèn)的村莊都是這樣干了。這種掃墓的方式,大約持續(xù)了十年。近年來,山嶺上的墳?zāi)乖缫褵o人拜掃,連廟宇、香火屋也無人光臨了。連我也有多年沒上山去掃墓了,這已經(jīng)意義不大了。
老伙計,你說吧,山上林木茂密,早已將墳頭全遮閉起來了,根本就無路可通,我這把老骨頭,也上不了山。大孫村的祖先被拋棄了。這個村子也快走到盡頭了,老伙計,你說我還能活幾天呢??磥?,你再活一兩百年都不成問題。你生長得很緩慢,也很沉穩(wěn),很扎實,人家是一步一個腳印,你是無論多少步都踩在同一個地方上。你的根扎得很深很深吧?多少場夏秋兩季的臺風(fēng)吹刮,猶如惡魔在咆哮,都無損你的根本,頂多是折斷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你有蒼老的樹根,也有鮮嫩的枝葉,樹終究比人更長久。大煉鋼鐵那一年,我和土狗去砍伐你時,我們兩個人都無法合抱了?,F(xiàn)在,你更粗壯了,樹冠如蓋,枝葉婆娑,樹皮皸裂、斑駁,真如蛟龍身上的鱗片。
道路是人為之物,本來就是人從山野中開辟出來的,人踐踏著路,也維護(hù)著路。村莊的大小路徑,因多年來人跡罕至,已被草木掩埋而面目全非了。不用多少年,就完全看不出有過路徑的痕跡了。村子通往外界的簡易公路,修建于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末,在二十一世紀(jì)初還修補、擴建過一次,部分村道還實現(xiàn)了硬底化。村民們一次次通向公路走出村莊,遠(yuǎn)走高飛,也曾經(jīng)像候鳥一樣,一年一次或數(shù)次回來,最終,要出去的人都出去了,卻再也無人返回。這是一條通向廣闊世界的單行道。我猜想,他們在外頭過得還不錯,起碼要比在村莊好吧。我年少時在雷州半島做異鄉(xiāng)人的感覺并不好。樹挪死,人挪活。這也沒有什么。但人不也是要有根的嗎?外面的天地(城鎮(zhèn))有他們的根么?我想,人一旦離開家鄉(xiāng),就再也無法回來。
想起我年少時,村民們?yōu)榱硕酄幰黄璨说鼗蛄值?,甚至為了田埂被多鏟去一寸而大動肝火,乃至不惜拔拳相向。村子就多次發(fā)生過因爭奪宅基地而發(fā)生的械斗。
那一年,孫金魚和孫陽波兩家人,揮舞著鋤頭、鐵鍬大打出手,連孩子婦人也操起武器,捉對廝殺。金魚家獻(xiàn)出了金魚爸的一條命,陽波家三兄弟的頭顱都被鐵鋤砸破了。如今,整個大孫村都是我的了,我又能怎么著?老伙計,我無數(shù)次在落日的余暉下,坐在村口的大路上,往外頭眺望。據(jù)說外面的世界越來越精彩了,那可是無比熱鬧,東西應(yīng)有盡有。據(jù)說,有一種手機不僅具有電視機的固有功能,還兼具收音機及電視機的用途了,可以播放歌曲及電視劇。當(dāng)然還有好多超出我能理解的古怪功能,譬如什么上網(wǎng)、電腦、三維投影什么的,我一無所知,也不想讓它們折磨我日漸僵化的腦筋。外面的世界,終究跟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頭沒有多大關(guān)系了。我還有什么期待呢?我在等待什么呢?有十年了,這條路上,除了幾只野豬搖搖擺擺地走過,有兩只野狗旋風(fēng)般躥過草葉葳蕤的路面,我再也沒見過一個活物了。路上的茅草、寒芒和鐵芒箕,長到半人高,路基上還長了繁茂的灌木及一些黃芽茶之類的小喬木。
一個冬日的正午,太陽像一個耀眼的光輪輾過了天空,仿佛天上也有看不見的道路。我瞇著眼,瞧了一下太陽,閃爍的光線將我灼痛。太陽是永恒的吧,它既非新生,也不古老,它每天都照常升起,而對人世間的事物無動于衷。冬日的陽光打在我的身上,我倚在舊墻角上,猶如魚翔水底,溫煦的陽光對我的老骨頭有一種熨貼的安慰。天地間一片白茫茫,宛若是一個水流構(gòu)成的透明空間……
我突然被一陣陣機動車艱難行駛的轟隆聲驚醒了。領(lǐng)頭的是一輛履帶式的挖掘機,然后是起重機,后頭是一輛大卡車。我驚疑不定地瞧著,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事。在這個幾乎被外界遺忘的村子,竟一下子來了這么多車輛。車隊輾過廢置公路上的雜樹亂草,且行且停,終于在道路的盡頭處亦即村子中央的曬坪遺址上停了下來。車上相繼走出四五個人,除了司機,為首者約摸三十多歲,穿著大花衫,目光銳利,一張馬臉,鼻尖如鉤。我的心在狂跳,天啊,這不是我的貴生嗎?
我真叫出來了:“貴生,你回來啦?”
那人眉頭一皺,說:“你認(rèn)錯人了。”
我如夢初醒,當(dāng)年貴生離家時不過二十來歲,如今過去了三四十年,貴生當(dāng)然不會這么年輕,人又不能返老還童。
“哪,后生仔你是誰啊?”我仍不死心。我十來年沒見過任何一個人了。我將見到的每一個人都當(dāng)成了親人。我有一種孩子見到母親久別重逢的興奮感。大花衫撇了撇嘴,不屑于作答。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小伙子搭訕說:“按理說,我們也是大孫村的人啊,倒是第一次回村哩?!庇忠蝗舜鹎徽f:“不是說村子廢置多年了嗎?一個人也沒有了嗎?又從哪兒蹦出了這個老怪物?”
那些人不再搭理我,分頭在野草覆蓋的村巷間踏勘了一番,又集合在曬坪上,臉有喜色,似已有收獲。他們在曬坪上野餐,大嚼著紙盒裝著的雞翅和漢堡包,喝著瓶裝礦泉水和罐裝碑酒,興致勃勃。為首的那個大花衫一揮手,似已成竹成胸。我在一旁看熱鬧,心中很焦躁,泛起了一絲隱憂,但又不知憂慮什么。
午后,那些人以挖掘機開路,一路開到了你的面前。天啊,老伙計,他們是沖著你來的。他們是劊子手,是惡棍,是魔鬼,他們居然打起了你的主意。
“不行啊,這棵香樟樹起碼活了三百年了,不能砍啊——”
“這棵樹是村莊的魂靈啊,砍了它村子就魂飛魄散了——”
“這棵樹保存了村子的記憶,你們?nèi)蘸筮€想回來,就一點記憶也沒有了——”
“你們砍了它,我就活不下去了,可憐可憐我吧——”
開始,我還試圖以理服人,苦口婆心地勸告,但沒有一個人理我。后來,我破口大罵,咒神斥鬼,我將這輩子能想得到的詛咒或咒罵像洪水那樣傾瀉到了他們身上。我有十多年沒跟任何人講過一句話了。村子只剩下我一個活人,跟鳥交談,跟花說話,那當(dāng)然不算,或者是跟你訴說及獨白,那也只是我排遣寂寞挽留記憶的妄想而已。一開頭,我覺得張口結(jié)舌,很不流暢,后來我越罵越歡,我就像烏賊在瘋狂地噴濺毒汁,我將這伙人的十幾代祖宗都罵了一個遍。他們終于忍不住了,用尼龍繩將我綁到一棵苦楝樹上去,嘴里塞了一條臭毛巾。我憤怒得雙眼噴火,目眥盡裂。戴著鴨舌帽的人說:“老怪物,你放心好了,我們不會砍它的。我說你是老糊涂了,你罵我們祖宗,豈不是也罵自己的祖宗?”他被自己的話逗樂了,嘻嘻地笑。
老伙計,對不起啊,我沒有能力保護(hù)你。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伙自稱是大孫村后人的強盜,用電鋸將你截枝,落葉,只剩下一段不到十米長的巨大木頭,然后用挖掘機將你連根拔起,再以起重機吊到大卡車上去。大花衫將我松綁時,很耐心地對我說:“它對你有什么用呢,一點用也沒有,對吧?你老了,你老到連地上有一塊金子也搬不動了。但是,它就是一塊金子。只要將它挪一挪地方,就會為我們帶來一大筆錢,它也要到城里享福去了。我會好好照顧它的,你要擔(dān)心就擔(dān)心你自己吧。還呆在鄉(xiāng)下有什么出息。不要說是人,就是樹,也得進(jìn)城才有出路?!蔽腋屑に艺f了這番話。我有點后悔咒罵了他。但人就是賤。我說:“你是貴生的兒子吧?你跟他就像是一個餅印印出來的。我是貴生的爸爸,孫仔呀,我就是你阿公啊。”大花衫扇了我一記耳光,說:“丟你媽,我才是你阿公!”
這些人麻利地完成了這一切,行動神速,詭秘,顯得輕車熟路。車隊循著原路迅速離開,絕塵而去。
老伙計,你被慘絕人寰地修理了一頓,然后又被綁架了。我真擔(dān)心你呢。城里哪有你安身的沃土?你看,你離開后的坑洞,猶如一個小型魚塘。我顫巍巍地順著斜面爬下去,躲在土坑中央里,就是做墳坑也嫌它太大了。人自塵土中來,復(fù)歸于塵土。死者入土為安。這個“安”恐怕還是對生者說的吧。修墳是為了后人掃墓?,F(xiàn)在大孫村的墳?zāi)?,已?jīng)有多年無人祭掃了,我再修墳還有什么意義呢。只是,道公佬(粵西人對民間專門趕鬼、除病、解關(guān)、占卜、看相、擇日子、看八字、超度亡靈、打醮、安神、安花等活動神職人員的稱呼)、大力佬(負(fù)責(zé)挖墳坑、抬棺材、埋葬死者的人),哀樂,送葬的隊伍,白毛巾以及一整套肅穆而悲慟的喪葬儀式,是甭指望的了。還有誰會揮動鐵鍬將泥土鏟起并灑落在我身上?
我躺在寬闊的樹坑中央,仰望著天空(其實我目光呆滯、空洞,什么也看不到),我感到巨大的寂靜覆蓋著我,猶如泥土覆蓋著樹根。鳥在看不見的地方鳴叫。我不知道是什么鳥。這些會飛翔而甚少行走會歌唱而從不說話的精靈,因人類的缺席而活得歡悅。鳥鳴減輕了我的悲傷。我慢慢恢復(fù)了平靜。一場持久而深厚的睡眠緩慢而執(zhí)拗地覆蓋下來,猶如大雪覆蓋山野,洪水漫過河岸,我雙目微閉。我想起了吳彩霞?!鞍尅蔽曳路鹩只氐搅藡寢尩亩歉怪校q如嬰孩重返子宮,種子埋入泥土。是的,老伙計,此刻我就像回到了最初始的你,雖是種子,尚未萌芽。雖是巨木,卻尚未開枝散葉!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