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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實觀照、邊地書寫與詩化傾向
——馮娜小說創(chuàng)作論

2016-11-22 02:45顧星環(huán)
文藝論壇 2016年13期
關鍵詞:燈火小說

○ 顧星環(huán)

現(xiàn)實觀照、邊地書寫與詩化傾向
——馮娜小說創(chuàng)作論

○ 顧星環(huán)

“如是,詩歌就是我與這個世界的親近和隔膜。我用語言訴說它,也許我始終無法進入它的心臟;哪怕融入它的心臟,可能又會覺得無言處才最心安?!雹龠@段馮娜的自述很容易在其詩作中找到相應的例證,如《采石場》,她一面敏感于機械文明給予自然和人類的雙重創(chuàng)傷,一面又在幻美之境中為理想賦行:“我多想一個漫長的雨季到來/對面山坡的石榴茶長出多余的枝蔓/石頭的心事經(jīng)不起推敲/植物覆蓋它 流出眼淚”。無論題材與世界怎樣親近,馮娜都堅持著她的審美操守和文學(而非社會學的)追求,正如李健吾說沈從文:“沈從文先生在畫畫,不在雕刻;他對于美的感覺叫他不忍心分析”。②這亦是造成馮娜的詩與世界隔膜的原因。

由于文體的不同,馮娜的小說勢必比詩歌承載更多現(xiàn)實。這種現(xiàn)實有時是對世態(tài)人心的洞悉,如《魚問》中對漁民心理的透視:他們秉持著“數(shù)罟不入污池”般的中庸之道在黑烏海邊代代繁衍、生生不息;求簽時“最怕掉出來一支‘下下簽’,還有些人覺得‘上上簽’也不行,頂頭齊尾都是沒有迂回的,中庸一點兒好,中庸的日子有時可能賴一下還能湊合著過去,頂頭齊尾可是要把人逼到弦上,鯁直脖子的”。這種現(xiàn)實有時又干脆直指明確的社會問題,如《治蠱師》里對物質遺產(chǎn)的巧取豪奪、《魚問》里消費主義對漁民生存的侵蝕乃至剝奪、《火葬師》里國家考試的不公和農(nóng)家子弟上升通道的名存實亡、《姨媽的尋找》里拐賣兒童問題的難以解決、《無數(shù)燈火選中的夜》里新聞理想與慘烈現(xiàn)實的沖突。但馮娜在處理這些問題時,依然葆有她的美學理想,沒有寫成簡單沖撞的“問題小說”。她深知現(xiàn)實的根須錯綜而深固,奮臂出袖或狂飆突進式的豪舉并不能減輕無力感;但她也沒有因此便退守進冷酷的零度敘事,她的小說蘊藏批判,只是批判未必定要面目猙獰。她點明肯綮,鋪展情緒,表達態(tài)度,卻又無可奈何,只好一面感同身受地體貼人心,一面借那些馥郁的桂花、幽藍深邃的海子、掛滿螢火蟲的苦楝樹以及疏落散布人間的一點又一點溫情安撫每一縷孤苦的靈魂。馮娜沒有像斗士那樣戰(zhàn)叫,她賦予悲苦現(xiàn)實的是柔容的同情和深沉的悲憫。作為一名80后寫作者,在出手寫小說沒幾年時便顯露出這種文體個性乃至正在養(yǎng)成中的風格,實屬難得。

馮娜寫現(xiàn)實的又一特點是難得“絕望”。在余華、殘雪等許多作家的寫作經(jīng)驗里,“沒有出路”往往是通向真理的必經(jīng)之路,這與受加繆、卡夫卡等西方現(xiàn)代小說家的影響不無關系。在馮娜的閱讀和寫作歷程中,她不太可能完全繞開上述作家,但從文本看,所受影響并不大。另一方面,她也未必深深體會過魯迅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她幾乎是循著樸素的女性直覺于冷酷無情的人間捕捉溫柔的瞬間,在每一篇作品中都留下希望之光。在《治蠱師》的結尾,老治蠱師和老桂花雖然都已死去,但“一夜之間,枯死的大桂花樹周圍栽下去一圈樹苗,墨綠的葉片油亮亮的,葉子全部朝著天空,每一棵的根都埋得很深很深”;《火葬師》里的兩家人雖然都苦不堪言,但到底解除了幾代人的世仇,相幫著面對各自的苦難;《甕中信》里的老戚死了,但手藝竟有幸傳給了親生子;姨媽沒有找回孩子,但所有的家人都盡可能給予姨媽寬容和諒解;《無數(shù)燈火選中的夜》里的陸彥“其實就像一塊浮木,在大洋里飄蕩,她原來的根被拔斷了,她被這片并未成形的黑暗和海域深深囿住”,但直到小說結束,她依然“渴望重新用錨鉤住底部的巖石,她像一個饑不擇食的人接受任何有可能再次接近新聞‘高地’的工作機會”。只有《魚問》里的老木真的被逼上絕路,但馮娜仁慈地給了老木一支“下中簽”,給了他在絕望前最后一次盛大的開海,這場盛典留在老木的記憶中未必不是一丁微弱卻不熄的火苗。

在馮娜到目前為止的現(xiàn)實觀照中,她最著力的是對邊地文明的觀照。這在她的詩歌和小說中都非常明顯。但她的詩歌時而跋涉于云南、西藏,時而行走于漓江水畔、“霧中的北方”,而小說中的邊地基本打上的是故鄉(xiāng)烙印。小說創(chuàng)作不同于詩歌創(chuàng)作,它要求對所寫空間吃得更透更全面,馮娜本身是生于云南的白族人,有這樣的選擇是自然之舉。

一如馬爾克斯、莫言等許多以故鄉(xiāng)為題材的作家,馮娜的邊地書寫也充滿魔幻感,傳說、儀式、民歌、方言和風景畫、風俗畫,以及各種特異功能般的神秘言行彌漫于稀薄、緩慢的情節(jié)之中,對奇特的邊地文明和盤托出的沖動常常超越編織故事的企圖。不迷戀情節(jié)而自覺肩負某種文化使命,對一個年輕作家而言十分可貴。

但馮娜不像上述所謂魔幻現(xiàn)實主義者們那樣將魔幻和現(xiàn)實熔化、捏合進而打并一處,她將魔幻和現(xiàn)實對立起來。在馮娜的小說里,邊地/魔幻/過去/小人物/淳樸、愉快等與城市/現(xiàn)實/當下(或未來)/大人物(或隱隱的權勢)/貪婪、痛苦等成為截然分開的二元。魔幻對于馮娜而言,有“利器”的意味,她借助并依賴魔幻召喚祖先的亡靈、對抗工業(yè)文明對邊地的侵入。李健吾說沈從文“對于美的感覺叫他不忍心分析”很對,但他緊接著還有一句認為沈從文不忍分析是“因為他怕揭露人性的丑惡”③,而事實上,沈從文在《蕭蕭》《柏子》《丈夫》等許多作品中對邊地文明的負面看得很透徹,他并不是只執(zhí)著于建一個理想化的希臘小廟那么簡單的作家。但馮娜筆鋒所指的現(xiàn)實問題幾乎全部可以歸于城市/現(xiàn)實/當下(或未來)/大人物(或隱隱的權勢)/貪婪、痛苦等一極,她將另一極理想化,這妨礙了其筆下的邊地書寫擁有更多的豐富性。雷蒙·威廉斯抨擊“一種許多人都熟知的習慣,那就是把過去,把那些‘過去的好日子’當作一種手杖,來敲到現(xiàn)在?!雹苓@亦是馮娜需要警惕的。

馮娜對邊地文明的聚焦也容易讓人憶起上世紀80年代的“尋根”思潮,并且,她也如汪曾祺一般迷戀“最后一個”:最后一個治蠱師、火葬師,最后一批漁民,以及瀕臨失傳的烤酒手藝。但馮娜不是立足于現(xiàn)在往過去“尋根”,追溯美好記憶中的“最后一個”;而是身處其時地痛悼于“根”和“最后一個”的即將逝去。對于“失根”的擔憂和痛惜,成為馮娜所有邊地書寫中所涉現(xiàn)實問題的總問題。而這種失去,不僅僅是失去“一片‘未遭破壞’的鄉(xiāng)村的東西”,“對特定的人來說,失去的還有一片具有特殊意義的人文和歷史風景,在其中情感的源泉與其說是‘自然的’,不如說是‘故鄉(xiāng)的’”⑤。因此,馮娜的小說在將邊地之“根”作為一種“物”和盤托出的同時,還捧出灌注于心的深沉情感,為邊地風物填充情感的“肌質”。并且,這種情感具有正在經(jīng)歷的即時性和當下意義。

尋找和塑造“代言人”是馮娜展現(xiàn)邊地文明的又一手法。治蠱師楊正清、老漁婆許孃、火葬師老德、烤酒師老戚,甚至居住在離城市不遠處的伍大孃都是帶有神巫色彩的邊地文明的化身。他們清一色都是老人,沉默寡言或欲語還休,懷揣秘密又洞穿世事,通曉某樣奇異的技能,卻大多苦命、令人唏噓。這就使得他們一方面具有鮮明濃郁的邊地風情,甚至成為某種文化苦難的象征;另一方面又有類型化、同質化之嫌,成為一些雖然令人難忘但終究“扁平”的人物。并且,這些人物多少還予人似曾相識之感,如陳忠實《白鹿原》里的朱先生就是類似的形象。馮娜有一首詩《端午祭屈子》,拋棄了屈原在人們心目中固有的形象,想象著他“瘦削堅硬的骨”,反復問著“你冷嗎”,將纖夫、屈原和“我”寫成交融又有別的俗子。這說明馮娜有解構傳統(tǒng)定勢的能力,也有以平常心重新發(fā)現(xiàn)、重新塑造傳奇人物的能力,如何在今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讓某一群體的人物“圓整”又新鮮起來是她必須解決的又一難題。

馮娜在和王威廉的一篇對話中說:“優(yōu)秀的小說應該充盈著詩歌的品質,凝煉蘊藉、清晰而多義,有直指人心的深情和力量。”又說:“就我個人的寫作經(jīng)驗而言,詩意讓小說這種匍匐于大地、鉆井一樣深入大地內(nèi)部的沉重鐵錨獲得一種向上的力,它有效地平衡著淵藪與天際的重量;也使人獲得一種更為豐富更多層次的眼光。”⑥馮娜的小說確實呈現(xiàn)出濃郁的詩意。她之所以在面對現(xiàn)實問題時采取柔容而深沉的抒情化方式,之所以在寫“失根”時使筆尖充盈情緒,都是因為她所熟悉的詩歌寫作經(jīng)驗滲入小說創(chuàng)作并產(chǎn)生影響。除此之外,她的詩化傾向還有一些更為重要的方面。

馮娜的小說中充滿隱喻。其中很多隱喻又往往與小說的主題甚至標題有關,如桂花樹的存亡之于楊正清的生死和治蠱術的是否失傳、鉆豆腐的銀魚之于走投無路的黑烏海人、甕中酒之于甕中信、燈火照不到的地方之于每個個體和整個社會的陰暗面,都是這樣的例子。以關鍵的隱喻點題是詩歌創(chuàng)作慣用的手法。

更重要的是,在馮娜的小說中,不僅邊地風物的描寫比編織情節(jié)重要,環(huán)境的渲染和氛圍的營造也超過情節(jié)的重要性。并且,在馮娜筆下,無論是否有水流存在,環(huán)境和氛圍都總是溫暖潮濕,充滿氤氳的水汽,如下面兩段:

沒有路,也再看不到什么草木,跟著楊正清,楊福全感覺好像已經(jīng)走到了另一個不再屬于他們村、不再屬于梭沙山、甚至不再屬于陽界的境地,那種荒蕪的、沒有人跡、沒有邊境的地方。他身上的蓑衣因為雨水漸干而輕盈起來,他的心變得極空極凈,方才一路上辨認的藥草和爬蟲都在腦海里消失了,那些毒木和石頭底下的蟲卵和菌蔞都消失了。他的思想變得干凈如雨,仿佛被一種纖細的針刺引領,爹是這個拿針的人,忽左忽右,一直往上,針尖突然一轉身,被刺疼的楊福全異常清醒地,跟著他走進了一個巖洞。

——《治蠱師》

當我看到那些酒曲上白色的霉毛被曬干,它們呈現(xiàn)出干燥的深褐色時,我發(fā)現(xiàn)根本無需被那些復雜的氣味所迷惑,酒曲的熟氣被晾干,緊緊收攏,它將以它的深沉和熾烈打通谷物和果實的內(nèi)心,挖掘出一條清泉的隧道,那酒甕中迷人的芳香便是借助了酒曲的記憶和力量,它將恢復那些谷物在枝頭的飽滿和沉醉,它會讓每一粒果實中的酒神都全部覺醒。

——《甕中信》

第一段寫的是雨水漸干時,第二段寫的是酒曲被曬干后,按理都應該予人干燥之感。但馮娜的設譬依然水汽充沛:“他的思想變得干凈如雨”,“它將以它的深沉和熾烈打通谷物和果實的內(nèi)心,挖掘出一條清泉的隧道”。而且,第一段使人進入懸浮狀態(tài)的澄明之境,為楊福全的心境和即將到來的學治蠱的場景做了很好的烘托和鋪墊;第二段則企圖借助“酒曲的記憶和力量”,“恢復那些谷物在枝頭的飽滿和沉醉”,“讓每一粒果實中的酒神都全部覺醒”。懸浮和重生這兩種境界天然地都充盈著濕漉漉的生命力。不知馮娜的這種審美偏好是否因為得云南的山水滋養(yǎng)所致,但這種潮濕感至少折射出她所理解的生命是豐盈而溫潤的。

環(huán)境的渲染和氛圍的營造出現(xiàn)于馮娜一些小說的結尾時尤其情理交融,并具悠長雋永的余韻,如《無數(shù)燈火選中的夜》的結尾:

夜晚的南方是迷人的。燈火消弭了鉛灰、深藍、蒼白、火焰的界限,整座城市看起來溫情脈脈。無數(shù)的燈光交織著劃過車窗,天橋、車站、地下鐵、筒子樓、地下通道都安全地藏匿在黑暗里。南方的夜晚才剛剛開始,人們成群結伴走進夜市,大排檔粥水熱騰,宰魚殺雞,口腹之欲,一樣都不會少。大人舉杯孩子們吹蠟燭,奶油抹在頭發(fā)上,新裙子上濺了幾滴生抽。車路過每一條我不熟悉的街道,我有點舍不得離開這個夜晚,無數(shù)燈火圍繞著它,耀眼暖和。我們看不見的所在、燈光也探照不到的地方也一定有些東西正在發(fā)生、成形;但有什么關系呢,它們沒有被任何一盞燈火選中,這讓我們十分心安。

燈火并未照徹萬物,相反,它消弭差異,調(diào)和矛盾,不去探照讓人不安的所在。馮娜寫著大人、孩子看似“耀眼暖和”的日常,說著“讓我們十分心安”的話,內(nèi)里卻銳立著相伴相生的清醒了然與四顧茫然。這一番描寫仿佛電影末尾的長鏡頭,緩緩推向渺遠的無言、無盡之處,予人深思,耐人尋味。

但除了著意滲透筆力的段落,馮娜小說的語言總體而言比詩歌質樸,寫實感也非常強烈,即便在寫神乎其神的巫蠱之術和密不外傳的民間手藝時,她也沒有故弄玄虛,而是以近似于紀錄片的方式記述,熠熠生輝的是這些令人費解的神秘事物本身。

并不是說馮娜的小說在形式上不再需要打磨。她的筆有時也會過分隨意而容留一些明顯的重復和冗余。在《火葬師》中,老德在蓋棺前先叮囑了一遍:“等慢點要關棺的時候,你們曹家人要過來看的,但穿衣打扮好,就這樣不準再動手摸他了。特別是他媳婦娃子,千萬不要讓眼淚水滴在他臉上,也不好滴在棺材上?!睆挠砗螅系掠终f:“人家老遠只為看這一眼,給她看,就是不要把眼淚落在棺木上,更不要落在身上。還有,拉著她,不要讓她用手摸?!毙×肿铀麐尯蛷挠渖瞎啄竞?,老德第三次說:“拉她們下來,勸倒些,不要讓她們摸到,也不要眼淚滴上面?!币苍S這一習俗在馮娜看來異常重要,但在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說里實在應該想一點更簡潔的辦法來寫?!兑虌尩膶ふ摇防锔^分些。姨媽一出場便是:“她像驚恐萬狀鬃毛直立的馬匹一頭撞進人們默然成型的秩序當中。”兩節(jié)之后馮娜寫道:“確切地說,姨媽不像一匹馬,三十幾歲胖胖乎乎的女人看起來更像一種家常、拙笨的動物,走路一扭一擺、體態(tài)臃腫的鵝或者‘嘎嘎嘎嘎’叫喚不停的鴨子。”一節(jié)之后又寫道:“讓她像一匹發(fā)狂的母馬沖向醫(yī)院門口的就是一家人歡天喜地、妹妹哭天搶地中產(chǎn)下的那對寶貝中的一個。”鴨子已變回馬。但兩節(jié)之后又寫:“當姨媽在眾人的錯愕中驚覺嬰孩被一個貌似醫(yī)院護工的人販子抱走了,她就從闊蹼的鴨子變成了一匹鬃毛直立、全身發(fā)抖的母馬。”再下一節(jié),馮娜終于最后一次使用了這個比喻:“姨媽的丈夫葉明永,一個開著客車趕來的男人將一匹驚惶脫韁的馬拉回馬圈?!倍潭糖ё肿笥业钠锊粌H存在重復和啰嗦的弊病,而且還有修辭的混亂與失序。這種情況在馮娜的小說中發(fā)生的頻率并不高,這證明馮娜不是沒有能力處理好此類問題,也許是成稿后的修改和打磨遭到了忽視。

綜上所述,馮娜在詩歌創(chuàng)作已然取得一定成功之后,若于小說創(chuàng)作一路發(fā)展應當亦有可觀的前途。但可能的桎梏與危機也需要正視。除卻前述所言的一些局部的缺憾,馮娜在題材的選擇上恐怕也必須面臨轉型,或至少是拓寬。

從馮娜到目前為止的小說創(chuàng)作來看,她的題材主要有兩類:占據(jù)主導地位的邊地敘事和開始涉筆的城市日常生活。后者目前發(fā)表的作品有兩篇,即《姨媽的尋找》和《無數(shù)燈火選中的夜》?!兑虌尩膶ふ摇坊臼切侣劰适碌母膶懞驮诖嘶A上的虛構、揣摩,倒是《無數(shù)燈火選中的夜》呈現(xiàn)出馮娜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有可能繼續(xù)發(fā)展的生長點。

《無數(shù)燈火選中的夜》與時下流行的青春敘事有某種程度的暗合,但它沒有被愛情、懷舊、熱血沸騰、狂浪不羈等標簽輕易釘住了魂,它誠誠懇懇地寫一個初涉社會的新聞系實習生的遭遇和頓悟。在這篇小說里,每一個主要人物都被表現(xiàn)得比較立體,邊地敘事中的二元對立也被對紛紜世事的多重理解所代替。何蔚潔努力上進、才華橫溢、懷揣理想?yún)s又怯懦彷徨;吳主任看似語重心長,其實早已是一塊被打磨得溜滑的卵石;寫得最成功的是陸彥,表面上看,她干練卻世故,但作為一個企圖抓住任何有可能使她重新實現(xiàn)新聞理想機會的人,所有顯而易見的性格都只是“非如此不可”的生存之道。為達一個崇高的目的,只好選擇暫時的不擇手段,當馮娜寫到陸彥“像一葉浮萍面對大海喊話,哪怕聲嘶力竭”時,她很好地透析了這個人物的悲劇靈魂。對于社會閱歷有限的年輕小說家而言,寫小說如果一定要以一些實事為底,那么最好的選擇便是通過熟悉的個體的成長經(jīng)驗,連接、輻射向大千世界;或者反過來,在變幻莫測的大時代大世界里貼心細摩個體的心路歷程?!稛o數(shù)燈火選中的夜》在此方面無疑是成功的。

但小說畢竟是虛構的文體。對經(jīng)驗的書寫雖然是創(chuàng)作小說的一條途徑,但亦有可能走向題材的窄化甚至枯竭。對于詩人出身的馮娜來說,未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題材選擇上還有另一條路徑,即以自己豐富卻又實在的情緒及內(nèi)心世界作底,而敷衍出在材料的編織上更依靠想象力的小說。精神之骨是寫實的,具體的故事漫漶而自由。

注釋:

①馮娜:《我與世界的親近和隔膜》,《中國詩歌》,2010年第9期。

②③李健吾:《咀華集·咀華二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5月,第28頁。

④⑤[英]雷蒙·威廉斯:《鄉(xiāng)村與城市》,韓子滿、劉戈、徐珊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4月,第15頁,第195頁。

⑥馮娜、王威廉:《詩歌與生命的“馭風術”——馮娜訪談》,《山花》,2014年第18期。

(作者單位: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

本欄目責任編輯張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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