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夢境、現(xiàn)實與終極之問
——評馮娜《尋鶴》
○劉波
一
初讀《尋鶴》,我想當然地認為它是一篇科幻小說,但后來發(fā)現(xiàn)它并不屬于類型文學。它的語境,更貼近當下現(xiàn)實,甚至就像一個“中國故事”的現(xiàn)代切片。可馮娜注重的是內(nèi)在情緒在文本中流動的節(jié)奏,她微妙的敘事更具撕裂感。人之困境往往就在這不經(jīng)意中發(fā)生、發(fā)酵,我們甚至都來不及去辨析,各種悲劇就在生活中豎起了一道道屏障。馮娜或許并無意于去安排每一個角色的歸宿,但他們就朝著既定方向走向了各自的迷津?!秾Q》不是在講述一個好看的故事,相反,它很可能是反故事的,它將自我救贖的意義轉(zhuǎn)化到了對氛圍的營造上,前面雖有調(diào)侃之意,但整體上是壓抑的、低沉的,我們在體驗與感受中所獲得的,很可能就是現(xiàn)實的虛無。當科技與人性走向了極端,人所遭遇的就不再是虛無,而是更為切實的恐懼。如果我們越來越缺乏安全感,除了各種意識形態(tài)原因之外,也許和人性在這個時代被部分扭曲有關(guān)。《尋鶴》就是處于這種兩難困境中的文本,這并非說它是失敗的,其兩難恰好見證了這個世界的不確定性,而不確定性往往通向藝術(shù)的混沌。這篇頗具幻想氣質(zhì)的小說,或許在形式上要有一個藝術(shù)家的主角,然后再配以新穎的結(jié)構(gòu),足夠時尚,足夠孤獨,也足夠幽暗。僅是標題《尋鶴》,就像是一個尋找潔凈德性的象征。當這篇小說被寫完時,我覺得馮娜可能已經(jīng)被驚得渾身冰涼,因為她被自己震憾到了,也被自己感動到了。她在落筆的那一刻,故事已經(jīng)導向了我們未知的神秘,這種神秘可能科技也難以解釋,否則,她也不會以如此充滿困惑的方式,給我們留下了懸念。
那么,她這篇小說在什么意義上是成立的?不屬于純粹的科幻,又和我們所慣常理解的愛情小說大異其趣,她只是在個人經(jīng)驗中納入了被我們所忽略的潛意識存在。當然,從這個角度來看,魔幻性好像也正符合馮娜在小說中反復涉及的夢境。然而,夢境的天馬行空和那些片斷式的蒙太奇記憶,會如同電影回放般一一映現(xiàn)嗎?可我們讀到的是一個有著嚴密邏輯關(guān)聯(lián)的日常故事:插畫師孟瑜和網(wǎng)游設(shè)計工程師賈許,這一對年輕夫妻,搬到了一個科技新貴們聚集的住宅小區(qū),他們的生活平淡如常。作為自由職業(yè)者的孟瑜,有著典型的藝術(shù)家生活格調(diào),出版社有活干時就干,沒活干時,她就沉浸在自己的藝術(shù)世界里,以小區(qū)噴泉作為靈感源泉創(chuàng)作了一面墻的畫,這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提示,但或許就是這種平靜的生活下面,卻潛伏著奔涌的激流。
孟瑜的小資生活,是平時到小區(qū)里吳菲菲開的咖啡吧消遣,這也是很多藝術(shù)家所持有的格調(diào)。在一次無聊的泡吧時,她遇到了小區(qū)搬來的新住戶宋皓,這位神秘的攝影師開始介入了她的生活。在吳菲菲看來,這可能會引起一場秘密的婚外戀,故事似乎也可朝此方向發(fā)展,然而,作家并沒有那樣做,她選擇了另一條讓我們無法捉摸的路徑。當科幻、夢境、想象出現(xiàn)時,這篇小說已不再像卡佛那樣靠一股內(nèi)在情緒去隱忍地貫通敘事,她以不可知的力量穿越了一個俗套的故事。我相信,接下來,那一連串被偷走的記憶,不僅對主人公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同樣也影響了我們閱讀的心緒。
我們的生活或許就在被如此怪異的世界所改變:被科技所改變,被情緒所改變,同樣也被自己的心理所改變。當孟瑜在生活中找不到來自另一半的精神安慰時,她必定要向外界尋求繼續(xù)生活的可能,然而,道德感讓她無法越界,她只好選擇懷舊——突然決定回老家看看,并順便旅游一趟。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理由,可當她被宋皓告知自己訂錯了機票時,一切放松與發(fā)泄的夢想都破裂了,接著所遭遇的一系列為記憶與夢境所煎熬的場景,也讓她欲罷不能。她的生活被什么所綁架了?欲望還是無聊的荒誕,孤獨與無盡的不滿足?生活有時就是這樣吊詭,它常被懸置在無所依傍的空無中,我們所尋找的,無非就是支撐自己活下去的那根救命稻草。它可能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也可能是人性中至高的責任與善。
二
當孟瑜懷舊而又從丈夫賈許身上找不到安慰時,生活的軌道已經(jīng)發(fā)生了悄然的變化,如同馮娜在小說中借孟瑜所感慨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如此乏味了,誰還稀罕去建設(shè)一個新的虛擬世界呢?!边@是對網(wǎng)絡(luò)智能游戲的諷刺嗎?在現(xiàn)實中可能如此,但事實上未必這么簡單,否則,何以仍然有那么多人愿意將時間和精力花在這些智能游戲上呢?它必定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多少人從中找到了快樂的源泉和動力,這種虛擬世界里恰恰有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尋獲的滿足與快意。
我愿意在這個意義上來肯定《尋鶴》的合理性,它至少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生活的向度:新的虛擬世界可能侵占我們的現(xiàn)實人生。如果說之前這樣的假設(shè)只是一種虛幻的認定,那么,后來所發(fā)生之事,似乎正逐步印證虛擬世界的可行性。當想象變成現(xiàn)實,這是否是一種未知世界的必然?它在偶然性中出示的那些細節(jié),可曾一一浮現(xiàn)于我們的記憶中,然后在現(xiàn)實世界里得以被驗實,被落實。如果說小說的前半部分還只是一場小資們所遭遇的美麗邂逅,那么,后半部分才真正觸及了現(xiàn)實的破碎與尋找的無望。此一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宋皓出現(xiàn)之時,這是誰的安排?作者的意圖,還是上帝的旨意?在孟瑜看來,他像是一個突入其來的私家偵探,而賈許只是一道被安放在她身邊的程序。實際上,宋皓的出現(xiàn)和對賈許日常行為的回憶,讓這篇小說進入到了一個既定規(guī)則:他們必然會改變女主人公的生活。當然,宋皓沒有以婚外情的方式走近孟瑜的人生,而是以拯救者與被拯救者的雙重身份征用了孟瑜。也即是說,孟瑜的生活被其侵入了,這才有后面更多無法解釋的隱秘事件。
我們是怎樣被虛擬世界控制的?小說中并無明確的交待,但更多網(wǎng)絡(luò)智能的出現(xiàn),打破了表面的平靜,并逐漸對以前的“怪異”生活有了一個清晰的回應(yīng),尤其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也驗證了之前的“預測”。以此來看,我們可能都處于一個虛擬世界的終端,只不過有的成為了事實,而有的則被幻化了,屏蔽了。記憶被竊取,成為了他人生活的一部分,這種置換看起來很荒唐,但當孟瑜在“黑色的匣子”里看到自己的夢境變成現(xiàn)實卻又無法靠近時,那種痛苦可想而知。“各種時空交疊出現(xiàn),我的童年、我的繪畫、我去過的地方……我像是身處一場大夢,但它們那么真實,是壓縮了的我的真實生活?!币坏┪覀兊纳钤庥龃鄹模@樣的夢境并不顯得美好,很可能就是一場噩夢。孟瑜的反應(yīng)就如同身處噩夢之中,欲觸摸而不得,欲感知卻無力,“這些突如其來的幻景讓我虛脫。但它們又確實是我真實經(jīng)歷過的生活?!比松拿艽a被破解后,那些過去的場景如鏡頭般一一再現(xiàn),這會導致人對生活和記憶本身產(chǎn)生懷疑:吳菲菲實有其人嗎?胖子、眼影女郎、穿POLO衫的小子,“他們好像和我一樣每天復制著同樣的生活,不知道這些都是出自我的記憶還是別人的想象?!鄙畹囊?guī)則被打亂了,一切都變得不確定,于是,更多的疑慮和困惑出現(xiàn)了:“如果我是真實的人,那是誰在侵蝕我的記憶,誰在復制我的夢境?”“是誰給我植入了這些記憶,讓我追著這樣的幻景生活下去。既然人類還有記憶,他們?yōu)楹我摂M和復制這樣的生活?”這些追問更像是終極之問,就像有人時常追問“我是誰”,這幾近于能將人逼進死胡同。它既是科學之問,更是哲學之問,同時也是人生之問。
對于孟瑜的追問,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的宋皓,以其親身經(jīng)歷道出了這樣的緣由:“人類記憶伴隨著其他生命的不斷滅絕也在逐漸消耗,如果沒有大量的人工智能模擬、交叉重構(gòu),人類生活也就要隨之滅絕了。這就是我為什么擁有你諸多夢境的原因,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不斷消失的同時也在被不斷改造,直到我從你的夢境跟蹤到了這里?!被蛟S宋皓的一番話能夠部分地解釋他何以出現(xiàn)并跟蹤孟瑜,因為他事先就已經(jīng)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的出現(xiàn)改變了孟瑜的生活,也揭開了蒙在這一事件上的神秘面紗,面紗是揭開了,但真相并未水落石出,人的困境依舊。
三
當孟瑜問:“那你知道你自己到底是誰嗎,你從哪里來?”宋皓苦笑著回答:“我追蹤具有相對完整的人類記憶的‘人’,我想讓你們幫助我,告訴我,我是誰。”然而,他仍然未能解決自己“何去何從”的問題,只不過他將這一問題轉(zhuǎn)嫁到了孟瑜身上,讓兩個人來共同承擔這種“為人生”的痛苦。至少孟瑜在試圖喚醒自己,讓自己從夢境中解脫出來,她是否成功了呢?一切都未可知??伤勿┖我杂质撬勿?,他的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語,“‘皓月朗朗’的‘皓’,這也許只是一個千年前的訊息重新編程。我只會這樣介紹自己?!边@樣的介紹耐人尋味,且越發(fā)將這種終極之問延伸到了一個沒有邊界的遠方,足以讓我們?nèi)ュ谒?,去想象,去為他的來龍去脈尋找更合理的解釋。
孟瑜以自我的清醒試圖終結(jié)這場意外,她返回到家中并用鑰匙打開門時,一切都變得異常詭異而寧靜。“我看見手腕上的表停在了一個小時以前,我感到我的手像人類一樣在顫抖。”這是一個多么豐繞的結(jié)尾:她出去的一個小時,時間都停止了,難道這場不成功的回家之旅注定就只是一場意外變故?而且她在潛意識里已經(jīng)認定自己不屬于“人類”,這種自我否定到底暗含著怎樣的決絕與不幸?這如同詩一般的結(jié)局,是否呈現(xiàn)出了另類的恐懼和不安?然而,詩意卻綿延至了更大的困境之中。
小說題目雖為《尋鶴》,而且鶴的意象在敘事中不斷出現(xiàn),這意味著我們到底是要尋回失去的故土與家園,還是要尋找那仙風道骨的美學力量?也許鶴只是一種童年記憶,一種生活氣息,一種無法觸摸到的存在。小說的細部如此真實,可整體又是那樣虛幻,在這虛實結(jié)合的敘事中,我們被帶入到了一場尋找自我的幻覺之旅,于是,程序重新開始,一切都會按照既定的規(guī)則來實施行動。當我們陷入那樣的自我追問時,小說也就自覺地進入到了哲學思索層面,而結(jié)局最終也落在了哲思性上。這是作者帶有觀念性的一種思想圖解嗎?或許她是刻意的,然而,未來的人類世界并非沒有這種可能。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是真實的,至少在生活的邏輯上是能夠被還原的,這可被還原的人生場景,在孟瑜那里是一場無法解決的噩夢,而在馮娜這里,她可能也感同身受地覺察到了生活本身的強大與個體作為人本身的脆弱。當我們既定的生活軌道不斷地被外界環(huán)境所改寫時,內(nèi)心的強大可否構(gòu)成抵抗的力量?當我們的記憶被入侵、夢境被復制,現(xiàn)實生活被程序所篡改,內(nèi)心生活被欲念所困擾,現(xiàn)代科技的深不可測也會成為令我們恐懼的先兆。馮娜所書寫的是被科技所異化的生活,雖然不乏想象的成分,但那些被網(wǎng)絡(luò)規(guī)訓的人生,也是不爭的事實。在虛擬世界里,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而當一切都成為可能時,這個世界的神秘還有何意義?我們的生活又從何種立場上去尋找精神依據(jù)?
馮娜在小說中的本質(zhì)追問,從目前的科技來看,或許是無解的。也正因為無解,才成就了她在敘事中所營造出的神秘之感,她讓一切都隨著自己的意念而得以改變、實現(xiàn),最終還是落腳在時間之中。當鐘表停止在了一個小時之前,或許孟瑜經(jīng)歷的事情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一切都是幻覺而已,這是一個有著足夠開放性的結(jié)局:它可能是虛幻的,也可能是現(xiàn)實的,時空世界變成了多維度存在,于是,我們也就有了暢想的空間。小說由此得以進入到無限的想象與可能性之中,小說也由實進入虛,由語言真正進入到了詩性的境界。
(作者單位: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