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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身契

2016-11-22 01:22趙世明
都市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二嬸二叔板凳

趙世明

中篇小說

安身契

趙世明

冥冥之中我們都有一個契約。

——題記

1

哥哥叫李大貴,已經(jīng)二十九歲,如果不盡快找個女人,在我們農(nóng)村有可能打一輩子光棍,這將是一個殘缺的人生。二哥叫李二貴,現(xiàn)年二十一歲,家里就生了他們哥倆。為什么他們之間差了八歲?這個秘密也許只有母親心里有答案。

哥哥的婚姻大事牽動著全家人的心,包括二哥李二貴也有些為哥哥著急,他曾經(jīng)勸哥哥娶了小板凳的姐姐當老婆,小板凳不是別人,她就是自己從小尿尿和泥長大的女朋友。二哥大體是這樣說的,哥,你就不要挑揀了,我娶小板凳,你娶小板凳的姐姐,那樣我們不但是親兄弟,還是親連襟。女人嘛,都差不多,俗話講正宮娘娘戴鳳冠,脫了褲兒都一般。二哥的一番好意換來的卻是哥哥的一個冷冰冰的白眼,從此二哥就不再提這個茬。他感覺哥哥好像看不起自己,所以從內(nèi)心講他對哥哥是有點意見的。

這天中午。

父親盤腿坐在炕上,一手捏著油炸花生豆,一手在小炕桌下面搓揉著腳趾頭,今天是冬至,炕燒得燙,父親的腳氣又復(fù)發(fā)了,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哭笑不得。父親說今天要跟哥哥單獨談?wù)劊阅赣H、二哥及所有人均一概回避。哥哥規(guī)矩地坐在一邊,桌子上的菜他基本沒有動筷子,包括那只一絲不掛仰面朝天撇著兩條腿的老母雞。

吃呀?吃雞,這是咱們家最富態(tài)的一只雞,脫了毛都這么肥!怪不得你媽叫它“楊貴妃”呢。說著父親挽起袖子就要對桌子上的“楊貴妃”動手,父親戴著老花眼鏡先是欣賞了一番盤子里的“楊貴妃”,之后拽住“楊貴妃”的一條白生生的大腿,一把撕開遞給哥哥?!皸钯F妃”的另一條腿父親沒有再動,說要留給二哥李二貴。

吃吧。爹說。

我不想吃。哥哥說。

爹又話里帶刺地說:我這張臉給你放這里了,如果你以為這是屁股,就算我的話是放屁了!你娘給你殺雞炒菜,我給你打酒買肉。你不吃不喝板著個臉給誰看呢?平常都是別人請我喝酒,那還要看我有空沒有,有心情沒有?今天,請你喝酒是例外,是對你的特殊待遇。廢話不說了,你到底行不行?你是念過書的人,就不要裝聾作啞了,我說的就是你的那個、那個、那個書本上叫生殖器的東西……如果真的不行,咱就不“瞎子點燈白費油”了。我很忙,好幾家還等我去看墳地呢。說著父親氣呼呼地又干了口酒,與此同時,他的眼睛不停地在哥哥的臉上和大腿間溜達著。在父親深邃而奸詐的目光里,哥哥望著屋頂輕微地打了一個尿戰(zhàn)。父親用筷子敲打著酒壺:嗨嗨嗨,我苦口婆心大半天,你以為我這是給你講故事呢,還是唱大鼓呢?看來你根本沒有把我當一葫蘆醋!

……

那天,哥哥在父親的吆喝下喝了不少酒。

次日,哥哥按著父親的旨意坐客車來到城里,理發(fā)、洗澡、買新衣服,為自己的相親做準備。

城里的圓緣酒店不錯,可以洗澡蒸桑拿,并且一進門就被一股莫名的奶香所環(huán)繞。哥哥李大貴來到酒店沒有急著去理發(fā)、洗澡、買衣服,而是倒頭就睡在了床上,現(xiàn)在他只想躲一會清凈。

2

李二貴開著摩托車在土路上顛簸著。

父親坐在后面一再提醒:二貴,快停停,老子的腦袋瓜都快被你抖得倒瓤了。

李二貴扭頭說:人家都打了好幾回電話了。

父親大聲道:你小子知道個屁!快停下,讓我在陽婆旮旯暖和暖和緩口氣。這叫緊病慢大夫,看風水是急的事嗎?

在路邊的一處朝陽旮旯,李二貴給父親搬了一塊石頭坐下,父子倆彼此點著煙卷抽了起來。二哥望著起起伏伏的黃土坡欲言又止。善于察言觀色的父親瞇著眼睛:二貴,發(fā)現(xiàn)你今天的情緒不對頭吶?來,坐下,有什么事就說說。

二哥長長地吐了口煙霧:還是不說了吧,反正我在你跟前說什么都不對,這情況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父親皺著眉頭嗨了一聲:你不說,我怎么判斷你對不對呢?那萬一你今天說的有道理呢。二哥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了踩:爹,什么都不說了,反正我對你有意見。

什么意見?

偏心眼。

我偏誰了?

我哥。

怎么偏了,二貴,你今天給我說不出來個八八九九,我還哪里都不去了,咱們在這里權(quán)當禮拜天過了。不干活了,什么活都不干了,就是大元寶等著也不去拿了。

二哥雙手交叉抱著膀子坐在摩托車上:既然這樣我就說了?爹,你可不許著急上火。

父親又續(xù)了一根煙點上并擺出一副高姿態(tài)的架勢:但說無妨,你爹的涵養(yǎng)有多高你知道,這是老天爺把你爹安排在這黃土窩了,你爹要是生在北京,早去社科院工作了。我這身份在海外都尊稱風水師,這和大學教授基本平級。

二哥有些不耐煩地說:你比教授級別高。

父親若有所思地吸著煙:也許高一點。當父親抬頭發(fā)現(xiàn)二哥在撇著嘴偷笑時,這才恍然大悟:老子用不著你拍馬屁,說你的事,你對我到底有什么意見?

二哥:好,那咱們就脫了褲子放屁,一不捂著二不藏著。村里有老子請小子喝酒的嗎?

父親:我那不是換著法子逼你哥相親的嗎?何況那天也給你留了一條雞腿呀。一只雞就兩條腿,我又沒有貪污,也沒有多給你哥。怎么就偏心了嘛。

二哥:我每天開著個破電驢馱著你走村串戶風里來雨里去,你為什么不傳授看風水的本事給我?我哥成天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你卻把一大堆書都給了他,實話告你說,人家根本就不看你那些東西。這不等于看不起你嗎?當然,他也更看不起我。

父親平靜地說:你哥看不起咱們就對了。你還有什么意見?

二哥有些激動地拍著自己的胸脯:你,你兒子看不起你!這是一般的小事嗎?你居然還說對?我記事以來他那么大的個子,就沒有往家里存過一分錢,你養(yǎng)著他是要當模特兒呀,還是要當大明星呀?不學看風水就讓他出去打工。

父親冷笑一聲:哼,你就知道打工,出力流汗的粗活能掙到錢嗎?你呀你,不是爹說你,老二呀,你就是大姑娘要飯,死腦筋吶,死腦筋不轉(zhuǎn)彎吶。

3

城里人多車多噪音多,李大貴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這里距螞蟻山較近,此刻,可以隱約聽到螞蟻寺傳來的暮鼓聲。

李大貴正要脫褲子時,聽到有人敲門。

進入房間的是一位濃眉大眼細腰大屁股的年輕女子。

先生好,我是圓緣酒店的服務(wù)員,你需要按摩服務(wù)嗎?

不……

先生,你對我們的房間還滿意嗎?

好,不、不錯……你不要老叫我先生,我不是什么先生,我就是一個鄉(xiāng)下人。

哦,看你的氣質(zhì),一定在鄉(xiāng)政府工作吧?

沒有,我沒有在鄉(xiāng)政府工作。

嗯,讓我再猜猜,你是村里的會計、老師?

李大貴笑了笑說:當過幾天代教,也不算什么老師。

噢,總歸你是文化人,我沒有看錯。你冷嗎?冷就開空調(diào)。

不冷。說到這里,李大貴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條腿在發(fā)抖。為了掩飾莫名的不安,他端坐在床邊并把兩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膝蓋上,讓他抑制不住的是兩只手和肩膀,以及脖子腦袋也都跟著膝蓋“瑟”起來。正當李大貴低著頭不知所以時,突然聽到“嘰”地一聲,李大貴驚呼一聲:有老鼠!說著就在地上來回尋找起來。

那個濃眉大眼的女子手里拿著遙控器,見狀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你真逗,我看你冷就開了空調(diào),剛才是空調(diào)機啟動的聲音。我們這里沒有老鼠,你放心吧。李大貴抬頭看了看空調(diào),又沖女子紅著臉點了點頭:我們農(nóng)村不用這個,剛才真是讓你見笑了。你忙別的去吧,我要下去洗澡。

洗澡,我?guī)湍憬榻B一下好嗎?說著女子就拿出一個精致的塑料本本:你坐下,看,這是38元,洗澡搓澡加鹽奶浴。68元,78……女子彎著腰挨著自己,李大貴的鼻子已經(jīng)感覺到了來自她身體的味道,她那柔軟的胸脯在他的肩膀上蹭來蹭去如同兩只饑渴的小兔子?,F(xiàn)在他不僅僅是渾身發(fā)抖,兩只眼睛也有些迷糊了。女子繼續(xù)介紹:我建議你做這款98元的套餐服務(wù),洗完澡回房間還可以享受港式皇家按摩。

誰,誰給按、按、按摩?

我呀。

你?李大貴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不過你用別人也可以??矗@是我的技師證,我們是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的。李大貴看著證書上的照片由衷地說:是你,就是你沒有錯。你叫孟圓?

唉,對,孟圓就是我。這是我的名片,請多多關(guān)照。說著這個叫孟圓的女子雙手把名片遞給李大貴:先生,不,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李,叫大貴。名字很俗氣,但也好寫好記。

哇,人長得大氣,名字也好霸氣哦,李大貴,大福大貴!好吧,今天晚上“孟圓見大貴”不見不散,我也沾沾“大貴”的光。不過今天晚上你要有耐心,我晚些時刻才能給你服務(wù)。

我、我、我等你吧。

你先押三百塊錢,我給你開押金條,這是我們這里的規(guī)章制度。

三百塊?李大貴本想問問詳細情況,但是,他明顯感覺自己已經(jīng)做不了自己手的主,似乎那不是他的手,那只手已經(jīng)非常麻利地在自己口袋里取出三百塊,并迫不及待地塞進女子的小綿手里。

4

父親和二哥李二貴在返回的路上,二哥再次對父親充滿了看法,所以他駕駛的電驢也十分毛糙。坐在后面的父親雙手緊緊抓著二哥的褲腰,他的臉時而仰起,時而猛不防就撞在二哥的后背。二哥總是不耐煩地提醒:爹,你能不能安生些,是不是瞌睡了?咱這小電驢可沒有安全帶啊。父親有些疑惑地說:怎么這小電驢跑起來一竄一竄的,一會兒緊一會兒慢。不是抽羊角風了吧?二哥說:爹,虧你比教授還高半級呢,你見過電驢得羊角風的嗎?你坐好了,精神些,有個閃失我可沒法向我娘交代。

父親聽了二哥這話倒感覺心里暖暖的:放心吧,我精神著呢。二貴,找個寬敞的地方停停電驢,我得撒泡尿。二哥嘆了口氣:爹,你可真夠麻煩的,總共不到十里地你都撒了三泡啦。父親唉了一聲:人老了就憋不住尿了,你到我這年紀就明白了。二哥持反對意見:老歸老,那新生孩子不是也尿得頻嗎?我看你就是中午喝人家的啤酒多了。來的時候同樣的里程你怎沒有尿這么多?

二貴,快快快停下電驢,你小子非逼著我尿了褲子不行!看來父親確實憋不住了。

嘰咕嘰咕咕咕,小電驢渾身抖動了幾下,屁股后面吐了一口黑煙就不動了。李二貴蹲下身子用手指輕輕抹了點排氣筒上的黑油聞了聞,感覺問題不大,有可能是加的油不好,所以才出現(xiàn)“羊角風”現(xiàn)象。

父親走出幾步后,急忙松開腰帶,李二貴現(xiàn)在只能看到父親的一個彎曲的背影,只見父親踮著腳尖挺著小肚子,一手扶腰一手把持著隨身攜帶的那個縮頭縮腦的老家伙,他的頭時而抬起時而低下,同時嘴里還不停地噓噓著。這個痛苦的過程結(jié)束后,父親這才長長地舒緩了一下憋在肚子里的那股氣。當他觀察自己滴拉在黃土邊邊的那一片潮濕時,心里不由感嘆,從前尿尿一條線,如今尿尿濕一片。老了老了不承認不服氣不行,這情況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前列腺問題?父親這樣想。

爹,你咋撒泡尿居然還憋出兩行淚?你還是盡快把看風水的絕技傳授給我吧,萬一有一天你突然……二哥剛說到這里,父親脫下鞋子朝二哥揮舞著:閉上你的烏鴉嘴!給我在地上唾三口,就說你剛才的話權(quán)當放屁。快,信不信我揍你!

呸呸呸,老天爺吶,土地爺呀,我剛才說的話都是放屁。二哥從小已經(jīng)被父親打怕了,此刻他看著父親的臉色:爹,我剛才是給你開個玩笑,你別往心里去。你臉上確實有兩根淚道道,不信?咱電驢上就有反光鏡子,你自己照照看嘛。父親氣呼呼地說:我知道,不需要照鏡子。這是坐在電驢上風吹出來的。

爹,有話咱好好說,你不是打小教育我說,聰明人好說話,糊涂人好打架?現(xiàn)在我對你好有一比。

你小子又要拿我比什么?

花。

花?父親一臉驚訝地說:你爹我是什么花?

二哥撓了撓頭發(fā)皺著眉頭:反正是非常好看又非常高級的那種花。

父親追問著:那到底我是什么花?

二哥認真思考了一下這樣解釋道:因為咱們好像隔著一層霧,所以我就說不清你到底是什么花?就說今天把,人家請你去看墳地的那家人,挺老實,挺不錯,又不少給你錢,你對人家不是哼就是哈的,最后,你哎呀一聲說改天再說。我真不明白,現(xiàn)在你能明明白白告訴我這是為什么嗎?

父親嘿嘿一笑:我怕明明白白告訴了你,你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

爹,我看你這是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父親拍了拍二哥的肩膀:我說二貴吶,這些要看你的悟性,不是一時半會說得清楚的。不早了,我們先回家去,然后,你再去一趟鎮(zhèn)里買些菜打一壺酒,我要請你二叔喝酒,把你二嬸也請上,我有事給他們商量。你一定要把你二叔灌得舒舒坦坦的,二貴你的酒量比我強,父親說著還給二哥豎了個大拇指。二哥忙按住父親蹺起的大拇指:爹,別這樣,你不要老罵我,就算我燒了高香。我不明白的是咱們家有個事怎么老要請我瞎子二叔探討?并且還請我二嬸,你知道我二嬸這個人可不咋地,都一把歲數(shù)了描眉畫眼,她的動機根本就不是為了取悅我瞎二叔,目的就是為了和咱們村里的老光棍們勾勾搭搭。

父親搖了搖頭說:那些都是大人們的事,你作為小輩聽到就當沒有聽到,看到也就當沒有看到。你二嬸給你哥介紹了一個對象,據(jù)說還不錯,請他們?nèi)ピ奂揖褪蔷唧w敲定一下你哥和那個女子見面的日期。

二哥哼了一聲:又是為了我哥,為了他你什么都舍得,甚至把咱們家最大的老母雞殺了給他吃。父親樂呵呵地說:二貴,這你就又犯糊涂了不是,殺大雞,才能大吉。什么是大雞,什么是大吉?你好好想一想吧。

5

瞎二叔念念有詞地推算著哥哥的生辰八字,他非??隙ǖ嘏袛?,大貴今年必走桃花運。對于瞎二叔的話,父親向來是堅信不疑的。因為二叔在這方圓幾十里,可是出名掛號的算卦大師。每天找二叔算卦的人都得提前預(yù)約,這個事不得不信,遠到河北石家莊,近到省城太原都不斷有人前來請二叔指點迷津。雖然開卦的費用不低,一百塊錢起價上不封頂,但是,人們都抱著必信的態(tài)度,視二叔為“麻衣老道”在世。父親跟二叔碰杯時,二叔閉著眼睛說:多下下你的酒。父親為了證明自己在下酒,他總是夸張著嘴唇里發(fā)出的聲音。二叔嘴角翹了翹說:你這是干打雷不下雨啊。因為二叔碰杯時,他已經(jīng)聽出來杯子還有多少酒。父親有些尷尬,他不得不抬起頭大大地干一口。

這天晚上父親又喝了不少,他很興奮地問瞎二叔來年能不能抱上孫子?瞎二叔笑道:瞧你這話咋說的,大貴走了桃花運,還愁你沒有孫子抱?不能太著急,你這個人辦事就是太著急,再說了你著急沒有用,一點勁使不上。

二嬸有些不耐煩了:天不早了,咱們說正事吧。

父親這才請問二叔,選一個黃道吉日安排哥哥和二嬸介紹的那個女子見面。二叔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在自己的四個指頭上分別掐了掐:嗯,就定在這個月十八日上午八點十八分見。也沒有幾天,盡快安排吧。

父親早把一個事先準備的紅包遞給二嬸:先感謝他二嬸給大貴保媒。

二嬸捏了捏紅包笑了:哎呀,這話說得多見外,大貴這事是我家大姨的兒媳婦給我聯(lián)系的,我可不能貪人之功。

父親有些意外地問二嬸:看來,你還沒有見過這個女子?

二嬸說:當然沒有見過本人,大家晚飯前,不是在我手機里看了那女子的相片?我也是今天剛收到相片,正是我大姨家兒媳婦發(fā)來的。她們都是南方老鄉(xiāng),錯不了!這紅包我就替我大姨的兒媳先收下了。

那就這樣定了吧?父親突然感覺猶豫了。

二嬸痛痛快快地說:早定早抱孫子,咱們趕早不趕晚。明天我就去我大姨家,讓她兒媳婦通知女子來家相親。

送走二叔二嬸,二哥急急忙忙對父親說:爹,現(xiàn)在手機上可以隨便下載美女照片,這個事不會是假的吧?騙咱們的吧?父親倒背著手在地上來回踱著步,他雖然感覺有些不怎么對勁,但還是瞪著眼命令二哥閉上烏鴉嘴。二哥又呸呸呸了三口:爹,權(quán)當我又放屁了。我要去睡覺了。

6

這已經(jīng)是三天前的晚上,孟圓騎在李大貴身上告訴他,這是正規(guī)按摩,要放松心情不能有什么思想包袱。李大貴在孟圓全心全意的服務(wù)下,他微微地閉著眼睛,感覺疲憊的身軀如同暢游在水里的魚兒,又如同一朵棉花漂浮在藍天與白云融化在了一起。

不許騙人,你這真是第一回嗎?

是。

還想做嗎?

你呢?

這就要看你的能耐了,沒有耕壞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孟圓說要迷糊一會,李大貴輕輕地摟著這個夢幻般的女人,卻無法入眠。他沒有料到自己的東西居然如此威風凜凜!此時他突然想起另一個女人,五年前,或者是六年前,關(guān)于這件事他都幾乎快忘記了。其實多年以來他也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那時他還在村小學當代教,與他朝夕相處的,還有一位年齡相仿的女代教,他們的相愛引來許多人的羨慕和嫉妒。在那些日子里父親走在街上兩眼看著天,兩腿邁著夸張的八字步,就連少言寡語的母親也總是笑盈盈的。

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的上午,天氣雖然涼了,但是特別晴朗。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教育局來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姓裴的副校長。大概兩個星期之后,李大貴相愛的人說自己要調(diào)工作了。那天晚上他們都哭了,相愛的人比李大貴哭得更傷心。他們從晚飯到雞叫一直在一起,然而無論咋樣,他那個物件就是不聽使喚。相愛的人眼見天亮了,她無奈地穿上衣服,說自己遲早是他的人。遲早只是個時間問題,但是,隨著記憶的淡忘,這個事也就沒有了下文。

那天,送走曾經(jīng)相愛過的人已經(jīng)是日落西山,母親讓他把炕燒得熱些,好好睡一覺,什么都不要多想,命,這就是命,相信命吧。李大貴坐在小板凳上,低著頭燒炕,在火光的溫暖下,突然感覺自己那個東西有了精氣神,他非常窩火地咒罵道:沒有出息的東西,該起不起,干脆死了拉倒!

沒有想到的是,在光線暗淡的屋里,二哥突然從被窩里坐了起來:我都病了好幾天,當哥哥的除了不關(guān)心,還罵我去死了拉倒。說著二哥居然傷心地嚎啕起來。

大哥慌忙站起來解釋:我真的忘了你在被窩里,我真的不是罵你。

父親聽到二哥的嚎啕,他咬牙切齒地指著大哥的腦袋:我生了他養(yǎng)了他,我都沒有權(quán)利讓他死。你算什么,你是老天爺嗎?就算他在炕上不起來病了兩天,沒有給家里干活,你就讓他去死?虧你還是高中生,你學的文化都讓狼吃了?連個女人都拿捏不住,還有臉說別人沒有出息。父親最后的一句話確實刺傷了大哥的心。

打那以后,他那物件也就更加固執(zhí)地一蹶不振,后來,他也就沒有再去上心男女間的那檔子事。

孟圓睡得很香,橘黃色的燈光里,她的臉上依稀可見疲勞之后綻放出來的幾絲快意。

許多事確實不能貓急,俗話講得好,慢工出細活。這使李大貴聯(lián)想到鄉(xiāng)下唱戲時,總是在正式開始前要鑼鼓喧天地熱鬧一番,然后才再細吹細打引人入勝。當然,還有運動員也總在上場前,要把自己活動得發(fā)熱發(fā)汗,如果冷颼颼地猛地去射門肯定效果不會好,甚至沒有任何預(yù)期的效果。關(guān)鍵問題也在于運動員之間的配合,否則,也不能取得壓倒性的勝利?,F(xiàn)在,李大貴不能否認的是,他已經(jīng)喜歡上這個叫孟圓的女子。一想到馬上就要離開,他的心就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失落。

7

父親看上去很著急,他的嘴唇發(fā)白并且已經(jīng)起了一層干皮。

從早上開始打電話愣是到晚上也沒有大貴的回話,這個王八蛋平時窩在家里攆都攆不出去,這回是跟上什么鬼了?父親說著又讓二貴再給大貴要電話,二貴把電話遞給父親:你自己要吧,我都要他快一百回了。爹,你給了他多少錢?

也就是一千來塊錢。

那、那,一千來塊,是多少塊?

你問這么細致做什么?二哥皺著眉說:沒有什么意思,你不要老是誤會我的好意。我是這樣分析的,要了是他很忙,要了是手機丟了。父親扭過臉:嗯,你分析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洗個澡,買一身新衣服,他至于這么忙嗎?手機丟了,這倒是有可能。問題是都三四天了,就算手機丟了,他也應(yīng)該通過郵電局回個信,報個平安。

二哥若有所思地:要了是,要了是……

父親拍著大腿:要了是什么?你倒是繼續(xù)分析啊。二哥點著一支煙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哥,他,不是被人圖財害命了吧?

父親聽了之后,接二連三地在二哥后腦勺扇著巴掌:我就知道你豬嘴吐不出象牙,渾身就千把塊錢,誰能貪圖那點錢要人一條命,你這腦袋里裝的都是糨糊?

二哥滿地躲閃著:呸呸呸,不要打了,權(quán)當我放屁可以了吧。你不是常說凡事要多往壞處考慮嗎?父親瞪著二哥:這話我倒是說過,可是也沒有告訴你凡事都要命呀。

二哥掏出電話小聲說:110肯定接電話,要不咱們報個案吧?打110不花錢的。

父親哎呀了一聲:你讓我安靜一會吧,要不然你去村西頭去打麻將吧,最好今天晚上不要回來。

這可是你說的。說罷,二哥正要抬腳出去,他口袋里的電話突然響了。是二嬸打來的,她在催促父親相親的事準備得咋樣了?瞎二叔又在電話里補充道:我又給大貴開了三卦,今年大貴特別走桃花運,每次從開卦推斷,大貴的桃花運都走得很厲害吶!父親雙手捧著電話:好好好,真是讓他二叔二嬸費心了。

8

螞蟻山的晨鐘敲響后,李大貴給家里通了電話,說馬上回去。

事實上不回去也不行了,他現(xiàn)在口袋里也僅剩個車票錢了。孟圓讓李大貴吃了中午飯再走,反正12點前的住店費已經(jīng)給了旅店。孟圓拉著大貴的手,將細白的臉蛋緊緊貼在大貴的胸脯:你的心跳得真有勁,就和打鼓一樣。你會再來看我嗎?

李大貴無奈地望著孟圓:我先回去了結(jié)了相親的事,一定來看你。

孟圓用指頭輕輕地在大貴的腦門和臉的兩側(cè)劃拉著:我知道,你說過你要相親,我對你相親的事不感興趣。你猜猜我剛才在你臉上寫了三個什么字?

不知道。

大壞蛋。你真壞,你都要相親了卻跑來和我入洞房。

李大貴低下了頭,他的眼睛有些潮濕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孟圓使勁扶直了大貴的腰:我剛才是逗你的,大男人這么不識逗?你不是不知道,中國現(xiàn)在男多女少,物以稀為貴。其實好女人也多得是。你不要這樣失望,萬一那個你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女人就是個好女人呢?你回去吧,我真的祝福你相親成功!其實,我也在相親,都不知道多少回了,姐妹們手頭不方便了就去相個親,糊弄幾個零花錢。我們南方那個地方很窮,都說你們山西土地肥沃還有煤礦,是個養(yǎng)人的地方。所以我就來了,和我一起來的姐妹有的還真的在你們這里成了親。

說著他們兩個人又緊緊地抱在一起,孟圓輕聲問:要嗎?

此刻,大貴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如同開了鍋,這次進城算父親帶給的盤纏連同自己當代教攢下的私房錢,將近三千塊除車票錢之外已經(jīng)花光。李大貴輕輕掙脫著孟圓:不要了,我,我得馬上回去了。遲了就趕不上回村的客車了。

孟圓死死地摟著他的脖子不放,并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大貴:你心口不一,我都感覺到你很想要了。你為什么要難為自己?聽了這話,李大貴這才恍然大悟,他忙抬起屁股與她的身體盡量保持距離。這個貌似隱蔽的肢體動作讓孟圓不由撲哧地笑了:你真的不想要了嗎?我想聽到你的真話。

大貴小聲說:我沒有,沒有什么給你了。

孟圓一頭把他撲倒在床上:我只要你,什么都不要。

……

當當當,啪啪啪。

有人嗎?今天退房嗎?是服務(wù)員在敲門。

孟圓嘴里咬著一塊毛巾沖大貴活眨著眼睛,指了指門口。大貴雙手托著床伸直了脖子如同公雞要打鳴,額頭上冒著汗聲音有些發(fā)顫地回答:退,退,馬上退。服務(wù)員是個上了年歲的大姨,她姓甄,孟圓她們給她取了個外號叫——麻煩。

果然還沒有過了一分鐘,這個姓甄的大姨又隔著門喊話:走時帶上自己的手機,對了,還有充電器也都帶上。

知道了,大姨你忙去吧。

甄麻煩繼續(xù)道:你們這些年輕人走東不管西,總是丟三落四的,我家閨女都丟了好幾個手機,有兩個還叫什么桃?鴨梨?對、對,我想起來了,是蘋果。我可是提醒你了,小伙子馬上12點了啊,過了12點是要收半費的,這是我們這里的規(guī)定。你快點吧,有什么好磨蹭的?小伙子聽你口音是西鄉(xiāng)人吧?

嗯,不、不是。我馬上走,大姨放心。謝謝大姨!

為了提防甄麻煩在外面聽到,踏踏實實不出聲響地盡快結(jié)束,他們從床上又來到了地上。剛鋪展開,大貴的手機就響了,是父親打來的電話,急忙之中他把關(guān)機按錯成了免提,大貴把手機扔到床上,又拉起被子蓋住。被窩里父親的聲音依然激動著:你個小王八蛋,你想氣死老子!不是不接電話,就是不說話,你到底在干什么?再不回來我就讓二貴報公安局了。

9

目送李大貴的身影消失之后,孟圓回到酒店,她突然感覺自己很無助,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兩只手交叉著置于胸前,她斜著身子靠在墻上,感覺整個人如同被掏空一樣。此刻她很想抽一支煙,或者去醉一場。連她自己都不理解,是什么原因被鄉(xiāng)下這個窮寒后生打動了自己的心?總之那是個很特別的男人。

從圓緣酒店到汽車站是有一段路程的,李大貴的雙腳踩在馬路上感覺軟綿綿的,或者自己兩腿上的某些關(guān)節(jié)裝上了彈簧似的,抬頭望望天空發(fā)現(xiàn)也變了顏色,居然是白花花的一片,他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眼睛,又眨巴了眨巴眼睛,令他驚訝的是路上的行人,以及電線桿子全是一對一對的,好幾次他都險些撞在路人身上。

汽車站到了。

李大貴急忙找到自來水管,他咕咕地灌了幾口自來水,感覺肚子不再饑腸轆轆,之后,又用涼水洗了洗臉,現(xiàn)在,他確實感覺眼睛好多了,當他正要去買車票時,上衣口袋里的電話又有了動靜,一看是孟圓發(fā)來的信息。孟圓在短信里提醒他屁股兜里有三百塊錢。李大貴伸手一掏果然有錢!看來她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錢花光了,這是她悄悄給自己裝上的錢。開往村里的客車就要出發(fā)了,李大貴也顧不了多想什么。有了錢,他又急忙跑到車站的小攤子前,給母親買了20個燒餅。他知道少言寡語的母親最喜歡吃燒餅,小時候母親總是把一個燒餅切兩半分給自己和二貴。母親只是拿著燒餅聞一聞,她說自己只喜歡聞不喜歡吃,那時他天真地以為母親說的都是真話。家里的光景好起來之后,是打父親可以獨自背著羅盤走村串戶開始的。

……

這些天二貴的心情也有些不爽,打了幾場麻將全輸了。手氣不好就該歇一歇,這話也是父親勸過他的話。父親連日來為了哥哥的相親大事,把外面看風水的活統(tǒng)統(tǒng)推后了。所以二貴也連日來天天享受著公務(wù)員才有的年假待遇,不打麻將挺無聊,此時,二貴才想起了本村的女朋友——小板凳。于是二貴掏出手機給村東頭的小板凳打電話,他一手叉腰一手握著手機,然而,對方《自由飛翔》的彩鈴都讓他聽了四遍,小板凳還愣是不接電話。二貴“靠”了一聲,心想這手氣真夠他媽的背,怎么連個電話都打不通。

小板凳家在村東頭緊挨著一條出省公路,來來回回跑的都是一些山西、河北的販煤車輛,白天黑夜基本不間斷。于是小板凳的娘人稱“大磨盤”計劃開個小飯店,但是,當年她家,為給小飯店起什么名字上了愁?所以只好去求瞎二叔。

瞎二叔非常熱情地接待了大磨盤,他先是把大磨盤的兩只手摸了個仔細,然后他又意猶未盡地把手撫摸在大磨盤的胸脯、臀部、大腿,并念叨著:好、好,真棒,腰粗屁股大有福,有福氣!大磨盤被二叔撫摸得渾身癢癢昏昏欲睡:二叔,俺見過摸手算卦的,沒有見過還摸奶摸屁股的。二叔一本正經(jīng)地對她說:那是他們沒有得到真經(jīng),只摸摸手能知道個什么門道。開業(yè)掛匾豈是兒戲,搞不好除招不來財,有可能還會招來災(zāi)禍。

哎喲啊二叔,你老人家還是好好地摸摸俺吧。

不摸了。二叔很有把握地說。

其實這大半天摸來摸去的也算個體力活了,估計二叔的那根胳膊也犯困了。最后二叔拍了拍她的屁股:就叫這名字吧。

哎哎,你老人家沒有糊涂了吧?屁股飯店?!那還有人去吃飯嗎?

什么屁股飯店?是大磨盤飯店。

哦,二叔這可是村里人給俺叫的外號,俺的真名字叫侯乃仙。要不叫乃仙飯店哇?

二叔搖了搖頭:聽我的話包你招財進寶。到時要給我老瞎子幾杯酒喝哈。

好吧,二叔,俺都聽你的,就叫大磨盤。給你多少錢的開卦費哇?

什么錢不錢的,為圖個吉利又是一個村的人,你就留個一八八要發(fā)發(fā)吧。

……

后來,這個“大磨盤飯店”果然生意興隆。小板凳的姐姐出嫁之后,又給哥哥娶了媳婦,哥哥的媳婦是河北人,就住在村子下面的半山腰,后來小兩口又在半山腰開了個“大磨盤二部”。

……

二貴沒有打通女朋友小板凳的電話,他就騎著電驢來到村東頭的大磨盤飯店。趁老板娘大磨盤離開的一會,二貴抱起小板凳就是一通狂吻。那又粗又長的舌頭把小板凳的嘴塞了個滿滿當當,只見小板凳瞪著眼鼻子里直哼哼。

二貴聽到外面有動靜忙放下小板凳:今黑夜在你們家后院驢圈見,帶個鋪墊的東西,上回你家驢圈的干草扎了我好幾根刺。

小板凳的臉被二貴親得紅彤彤潮津津,她用手背擦了擦二貴留在臉上的口水說:俺可不光給你弄那事了,剛弄了才幾天,今天俺肚子疼。二貴歪著腦袋斜著眼說:肚子疼喝幾碗滾水,放兩個屁就舒坦了。電話不接我啊,安排你的事不執(zhí)行啊,你是想咋哩?是不是想造反了!小板凳難為情地說:那,那你要晚些去驢圈,要等我媽睡黏糊了才可以。

10

回村的客車壞在了半路,李大貴是被二貴開電驢接回來的。

快到村口時,二貴停下電驢。大貴奇怪地問二貴車怎么了?二貴點了支煙搖了搖頭上下打量著哥哥:我都納悶了,這些天你在城里干什么了?就提回這幾個干燒餅?不是讓你買衣服嗎,衣服呢?我可提醒你,咱爹這回可是發(fā)了老干火了。你小心點,我估計都有揍你的可能!要不你在村口等等,我回去打探一下給你說說情?哥哥催促著二貴:哪來那么多事,開車回家。

嘀嘀,爹,我哥回來了。還給咱們買了禮物,今天黑夜飯簡單,讓我娘熬點米湯就可以了。二貴嬉皮笑臉地說。

父親望著哥哥,他的嘴唇哆嗦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怎么一下子瘦了?哥哥臉上泛著幾絲苦笑,只說想睡一會,就默默去了另一個屋里,隨后又刷拉一聲拉上了窗簾。父親扭回頭小聲對二貴說:給你哥泡一壺茶送過去。

二貴奇了怪地說:我,我給他泡一壺茶?父親點了點頭又補充道:不要忘了放兩勺白糖。我去你二叔家一回,你不要到處亂跑,我馬上回來。二哥突然感覺肚子里有一股子氣往上直竄,他強壓著火氣:爹,我用不用把尿盆也給他端去?父親連往大門外走連說:你怎么這樣嗦,什么事都問個沒完,自己就不能多動動腦筋有點眼力價。父親走出大門后,二哥梗著脖子說:這是讓我伺候皇上哩,還是伺候坐月老婆呢?

后天就是二叔給哥哥選的相親吉日。

二叔又特別強調(diào),要在東屋見面,這暗示著未來的新媳婦蹲得住。另外東屋里一定不能放刀、剪、傘、扇子之類的東西。二嬸接過話茬子道:見面禮,不要忘了給我大姨媽家兒媳婦也備一份,人家可是沒有少操心勞神。俗話說一分價錢一分貨,貨好當然得出個好價格。

他二嬸讓我再看看你手機里的相片,二嬸撇嘴一笑:給你,都看了十八遍了,將來娶回家,只要嫂子和大貴沒意見,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哎哎哎,還頂上老花鏡了,不要把口水給俺留在手機上啊。父親盯著手機上的相片眉開眼笑,嘴里還情不自禁地直嗯嗯。

回去之后,父親馬不停蹄地吆喝著二哥收拾東屋。

爹,這是誰要相親結(jié)婚?

當然是你哥。

我還以為是咱兩個呢,我哥躺在炕上睡大覺,咱這不是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嗎。

父親唉了一聲,二貴你哥的身體不是沒有你棒嗎?他軟。

二貴不解地說:我比他有勁這倒不假,但是,他比你還軟嗎?

父親拍了拍二貴的肩膀:去拿笤帚吧,給你哥成了家,馬上就給你和小板凳張羅。

關(guān)于大貴帶上盤纏去城里到底做什么了?二貴是這樣分析的,估計大貴是去會初戀情人了,看他黑瘦黑瘦的,肯定沒有辦什么好事情。

父親聽到這,一口煙吸得太猛,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后,他示意二貴關(guān)緊門,然后小聲說:他那個一起當代教的女老師,在城里工作不假,但是,一千來塊就那樣花了?

二貴很真誠地望著父親:爹,你真是老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你以為還是當年的仨瓜倆棗就能辦事,不可能。

好、好、好,父親居然笑了。

二貴用手背試了試父親腦門上的溫度:你沒事吧,這也是好事,在村里叫串門,翻譯成普通話叫第三者耍流氓。

父親沒有把二貴翻譯過來的這些名詞放在心里,二貴這樣去分析,他反而感覺心里踏實多了。因為大貴曾經(jīng)被家里飼養(yǎng)的一頭大青騾踢過,并且是踢在了男人的要害部位。父親心里一直壓抑著怕大貴沒有了男人的功能,現(xiàn)在,他心里的石頭終于被二貴給撬開了。這是他的心病。

父親輕輕地撫摸著二哥的肩膀:二貴,今天的事對誰也不能再講了,包括你娘。人活一輩子要經(jīng)歷好多事,有看見有看不見的,有可以說出來有不能說出來的。

11

父親和二哥的關(guān)系突然近乎了許多,看上去神神秘秘的樣子。每當大哥出現(xiàn)時,他們貌似熱火朝天的探討就會戛然而止。大哥曾經(jīng)直言不諱地說:你們在干什么?父親和二哥總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們能干什么,隨便聊聊天。

見大哥走遠了,二哥又將嘴湊到父親的耳朵旁:昨天晚上,他又摁了一黑夜手機,你就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紅得和兔子一樣。

父親小聲說:不能這樣子了,再說人家那個以前的代教女老師都結(jié)婚了,這可愁死我了。你就沒有偷偷看看他在手機里都發(fā)了些什么內(nèi)容?

二哥毫無辦法地說:他現(xiàn)在是人不離機,機不離人。就連蹲廁所也是兩手捧著個手機,我怎么不想看,可惜沒有機會下手。我看這是鬼迷心竅了。爹,我說句沒有大小的話,那種事你也知道,就和偷吃是一樣的,是會上癮的。你還是快給我大哥把婚結(jié)了吧,說實在的我感覺大哥這樣做很危險。

……

這天清早。

全家人比過年還起得早,清水灑院一塵不染,屋里屋外窗明幾凈。在全家人的勸說下,大貴換上二貴的一身新西服,因為哥倆身材個頭差不多,這身西服穿在大貴身上顯得非常合適。人靠一張嘴,貨賣一張皮,經(jīng)過這么一打扮大貴更加帥氣了。二貴上下打量著大哥,感覺大哥既像電視明星,又像富家闊少爺:大哥,我這身行頭可沒有穿了幾回,你可要愛惜些,吃飯時不要給滴抹上油點子。父親撕開幾塊衛(wèi)生紙遞過去,大哥一聲沒吭就順手揣到褲兜里。

嘀嘀嘀……

二嬸家大姨的兒媳婦坐著面包車準時來到。

車上老老少少下來一群人,還有兩三個孩子進了院子就撒了歡地亂跑,李二貴用指頭數(shù)了好幾遍,最終也沒有數(shù)清楚到底來了幾個人,看來父親預(yù)計的一桌子酒席十個座位肯定不行。

喝茶、抽煙、嗑瓜子,椅子、沙發(fā)上都是客人,那三個孩子干脆上了炕手持枕頭笤帚打鬧起來。瞎二叔戴著黑墨鏡,打著紅領(lǐng)帶問長問短,包括誰家?guī)最^牛幾畝地都問了個詳細。

二嬸站在地上哎哎哎了幾聲,又順手拉起前來相親的女子:大家靜一靜,她就是我介紹來的宋祖英。這時,二嬸家大姨的兒媳婦忙解釋說:不是宋祖英,是宋竹英。我們家鄉(xiāng)南方的竹子多嘛,所以她叫竹英。二嬸忙說:不管怎么說都是英子輩的,要我看這個英比那個英還漂亮。

二叔忙說:快讓他們?nèi)|屋單獨坐坐哇。

大哥和前來相親的女子被安排在東屋單獨交流。二嬸把父親和母親拉扯到一邊:你們都活生生地看到了哇,人比照片還俊俏!眉開眼笑的多吉祥。這樣的好媳婦一定要拴得?。「赣H樂呵呵地吸著煙直點頭。二嬸望了一眼東屋繼續(xù)小聲道:這回我看大貴還有什么話說?人家這女子配他綽綽有余。父親笑了笑:是的,咱們就踏踏實實和人家相處吧。好啦,他二嬸你快去招呼客人吧,我和二貴還得馬上去一趟鎮(zhèn)里買辦些東西,事先不知道來這么多客人。

東屋。大貴強壓著心里的憤懣:你到底有幾個名字,你到底是誰?身旁的女子眼睛濕潤了,她輕聲說:我預(yù)感是這樣,就和夢一樣。此時此刻我好像還在夢里。大貴,我知道你是個好男人。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我們先把這個夢解了,把這臺戲唱完。你不會在這么多人面前讓我下不了臺吧?相信我不會騙你。

前來相親的這個女子居然就是圓緣酒店的孟圓。

12

大哥相親的場面搞得很排場,他的幾個童年發(fā)小也趕來湊熱鬧。原計劃一桌子的酒席,不得不增加成三桌。一貫以小氣鬼著稱的父親,今天也突然大方起來。因為眼前這個叫宋竹英的女子,確實令他滿意。再加上宋竹英沖他甜甜的一口一個叔叔地叫著,父親早已陶醉其中,并且心花怒放幾乎要手舞足蹈。父親有一百個理由完全相信她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兒媳婦,從長相到談吐,這個女子要比大貴從前的那個初戀女代教強得多。

前來的幾個童年發(fā)小都已經(jīng)喝在了狀態(tài)之中,他們沖這個叫宋竹英的美女擠眉弄眼酒話連篇,在他們的鼓動下,大貴被酒灌得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他盡力控制著自己,只求這個場面早些結(jié)束。正當大貴這樣想著忍受著,那幾個發(fā)小又把宋竹英和他強行扭抱在一起,并且按著宋竹英的頭在大貴的臉上、腦門上留下了一個個橫七豎八的口紅印。甚至他們還余興未盡地要求父親和二哥抓緊收拾出一個洞房,他們要一對新人一步到位拜堂成親!父親忙給幾位小哥敬酒敬煙:使不得,要講規(guī)矩。幾位小哥吃好喝好,到時候少不了請你們來幫忙。

父親借機來到大貴跟前,低頭沖大哥說:擦擦你臉上的紅紅。

大貴聽了父親的話,他這才下意識地從褲兜里掏出衛(wèi)生紙在自己的臉上擦抹起來,就在大貴捏著褲兜里的衛(wèi)生紙擦臉時,在座的人們,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哄堂大笑。大貴也嘿嘿嘿地醉笑著,他確實不知道手里捏著的衛(wèi)生紙居然夾著一個避孕套!二哥見狀一拳頭打在自己的腦袋上,他恨不得像土行孫那樣一頭鉆到地底下。

一直都歡聲笑語的宋竹英,此刻突然拉長了臉,感覺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惡心?剛才自己的嘴似乎不是親在別人的臉上,而是親在了屁股上,甚至比屁股還惡心。那個她認為最真誠最純真的好男人形象,此刻在她心里突然倒塌。

……

次日,大哥依然躺在炕上起不來,他醉了,醉得連昨天酒席是怎么散的都回憶不起來?,F(xiàn)在一閉眼仍然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炕上直轉(zhuǎn)圈。

二哥一晚上沒有睡踏實,最后他鼓足勇氣要對父親坦白。

父親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喜大悲攪和得急火攻心,他現(xiàn)在牙痛得合不攏嘴,右臉腮已經(jīng)腫起老高。母親出去買藥了,父親獨自一人半靠在炕上嘴里不住地嘶嘶哈哈著。二哥進門二話不說就撲通一聲給父親跪了下來。父親有氣無力地說:你這是唱的哪一出?東屋醉著一個小的,堂屋躺著一個老的。你是不是也中邪了?離過年還早,再說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你這是下的哪門子跪?

爹,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解解氣吧。

好啦,爹知道你越來越懂事,越來越孝順了,這些事與你沒有關(guān)系。你快起來給我舀一瓢冷水漱漱口,哎呀呀媽呀疼死我了呀!二哥舀了一瓢冷水遞給父親,他接著又撲通地跪了下來。二哥低著頭說:昨天大哥穿的西服是不是我的?

父親捂著腮幫子微微點頭:是你主動借給你哥穿的,臟了,還是破了?需要包賠也沒有必要搞這么大的動靜吶?

爹,你誤會了,我是那樣小氣的人嗎?我說的是那個讓大家難堪丟人的避孕套。說到這里二哥脖子一軟垂下了頭。

父親咧著嘴直起身子:說,到底怎么回事?

二哥嘆了口氣:那個避孕套是我落在褲兜里的。

父親將含在嘴里滿滿的一口涼水朝二哥飛流直下:呸,呸呸呸!你這是陷害忠良,你這是讓老子捉雞不成丟了一把米,不是一把米,是好幾口袋的米。這前前后后將近一萬塊錢,就白白讓你的一個破避孕套給毀了!我打你,現(xiàn)在我連放個屁的力氣都沒有了。那東西用完了就偷偷扔了,你收藏那東西是想當古董哩?

二哥小聲說:是干凈的,我根本就沒有用過,我對天發(fā)誓。

噗地一聲,又一口涼水順著二哥的鼻子眼睛往下直流,父親拍著大腿道:你既然不用那東西,你撕開它干什么?你真把那東西當氣球了,是不是從小到大還沒有玩夠?

二哥站了起來:我是準備用來,趕巧小板凳提前騎上了大紅馬。我都坦白了,你今天沒有勁打我就攢著改天吧。士可殺不可辱,我沒有工夫等你用水一口一口地噴我。說著二哥就扭頭往門外走,還沒有出門就聽見身后啪的一聲,那只葫蘆瓢已經(jīng)碎在地上。

二哥走出大門口,正碰母親提著草藥回來,她一把拉住二哥的胳膊:二貴,剛洗了頭濕淋淋的就跑出來,不怕生?。磕氵€嫌這個家不紅火不熱鬧。

13

推開虛掩的門,二貴把半個腦袋伸進屋里,發(fā)現(xiàn)小板凳在花被窩里躺著,粉白的一只肩膀格外耀眼。

喵唔、喵唔、喵唔……

小板凳扭頭斜了一眼二貴,一扭身給了二貴一個大大的屁股,二貴心想母肥子壯,看看小板凳的這盤屁股,相信用不了幾年肯定會超越她娘大磨盤。見小板凳沒有搭理自己,二貴問:你什么意思?我都喵喵了好幾回,你聾了啞巴了。打兩天不療治療治你,就把自個當姑奶奶了。說話間二貴就把手強行插進小板凳的被窩:好燙,你身上怎么這么燙?說著二貴又摸了摸她的臉,小板凳生病了??粗鴾I眼汪汪的小板凳,二貴有些心疼,于是他抱著小板凳又是一陣狂吻。

小板凳推開二貴:不要啦,不要啦。俺感冒了,會傳染你的。二貴擦了擦小板凳被他親的有些油里巴幾的嘴唇和臉蛋:你等著,我去給你買罐頭。吃上十瓶八瓶罐頭肯定你就不發(fā)燒了。

……

母親買回的草藥有兩劑是給大哥醒酒的,有兩劑是給父親治牙疼的。家里的火爐和液化氣灶都分別煎了草藥。沒多大工夫屋里院里都被濃濃的草藥味所籠罩,這種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甜酸苦辣咸什么都有。為了方便照顧,大哥也被母親扶到了堂屋的熱炕上。

母親邊熬藥,邊不時往炕上瞅一眼,一老一小一邊一個,小的微閉著眼睛默默無聲,老的腫著半個臉直哼哼。母親一籌莫展并試探地問父親:給二貴打個電話讓他回來,去鎮(zhèn)里請個大夫哇?父親現(xiàn)在對“二貴”兩個字如同極其敏感的咒語。他火冒三丈地坐了起來:鎮(zhèn)里醫(yī)院現(xiàn)在還有會看病的大夫?攏共就倆好大夫一個武勝利,一個申有猴,武勝利前年就跟著一個外地的小寡婦跑了,申有猴也早改行搞工程,現(xiàn)在都老婆孩子一大堆了。院長鄧蘭英就知道教人練瑜伽,坐在地上彎彎腰搬搬大腿就能治病嗎?就用咱村的小毛大夫哇。

那就讓二貴去請小毛大夫吧?母親說。父親說:你不要二貴,二貴的老提他,你是不知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怕了他,就讓他在外面瘋吧。他什么也不要做,一有他參合的事,這個家總倒運。

大哥突然拉起被子捂住耳朵和頭,他現(xiàn)在依然渾身軟綿綿,心里亂糟糟。父親見狀兩眼茫然地望被窩里的大哥不再說什么。

……

小板凳趴在被窩里吃罐頭,她已經(jīng)吃了一個桃罐頭和一個鴨梨罐頭,現(xiàn)在她正在吃楊梅罐頭,她吃得津津有味,還說這楊梅罐頭酸酸的很好吃,就是買的不多。二貴撓著頭皮有些疑問:這么喜歡吃酸,你不會是懷上孩了吧?小板凳吧唧著嘴說:俺也不知道。

二貴在地上跺著腳:你怎么能不知道,這可不是小事情……

未來的丈母娘大磨盤回來了,她側(cè)著身子從半扇門里擠了進來。只見大磨盤臉上掛著幾絲互不連貫的冷笑沖二貴道:我說二貴呀,好幾天沒有見你,都去忙什么了?你爹好哇,你娘好哇,你那個大嫂子也好哇?

二貴感覺這是話里有話,于是他也哼啊哈地說:他們都還那樣吧。

大磨盤噘著嘴追問著:還那樣,是哪樣呀?聽說你家給你大哥相親,光酒席就辦了五、六桌子?

二貴有些生氣地說:不要聽他們瞎放屁,總共就辦了三桌。

哦。大磨盤繼續(xù)盯著二貴道:你和俺家小板凳,從小就在一起,你們的關(guān)系村里人都知道,怎么就不相一回親呢?

小板凳咕咚喝下一大口罐頭水,歇了歇,響了幾個飽嗝才沖娘說:娘,你這是咋了嘛?我和二貴從一年級就坐一條桌子,相什么親,又不是不認識。你這不是沒有事找事哩?都是一個村的人俺可不好意思去他家相親。

大磨盤用鼻子哼了一聲:哎呀,我那個呸呸呸,不好意思?你們都以為我是傻子,你們偷偷摸摸都快成了老夫妻,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二貴,告你家大人說,先把十萬零一拿來,這是萬里挑一。少一個子都不行,另外,我家春種秋收你少干的活,都按工計算外加罰款一并交來。否則,你就不要再進這個門。拿上你的罐頭快走!

小板凳急得在被窩里直蹬腳:娘,把楊梅罐頭留下。

二貴被大磨盤不由分說推出了屋,他沖屋里的大磨盤嚷道:你是人販子,還是在倒賣牲口哩!說著他把塑料袋里的罐頭狠狠地甩在院里轉(zhuǎn)身就走。

14

不覺天就黑了。

二貴點了一支煙,甩著小分頭一路往家走,期間有幾只狗沖二貴直叫喚,二貴沒好氣地罵:媽的,都瘋了!再叫喚老子把你們當下酒菜煮了。

……

夜里。慘淡的月亮輕描淡寫地玄幻在高空,那些緩緩流動的云層,如同潑墨寫意的山水畫,似乎在昭示著天地的奧秘。就在這天夜里,李大貴夢里置身于螞蟻寺,他一身青衣雙手合十,跟隨在一個腦袋形如葫蘆的老和尚后面敬香頌經(jīng)。他感覺自己的心靈完全與這里的一切所融合,包括寺里的一花一草。老和尚慈眉善目地從懷里掏出一只灰色的小布包,他聲音洪亮地對李大貴說:這是你一生的契約,好好看看吧。就在他伸手去接那個灰色的小布包時……

阿嚏。

李大貴被李二貴幾個響亮的噴嚏驚醒了。

……

大哥在炕上躺了八天,只見他臉色蒼白,兩只眼睛癡迷著,沒有人知道他在思考著什么,計劃著什么?在這八天里,每當朝霞出現(xiàn),他就能聽到螞蟻寺的鐘聲,黃昏時分他同樣可以聽到螞蟻寺的暮鼓聲。

父親有些不服氣地找到二嬸。

這算什么事,都說破財消災(zāi)。財是破了,怎么相親之后一家四口病倒一對半。二嬸撇著嘴沖父親說:我就知道你會來找后賬,這能怪誰?

父親說:你說怪誰?

二嬸冷笑道:怪我唄,都怪我好心當了驢肝肺。

當然,父親也詳細地解釋了,那天大貴掏出的避孕套是二貴的。二嬸雙手抱著膀子: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用嗎?那個套套就算是你的,我也相信。但是,人家宋竹英能相信嗎?你說說多好的場面,怎么會出現(xiàn)那么一出呢?這事就連說書的恐怕都編排不出來,偏偏就在你家發(fā)生了?,F(xiàn)在回憶起來俺還臉紅哩。

父親:我的臉還不紅,你紅什么?別說那天大貴掏出個套套,就是掏出了一個花褲衩又能咋樣?依你這樣說,那些賣套套的,賣褲衩的就都是爛人臭人了?我的意思是說,他二嬸呀,你必須再去和人家那個叫宋祖英的女子好好說說。

什么宋祖英?是竹子的竹,人家叫宋竹英。我是不可能再管你們家的事了,再說了大貴也不是什么通理的人,眼看都三十歲的人了,自己就不能去給人家說道說道。人家這女子也夠意思了,聽說大貴病倒在炕上,還托我家大姨兒媳婦捎信問候他哩。

父親拍著雙腿一步蹦到二嬸跟前:這是啥時的事?

二嬸說:不要激動,這不剛剛今天早上的事。人家是感覺吃了咱喝了咱花了咱,過意不去才禮貌一下,瞧人家這女子多通情達理。

15

大哥決定要去螞蟻寺,這決定其他人都不知道。

……

父親和母親悄悄地叨叨了一會,末了母親微笑著點了點頭。父親非常精神地掏出手機大聲叫道:二貴,二貴,我是你爹,你在哪里?快,快回家來。

又有什么事了?手機里二哥問道。

回來你就知道了,是大事情!父親叉著腰如同司令員一樣指揮著二哥。說罷,父親嘴里哼哼著山西梆子與母親一同炒菜做飯。

二哥一進屋就發(fā)現(xiàn)小炕桌上擺著四個菜,還燙著一壺酒。父親已經(jīng)盤腿坐在炕上,他和顏悅色地沖二哥招手:二貴,來來來今天中午爹跟你喝兩盅。

二哥有些遲疑地說:你,你跟我喝兩盅?

父親拍著二哥的肩膀:對呀,就咱爺倆。發(fā)現(xiàn)父親比較真誠,好像沒有什么陰謀,于是,二哥就試探性地嘗了嘗菜舔了舔酒。父親笑道:吃吧,我還能給你下藥不成。來,咱爺倆先碰一盅。

不覺兩壺酒已經(jīng)喝干,父親又讓二哥再燙一壺。二哥仍然保持著警惕,因為父親的花招很多,小時候自己在外面惹了事,父親也總能先把自己哄騙回來,然后,關(guān)上門算賬。所以二哥留有這樣的后遺癥也不奇怪。

原來父親是要派自己去趟城里,找那個宋竹英說明情況解開誤會。這也是父親給自己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同時父親也表示后悔,不應(yīng)該用涼水噴自己,硬是把自己噴得感冒了。其實二哥清楚,自己的感冒是和小板凳親嘴傳染的。二哥偷偷地觀察了一下父親說:非要明天去嗎?我現(xiàn)在感冒還沒有好徹底,身上還軟著呢。你不是說朝廷爺還不用病人嗎?

二哥說:爹,我不猶豫。這事你不和我二叔商議了?

父親有些喝高了,他微閉著一只眼睛笑道:一開始我是相信你二叔的,后來我越來越感覺他在瞎說八道。說實在,我連我說的話都不敢相信。

二哥忙問:爹,這樣說你給人家看風水也是瞎看的?

父親朝二哥擺擺手:這倒也不是,就說看墳地吧,你要看個地方,就好比去看去琢磨人的一張臉,有了眼睛耳朵,你還不知道鼻子和嘴應(yīng)該放在什么地方嗎?八九不離十就那么一回事。聽了父親這話二哥似乎晴天霹靂!他又給父親滿上了酒,這一杯酒下肚之后,父親就不再提這檔子事了。二哥知道父親比狐貍還狡猾,他是怕言多必失。其實他用這話也教導(dǎo)過自己。

二哥說了明天去倒是可以,因為這是代表全家的大事,萬一請人家吃個飯什么的……父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爹保證盤纏給你帶得足足的。你就大大方方去城里找那個女子吧。二哥發(fā)現(xiàn)這是父親第一回用平視的眼光看待自己。

噢,二哥悄悄地感嘆了一聲,原來對待事物都要有一種方法。怪不得父親老說自己不開竅!

16

螞蟻寺面積不大,給人的印象就是個前后院的概念,據(jù)碑文記載始建于宋朝。螞蟻寺背后就是后山,順著山坡下去有幾間古舊的青磚瓦房。這里有幾頭耕牛和一匹大青騾子。它們都是寺里的財產(chǎn),螞蟻寺的僧人不多,他們?nèi)匀焕^承傳統(tǒng)種菜種田。

李大貴初來螞蟻寺就一個請求,他沒有任何貪圖,只愿意為寺里做點事。就這樣他當了寺里的飼養(yǎng)員。

這已經(jīng)是他來到寺里的第二個春天了。

這里的老牛小牛對他已經(jīng)很熟悉,唯有這頭大青騾子一見到他就渾身哆嗦。他問過自己的師傅一了和尚,一了和尚說這頭大青騾子還不到五歲。所以說這顯然不是那頭十多年前踢過他命根子的騾子。那年他正值高考,以他的學習成績,隨便就能考個大學讀書。那天父親偏偏讓他去放騾子,也就是那天自己家的大青騾子不知道怎么就一蹄子踢在了自己的要害部位,當下他就倒地昏了過去。鎮(zhèn)醫(yī)院的大夫武勝利和申有猴見狀,建議馬上轉(zhuǎn)院。在省城太原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他才拔了尿管?;丶茵B(yǎng)了一年多的病,期間也沒有少麻煩武勝利和申有猴,他們都很惋惜大貴錯失了高考的機會。那時正遇分管衛(wèi)生工作的副縣長張榮海下鄉(xiāng)聽到他們說起大貴的事,張副縣長是個惜才的熱心腸,由于自己不分管教育工作。于是他和另一位分管教育的副縣長說了大貴的事,沒有多久大貴就在村里當了代教老師。這個事的來龍去脈大貴及家人都不知道。后來張副縣長到另外一個縣當了縣長,那個分管教育的副縣長卻因為其他事被看管了。戀人被搶走,他拍拍胸脯忍了,就在大貴滿懷信心考試轉(zhuǎn)正時,他又被莫名其妙地辭退了。如同母親一樣沉默的大貴,想了卻一生的念頭不止一次。

……

螞蟻寺的一了和尚說自己認識的字不多,但是,他有很多書,說他收藏的書足夠大貴讀三年。

佛家講緣,然而,大貴夢里那個腦袋形同葫蘆,懷里揣著契約的和尚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大貴并不僅僅認為那是一年多前的夢,他相信那個和尚肯定會出現(xiàn)。他要明明白白看看自己的契約。

大貴和一了和尚就住在飼養(yǎng)院,這里無論白天黑夜都非常清凈。閑暇之余大貴就捧著書看,有些典故大貴不甚理解時,他就讀給一了和尚來解釋。大貴感覺在這里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做神仙也不過如此吧。大貴說那頭大青騾子見了他仍然渾身哆嗦,一了和尚說那是因為它上輩子虧欠過你,牲口也都是有靈性的。大貴說我沒有怪罪過它。一了和尚說,相欠總要相還。因為它還沒有還報你,所以它的心還虧著呢。大貴笑了笑,一了和尚也笑了笑。一天就這么平平淡淡實實在在地過去了。

17

李二貴,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混跡城鄉(xiāng)的大混混。

……

話說一年多前,李二貴帶著父親的盤纏,腰包鼓鼓地來到城里,他很容易就找到圓緣酒店,當他再打問有個叫宋竹英的女人時,大家都說這里沒有這個人。二貴心想他娘的!這個狐貍精一樣的女人估計是個騙子。為了立功贖罪,二貴必須找到這個女人,否則,無法向父親交差。這里怎么會沒有這個女人呢?她說話帶著南方口音,嘴唇像柳葉,眉毛像柳葉,屁股大大的,腰身像柳枝,眼睛迷迷糊糊的樣子,給人一種老想要睡覺的樣子……

跑堂的小伙計點著二貴遞來的煙,聽了二貴的一番描述之后,低聲透露:你說的這個女人叫孟圓。小伙計又一臉神秘地觀察了一下周圍,這才對著二貴的耳朵小聲說:你是找她來打炮的吧?她的價錢可貴了。不如我給你另外介紹一家,保證你滿意又不花憨錢。

聽了這話,二貴的腦袋嗡的一聲好像突然飛進了一群蒼蠅。為了完成父親的使命,二貴還是見到了孟圓,他們在一起還吃了一頓飯。當二貴去結(jié)賬時,服務(wù)員說已經(jīng)有人結(jié)了賬。二貴也沒有再推讓,心想這個狐貍精一樣的女人相親時沒有少花家里的錢,吃他一頓飯也沒什么。早知道這樣,他就點最貴的吃。

夢圓聽了二貴的解釋,這才知道相親那天冤枉了大貴。她讓二貴轉(zhuǎn)告,大貴不忙的情況下來一回城里。二貴說一定轉(zhuǎn)告,他心里確實不舒服,自己家怎么會找了一只“雞”相親?父親和二叔一個懂死人的安置,一個懂活人的命運。怎么他們兩個活神仙就不知道老李家要娶一個“雞”做媳婦呢?好多事就是這樣,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小板凳雖然生長得粗笨了些,但是,就好比蕎麥皮枕頭羊毛氈睡著踏實,如果再套用一下現(xiàn)在的流行詞,就叫綠色環(huán)保。本來自己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回去交差完全可以。

二貴計劃回家時,他又臨時改變了主意,既然來了城里就再玩一天。就這樣他把小板凳也偷偷勾引到城里。二貴給小板凳買了一雙高跟鞋,小板凳說過年穿,二貴說現(xiàn)在就穿上。小板凳說要吃羊肉串,二貴說想吃多少吃多少,小板凳又說想吃糖葫蘆,二貴說想吃多少吃多少。這天晚上他們就在大柳樹旅店住下了。

初春的夜里,突然起風了,窗戶被刮得嗚嗚叫。二貴在被窩里摟著潮津津的小板凳說累不累冷不冷?小板凳說不累也不冷就是感覺有點害怕。有我呢怕什么?睡吧,明天再給你吃羊肉串糖葫蘆。二貴說著就關(guān)了燈。黑咕隆咚靜悄悄,二貴將要迷糊著,突然聽到小板凳哧哧地偷笑著。二貴說你吃了憨老婆的奶了?一個人傻笑什么哩?小板凳說以前在家里,光怕俺娘逮住,在俺家驢圈吧,我還得事先用一條破棉褲蓋住驢腦袋。有一回那條破棉褲在驢腦袋上頂了一黑夜,第二天俺娘見了奇怪了好幾天。嘿嘿嘿嘿多虧驢不會說話……二貴也笑了,他說怪不得你們家的驢見了我就扭了臉,睡吧,明天我還要帶你去云霧山玩。

半夜。

咣當一聲房門突然被推開,小板凳媽呀一聲鉆進了二貴懷里渾身發(fā)抖。二貴被幾只手電筒照得睜不開眼:他媽的干什么?你們是誰?老子睡得好好的礙你們什么事了!

進來的幾個人身上夾雜著冷颼颼的空氣:老實點,我們是掃黃辦查房的。起來,都起來出示你們的身份證。

……

年輕人搞對象開個房,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掃黃辦的氣勢和動靜把小板凳嚇得直哭并尿了一褲子。二貴見小板凳受了委屈,他火冒三丈地犯了牛脾氣,在與掃黃辦發(fā)生口角的同時,李二貴直接干倒兩個工作人員。由于寡不敵眾二貴最終被幾個人按住,但是情況就變復(fù)雜了,首先是妨礙公務(wù)武力襲警,其次才是非法同居。

小板凳哭哭啼啼交了罰款,被大磨盤領(lǐng)回家。

當天晚上,大磨盤拿著罰款單就找到父親,說這事怎么辦?父親收起單子看了看,掏出錢照單報銷,并說實在對不住了。大磨盤往地上呸了一口:對不起頂個屁用!俺家小板凳現(xiàn)在還渾身哆嗦帶發(fā)燒,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老李家沒完。母親端著水讓大磨盤坐下喝口水消消氣。父親也壓低了嗓門,畢竟這不是什么光彩事。父親說事情已經(jīng)這樣,無論怎樣我都包攬了,不行你就把小板凳先送過來?我們老李家肯定細碟子細碗養(yǎng)活著。大磨盤聽了此話以為占了上風,當她反應(yīng)過來時才說:你倒想得美,一分錢不出就想娶媳婦?

……

李二貴被行政拘留了十五天。

和李二貴關(guān)在一個號子里的有十來個人,這些人有本地的,有外地的,他們大部分是因為偷雞摸狗打架斗毆進來的。當他們知道李二貴居然敢放倒兩個公差之后,大家不由肅然起敬!在這里二貴忽然感覺自己原來也有點了不起。就這樣二貴和這里的人都成了好哥們,他們互述往事經(jīng)歷,共同探討前途未來。并且彼此互留地址電話,二貴是這批人里最后釋放的一個,在此期間他還結(jié)識了許多新朋友。僅有小學文化的李二貴,在這十五天的拘留生涯里,如同參加了一個高級研修班。他一下子恍然大悟,原來人生不是固定的,也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李二貴出來之后沒有回村里,而是被拘留所結(jié)識的哥們接走,下館子大魚大肉地吃了一頓,第二天二貴就有了新工作,管吃管喝還管住,工作任務(wù)是替人討債按比例分成回報可觀。

18

一年多來,無論刮風下雨,螞蟻寺總能在初一、十五看到一位年輕女子,她敬香之后,就默默跪在大雄寶殿,在她柔弱的目光里,已經(jīng)沒有了起初的焦慮和抱怨。她靜靜地來悄悄地去,表情平靜而莊重,如同大雨過后的天空。

一了和尚望著緩步下山的那個女子的背影,他對李大貴說:你去送送她吧。大貴把眼睛投向瓦藍瓦藍的高空,像在自言自語地說:已經(jīng)過去了,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一了和尚搖頭笑笑:在這個周而復(fù)始的世界,從來就沒有過去的事,僅僅是重復(fù)往返而已。

入春之后的風,變得越來越溫柔,山間的萬物已經(jīng)被春風撫摸得生機盎然,就連溪邊的青苔也變得光彩奪目,大貴在溪邊蹲下身子捧著清澈的溪水洗了洗臉,當他站在山間四處張望時,一簇鑲嵌在半山崖上的桃花開了。

……

今天是個好日子,家里張燈結(jié)彩,院里的音箱唱的都是吉祥的歌。

二貴請來了著名的左權(quán)民間“亞克西”歌舞團為兒子李有福慶賀百日誕辰。二叔二嬸被請在上座,大家互道吉祥,都夸獎小有福長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將來肯定當大官。大磨盤自豪地陪著小板凳坐在炕上抱著小有福,小板凳坐起月子之后由于營養(yǎng)過盛,體重直線上升,猛地看上去娘倆的體積已經(jīng)不分彼此。在這喜氣的日子,父親的臉如同五月天或晴或陰非常復(fù)雜。母親悄悄來到屋后,她望著縣城方向的螞蟻寺默默地流著淚。

二貴的哥們也都從四面八方開著轎車停在家門口,二貴讓丈母娘大磨盤放下兒子小有福,他要把兒子向大家展覽一下,他非常高興地沖哥們介紹:看,我兒子??纯催@臉,看看這手,看看這腳,看看這小雞雞多大!說著二貴就用手輕輕地摸了摸兒子的小雞雞。呀呆,硬了,硬了,硬了!二貴話音未落小有福的一泡尿就射了二貴一臉,哈哈哈好哇,二貴用兒子的尿抹了一把臉,還是兒子了解老子,正好今天早上起來忙得還沒有顧上洗臉。

二貴已經(jīng)不再順從父親的約束,他說替人看風水第一來錢慢,第二有些裝神弄鬼的感覺沒意思。俗話講貓老不捉鼠,人老腰彎頭低。樹老枝梳葉稀,黃瓜老了像個棒槌。父親經(jīng)常這樣對二叔感嘆著,如今老哥倆有事沒事都好聚在一起嘮叨嘮叨。他們更多的話題還是集中在大貴身上。

這孩子怎么會這樣呢,要不然我再給大貴開一卦哇?二叔說。

父親拍拍二叔的手背:老弟,就不要再給他算卦了,你說的那些我都快倒背如流了。別人家的后代有出了當官的,有出了大老板的。咱們老李家偏偏出了一個和尚,這事一想起來我就一黑夜一黑夜地睡不著。

……

李二貴給兒子過了百天,當天晚上就開著車走了。

他們一幫人接到老板的通知要當夜去討賬,這是一個偏僻的村莊,欠債的是一個賭鬼非常狡猾,李二貴他們還沒有進村,這個賭鬼就翻山走小路跑了。家里就剩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爹老娘。老爹耳朵不好,費了很大勁才聽明白這伙人的來意,老母親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求饒著。他們手里的鐵棍鎬把在這兩個弱不禁風的老爹老媽面前顯得那么生硬和多余。二貴看了看這個家,感覺有些心酸?;鹋_就扣著兩只碗,還有一個打了一個豁口的盆。家里最顯眼的就是那臺布滿灰塵的小黑白電視機,此時,電視里的新聞播音員正以甜美的聲音,報告著大好形勢。

這時有人把這個家唯一值錢的一頭老黃牛牽了出來。兩個老東西不經(jīng)打,來啊,就打他家的牛!就不相信生核桃榨不出一滴油來。于是鐵棍鎬把輪番地擊打在牛頭牛腿牛背上,這頭老黃牛疼得哞哞直叫,這聲音與跪在地上求饒的老母親的聲音混合在一起,讓人感到比撕心裂肺還難受。老母親央求著:你們不要打它了,你們牽走它吧,你們不要再打它了。

見他們牽著牛出去了,二貴扶起老母親:大娘,不要太傷心。我沒有打你的牛,這事都怪你兒子欠了他們高利貸。這兩百塊錢是我的一點心意。不要太難過,我走了,有空我會再來看望你們的。

19

螞蟻寺的大青騾是專門用來馱炭的,起初李大貴對這頭騾并沒有好感。因為自己曾經(jīng)被這樣的大青騾傷過。一了和尚說也許它上輩子就是自己家傷過他的那頭騾,要不然它見了你怎么會害怕哆嗦呢。

通過彼此熟悉了解,李大貴發(fā)現(xiàn)這頭騾很通人性,它似乎可以聽懂人話,大貴說今天咱們?nèi)ヱW炭。這頭騾就會在前面帶路。他與這頭騾一同往返在馱炭的山路上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回了。每當大貴駐足山間聽風觀景時,騾子也與它一起欣賞著大自然的造化。大貴笑著問騾子:我們看到的東西會是一樣的嗎?你知道你上輩子的事嗎?騾子居然向大貴點了點頭。

大貴撫摸著騾子的頭,你上輩子真的踢傷過我,騾子沖他慢慢地點了點頭。大貴笑了笑說:我早已經(jīng)原諒了你,我們現(xiàn)在是朋友。你說我到底能不能在螞蟻寺見到那個夢里的和尚,他腦袋如同葫蘆,他手里有我的契約。你點頭就說明我可以見到這個和尚。

騾子再次明顯地朝他點了點頭。大貴有些懷疑地望了望晴朗的天空,又問騾子:過一會下雨嗎?

騾子沖大貴搖了搖腦袋。大貴不由感嘆,這真是一頭神奇的騾子。

馱炭回來,已經(jīng)是過午時分,按照寺里的規(guī)矩,過了午時這里的僧侶就不進食了。一了和尚端出兩只碗,一只碗里是燉豆腐,一只碗里放著兩個饅頭。一了和尚對大貴說吃吧,你沒有受戒不必顧忌寺里的戒律。說著一了和尚又掏出錢,這是寺里給你的貼補,你去買些日用品吧。今天山下趕集,你去散散心,我腿腳不好就不去了,大貴吶,記得給我捎回一塊棗花糕,人老了嘴就饞了。大貴吃過飯之后,很想躺下睡一會,但是,為了讓一了和尚盡快吃到棗花糕,他強打起精神出了屋門。他獨自行走在下山的路上,仍然感覺迷迷糊糊的。

奇怪的是在這段并不遙遠的路上,大貴居然迷路了。他明明白白已經(jīng)聽到了集市上傳來的喧鬧聲,但是,走來走去最終又返回了原地。眼看就要日落西山了,他靈機一動,盤腿打坐雙手合十閉著眼睛默念了幾遍咒語這才恢復(fù)了方向感。

他快步下山直奔集市,此刻的集市已經(jīng)是一片昏暗。當他一頭扎入集市,這里的情景簡直令他頭皮發(fā)麻冷汗直下。偌大的集市看不到一個真正的人,這里的人都是紙糊的,就如同出殯時那些紙糊的人一樣,他們手里提著的包,以及他們開的車也都是紙糊的。從這些擁擠的紙人里穿過,他明顯聽到一種嘩啦嘩啦的動靜和紙片被撕碎的聲音。那些賣肉的攤主也都是豬在賣著豬肉,羊在賣著羊肉,牛在賣著牛肉,以及它們的牛頭牛鞭。

棗花糕,哪里有賣棗花糕?一個戴著白套袖的狐貍說這不就是棗花糕嗎。他吃力地睜了睜眼睛,眼前果然就是賣棗花糕的,他包起切好的棗花糕就迅速逃離了集市。

……

李大貴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迷糊了一天一夜,他感覺清醒之后,問一了和尚:棗花糕好吃嗎?一了和尚說這就是你給我買回來的棗花糕,看還有這么一大塊呢。大貴這糕挺好吃的,我給你蒸上你也嘗嘗吧。大貴聽到一了和尚要讓他吃棗花糕,頓時肚子里就開始翻江倒海,他還沒來得及走出屋門,肚子里翻出的一大口酸水就噴了出來。

20

關(guān)于集市里發(fā)生的情況,一了和尚聽了并沒有大驚小怪。他說這是不該看到的東西,既然已經(jīng)看到了就趕緊忘記了吧。不要老去琢磨那些事,那樣就會給自己帶來負擔和痛苦。知道自己是人就行了,不要管那些東西是什么??磥砟愕纳碜雍芴?,把這個戴在身上吧,說著一了和尚就把一根銀鏈子戴在了大貴的脖子上。

記得和忘記,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李大貴戴著一了和尚的銀鏈子,壯著膽子又悄悄潛入集市?,F(xiàn)在他眼前看到的集市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詫異。他找到賣棗花糕的地方,攤主是個女人,她頭發(fā)染的是金黃色,眼睛的兩個外角分別往上挑起,她的嘴是尖的,嘴唇血紅。這個有幾分狐貍相的女人熱情地招呼著自己,還稱自己是回頭客,很顯然她認識他。

他這樣想著,能不能把銀鏈子摘下來,重新觀察一下這個集市?但是,人固有的懦弱迫使他沒有勇氣跟自己開這樣的玩笑。

……

螞蟻寺周圍的桃花如同商量好一樣,瞬間就怒放了。月光下粉紅的桃花在這寂靜的山野散發(fā)著自然的芬芳,折射著浪漫的光芒。置身如此景色,偶爾在微風里可以聽到高懸于大雄寶殿的風鈴聲音悅耳,這種禪意十足的聲音,匯入小溪匯入大河,當許多賦予靈性的河流直奔大海之后,蔚藍無際的靈魂就會出現(xiàn)在天地間。這是一了和尚與李大貴月下觀景的一番感悟和交流。

我多想如同小溪歸入大海。大貴這樣說。

一了和尚說大海也不是最終歸宿,大海的水也會被蒸發(fā)成云朵,說不定又飄回來變成一滴雨,滴在這里的小溪。一了和尚笑了笑說,這樣講你感覺到累了吧?苦了吧?人就是這樣,身不累心在累,腿不動思想在動。再說了,螞蟻寺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還有自己的事情沒有去履行。比方說那個初一、十五來敬香的孟圓姑娘……

一了師傅,你這不是在趕我走吧?大貴小聲問道。

大貴,我沒有權(quán)利趕你走,我也沒有權(quán)利挽留你。一切隨緣吧,就像山間這條小溪,流向什么地方自然就會感知到什么了。天色不早了我們睡覺吧。說著一了和尚就拍打著衣服褲子起身離開了那塊石頭。

21

李大貴感覺自己已經(jīng)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

既然螞蟻寺不是久留之地,自己還能去哪里,哪里是自己可以安身的地方?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何況自己也不是什么和尚,既然還在寺里就不能白吃白喝。他拍了拍大青騾肩膀說,走吧,我們?nèi)ヱW炭吧。奇怪的是大青騾沒有了往日的機靈,它好像有些消極怠工的樣子?大貴很費事地才把它牽了出來。

當他和大青騾路經(jīng)青龍?zhí)稌r,大青騾忽然停了下來。大貴以為它要拉屎,但是,等了一會大青騾依然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什么。順著大青騾的目光望去,在青龍?zhí)栋渡系囊豢锰覙湎旅?,隱約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背影——孟圓!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她來螞蟻山要做什么?李大貴有些忐忑不安,甚至是驚慌失措地來到孟圓跟前。

孟圓瘦了,在她那執(zhí)著的眉宇間暴露著幾分無法掩蓋的憔悴。

孟圓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扭頭沖大貴笑了笑,雖然她笑得是那樣勉強,但是,她的笑至少讓大貴慌亂的心得到了一絲的平靜。孟圓望著黑幽幽的青龍?zhí)?,將一塊石頭使勁扔進水里,咚的一聲悶響,青龍?zhí)读⒖叹腿缤㈤_了一朵蓮花。孟圓看了一眼大貴說:你也許會問我,不敬香不拜佛在這里干什么?我要告訴你的是,一年多來我的香敬夠了,我的心既然感動不了佛,也感動不了人,我又何必徒勞呢?今天我是來山上看桃花的。

大貴看了看四周慢慢扭回頭說:你一個人?

孟圓笑道:不是一個人,一個人看桃花,不是傻子就是花癡?,F(xiàn)在不是還有你嗎?我在這里等你好久了。

……

孟圓開始激動并有些歇斯底里,她說本以為天下沒有好男人,但是,為什么要讓二貴來找我解釋相親時的尷尬事情。為什么要讓已經(jīng)死了的心再次復(fù)活呢?我是做過“雞”的事,但是,我必定是人。你見過一個吸毒的父親,為了毒癮眼睜睜看著僅有十三歲的女兒被人糟蹋嗎?你見過一個皮包骨頭的人渾身生蛆,而沒有錢去下葬嗎?你見過生你養(yǎng)你的母親病倒在街上無人問無人管嗎?我是人,但是,不得不去做禽獸的事,為了救母親的命,為了父親的債務(wù),為了數(shù)不清的醫(yī)療費。我恨父親,后來就改母姓叫孟圓。

大貴聽到這里,他嘴唇微微地抖動著鼻子酸酸地說:孟圓不要再說了,不要再去揭自己的傷疤了。你母親呢,她還在你們南方老家里吧?

她去世五年了,母親臨終時就對我說了一句話,找個好男人……孟圓說從南走到北你是我遇到的唯一的好男人。聽了這話李大貴雙手緊緊地抱著自己快要爆炸的腦袋,他已經(jīng)感覺到這是冥冥之中的責任。他沒有理由去推卸。然而,他怎么去擔當如此責任?自從來到螞蟻寺的那天,父親就已經(jīng)和自己斷絕了關(guān)系。赤手空拳窮困潦倒,哪里還有成家娶妻的本錢?別說沒有顏面回家,他現(xiàn)在連人多的地方都不想去。想到這些大貴低著頭老半天沒有再說一句話。

孟圓的眼神透露著幾分絕望:你是嫌我臟吧?我這就給你洗得干干凈凈。大貴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時。孟圓就起身一躍跳進了深不見底的青龍?zhí)?!大貴頓時傻了眼,他叫喊了一聲救命?。‰S之也跳進了青龍?zhí)丁?/p>

大貴跳進水里,還沒有撲騰了幾下就被一口水嗆得兩眼發(fā)黑。孟圓游到大貴跟前,抓住他的衣服大聲吶喊著:大貴憋住氣,大貴快憋住氣!你這個傻瓜,我會游泳。大貴含糊不清地說:我不會游……只見他話音未落就又沉在了水里。孟圓潛到水里托起臉色發(fā)白的大貴,不料卻被大貴緊緊地摟住了自己的脖子。孟圓已經(jīng)開始體力不支,她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岸邊游,但一切都是徒勞,她看了一眼瓦藍的天空在心里說:大貴,沒有想到我們會這樣結(jié)束在青龍?zhí)?!媽媽,我馬上帶著你的好女婿去天堂見你,大貴都是我害了你……

就在孟圓憋著最后一口氣與大貴一同沉如水里時,在她潛意識里似乎聽到有轟隆轟隆的打雷聲,她想這也許就快到天堂了。

22

熟悉的村莊,如同一片已經(jīng)腐爛的荷葉默默地浸泡充滿魚腥味的水里。村里那些咋咋呼呼愛管閑事的狗,一夜之間似乎全軍覆沒,傳說是被狗販子使用一種特別的藥物誘惑到籠子里偷去。發(fā)生這樣的事,村里當然報了案,派出所來了兩個人,他們登記了一些失主的姓名,以及發(fā)案時間就開車走了。沒有狗的村莊就有些寂寞,尤其是夜里寂靜得都令人頭皮發(fā)麻。村里也有這樣的傳言,說那些狗是李二貴帶人偷走的,他們說這可真是家賊難防吶。但是,大家都懼怕著李二貴,不敢聲張。

夜里,父親又失眠了。他趴在被窩里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母親在一邊嗆得直咳嗽,她說看看電視吧?聽聽戲。父親說:盡是些虛情假意的東西,連個天氣預(yù)報都報不準,熬燈費油的看那些干什么。

父親的情緒很低落,前一段日子獨自去給人家看墳地,前腳還沒有登進家門,就被一群人追了上來。這家人本來是急著給癱瘓多年奄奄一息的母親看墳地的,不曾料想人家身體倍棒的父親,去蹲茅坑一頭栽倒死了。這家人非說墳地沒有看對,責任全在陰陽先生身上。若不是李二貴帶著一幫人手持鐵棍鎬把平息了風波,這家人就訛定了自己。父親雖然知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但是,他更知道自己在走背運?;ㄑ郧烧Z的父親突然沉默了,他說老天爺已經(jīng)封了他的嘴。母親說你給人家看了那么多的墳地,都說你把式好,有的發(fā)了財,有的當了官。父親說那些都是碰巧了的事,碰到好事皆大歡喜,看看那家子的倒霉事偏偏就讓我遇上。說實話就是諸葛亮在世去給他家看墳地,他家那個老頭照樣吊哏。

次日。

小板凳一早就抱著兒子李有福從娘家回來。她一進門就哭,懷里的李有福也跟著母親嘰哇亂叫。父親手足無措地說:大清早的這是怎么了?母親接過孫子李有福哦哦地哄順著。小板凳說二貴在外面有女人了。原來是這樣,父親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男人嘛誰還沒有個花花草草的事,何況嘴說無憑。然而,小板凳最后一句話據(jù)實是把父親嚇得兩腿直哆嗦。小板凳說二貴再不回來她就上吊。對這個小板凳父親是了解的,這孩子從小就發(fā)蠻一根筋,她說要上吊絕對不是開玩笑。父親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說:你還小,好好地活吧,上吊也是該我不該你。

二貴的手機通了,父親有氣無力地說:你快回,你再不回來,你就去歪脖子樹上給我收尸吧。電話里二貴的聲音很大:我的親爹親祖宗,你這是又犯什么病了?我馬上回去可以了吧。你死也要等我回去再死!要不你僵根根的別人不好給你換裝裹。小板凳聽了偷偷地捂著嘴笑了。

……

李二貴按著喇叭,一路開著桑塔納卷著黃土回來了,那些在道邊尋食的雞被李二貴的桑塔納驚得咕嘎亂跑。李二貴問清緣由之后,他抓起小板凳的胳膊對父親母親說:我們的事你們少參合。說著就把小板凳拉到另一間屋里,他們關(guān)上門拉了窗簾,先是粗話連篇地吵,緊接著就聽到劈里啪啦摔東西的聲音。母親抱著李有福抬腿要去勸說,父親阻止道:死不了,由他們?nèi)フ垓v哇。

又過了一會他們那間屋里突然鴉雀無聲了,母親焦急地抱著李有福在地上直轉(zhuǎn)圈。父親盤腿坐在炕上微閉著雙眼心里反復(fù)呼喚著觀音菩薩。又過了一會隱約聽到小板凳似哭非哭地直哼哼……通過聲音的來源以及特殊的頻率分析,父親長嘆一聲,罪過吶罪過,他們倒是啥事都不耽誤。

呱啦噠隔壁的門打開了。二貴舀了一瓢水漱了漱口洗了一把臉說:誤會,都怪我丈母娘,仔牛下草篩全是誤會。小板凳喜盈盈地接過李有福,臨出門時不覺兩腿一軟差點把李有福扔出去。母親慌忙扶住小板凳,啊呀,穩(wěn)當些。

父親兩眼直直地望著二貴一家三口歡天喜地出了門,他回頭對母親說:這是電視劇嗎?他們這是讓我們看電視劇呢?

二貴讓小板凳和兒子李有福坐進車里,他打開后備箱拿了一條煙給父親扔到炕上:以后能不能不要大驚小怪的?害得我在城里還闖了個紅燈。

桑塔納直奔村東頭小板凳家,李二貴要找丈母娘大磨盤算賬。

23

大磨盤現(xiàn)在見了女婿李二貴,大有一種老鼠見了貓的感覺。這倒不是因為李二貴參加了什么白社會黑社會。問題是大磨盤有把柄被李二貴牢牢地掌握著,否則,大磨盤也不是饒人的主。她本打算在出嫁小板凳時,要敲老李家一竹杠。不料反倒被李二貴逮住大磨盤與一個黑司機偷親的證據(jù),李二貴一腳踹開門,學著掃黃辦的招數(shù),帶著手電筒,一把掀開他們的臭被窩用手機嘩啦嘩啦地拍了照片。李二貴哈哈大笑地說,我已經(jīng)觀察你們好長時間了,皇天不負苦心人吶,這要傳到網(wǎng)上去,全世界就都會認識你們啦。哈哈哈……

大磨盤被李二貴如同小孩子一樣地訓教著:你能不能規(guī)矩點,老實點?是不是我結(jié)婚時你沒有拿到十萬零一,現(xiàn)在還不服氣?我李二貴雖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但是,本人沒有拈花惹草的不良愛好,警告你不要挑撥離間我們夫妻關(guān)系。要不然看我怎么療治你!信不信我能讓你的飯店關(guān)門歇業(yè)?

大磨盤忙說:二貴消消氣,我也是好意,就算給你打了個預(yù)防針?,F(xiàn)在外面的那些女人你也知道亂著呢。

李二貴伸直了腰板抖了抖袖子:外面的女人再亂,對我們這樣的書香門第來講是不會上當受騙的。我和小板凳的愛情有多深……啊……有多深呢……

小板凳紅著臉低著頭兩個大拇指互相摳掐著:快說嘛,有多深?

李二貴在歌廳里記著一個詞,現(xiàn)在突然想不起來了。他又啊了兩聲:我們的愛情到底有多深呢?你們家的驢最清楚。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

小板凳說:什么是青梅竹馬?

李二貴坐到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這個青梅竹馬就是兩個人從小在一起形影不離。就是梁山伯祝英臺和牛郎織女天仙配,懂了吧。

小板凳說:對對對,我們兩個在小學校,從一年級就坐在一起,上學下學總是咱兩個相跟著出出進進。李二貴補充道:想當年上下學,村東頭一個你,村西頭一個我。咱們?nèi)サ猛砘貋淼靡餐?,考試成績不是你墊底就是我墊底。哈哈哈……

小板凳不服氣地說:你墊底比我多。李二貴撫摸著小板凳的頭發(fā)說:所以說,現(xiàn)在我就要多掙錢掙大錢,將來讓我們家李有福去美國上學。不能像我們一樣小學沒有畢業(yè)就出來混社會。小板凳說:咱們兒子不去美國,我看電影里紐約那個地方不錯。李二貴歪著脖子想了想:好像紐約也歸美國管吧。小板凳又說:干脆讓我家兒子去北京。李二貴搖了搖頭:北京就不要去了,那里的霧霾太厲害。到時候讓咱們的李有福自己選擇去吧。

大磨盤邊煮餃子邊聽女婿李二貴的神說鬼道,她心里說這個小王八羔子長見識了,不得不高看人家?guī)籽郏瑥那伴_著個兩輪破電驢馱著個爹,灰頭土臉七處亂串,現(xiàn)在耍起了兩頭平四轱轆了。誰能說人家這不是本事。

……

24

那天,大貴和孟圓在青龍?zhí)犊煲退罆r,孟圓在水里聽到的并不是天上的雷聲,而是,那頭大青騾的疾跑聲。是大青騾跳進青龍?zhí)毒攘怂麄兊男悦?/p>

大青騾死了。從青龍?zhí)稉粕蟻淼奖谎诼駮r,大青騾的眼睛似乎一直望著李大貴。孟圓說全怪自己,她要對自己的沖動做賠償。一了和尚笑笑說:不要悲傷,這頭騾應(yīng)該感謝你。所以就更談不上什么賠償。

這個世界一些司空見慣的東西其實是非常奇怪的,美的東西善的東西傳播傳染起來往往困難重重不了了之,青龍?zhí)兑荒幸慌詺?,并且還淹死一頭騾子已經(jīng)傳遍城鄉(xiāng)的犄角旮旯。甚至還有不同的山寨版本,總之這件事已經(jīng)成了頭條新聞。

一了和尚被報社、電視臺的記者輪番包圍著,他的稱呼一下子也多了,有叫他師父、大師的,有叫他大爺、大叔的……不但稱呼復(fù)雜,他們的提問更是千奇百怪。

請問一了師傅:你說那個跳水的青年人是你的徒弟,你對佛家弟子殉情跳水怎么解釋?

一了和尚口干舌燥地說:他沒有受戒,不能叫和尚。

請問一了師父: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嗎?那個跳水殉情的青年人是臨時和尚,也就好比臨時工一樣?有些寺廟的人事編制是按正廳、副廳,正處、副處,正科、副科等對待的,那么你們這里的臨時工和尚都有什么待遇,有合同嗎?工資多少,三險一金都上了嗎?

一了和尚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這里是佛家凈地沒有那些物欲。

記者繼續(xù)追問著:現(xiàn)在的年輕人精神空虛沒有信仰,你的徒弟進入佛門也是為了追求信仰,是值得點贊的。但是,他的殉情是否在清規(guī)戒律與物欲橫流之間發(fā)生了沖突?作為一個資深僧侶,請你談?wù)勅绾握_對待處理信仰和愛情的關(guān)系?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25

螞蟻寺的青龍?zhí)妒录栽诔掷m(xù)發(fā)酵。孟圓被圓緣酒店辭退,因為圓緣酒店的服務(wù)員跑到寺廟勾引和尚的事已經(jīng)被謠傳,他們酒店的生意也被搞得門廳冷落顧客稀少。

……

李大貴夜里偷偷跑到螞蟻寺,他要把脖子上的銀鏈子還給一了和尚,因為這條戴在脖子上的銀鏈子,一了和尚從來也沒有說過要送給自己。一了和尚見了大貴就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似的,他顯得極其平靜。但是,大貴確實給一了和尚添了不少麻煩,螞蟻寺的老住持對一了和尚進行了嚴厲的訓誡和警告!寺里的飼養(yǎng)院不是世俗的客棧小旅館,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容留的。

李大貴這才知道居然闖下這么大的亂子。一了和尚安慰著大貴:所有這些事情菩薩最知道,菩薩會保佑我們的。銀鏈子我送給你了,你一定要隨身戴著。你給我曾經(jīng)多次描述的那個夢里的和尚,如果有緣必然會相見。你沿著東南方向去吧,也許會見到他,也許就會知道你的契約。

……

李二貴接到哥哥李大貴的電話感覺很驚訝!他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通話了。

最近二貴的財運特別好,別人送他外號叫催命二郎。無論什么樣的欠債主,只要讓催命二郎沾上了,就算是鐵公雞鐵獅子也能被他刮下二兩鐵渣子。李二貴上道之后,思想突然開朗,他認為,命就一條,遲早會沒有,臉皮就一張厚也好薄也罷,都是一天頂著一天地活。如果一個人能做到不要臉,不要命,恐怕神佛見了也會無奈三分的。

李二貴剛換了一輛新轎車,說那個桑塔納太硬,顛得屁股難受,所以就大大方方地贈送給了一個最崇拜他的小兄弟。

李大貴帶著孟圓連夜趕回村里,因為現(xiàn)在孟圓還沒有落腳的地方。沒有多大工夫李二貴就把車停到家門口,他點上一支煙:大哥、大嫂請下車,到家了。父親聽見大貴回來了,一頭鉆進被窩里,一聲不吭地開始裝起病來。站在地上的孟圓非常尷尬,多虧小板凳拉著她的手叫了一聲:姐。去了另一間屋里。

爹,我回來了。大貴小聲說。

父親閉著眼睛不吭聲。大貴又小聲說:爹,明天我就走了,你多保重。

父親在被窩里咬了咬牙仍然沒有吭聲。

……

就在這天夜里,母親悄悄地把一個準備帶進棺材里的驚天秘密告訴了李大貴。

26

李大貴在省城見到了母親說的這個男人,他們在一家高檔茶館的包間里坐了下來,這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口闊面方一臉紅潤。一種天然的感應(yīng)令他們彼此心知肚明。這個男人說三十年來,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天。他讓大貴給他一個贖罪的機會,他有能力讓大貴在省城立足,什么工作啦,房子啦,包括他今后的結(jié)婚生子,所有費用都可以解決。大貴說自己還有事情要去做。就在這個男人起身去衛(wèi)生間時,大貴鼓足勇氣閉著眼睛摘下了脖子上的銀鏈子。

此刻,他對面那個道貌岸然的人成了一頭驢。李大貴去衛(wèi)生間重新戴上銀鏈子,返回茶館的包間后,一切恢復(fù)正常。李大貴說自己什么都不需要,說完就起身離開了。

……

母親說當年被逼無奈,說白了就是被強奸。當母親知道已經(jīng)懷孕后,這才草草地嫁了出去。為怕事情暴露,母親生下大貴之后,就一直偷偷地用藥避孕??彀四炅舜_實感覺這個家鞏固了,這才放心地有了二貴。

所有這些冥冥之中發(fā)生的,好像都在自己的契約里,那么契約里還寫著什么?這就是李大貴決定要以畢生去尋找的人生答案,以及中途所要經(jīng)歷的和所要去履行的。在孟圓苦口婆心的勸說下,李大貴答應(yīng)了跟她去醫(yī)院。結(jié)果并沒有出乎她的意料,醫(yī)生說大貴患有幻視幻想綜合癥。這病問題不大,堅持吃藥就會好的。

就這樣,大貴和孟圓帶著簡單的行李去了南方,他們沿途見廟就進,跋山涉水忍饑挨餓在所不惜,就為了找到他夢里的那個和尚。否則,大貴就越發(fā)感覺無處安身,安不了身就更安不了心,安不了心,活著就是行走的幽靈和一具尸體。

……

大哥和孟圓相跟離開村里之后,父親突然精神起來。他感覺臉上有了些光彩。娶小板凳就沒有花了幾個錢,眼瞅著大貴媳婦就等于白撿的一樣。二叔、二嬸都羨慕父親命好。父親和二叔喝著小酒哼著小曲,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打散酒喝了,喝的都是瓶裝酒,并且基本都是瓷瓶的。當然,這樣的酒二貴也供應(yīng)給他不少。說著聊著他們的話題又拐到了錢的問題上:沒有錢真不行,也不能這樣坐吃山空。父親又想重出江湖去給別人看風水。二嬸抿著嘴哼了一聲:人找財忙斷筋,財找人滿地金。俺大姨家的兒媳婦,現(xiàn)在搞保險投資發(fā)了財,看看人家開的小轎車,腦袋屁股上都焊著四個明晃晃的白圈圈,那派頭不得了……

父親說:它就是焊了十八個白圈圈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二叔說:這個關(guān)系還是有的,前兩個月我們?nèi)肓藗€小股,按月已經(jīng)分了紅利。這身不動膀不搖的,真好比大姑娘的褲襠月月紅。

嗯,會有這樣的好事,不是騙人哩哇?父親非常警惕地說。二嬸說:我大姨家兒媳婦,你又不是不認識,大貴憑什么白撿了一個好媳婦,這些不都是人家牽線搭橋的功勞嗎?父親低頭想了想,這話說得也倒是這么回事。那你們?yōu)槭裁床欢嗤顿Y些錢?父親依然有些疑惑地問二叔、二嬸。

二嬸說:攏共就那五萬塊閑錢。其它都是存的定期,再說了人家有規(guī)定有限額。父親說:咱們村里就你一家知道這事?二嬸很神秘地說:咱可沒有幫村里脫貧致富的義務(wù)。再說了咱村沒有幾個好東西,幫他們干什么?都是些前晌扔了討飯棍,后晌就把窮人恨的小人。父親想了想,此話對頭,就說前一段大貴和孟圓跳水的事吧,村里人嚷嚷得比過大年還紅火。這些笑人無恨人有的家伙們,就該讓他們窮一輩子。

……

27

三年之后。

父親因為當年投資入股被騙,到處告狀打官司,最終病倒。二叔氣得已經(jīng)腦血栓半身不遂。他不服氣的是自己騙了一輩子人,最終栽倒在一個黃毛小媳婦手里。二嬸再也不敢提她大姨家兒媳婦了。她如今根本不敢靠近二叔,只要二叔感覺到二嬸在跟前,不是舞拐棍就是揮拳頭地朝她打。

李二貴在城里買了樓房,父親生病后,他就把父親母親一起接到了城里。曾經(jīng)的李二貴、催命二郎,如今已是合法注冊圓緣酒店的董事長。在李二貴董事長的辦公室,地上插著鮮紅的黨旗國旗,墻上有書法國畫,還有錦旗獎狀。

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

大貴和孟圓回到故鄉(xiāng),他們一起打工的那家企業(yè)因為經(jīng)濟問題老板跑路,企業(yè)已經(jīng)到了倒閉的邊緣,這次回來主要是讓父母見見已經(jīng)一周歲的女兒。二貴讓大貴和孟圓留下來在自己的酒店幫忙。大貴搖了搖頭沒有答應(yīng),孟圓的頭搖得更厲害。

見到一了和尚后,大貴打消了再次離開故鄉(xiāng)的念頭。一了和尚得了老年癡呆的病,誰都不認識了??僧斠涣撕蜕械谝谎垡姷酱筚F時,他手舞足蹈,哥哥哥哥地叫著大貴,還從被窩里掏出一個爛了的蘋果遞給大貴。

我們先租個房子吧,然后把一了和尚接出來。大貴問孟圓。

螞蟻山下面有一套小院,租金非常便宜。附近的村民悄悄告訴大貴:看你們兩口子都是實在人,那套老院子白給人住都沒有人敢去。你們是不知道,那個院里出現(xiàn)過三個吊死鬼。那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兇宅!孟圓沒有理會這些,她說不做虧心事,就不怕半夜鬼敲門。

就在他們收拾打掃時,孟圓推開一個屋子的門之后,她不由驚叫道:大貴,大貴快來,我的天呀!你快過來看看。

在一幅已經(jīng)發(fā)黃的畫像前,大貴驚呆了!畫像上就是一個腦袋如同葫蘆的和尚,手里提著一個灰色的小口袋。這和自己當年的那個夢幾乎一模一樣。如果從螞蟻寺方向看這里,恰恰就是東南方向,當初一了和尚說的東南方向原來在這里。

不久之后,大貴和孟圓的家庭養(yǎng)老院就辦了起來,二貴見大哥總算找了個正經(jīng)營生干,也積極地入了股。

父親的病好了許多,母親叫二貴準備車,她嫌住樓房憋悶,要和父親一起去大貴的養(yǎng)老院住,那里紅火熱鬧,還能順便幫孟圓帶孩子。

二貴剛換了一輛越野車,父親一看,就是那種腦袋屁股上有四個白圈圈的車。上車的時候,二貴伸手去扶,可父親一直擺手,硬是不讓。

車到養(yǎng)老院門前。一頭小青騾子蹦蹦噠噠從院內(nèi)出來,后面跟著面如彌勒的一了和尚,父親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揉揉眼,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那頭小青騾子像是自家原先養(yǎng)過的那一頭。

(責任編輯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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