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

落魄記

梁爽

1

高鐵接站大廳里亮如白晝。閔志說，有兩個出站口，你在C3，我去D3。宋小芒拽住閔志，你也陪我在C3。閔志嘴巴張了又合上，沒說什么，使勁地?fù)Я藫涡∶⒌募绨?。后來，宋小芒說，我去抽支煙。閔志說，別抽了，還有兩分鐘，車就進(jìn)站了。宋小芒又說，閔志我想上廁所。閔志說，不是剛?cè)ミ^，小芒你別這么緊張好不好，見的又不是外人。

接站的人不少，宋小芒和閔志擠在最前面。長長的滾梯像個傳送帶，把一撥撥背包提箱的人從高處的站臺送到地面。宋小芒瞪圓眼睛，直到最后一撥人下來，也沒看到父親。宋小芒說，我不會看漏的。父親高大魁梧，有著華仔一樣倒三角式的身材，即便在北方，宋小芒也能在人堆兒里把他一眼認(rèn)出。閔志說，是我們接錯了地方，D3。

兩個人轉(zhuǎn)過身，父親已在遠(yuǎn)處招手，嘴里喊著閔志的名字。最熟悉不過的聲音，八年里，在夢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的聲音，宋小芒像突然散瞳一般，眼睛無法聚光，淚水也蒙了上來，她看不清父親的臉，只覺得父親矮了瘦了，沒有了記憶里的高大。閔志跑了過去，父親也跑前幾步，兩個人親熱地攥起手互相拍著肩膀。宋小芒傻傻地站在原地，這樣的情景，好像也在夢里出現(xiàn)過。

車上，一直是閔志和父親相互問這問那。宋小芒每次偷偷用眼梢兒看父親，父親也都在偷偷看她，兩個人的目光總是一撞到就即刻彈開。低下頭的宋小芒，目光落到父親衣服上，黑色薄羽絨服，遠(yuǎn)看還算時尚，近看就知道不是牌子貨。你父親退休工資很可觀的，鬼曉得都花到了哪里。宋小芒想起母親的話，還想起從前，母親一直喜歡給父親穿各種樣式的力朗，那時的父親很有派。

進(jìn)到家，已是凌晨三點(diǎn)，沙發(fā)上的母親正襟危坐。宋小芒差點(diǎn)笑出聲，后來她問母親，你至于那么嚴(yán)肅嗎？母親說，不知道該咋面對。宋小芒想，父親可能也是吧，把話都說給了閔志，看母親的表情始終訕訕的。

對于母親和父親的再度見面，宋小芒曾有過N種設(shè)想，當(dāng)這一切真的發(fā)生，她竟有些緩不過神，還好是在她生活的南方C城，有閔志在身邊一起面對。八年前那個陽光低斜的午后，父親摔門而出，撂下過一句狠話，臨死時再見一面。以至后來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說起父親，母親就會提到這句話，繼而會捂著胸口難過地把話題岔開。岔開沒多久，又會把話題重新繞到父親身上。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如果母親不主動中止，宋小芒會一直做個好聽眾，陪母親在父親的夢魘里無窮盡地循環(huán)。夢魘，似乎不該這樣說，然而母親每次回憶里偶爾迸出的幸?；鸹ǖ拇_總是很快被父親離開的痛苦迅速湮滅。母親對父親的那份感情，認(rèn)真地有些偏執(zhí)。對此，閔志始終不能理解，男人犯錯就不能寬恕嗎？宋小芒沒法解釋，即便他是最親近的人，但關(guān)系到父母，很多話終是不能說，也說不清。她比閔志更了解母親，她親眼目睹并真實(shí)享用過他們曾經(jīng)甜蜜的婚姻。宋小芒常常會恨自己，覺得自己沒用，八年，能打下一個抗日戰(zhàn)爭，她卻沒能幫母親守住父親的心。

2

宋小芒和閔志的房子將近六十平方米，小臥室只夠擺一張雙人床。關(guān)于住的問題，在父親來之前，宋小芒跟母親反復(fù)商量多次。母親執(zhí)意把小臥室讓給父親，自己睡客廳沙發(fā)。宋小芒發(fā)愁，客廳里沒空調(diào)。母親說，睡在一個房間是萬萬不可能的，當(dāng)然我也不忍心讓他睡客廳。母親在乎父親，此時又多生出幾分近似主人的優(yōu)越。宋小芒拗不過，讓閔志又去買臺電暖氣。

早晨起來，宋小芒看見父親坐在床邊發(fā)呆。昨天坐了那么久的火車，怎么不多睡會兒？父親說，老了，沒那么多覺，昨天在火車上也一直睡不著。那就到小區(qū)里轉(zhuǎn)轉(zhuǎn)吧，有打太極拳的。父親說，沒事兒，你媽說我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影響她睡覺，也影響你們睡覺。父親不眨一眼地看著她，輕輕地咳了下，說，小芒，我挺高興，真的。父親松弛的眼角已讓他顯出老態(tài)，然而眼神卻是暖的。這個冬日早晨的眼神，讓宋小芒的眼淚“唰”地一下流了下來，她仿佛穿越時空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她甚至不可思議地想到了家鄉(xiāng)冬天里的太陽。就為這，她覺得此前一切的傷痛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開心是真的開心，心也一直在懸著。外出辦事把手機(jī)攥在掌心，不敢放進(jìn)包，怕母親或是父親會突然打來電話聽不見?；氐骄庉嫴?，校對稿子也總是看錯行。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宋小芒以從來沒有過的速度奔回家。父母在廚房各自忙著，廚房的門玻璃上蒙著一層細(xì)細(xì)的水珠，久違的溫馨讓人想要落淚。再細(xì)看，兩個人的眼窩兒都是紅的，宋小芒想問怎么了，父親擺擺手。閔志這當(dāng)口兒也回來了，父親臉上馬上有了笑，像瞬間開出的花，招呼著閔志快點(diǎn)洗手，變戲法一樣把飯菜擺滿了桌子。閔志從柜子里翻出一瓶霸王醉，父親說，別開了，這些年我?guī)缀醪缓染频?。閔志又找來倆杯子，說咱家團(tuán)聚了，是高興事兒，我陪您喝點(diǎn)。父親笑了，說那就喝點(diǎn)。宋小芒看了眼母親，母親也看了眼宋小芒，用中指摳了摳額頭。她們想到了一處，信父親戒飯，都不會信他戒酒。曾有三年左右的時間，都是父親主動打電話過來，每一次都是在醉酒之后。換句話說，那三年只有父親醉了，宋小芒才能真實(shí)地感覺到他的存在，在話筒里又喊又叫嘿嘿直笑地存在。

五菜一湯都是父親做的，沒有一盤適口，要么火候不對，要么咸淡不對。蘑菇湯倒是火候咸淡都沒問題，面上卻浮著一層厚厚的油花，全然不是當(dāng)年的手藝。喝了酒的父親，聲調(diào)高了起來，挽著袖子，講起話來臉上也有了神采，一遍遍地問宋小芒和閔志，這菜做得還行嗎？繼而會馬上回答自己，我覺得還行。母親臉陰得厲害，不時遞過去一個眼色，父親看了跟沒看一樣。宋小芒沒怎么說話，倒是閔志又吃又喝，大快朵頤的樣子。

晚飯后，宋小芒主動提出和父親到附近公園轉(zhuǎn)轉(zhuǎn)，父親欣然應(yīng)允。一出門，宋小芒問，這一天咋樣啊，吵架沒？咋還都掉眼淚了呢？父親說，別提了，你媽整整跟我講了一天。我跟她說，咱留著過幾天再說？不中！一刻沒停，陳芝麻爛谷子全講一遍。宋小芒說，你得理解她，八年沒在一起，得多少話要跟你說。父親說，理解，我咋不理解，是我對不起她，很多話她也只能跟我說。但是理解也不能這樣啊，我現(xiàn)在腦袋瓜子還嗡嗡直叫，明天再這樣非爆了不可。宋小芒笑，你也是，不能變通下，聽不下去的時候，就編個理由，出去躲一會兒。父親拍著巴掌笑了。

公園中央的小廣場上，一群大媽正在《小蘋果》的旋律里盡情舞動著腰肢。父親說，看會兒吧。宋小芒說，有什么好看的，一個個腰比水桶還粗，父親便沒有停下腳步。走得遠(yuǎn)些了，宋小芒說，我再認(rèn)真問一次，你這次來是不是真的不打算走了？父親的聲調(diào)一下高起來，當(dāng)然不走了，我既然來了，就是下了決心的。宋小芒嘟囔，你以前也沒少下決心。父親說，那不一樣，說到底，我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宋小芒的鼻子酸了。

在這之前，父親多次表示過要回家。第一次是六年前，父親突然打電話過來，說想和母親重歸于好。那天下著很大的雪，宋小芒正在校一個中篇。掛斷電話，她扔飛手中的筆，沖出辦公室。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是覺得開心，整個人像是搖過的香檳，只需輕輕打開蓋子，喜悅就能“砰”地一聲飛滿天空。她像電影《鋼琴教師》里那個帥氣的男孩一樣，在辦公樓前的空地上沒停歇地跑了兩圈，又高高地跳了兩下。當(dāng)然無法跳得那樣美妙，但這不重要。做完這一切，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淚流滿面，望著雪地上深深淺淺的鞋印，啜泣變成了嚎啕大哭。

母親對宋小芒的話表示懷疑。宋小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從屢見不鮮的社會現(xiàn)象，講到父親從前種種的好。母親哭，不松口。母親說她了解父親，他根本不是真心悔過。宋小芒又打電話給父親，還把母親的傷心添油加醋地多渲染出幾分。父親信誓旦旦，后悔自己的不負(fù)責(zé)任，要宋小芒一定幫他。宋小芒又趁熱打鐵打電話給母親，勸母親再大度些，少年夫妻老來伴，多想想以后，原諒父親這一次。父親是在朋友老鄭的陪同下，見的母親。這讓母親很反感，自家的事，沒必要讓外人來摻和。見面是在家里，飯桌上，老鄭代父親說了開場白。父親很快接過話頭兒，過去都是我不對，今天我能回來，也是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但有些話還是當(dāng)著老鄭的面說清楚。母親沒吭聲，父親又說，我回來可以，要有幾個條件：第一，過去的事兒讓它徹底過去，不能再提；第二，工資卡還是放在我自己手里；第三……母親氣得嘴唇發(fā)抖，吼道，你別回來，倒像是我做錯了在求你！父親也吼了起來，老鄭你都看到了，是她不讓我回來！父親“嚯”地一下掀翻了桌子，湯湯水水灑了母親一身。他拉開門，頭也沒回地?fù)P長而去。母親哭得凄厲，老鄭朝父親的背影喊，老宋你還是不是個人，你的事兒我以后再也不會管了！

母親很快明白了父親所謂要回來的動機(jī)，沒出幾日，朋友親戚的譴責(zé)紛紛而至，如一簇簇小箭無情地射向她本已千瘡百孔的心臟。在外面找女人的男人多了，哪一個像老宋這么可憐，放在當(dāng)前，這事兒還能算事兒？！一時間，父親成了被同情的對象。世人的態(tài)度顯而易見，父親的不歸，是因?yàn)槟赣H的小氣和苛刻。毫無疑問，“風(fēng)兒”是父親自己放出去的，言之鑿鑿，還有老鄭作證。母親百口難辨，氣出高血壓，宋小芒也病了一場，不知道如何安慰母親，從始至終自己似乎都在扮演著“幫兇”的角色。

3

宋小芒進(jìn)家的時候，閔志正在教父親用新手機(jī)。母親急忙把宋小芒拉進(jìn)另一個房間，虎著臉，閔志怎么不跟我們商量就給他買手機(jī)，他的錢給別人，我們又花錢添補(bǔ)他，憑什么呀！宋小芒說，閔志還不是怕他變卦，這是糖衣炮彈，你們今天還好吧？母親嘆口氣，好什么好，你爸爸算是沒救了，這么多年沒人管，喝酒把腦袋喝壞了，今天一天下八次樓，一次買一樣?xùn)|西。母親搖晃著手槍一樣的手勢，宋小芒“撲哧”一下笑出聲，父親變通得夠快。

父親給宋小芒看他買的菜，番茄胡蘿卜茄子西蘭花，堆在廚房角落，姹紫嫣紅。菜相一流吧？便宜得很。父親表情里帶著得意。得知父親買菜走了兩站地，宋小芒急了，犯不上為省一點(diǎn)錢走那么遠(yuǎn)路。父親說，閑著也是閑著，能省就省。母親后來一直感慨，不知道你父親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大手大腳一輩子的人，居然變得這么小氣。

晚飯后，宋小芒在廚房里煎中藥，父親進(jìn)來，問，會煎嗎？我?guī)湍惆伞Ｋ涡∶⒄f，不用，吃了很久了。父親又說，明天去中醫(yī)院，我陪你。裊裊霧氣中，宋小芒“嗯”了一聲，心一下就熱了。和閔志沒有孩子，是她的原因。做過一堆檢查，醫(yī)生都說沒啥大問題，只是內(nèi)分泌失調(diào)，關(guān)鍵要調(diào)整心態(tài)。宋小芒什么道理都懂，卻無法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尤其面對父母的事情。起初母親想離婚，父親不離，那時他還沒退休，覺得離婚是一樁沒面子的事，于是以一次又一次假意的回家，拖延母親想要離婚的步伐。父親一提到要回家，宋小芒就不計(jì)前嫌地投入其中，向母親游說，向父親通風(fēng)報信；每次到了緊要關(guān)頭，父親就打退堂鼓，甚至玩失蹤，打電話不接，接了也用一連串的嘆息和身不由己之類的話搪塞。有一次宋小芒逼得緊了，父親竟躲進(jìn)醫(yī)院裝起病。父親退休后，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大轉(zhuǎn)彎，從早到晚拿電話追著母親要離婚。母親一賭氣，反倒杠起來，你想不離就不離，想離就離，好事都是你的！母親說什么也不肯離了。父親急了，竟將一紙離婚起訴書遞到法院。母親傷痛欲絕，30年夫妻，真是一點(diǎn)情分不顧。宋小芒也很難過，連著三天幾乎不吃不睡，下班路上糊里糊涂被一輛電動車撞倒送進(jìn)醫(yī)院。父親嚇得撤訴，說對不起小芒，再也不瞎胡鬧。母親從老家匆匆趕到C城沒再回去，她覺得虧欠宋小芒，決意留在她身邊照顧。所幸宋小芒沒有大礙，脛骨輕微骨裂，住了幾日便出院。內(nèi)疚了一陣子的父親很快又恢復(fù)到原狀。后來，宋小芒對閔志說，在她家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中，沒有誰是贏家，每個人都心力交瘁，暗痕累累，她，母親，也包括父親。

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宋小芒一直不跟父親說話。說是陪她，從坐到候診大廳的椅子上，父親就沒挪過地方，翻來覆去看手里的報紙。你不想聽聽醫(yī)生怎么說嗎？父親說，你自己進(jìn)去吧，醫(yī)生怎么說，你再告訴我。宋小芒覺得父親有心事，心浮氣躁，不像剛來的幾天。她甚至想，他來不是為了陪她，而是躲避母親。

4

編輯部例會，主編正在講話，母親的電話打了進(jìn)來。宋小芒掛斷，偷偷瞄了眼主編，飛快地回上一條信息：開會，會后回電話。沒過兩分鐘，母親的電話又打了進(jìn)來。宋小芒的心陡地一沉，難道擔(dān)心的事真的發(fā)生，她顧不得主編的臉色，跑出會議室。小芒，你父親走了，所有東西都帶走了。怎么會這樣？母親話里帶著哭腔，給他打了十幾個電話，都不接。宋小芒安慰母親，晚上回去再細(xì)說，我先去找他。

宋小芒打父親的電話，沒響上兩聲，竟被很快接起。爸爸，你在哪兒？我在小旅館呢，父親嘿嘿直笑。宋小芒知道父親又喝了酒。我這還上班呢，你們到底怎么回事？哎——是爸爸不好，沒忍住，吵架了，我沒走，就是嚇唬嚇唬你媽。

下班后，宋小芒在單位門口攔了輛出租車，直奔父親住處。小旅館是城中村的民房改造的，宋小芒捏著鼻子，穿過陰暗潮濕霉味泛濫的走廊，中間似乎還聽到某個房間里女人夸張的呻吟。直到走廊盡頭，才找到父親住的房間。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小芒，又讓你擔(dān)心了。我服了你，怎么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便宜，一晚上20塊錢，我隨便對付一宿。你還真要在這兒住，跟我回去吧。要回也得明天回，讓你媽消消氣，再說馬上回，我自己也沒臉面的。

宋小芒給母親打了電話，說人已經(jīng)找到，陪父親吃過晚飯?jiān)倩亍?/p>

羊肉湯館，宋小芒點(diǎn)了很多菜，又要了一大瓶勁酒，父親的情緒好了起來。宋小芒幾次問吵架的原因，都被岔開。父親來C城已有十幾天，宋小芒閔志帶他和母親玩了市里幾處有名的景點(diǎn)，大酒店小吃店也光顧了三五家。看得出，父親喜歡C城。當(dāng)了半輩子歷史老師，又生性浪漫，他是個懂得生活的人。母親常常為父親不值，女兒在這么好的城市，他卻為了外面的女人，窩在小地方忍辱負(fù)重。母親恨鐵不成鋼，父親卻委屈，只是說母親不懂他。對于父親的話，母親常常嗤之以鼻，我跟他生活幾十年，還不了解他！宋小芒無從勸解，她知道，母親口中的了解和父親要的懂得不是一回事兒。

對于父母的婚姻，宋小芒曾是羨慕的，年少時，他們是很多人眼中的才子佳人。記得有一次去學(xué)校找父親，一進(jìn)校門，就看見光榮榜里父親的大照片——穿著雪白的襯衫站在黑板前，帥氣，儒雅。很多年過去，宋小芒還會常常想起，那份瀟灑是用怎樣的詞形容都不為過的。而此時眼前的父親，正蝦著背，瞇縫著眼睛，“滋溜”一聲把又一杯酒倒進(jìn)肚。

宋小芒呆呆地看著父親，心底悲傷涌動。父親被高薪聘到另一所學(xué)校不過兩年時間，怎么就能變個人。她曾含蓄地問過父親，父親說，有些事跟時間和距離沒關(guān)，感情這東西更是講不清，也不見得要有多充分的理由，說來可笑，茫茫人海也許就是多看那么一眼。對于母親口中“外面的女人”，宋小芒始終充滿好奇，母親零星的敘說，只能給她一些碎片式的想象。高挑，清瘦，有過文工團(tuán)舞蹈演員的經(jīng)歷，離婚喪子，似乎還得過一場重病。在宋小芒面前，父親從不提她，但他講過一句話，為了她，他怎樣都是心甘情愿的。

這些天，父親買菜做飯，一副主人翁的架勢。宋小芒的心卻始終不安，她對父親說，如果你這次還騙我，也只能是最后一次。父親說，不會的不會的。宋小芒說，你是我父親，有些話我不好說，但你也是那么聰明的人，路都是你自己選的。父親的臉紅了。兩個人分手前，統(tǒng)一了口徑，宋小芒答應(yīng)幫父親保全面子。

5

回到家，屋里是黑的。打開燈，母親躺在沙發(fā)上，兩只眼睛腫成了小桃子。還好，閔志加班，要晚回。

母親問，在哪兒找到的？火車站，我再晚去一點(diǎn)，他就上車了。母親說，他走了倒好。宋小芒說，你真想他走還給我打電話？母親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宋小芒耐著性子，聽母親講了大半個小時，總算弄清吵架的原因。

父親有了新手機(jī)，沒再把舊手機(jī)帶在身上。母親趁父親出去買菜，偷偷翻看了父親的手機(jī)相冊，照片里滿是“外面的女人”，背景有寬敞的房間和美麗的山水。母親的情緒一下子爆發(fā)，在她歇斯底里的逼問下，父親承認(rèn)——這么多年，錢都花給了她，給她看病，貸款幫她買90平方米的房子，還帶她去旅游。母親用手捶著胸口，真是個大傻逼，自己的女兒還住著小房子，他給人家買大房子，他是不是爹啊！宋小芒胸口一陣發(fā)緊，嘴上勸著母親，他的錢是他的，他給我我都不會要。母親說，他的錢不全是他的，還有我的，我們還沒離婚呢。宋小芒說，你也是，干嘛偷看別人手機(jī)，多不好。母親說，你是缺心眼兒還是榆木腦袋，多虧我看了他手機(jī)，要不然我們還像大傻子一樣對人家好呢，我這次豁出去了，非跟他搞個魚死網(wǎng)破。母親在氣頭上，宋小芒知道勸也沒用。母親對父親，又愛又恨，又氣又怨，又想決絕又舍不得。每一次有個風(fēng)吹草動，她都是陪著母親在說了哭、哭了說中度過。其實(shí)，她和母親都知道，車轱轆話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次，眼淚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可下一次，她們依舊會用這樣的方式共同面對、互相安慰。

平靜下來的母親說，小芒，你就是太善良，當(dāng)年我不該聽你的，要是到他們學(xué)校大鬧一場，這口惡氣早出了。出了又怎樣呢？把爸爸名聲搞臭，你自己也會尊嚴(yán)掃地。母親說，這一次也是，要不是你求我，說他可憐不能和你過年，我根本不會同意他來，你不能再這樣寬容下去。宋小芒說，沒有天哪有地，再怎么說，他是我父親，我狠不下來的，我忘不了從小到大他對我的好。宋小芒反過來又勸母親，我們再怎樣吵，都是一家人，還有閔志呢，別讓他笑話，你們魚死網(wǎng)破，我以后在閔志這兒怎么做人？母親最終答應(yīng)宋小芒，不再跟父親吵架，忍也要忍到過年，過年后必須讓他走。

6

母親打電話來偏偏又是趕上例會。宋小芒看了眼正講在興頭上的主編，用手捂住了震得嗚嗚響的手機(jī)。堅(jiān)持到散會，宋小芒打電話給母親。母親說，你爸爸吃過早飯就沒影兒了。你們又吵架了？沒吵架，我答應(yīng)過你的。東西在不在？都在，出門時他說去買菜。

一天當(dāng)中，宋小芒給父親打了不下十個電話，電話始終是通的，只是不接，這讓宋小芒多少有點(diǎn)安慰，至少不需要往太壞的地方想。后來她又不敢打了，怕把父親的手機(jī)電耗光。閔志說晚上加班，宋小芒沒敢在電話里提父親的事兒。對于父親，閔志已經(jīng)幫她承受足夠多。宋小芒知道，閔志和更多年輕人一樣，喜歡沒有老人在身邊的二人世界；她也知道，他想讓她快樂，在享受著母親照顧的同時，也和她一起盡心盡力地照顧著母親。

母親燒的番茄牛腩，牛腩很嫩，火候正好，不過沒有留出父親的。母親說，他什么時候能讓人省點(diǎn)心，我這輩子算認(rèn)了，但他讓你操心，我氣不過。宋小芒慢條斯理地吃著牛肉，別氣了，又不是第一次，手機(jī)是通的，應(yīng)該沒啥大事兒。母親說，我才不是擔(dān)心他，我就是生氣，他始終拿我們的寬容當(dāng)軟弱。宋小芒說，哪個不會斗狠，關(guān)鍵他是我爸，真要把他斗出個三長兩短，我虧得更大。母親說，有個這樣的爹還不如沒有。宋小芒不高興了，有個殺人越貨的爹也是有爹，何況他還沒那樣。母親說，現(xiàn)在只求菩薩保佑，他能比閔志先回來。

走在去公園的路上，閔志后悔，不該讓宋小芒跟來。宋小芒說，這么晚了，你一個人我也不放心。閔志說，如果公園也沒有，真不知再去哪兒找。公園里黑黢黢的，閔志打開手機(jī)里的電筒，向兩邊的樹叢里晃著。閔志說，天冷了，我就是怕爸上公園的時候心臟病發(fā)作。宋小芒說，你這樣說我倒有些后怕，早知道白天就該出來找。突然，不知從哪兒躥出一只大鳥，飛得不高，翅膀扇得撲地響。宋小芒嚇得拽緊閔志的胳膊。閔志舉高手機(jī)四處晃動，一對戀人正在樹下熱吻，遠(yuǎn)處隱隱地有幾聲輕咳。宋小芒小聲說，閔志，聽見咳聲了嗎？是爸爸。

樹墻后的長椅上，女人的頭埋在父親的懷里，瘦削的肩一下一下地聳著。女人說，我只有你，你不跟我回去，我就在天堂等你。父親說，我傷了小芒和小芒的媽媽，今天又傷了你，我這種人是不配進(jìn)天堂的……

樹墻這邊的宋小芒，也把頭深深地埋進(jìn)閔志的懷里。

母親正在洗臉。宋小芒靠在衛(wèi)生間的門上看著她彎起的背影，好似一張小小的弓，蓬起的卷發(fā)白了大半。沒找到吧？我猜就找不到。宋小芒不說話。母親抬起頭，轉(zhuǎn)過身，怎么不說話？問你呢。宋小芒的臉上淌下兩行淚，含著笑的兩行淚。媽媽，爸爸這次真的回來了，再也不會離開我們了。母親手里的毛巾“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她趴在宋小芒的懷里，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起來。宋小芒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一下一下拍著母親的后背，似乎卸下扛了千斤的擔(dān)。這副擔(dān)扛得太久，這么多年，她一直活得很怕，甚至連快樂都怕。每一次快樂來襲，她還沒有笑完，就會即刻想到，父親能在身邊分享該有多好，繼而陷入無盡的憂傷。在親戚朋友面前，她總是刻意地挺直胸脯，高昂著頭，甚至在嘴角掛上一抹無所謂的假笑。她怕別人窺視到她內(nèi)心深處的敏感和自卑，又嫉妒著別人擁有父親的寵愛。她咬著牙，想把自己修煉成銅頭鐵臂，只求為母親能多遮擋一點(diǎn)風(fēng)雨。這一切總算過去，父親終于回來，她和母親的頭頂上又重新有了天，以后什么都不用怕了。

父親后半夜回來。宋小芒等了一會兒，才敢偷偷溜下床，站在小臥室門口，父母壓低的嗓音清晰可辨。

……我胡鬧了這么多年，這次是真心悔過。

不是我不寬容，你自己說說看，這是你第幾次和我說這樣的話。

我以前沒少騙你，是我不對，我也把話都說絕了，把你和小芒的心傷透了，只求你們重新接納我，給我機(jī)會來彌補(bǔ)。

母親哭了起來，人的一生有多少八年，我不知道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撲通”一聲，宋小芒的心一震，父親動了真格。

淑芬，我上沒跪過天地，下沒跪過父母，今天我給你跪下。這些年，我并不像你們想象得那么開心，逢年過節(jié)，我都會落淚，想念小芒，也想念你……

母親打斷父親的話，快起來，我答應(yīng)你，為了孩子，我再原諒你一次。

那一夜，宋小芒睡得踏實(shí)、香甜；那一夜，母親從客廳搬進(jìn)了小臥室。

7

短短幾天之間，宋小芒成了另一個人，沒費(fèi)任何力氣地戒掉煙，走路會哼著歌，做家務(wù)會哼著歌，就是洗澡刷牙也會哼著歌。宋小芒的天是晴朗的天。宋小芒的天是藍(lán)藍(lán)的天。

宋小芒悄悄為父母報了“暢游新馬泰”的旅行團(tuán)，想為他們打造一個全新的“蜜月”之旅。拿到行程安排，她興沖沖地跑回家。

屋子里靜靜的。推開廚房的門，母親正在剁排骨，菜刀高舉，肉末橫飛。媽，我爸呢？母親沒吭聲。一塊紅白相間的肉屑，粘在她額前掉下的一綹白發(fā)上，正隨著上下飛舞的菜刀，有節(jié)奏地顫動著。我爸怎么沒在家？母親依舊沒有抬頭，似乎是從喉嚨深處骨碌出一句話，又走了，到陽臺上接了個電話，然后就走了。

走時沒說什么？宋小芒問。

沒說什么，母親說，我對他說你這次走了就別再回來了，我想他也沒臉再回來。

宋小芒的頭仿佛被重重一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責(zé)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