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中山
論史鐵生小說創(chuàng)作轉型
謝中山
“文學的根本,是為了拓展人的精神,是要為靈魂找一個美好的方向?!雹?/p>
史鐵生是當代文學的一面精神旗幟,他為鼎沸的當代社會注入了一汪深沉而明凈的湖水,讓躁動不安的魂靈得到圣潔而純美的洗禮,讓焦慮迷惘的心神獲得內在寧靜。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關照人的精神向度,致力于破除深陷于人本困境中的“人的殘疾”,不輟探索存在的價值與生命的意義,成為當代文壇中一處獨特的風景。史鐵生在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是獨一無二的,他以寫作的方式在悲劇的背景上做著喜劇的演出,拖載著沉重的肉體在精神的國度遨游,將經過煉獄后的深度思考拋灑人間,讓每一個在世的生命體味到意義的滋味。
史鐵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明顯的轉折痕跡。他的前期文學創(chuàng)作注重寫實,應用現(xiàn)實主義筆法,關注個體殘疾命運與個人精神創(chuàng)傷,視野相對局限;后期文學創(chuàng)作逐漸轉向現(xiàn)代主義,叩問人生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并進行積極探索。從前期到后期的轉變,史鐵生完成了從肉體到精神的超越,從個人世界跨入了人類精神世界,擴展了當代文學的寬度與廣度,延展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疆界,提升了人文關懷的精神高度。本文以其小說創(chuàng)作為線索,探尋其小說創(chuàng)作轉型的軌跡,挖掘其創(chuàng)作轉型的內在因由與外在文學表現(xiàn),及其對當代文學所貢獻出的精神價值。
史鐵生生逢在那個“風風火火”的年代,對知識青年的插隊生活有著深切的體驗,這也為他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積累了鮮活的素材。史鐵生患有先天性脊柱裂,插隊生活過早的促發(fā)了他的雙腿癱瘓,在精神陷入極度崩潰時,是地壇給了他安寧,他抓住“寫作”這棵稻草,使生命不至于就此枯萎。“文革”結束后,對歷史的重新思考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向度,一時間“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主潮,而史鐵生作為這場運動的親歷者,必然有著深刻的身心體驗,故而,對個體精神創(chuàng)傷的記錄成為他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之一。
“那是一次在‘我們’的旗幟下對個人選擇的強制”②?!拔母铩痹谌藗冃闹辛粝碌暮圹E是無法抹去的精神創(chuàng)傷,史鐵生以紀實的筆法演繹出那段歲月,或著以溫情的色調,或流有些許無奈,或給予深沉的理解,亦或是對命運的慨嘆,他的文學成為對那段歲月的回憶與呈現(xiàn)?!段业倪b遠的清平灣》被視為“知青小說”的代表作,小說溫情地展現(xiàn)了陜北地區(qū)的生活特色、風土人情與心理情感,構出一副淳樸祥和的生活圖景。當然,插隊的生活也是滿含心酸的,但史鐵生用平淡而悠遠的筆觸給滿是“傷痕”的文壇涂染了一抹柔情,用詩意將苦難化解為內心的寧靜?!稅矍榈拿\》和《法學教授及其夫人》是史鐵生較早的文學創(chuàng)作,小說講述了以階級標準對人進行分類所帶來的情感與精神上的痛苦。大海和小秀兒的愛情只能聽憑命運的安排,個人的選擇被歷史套上了牢牢的枷鎖,在追尋愛情的路途中不僅有自己的懵懂怯懦,還有階級意識的強大制控,這決定了愛情只能破碎在現(xiàn)實面前。那句“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成為“我”對那份純潔的愛的最后紀念?!斗▽W教授及其夫人》中的解教授夫人陳謎因在斗爭“走資派”的大會上看著被批斗的校黨委書記,忍不住哭出了眼淚而惶恐不安,于是想盡各種辦法來為自己為什么流眼淚進行開脫,盡管沒有人對她進行懷疑和質問,她依然像做錯了事一樣到革委會主任家和“造反司令部”澄清自己有“見風流淚”的毛病。陳謎日日不安,處處擔心解教授在家隨意發(fā)出的“言論”招致“災禍”,最終得了腦血栓。別有諷刺意味的是夫婦二人都是教法律的,然而,卻時時困惑于“什么樣的人是人民,什么樣的人是敵人”。那個特殊年代中,人們的精神高度緊張,性格被擠壓,人格遭摧殘,而這種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直到“文革”后依然在延續(xù),致使陳謎最終在聽到“老天爺”三個字之后嗚呼而去?!拔母铩彼斐傻木駝?chuàng)傷深深地烙在一帶人的心上,而這種傷痛是無以彌補的,成為永遠的疤痕。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奶奶的星星》同樣具有傷痕的色調,史鐵生用溫暖的回憶遮蓋風云年代的激越,將奶奶無法擺脫的“階級情緒”與奶奶對“我”的愛相融合,記錄特殊年代的一抹溫情。
對于個人殘疾的關注是史鐵生前期創(chuàng)作的另一主題?!稕]有太陽的角落》和《午餐半小時》以史鐵生在街道工廠的所見所聞為原型,凸顯出對“殘疾人”的關注,及在不公正待遇下殘疾人的內心對公平與美好生活的渴望。這個“沒有太陽的角落”因王雪的到來而倍見光亮,然而這光亮依然不能照亮“我們”(我、鐵子、克儉)內心的黑暗角落,旁人的眼光、言論已將“我們”的尊嚴剝落得體無完膚。小說折射出殘疾人對美好愛情的向往,對平等待遇的渴望,是對殘疾人的人格與尊嚴的鎮(zhèn)痛性思考?!对谝粋€冬天的晚上》和《來到人間》講述了殘疾的父母與殘疾的孩子的命運。在那個冬天的晚上,面部被燒傷的瘸子男人與侏儒的女人滿懷憂慮地商討著收養(yǎng)一個什么樣的孩子的問題;殘疾的孩子來到人間不僅面對他人的否認,更悲痛的是自己對自己的拒絕,而這種悲痛的結束卻是遙遙無期的。史鐵生自身的命運決定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必將與殘疾主題緊密關聯(lián),且從“殘疾人”向“人的殘疾”方面不斷深化,逐漸從對個體肉身殘疾的關照走向對人的精神困境的探索,超越個體與群體范圍,步入整個人類的精神世界。
史鐵生的創(chuàng)作透露出對殘缺的不甘心和對缺陷的渴望超越,在肉身殘疾無以擺脫之時,他將對人生意義的追問轉向對生命過程與生命存在的肯定,《命若琴弦》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轉型的拐點,也成為區(qū)分他前期與后期創(chuàng)作的分割點,從對個體自傳性的紀實走向了對生命的寓言式陳述。這是一部具有深刻人生哲理的小說,這也標志著史鐵生的小說由現(xiàn)實主義逐步轉向現(xiàn)代主義?!睹羟傧摇分?,一個小瞎子跟著老瞎子師傅彈琴說書,師徒二人在將彈斷1000根琴弦做藥引子便可重見光明的信條下堅守著自己的希望。然而,當老瞎子彈斷1000根琴弦,打開他師傅留給他的藥方時他卻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巨大震動,因為那藥方只是一張白紙,他五十多年的堅持化為了無意義的空白,他的心弦斷了,支持他走下去、唱下去的東西驟然間消失殆盡,他頓時失去了活著的欲望。老瞎子懷念過去在琴弦上“奔走”的日子,彈斷1000根琴弦成為他全部希望,一朝失去目標,生命頹然倒塌。當小瞎子問老瞎子:“干嗎咱們是瞎子!”老瞎子回答:“就因為咱們是瞎子?!泵\有何種安排是不會通知當事人的,是充滿偶然性的,世界沒有什么規(guī)律可言,命運也沒有什么道理可講,這也正是人生的荒誕所在,而面對如此荒謬的人生,又該到哪里去尋求生命的意義呢?“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币虼?,人生是沒有最終目的的,有的只是在虛妄的目標下進行切實努力的真實過程,而這過程本身便是生命的意義,正如,存在的意義就是存在本身。老瞎子師傅留給老瞎子的空白藥方成為一種存在理念的象征,預示著人生是“無藥可救”的,對終極價值的追問是荒誕可笑的,人真正擁有的是生命的存在過程,而人真正可以做到的是讓這個過程更加精彩。史鐵生在《好運設計》中如是說:“生命的意義就在于你能創(chuàng)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于你能夠鎮(zhèn)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命若琴弦》將史鐵生前期的“殘疾”創(chuàng)作主題與現(xiàn)代存在主義相互融合,將個體殘疾對生命終極價值追問的無望推升到探尋人類生命意義的高度,從形而下的對個體生存關懷走向了形而上的對人的精神世界的哲理思考。
這種現(xiàn)代主義轉向是由史鐵生的個人生命體驗與社會文化熱潮共同作用而成。20世紀80年代,中國形成了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又一輪“西學熱”,經過50-70年代對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拒絕,中國社會開始吸收“現(xiàn)代派”文化資源,對“現(xiàn)代派”文藝和哲學進行大規(guī)模譯介,也引發(fā)了關于“現(xiàn)代派”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80年代的文學完成了現(xiàn)代主義對現(xiàn)實主義的突破,先后出現(xiàn)了“尋根文學”和“先鋒小說”,而“先鋒小說”成為“現(xiàn)代派”文學的代表性實踐。以余華、格非、孫甘露為代表的“先鋒小說”最先完成的是對宏大敘事的解構,以語言實驗的方式與游戲態(tài)度達到了對歷史的消解,用虛構真實的方式破除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真實觀,以形式的革命反叛原有意識形態(tài),追求一種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想與自由。與“先鋒小說”的解構和語言實驗不同,史鐵生在吸收“現(xiàn)代派”創(chuàng)作方法上更傾向于個人化與內向性,這與他深刻的個人精神體驗是緊密相聯(lián)的。“先鋒小說”追求的虛構與自由最終是向外指向的,是對意識形態(tài)與宏大敘事的反叛,而史鐵生的“先鋒”追求是向內指向的,是滲入個人精神領域與人類精神世界的,是對人類精神式存在的深度開掘。在這一層面上,可以引發(fā)我們對“先鋒”的重新思考。這時的史鐵生既無意躲避宏大敘事,也無意用現(xiàn)代主義手法反抗原有意識形態(tài),他關注的是對個人存在形態(tài)的分析,對人們生活進行哲理性思考。他這一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著濃重的宿命意味,從《命若琴弦》的對命運的不可抗爭進一步判定人生是一種“原罪·宿命”,從更深層次上對人的存在進行思悟。
“歷史都不過是一個故事,一個傳說,由一些人講給我們大家,我們信那是真的是因為我們只好信那是真的?!保ā对铩に廾罚┎弊右韵露疾荒軇拥氖逯荒芸恐撤N神話活著,雖然這神話的虛假是了然于胸的,但為了活下去,他只能選擇相信,這是命運與存在賜予的無奈;一只茄子構建了“我”的宿命,命運的偶然與嘲笑讓“我”發(fā)狂,“我”不甘心地追問這樣的命運將由何人何物來擔當罪責,追問的結果卻是,那一秒鐘的災難是命運早就設計好的,無論“我”怎樣假設都無以逃脫,而那“罪人”卻是一只荒唐的茄子。也許,只有當人不知道命運是什么的時候,才知道什么是命運?!兑环N謎語的幾種簡單猜法》是頗具“先鋒”意味的小說。那個謎語的三個特點是:“一、謎面一出,謎底即現(xiàn)。二、己猜不破,無人可為其破。三、一俟猜破,必恍然知其未破?!敝i語的謎面與謎底是同一的,謎面亦是謎底,謎底亦是謎面。這也就是人的命運,當我們追問命運是什么的時候,答案就是命運本身,而對于命運本身,我們卻又是一無所知的。這就像探索死是什么滋味一樣,活著的人永遠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而死了的人卻永遠不會開口回答。人生就像猜謎,命運是一個大謎面,同時也是一個謎底,人不斷地參悟與窺破換來的只是另一個謎面而已,而支撐人猜下去的力量便是這恒久的欲望?!笆篱g便是上帝構思的戲劇腳本”(《小說三篇——戲劇腳本》)每個人都在已經命定的戲劇腳本中出演角色,其動力來自于上帝賦予人身上的無盡欲望,而命運的偶然性與不確定性又擴充了欲望的張力,使人永遠無法猜度到命運的終點?!澳阋坏┏錾憔瓦M入了一個傳說”,同時,“你絕對數(shù)不清都是哪些事在對一個人的命運起作用”。(《鐘聲》)人試圖用強大的欲望改變命運,然而,即便是凱撒震撼天地的呼喊,也換不回命運決絕的安排。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彪S著社會的發(fā)展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滲入,20世紀末的文學開始呈現(xiàn)出走向形而上的趨向,文學逐漸向哲學層面靠攏,對人的本體性思考成為文學關注的對象?!拔膶W不能止于干預實際生活,而探問心魂的迷茫和意義才更是它的本分?!雹凼疯F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逐漸從現(xiàn)實的大地慢慢飄離,由對形而下的現(xiàn)實人生的關照走向了對人的精神世界的專注思考。
如果說生命寓言式的書寫還著有現(xiàn)實主義的些許色彩,那么史鐵生90年代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則徹底飛離了現(xiàn)實的大地,升入純粹精神世界的冥想中,綻放出思想的火花,照亮一處又一處無以觸摸的幽暗,其玄妙而不虛無的哲思總讓人隨之遁入形而上的“領空”,陷入沉靜……以散文《我與地壇》為標志,史鐵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徹底轉入了哲學思辨境界,游蕩在天地之間。既然“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那么“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在對人類命運做出宿命式的判定之后,史鐵生開始對人的存在進行深入探索。
人的生命是帶有原罪性的,痛苦是生命存在的形式。史鐵生界定出人的三種根本困境“第一,人生來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來注定是活在無數(shù)他人中間并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著孤獨。第二,人生來就有欲望,人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他欲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恒的距離。這意味著痛苦。第三,人生來不想死,可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意味著恐懼?!雹苷沁@三種困境才使生命獲得巨大張力,才使快樂有了源頭,因為沒有孤獨,便無以體味愛的溫暖;沒有欲望,便不知欲望實現(xiàn)的快樂;沒有死亡,便不會珍惜現(xiàn)在,生命也會成為恒久的沉悶,所以,困境是獲得生命意義的應有部分,而寫作成為他破除困境的一種方式。
“所有的寫作之夜,雨雪風霜,我都在想:寫作何用?”
“寫作,就是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輕輕抹去。讓過去和未來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到他們的重量,甚至壓迫,甚至刺痛。現(xiàn)在才能存在?,F(xiàn)在才能往來于過去和未來,成為夢想。”(《務虛筆記》)
《務虛筆記》是史鐵生第一部長篇小說,它充分展現(xiàn)出作者獨有的精神氣質,小說全篇充滿哲理化與意向化,深邃而駁雜,模糊了文學與哲學的界限,實有讓人難以理解之處。然而,這恰恰就是他的藝術精魂之所在,人生的路途并不是清晰可見的,而是充滿不測、偶然和巧合的,人與人的命運相互交織盤結,看似個人的生命卻與別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小說中的殘疾人、詩人、畫家、醫(yī)生、導演及各個人物都抽象為字母,且沒有清晰的外貌與背景介紹,他們充當?shù)闹皇亲髡哂靡匝堇[生命的符號,這表現(xiàn)出小說更為深邃的主題,對人的存在之謎的深刻思索。這里已經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有的只是一種情緒的流動、幻想的鋪展和哲理的沉思,史鐵生敢于將內心最隱秘的思索拋諸在世人面前,接受靈魂的痛苦拷問。小說已將個人的哀樂上升到人類的哀樂,人類世界充滿了無奈與抗爭,坦然與迷惘,這些紛紜的亂象只能用“務虛”的方式來表達,也只能從“務虛”中獲得某種意義。天地的本源是混沌一片的,上帝使一切變得明朗,是人的智慧與欲望將明朗變得渾濁,深深地陷入自我織就的漩渦中,如若脫離這塵世“苦?!?,只能回到“智慧”之前,回到無欲無求的虛空。然而,我們能消滅智慧與欲望嗎?所以再美的希求也只是徒勞無功,萬古不壞,唯有虛空?!秳仗摴P記》既是史鐵生對自我殘疾的精神代償,更是對這充滿焦灼、憂慮乃至虛無的世界的洞見與展現(xiàn)。世界的虛無表現(xiàn)在,歷史在行進中是不能夠被發(fā)現(xiàn)的,而一旦發(fā)現(xiàn)卻已被重組,因此,追問世界的真實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真實的消解襯托出虛妄的存在,而人生在世總要找出點意義來支撐,這種“務虛”的寫作便是尋求生命意義的途徑,然而卻依然陷入了悖論之中:所有的存在都是本然的,而本然又是虛妄的,寫作是要超越這種虛妄,而最終達到的目的卻是重返虛妄。對史鐵生來說,寫作成為一種在虛妄中的堅持,像是魯迅的“在絕望中反抗”,因為,若不如此,別無選擇。于是,無奈的選擇成為一種“順其自然”,這是在無望中對個人精神自由的堅持。2005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我的丁一之旅》呈現(xiàn)出史鐵生絕對自由的精神世界。
“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的兩條密碼是:殘疾與愛情”?!段业亩∫恢谩肥且砸粋€行魂的身份對殘缺與愛情進行超越與實驗,修正上帝留下的缺漏,試圖找到一條沖破殘缺的理想精神之路,妄圖構造完美愛情世界。史鐵生的創(chuàng)作精神已經進入剝離肉體的純粹精神世界,心魂可以在無盡的冥想中自由馳騁,這闊達的精神世界是沒有邊界、沒有律令的,精神的能量獲得最大程度的釋放。人的殘疾來自于人的有限,人自生來就無法擺脫那三種困境 ,人生路途成為與這三種困境不斷抗爭的過程。丁一是“我”安置漂泊靈魂的一處肉體,這肉體將載著“我”去尋找從“我”體內剝離出的夏娃,去突破那捆縛于“我”身上的困境。“我”自誕生就缺少一根肋骨,是殘缺的,這成為人生來就陷入人本困境的一種隱喻,愛情成為能夠填補殘缺的實物,也幻化成一種博愛的夢想,于是,丁一和“我”或分頭、或合體去尋找那可以將自我填補充足的夏娃。戲劇“空墻之夜”是對人與人之間的隔障的突破,是將兩顆心赤裸相見的假設,是破除孤獨困境的嘗試,而當戲劇中不再是兩個人時,就變成擴大愛情范圍的實驗,這是對殘疾與愛情的更深入的設想與思考。史鐵生以精神自由的權利,對人的心魂做最為大膽的實驗,放任神思漫無目的的遙想,在想象中沖破一切隔膜,獲得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愛與美。
“史鐵生的個體生命體驗的關鍵部位,就是如何能獲得在更高的意義上率先觀察自己內在生命的能力,其中包括方式、形式、方法和支點?!雹菡窃谶@樣的追求中,他的創(chuàng)作從個體紀實走向生命寓言,最后進入哲理沉思的境界,在創(chuàng)作內容、創(chuàng)作方法、表現(xiàn)形式等方面進行不斷開掘,無限拓展了寫作的自由度,為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開拓出一片新的疆土。他站在精神的至高點,自由地徜徉在沒有疆界的心魂世界,窺探人類內在生命力,對人的現(xiàn)實存在與精神困境進行哲理思辨。史鐵生思辨式的文學創(chuàng)作潛藏著對現(xiàn)實精神信仰缺失的強烈批判,對當代社會人文關懷沉落的高度精神關照。他從個體命運的追問到人類精神歸宿的尋求,一路走來,既使文學回到文學本身,探索出一條釋放文學更大張力的自由創(chuàng)作方式,又將人的精神從駁雜多變的現(xiàn)實引向更為抽象純粹的哲理世界,以求人的焦慮與困境能夠獲得片刻安寧。
史鐵生的文學是全然的、從個體出發(fā)的文學,帶有濃重的個體經驗色彩,他的精神歷程是無以復制的,這也決定了他對人本困境的思考能夠抵達旁人無以抵達的境地。他從“殘疾人”到對“人的殘疾”的關注,是個人精神的超拔,他試圖重建人的精神信仰,肯定人本困境,但不困于其中,執(zhí)著探索人類永恒的純凈與輝煌。在信仰危機、焦灼遍地的當代社會,史鐵生的文學無疑給我們帶來一縷清澤的晚風,悄悄吹入心底,讓世間的殘破與紛紜隨風而去,留下一段段清涼與美好。
謝中山 遼寧大學
注釋:
①史鐵生:《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答謝詞》,《病隙碎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233頁。
②③史鐵生:《病隙碎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13頁、72頁。
④史鐵生:《自言自語》,《病隙碎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193頁。
⑤高暉:《史鐵生的意義》,《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