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小崗
慶余年
○ 李小崗
1
年關逾近,父親越發(fā)期待大雪的降臨。
家鄉(xiāng)素有年俗,大年初一的第一餐需以蘿卜開菜——大抵是從俗語“冬吃蘿卜夏吃姜”而來。小時候拔蘿卜洗蘿卜是最不愿提起的苦差事之一。父親對年中吃食大有講究。早早地查好天氣,年前最大的一場雪后,便背著個背簍帶著我到田里挖開厚厚的雪層和冰層拔蘿卜。
我喜歡吃蘿卜,卻永遠無法愛上拔蘿卜這道工序。可父親有言在先,男孩兒,需得自力更生。所以每至大雪,或是扭捏或是委屈,但父親身后,我總是屁顛屁顛地跟著,去向蘿卜地。
拔蘿卜許并不是多慘痛的事,洗蘿卜,方才是痛苦之源。父親對傳統(tǒng)的遵循已不是我能理解。冰天雪地里蘿卜順利到家,卻遠未完事。還未來得及燒壺開水燙燙已然僵硬的雙手,父親便又下達指令——用雪,把蘿卜上的泥擦干凈。小時候是忍著淚進行的,不懂為何灶上鍋里騰騰的熱水不能取來用。慢慢長大,父親解釋說,溫度一高,蘿卜就失了鮮味,不中吃,也不中留。明白個中道理,卻還是每每都大不情愿。
唯獨,新年開吃,父親總會難得和顏悅色的往我碗里夾上大大的幾塊燉蘿卜。那種甜到心里的鮮味,未嘗過之人,怕是難懂。
只是,這些年,雪漸漸少了,年前求一場大雪,也是并不容易。許是父親也慢慢老了,佝僂的背影總會蒙上一層落寞。我開始接替父親,每日期待年前的大雪。味道,竟也是不同了。似乎,再無那份不言而明的痛苦與不情愿。而期待的,也不再僅僅是大年飯桌上的那頓鮮味,還有父子倆相顧相惜的喜悅和快樂。
2
我不懂母親。
每年年前大掃除,我都不可避免地跟母親鬧矛盾。
母親保留著太多普通農村婦女的舊習,平時不常在家,一些分歧也難得暴露。而每逢過年大節(jié),回到家里,我和母親的“大戲”就攔不住的上演。
“這個舊了扔了,放在家里占地?!?/p>
“扔什么扔!嶄新的!不要錢買??!”
“這個扔了算了,都是上世紀的款式了?!?/p>
“扔扔扔!就知道扔??!過年你姐姐回來也可以應付著用來換洗!你就知道扔!”
如此對話,我倆難得有人退步放行。
年輕人總以為,日子過好了,老東西該淘汰的總該放棄,舊的不去新的難來。而老輩人對于那些沉淀下的事物分外看重,割舍不掉。就拿衣服,我跟母親不無耐心的解釋,咱舊的不要了,每年三套新的,一套穿兩年,那也必是足夠的??赡赣H不以為然,默默的把我手里的舊衣服又收回櫥柜,只道“你不懂”。
母親說,年輕人總有太多的年輕氣盛,也有太多的浮華,花花世界看多了,再難懂老輩人奮斗的辛酸。農村人,為了供一個孩子走出山村,不省吃儉用,不處處節(jié)省,盯著口袋過日子,那必不行的。
而我總想,如今,苦日子該過去了,雖無大繁盛,小日子總是有條件過的。辛辛苦苦緊巴巴的過了大半輩子,總不能再委屈自己。
每年的母子大戲仍不免俗氣的唱著。娘倆能一輩子親熱,拼的不過是一世緣分。樹靜風止的遺憾我沒想過。也許,在我想來,能讓活著的人,更幸福一點,就對得起生活。
歲月是擋不住的,但個中歡喜與生活的貧富無關。日子過好了,哪里,都覺得開心。
3
三姐打電話回來,說帶小外甥回來過年。
細細算來,大半年沒見過小家伙了。
我是家中幺娃,父母算是晚年得子,上有三個姐姐,雖是出生農村,卻算是得全家寵愛于一身,沒過過想象中的苦日子。幼時總會抱怨農活太多,姐姐們也不過是笑笑,接過我手中的活計,笑說我沒過過真正的苦日子。也確是如此,從小,被姐姐們保護的太好。
許是姐弟情感過分深厚,童年的大半記憶,都是姐姐的身影。大姐二姐教我讀書寫字,小姐讀書不多,只在一旁威逼利誘循循導之。大姐嫁人早,一跟爸媽鬧矛盾,她婆家便是我最好的避風港灣。二姐讀書時最多的給我?guī)嵌梗甑奶鹞?,大多出自二姐書包。而小姐,總喜歡一邊踩著縫紉機,一邊絮絮叨叨,看著我寫作業(yè)。
我時常想,也只有那般簡陋的時代和條件,才能有如此簡單卻樂不可支的幸福歡喜。像是微風細雨,從不動人心魄,卻如影隨形,讓人好不懷念。
時光匆匆,初中,高中,大學,如今,三個姐姐都已成家立業(yè)各在一方。想像兒時般廝守定然不可能,也唯有年時,方能短暫的嬉笑說鬧。忘了多久沒有全家人一起喝杯甜酒烤個糍粑了。小時候四姊弟哄搶油炸的光景,也終是成了一種懷念。
一代人老,一代人長大,又有一代人,開始新生。如今,三姐最小的孩子也到了我童年中的那個年紀。只是,這一輩,兄弟姐妹四五個人,也唯有這年時,方能難得的聚首。
4
奶奶今年九十七歲。嚴重的老年癡呆已經不容她再記得多幾個人。
印象里奶奶對我們姐弟四人有過嚴厲,有過兇惡,卻難得有溫暖的回憶。父親一輩五兄弟姊妹,奶奶向來疼愛老大老二,愛屋及烏,大伯二伯家的小孩在一大家子里自是如魚得水,好不歡暢。只是,大伯早逝,二伯晚年也不大愿意與奶奶親近,慢慢的,本可四世同堂坐享天倫的奶奶余年卻顯孤獨。我不懂上輩的家庭恩怨,只知道,父親終是說服母親,把奶奶接過來照顧。
有時想想卻也恍惚,看著坐在門口就著暖陽昏昏欲睡的奶奶,全然沒了往昔的凌厲與張牙舞爪。只是每每出門,奶奶總是溫言溫語的說:“孫啊,早些回來,天不好,要早些回來。”
大年三十,母親照往年給奶奶沐浴更衣清洗。年夜飯桌上,母親扶奶奶坐在上席。奶奶精神矍鑠,似沾染這新年的喜氣,滿是皺紋的臉上歡笑不斷。
“真的是麻煩了,要你們?yōu)槲也賱趤砣?。好人會有好報,你一定會多子多福,兒孫滿堂。”飯桌上,奶奶握著母親的手,突然這么說到。
親愣愣的看著,為奶奶夾菜的筷子不覺抖開。
“這么多年來,也是你娘第一次夸我……”看著父親,母親哽咽,像是委屈,也像是怨言。
全桌沉寂,只有奶奶不明所謂的依舊微笑。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媽,現(xiàn)在,都好了?!?/p>
“外婆,吃飯飯……”小外甥在母親身側,似懂非懂。
是啊,現(xiàn)在都好了。是非過錯,都該煙消云散了。人在,就都好。
5
而我,卻不知該說什么了。
過年,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記憶里,其意義更顯得格外的的重要。每至年末,個個心生歡喜滿是期待。也許是期待一頓年邁父母下廚張羅的飯菜,也許是翹首一種許久不見的重逢。也許,在等待,給家里家外的長輩,做一個長揖道句萬福。興許,也是期待,期待只有過年才有的,那并不如何厚重的紅包。
也許,慢慢的,年味,真的淡了。但,當慶幸,人情尚濃。
6
時間催人老,哪個不白頭。余年當牽手,十指把家扣。
李小崗,1992年生于湖南邵東,畢業(yè)于湖南第一師范學院中文系。長沙市作協(xié)青年文學講習班第一屆學員,公開發(fā)表作品若干。
責任編輯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