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曉賓
從情結(jié)正面走向情感深處
——蔣殊作品印象
佟曉賓
許多人知道蔣殊此前在太鋼工作,卻未必了解她的文學歷程。她的起步算是比較晚,即便是在太鋼文學圈兒,比她早或與她同時期寫作的人,也很多。但是,像她這樣堅持一步一個臺階走到今天,卻鮮有其人。
1998年,太鋼作家協(xié)會舉辦了第二屆秋季筆會,會上,蔣殊把當?shù)嘏加龅囊粋€傻兒當成寫作的原型,提筆寫下她平生第一個小說人物。記得那一年,她連描寫與敘述都區(qū)分不清。應該說,這篇不足萬字的小說,給了她文學創(chuàng)作的信心,使她比較準確地摸到了文學的大門。那一年,她還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子。誰知當時的華光照排系統(tǒng)里竟然沒有這個字,所以,她的名字也常常被報刊編輯寫作陽子、楊子。
因為是身邊隨手拾來的人物,一個別人司空見慣,都沒有放在心上的人物,這樣的一個開端,或許給蔣殊帶來了一個不一樣的啟蒙,“萬般滋味盡在平凡生活中”,“藝術原來就是身邊的事物”,這一發(fā)現(xiàn),點醒了一顆空白的心,在蔣殊的文學世界里打上了一層抹不去的底色。蔣殊自己或許已經(jīng)忘記了,但我覺得之后十幾年的創(chuàng)作中,這個小人物一直深刻影響著她。
2001年,太鋼作家協(xié)會在晉祠舉辦了一屆高規(guī)格的筆會,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實力派代表人物韓石山、李銳、成一、張銳鋒、蔣韻無一缺席,焦祖堯以及創(chuàng)聯(lián)部的領導均到會表示祝賀。也就是在這一屆筆會上,蔣殊第一次用“夏菡”的筆名交上的小說《邊緣》,獲得了時任《山西文學》主編韓石山的高度評價,他說,像這樣的小說,這樣的語言,達到了小說的一個高度,這是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優(yōu)秀的小說。
以上提到的這兩個小說,也都是選取了日常身邊的人物原型,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味。
《邊緣》的成功,奠定了她在小說語言上的駕馭能力,小說2002年發(fā)表在《山西文學》上,此后還獲得2004年度全國冶金系統(tǒng)第四屆鐵流文學二等獎,成為蔣殊文學道路上一個重要的標志。
蔣殊真正成為蔣殊,是從短篇小說《草兒的粉》開始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2006年。小說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弱者深深的同情,同時,鮮明地體現(xiàn)了作者著眼于情感的意向,主人公草兒只因渴望一份情感,而步入了絕境。這是廣為外界好評的、被認為是蔣殊小說代表作的一個精品,無論從語言感染力,還是藝術表現(xiàn)力上,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兩個短篇小說充分展現(xiàn)了蔣殊的文學潛力,也給了她極大的信心。然而,就在大家都覺得她應該繼續(xù)發(fā)力,有更好的作品問世時,她卻停了下來,把精力放在新聞記者工作上。那些年,只偶爾在太鋼內(nèi)部承擔一些報告文學寫作,筆下也出現(xiàn)了一些反映企業(yè)先進模范人物的報告文學作品,《上帝醒了》《市場的誘惑》《永遠的項目》《籌碼無形》等,幾乎每年都有優(yōu)秀的作品獲得新聞獎項。她最開心的是深入基層和一線,與那些鮮活生動的人物對話。從2008年到2013年,她就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優(yōu)秀記者,期間因為成績突出還獲得了“太原市十佳新聞工作者”稱號。蔣殊似乎也很滿足這樣的工作,只偶爾寫一些小篇幅的散文隨筆發(fā)表在報紙上。而她的業(yè)余時間,很大一部分都放在了她的博客上,在那片屬于她個人的天地里開心地玩,從別樣蔣殊,到蔣殊的小院。一直到今天,她依然堅持打理她的“小院”。
大把的時光,似乎被蔣殊浪費掉了。但并沒有改變打在蔣殊心底的那層底色,依然是身邊的人,身邊的事,就在去年,蔣殊微小說《自己的墓葬》,發(fā)表在《文藝報》,后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還分別獲得了武陵“德孝廉”杯全國微小說精品獎及“茅臺杯”2015《小說選刊》年度大獎。小說以表哥打來電話起筆,一副白描狀態(tài),寫了她陪母親看墓的經(jīng)過。
人們在熱議這件小說獲獎時,不免對蔣殊所關注的人物和事件之低、小,產(chǎn)生了好奇。她筆下的一切,總是取自現(xiàn)實生活中不被人重視的平凡小事,那些人,那些場景,那些人物說出的話,都讓讀者感嘆切入現(xiàn)實之真之深。有時候,幾乎就是沒有任何修飾的原版的現(xiàn)實。
在《自己的墓葬》中,蔣殊刻意回避了抒情。她幾乎刪減了所有的技巧,一個無解的人生命題,沉重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話題,就在她波瀾不驚的敘述下,赤裸裸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文中的那位母親,每一句平靜的話語,都有著逼近現(xiàn)實的力度,讀來真切感人,有著異乎尋常震撼心靈的力量。
雖然,作為一個極有天賦的小說作者,蔣殊空置了六年時間。但是,《陽光下的蜀葵》可以證明,這六年的時光,一些情感其實一直堆積在她心里,蔣殊并沒有真正停下來。
2014年,蔣殊散文結(jié)集出版,《陽光下的蜀葵》給山西文學界送來一縷清新的鄉(xiāng)土風。深情款款是這本書的核心特色。
同樣是選取了生活中的平凡小事,現(xiàn)實中真實的小人物,親人,鄉(xiāng)鄰,農(nóng)田屋舍,在她的筆下流淌而來,如涓涓的清泉沁人心脾、詩意盎然;那些人、那些事、那片地,涂染上一層月下清輝,淡淡的,那么叫人肺腑感傷;別人扔了的,她撿拾在手心里,當寶貝一樣品味;別人討厭的故意遺忘的艱苦生活,在她看來,充滿了真摯的人情世故;凡是給過她溫暖的事物,哪怕是一條狗,一只雞,只要是她內(nèi)心懷念的,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小感動,她都要一一撿拾起來,當寶貝一樣捧在手心里,精心編織描繪,展示給世人。
應該說,蔣殊的文學作品無論小說還是散文,情感始終是一條主線。
她是一個深情的人,濃情凝聚在筆端,成了化也化不開的心結(jié)。在離開家鄉(xiāng)的幾十年里,她頻頻回望,每一次都帶著深深的眷戀,抬眼深情款款投向她的鄉(xiāng)村。
但這樣的濃情與煽情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讀過董橋,再來看《陽光下的蜀葵》,你會很容易判斷什么是煽情矯情,什么是真情流露。董橋能從一縷清風飄過窗前,嗅出古意文愁來,那才是小資情調(diào),是故作高雅、無中生有的酸秀。蔣殊的情,清爽爽的,飄著透明簡單真真實實的味道,讀來倍感愉悅,沒有設置半點玄幻。她從不講大道理,從不自詡高雅,她在《陽光下的蜀葵》后記中說:“不想太沉重”。她甚至在《自己的墓葬》獲獎時,坦然地說,自己并不是一個專業(yè)作家。由此,蔣殊的真,可見一斑。
要說煽情,只能怪她對筆下的那些人和事物,對家鄉(xiāng)傾注了太多的深情,她心中的這份情感,牽引著她的目光,也牽制了她的表達,她注定就是這樣一個從情感的角度審視世界的作者,這是她命定的人生角色和使命。
在過去的兩年里,我也注意到了一些專業(yè)的批評家,還是期待她能夠有朝一日舉筆向現(xiàn)實發(fā)起正面的“進攻”。這種觀點不是沒有必要,但只要仔細檢索她此前的創(chuàng)作,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自己的墓葬》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可能。同樣是情感的主線,她在小說中的聚焦敘述已經(jīng)偏離了詩化現(xiàn)實和主角抒情的軌跡。相反,看似無心、隨意的寫作,恰恰因為固定了情感為圓心的進退,也便讓“制造出許多別致的切點”“走向情感深處”,成為了可能。
作為讀者,我這樣的眼光肯定夠不上專業(yè)評論的水準。也許,還會被標上“脫歷史”閱讀的標簽。的確,蔣殊的寫作一直聚集在一個較小的格局里,她的視野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與她相關的人和地界。不能否認,以《陽光下的蜀葵》為代表的這樣一些同質(zhì)化的作品的扎堆兒出現(xiàn),不免會使人產(chǎn)生“作者語境和想象力的單調(diào)”的疑惑,有讓人陷入閱讀疲勞的危機。這樣的文字,她寫了七八年,甩不開一奶同胞的痕跡。但或許,正是這樣的一路走來,才使得她具有了一種不被潮流或文學精英左右的支點。她說過:“我不會以寫作為生,我只會關注那些真正打動我的事物,只會用我喜歡的方式,去寫那些我喜歡的文字?!?/p>
每一個寫作的人都會想,究竟什么是經(jīng)典,如何在現(xiàn)世看到后世能夠留下的是什么?老子說,大道至簡。葦岸說:“我覺得藝術家就是那些努力使人類重新回到童年或走向堯舜的人。”當我們終其一生也寫不出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的時候,我們至少,還可以為自己或相識的人們,留下一些讓人落淚的文字。閱讀《陽光下的蜀葵》,淚濕衣襟的經(jīng)驗足以說明,也許人類古典的精神追求、理想,那些單純的向往,不是消失了,而是深深潛入了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我們只要喚醒與生俱來的那一份向往,便足以點燃它,燃起熊熊火光,照亮現(xiàn)實,“照亮那些太陽照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