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培蓉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200241)
新中國文學場域初建期的“隱身人”——以與張愛玲、周作人同臺出場的梅娘為中心
莊培蓉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200241)
在新中國文學場域初建之時,上?!兑鄨蟆反竽懳{南北爭議文人,使他們得以繼續(xù)從事創(chuàng)作、維持生計,開辟了迥異于主流文壇的話語空間?!兑鄨蟆窌r期的周作人、張愛玲已得到充分的發(fā)掘,而梅娘等與之同臺出場的文人至今仍處于“隱身”狀態(tài)。梅娘1949年選擇由臺灣回歸北京。在包括淪陷區(qū)作家在內的大批舊文人擱筆之時,梅娘異軍突起,迎來了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另一多產期。通過梳理20世紀50年代梅娘在上海《亦報》《新民報晚刊》和香港《大公報》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軌跡及其與主流話語的多樣對話方式,可管窺歷史轉折時期文學生態(tài)、作家社會相之一端,并由此考察作家尤其是淪陷區(qū)作家如何參與新中國成立初期文學場域的構建。
梅娘;《亦報》;《新民報晚刊》;香港《大公報》
新中國成立之初,報媒趨于整一化。《亦報》秉承上海小報傳統(tǒng),在宏大敘事之外另類書寫了鮮活生動的歷史細節(jié)[1],同時在一元化的浩大時空中鑿出了別樣的孔洞,開辟了一個吸納舊文人、迥異于主流文壇的話語空間,對建國初期文學場域的構建意義非凡?!兑鄨蟆穮R聚了當時身份曖昧的南北舊文人,使他們得以繼續(xù)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維持生計。其中,以周作人和張愛玲名氣最大,兩人發(fā)表的作品也早已被充分發(fā)掘。周作人的712篇短文結集為《知堂集外文·〈亦報隨筆〉》出版。對于張愛玲的小說《十八春》《小艾》和隨筆《年畫風格的〈太平春〉》《〈亦報〉的好文章》的研究亦較為充分。梅娘作為《亦報》的“特約作者”之一,在發(fā)文數(shù)量上不亞于周作人、張愛玲二人,卻至今仍未進入學術研究的視野①見張泉主編的《梅娘文集(總11卷)》,即將出版發(fā)行。。
淪陷區(qū)作家在抗戰(zhàn)勝利后,或因政治原因鋃鐺入獄(如楊絮)、隱姓埋名于小城而黯然病逝(如吳瑛),或公開地下黨身份后配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寫作,但仍因自己的淪陷區(qū)經歷飽受懷疑(如袁犀),或選擇離開中國大陸,移居境外(如張愛玲)……他們大多淡出傳媒視線,繼續(xù)創(chuàng)作者極少,更難言參與新中國文學場域初建。選擇在1949年轉折之際回大陸的梅娘是個例外,她并未中斷創(chuàng)作,而是采取既“隱身”又“斷裂”的方式②中國作家在1949年歷史轉折之際,呈現(xiàn)出多樣的應對姿態(tài):有的急劇轉型、創(chuàng)作出現(xiàn)斷裂(如郭沫若、巴金、老舍等主流作家);有的游離于主流話語之外,以擱筆沉默(如沈從文)、執(zhí)著于過往(如路翎)、出走他鄉(xiāng)(如張愛玲)等姿態(tài)保持著創(chuàng)作連續(xù)性;有的轉向文學翻譯和文學研究,處于“半擱筆”“半隱身”狀態(tài)(如楊絳,呂約強調了楊絳的這一創(chuàng)作獨特性)……這一時期,梅娘以各種化名寫出了迥異于前的作品,可稱之為“隱身”又“斷裂”,筆者多次得到張泉老師的指導和啟發(fā),梅娘的這一特色亦是張老師的點撥。,以各種化名在上?!兑鄨蟆贰缎旅駡笸砜罚ㄒ韵潞喎Q《新民報》)和香港《大公報》上發(fā)表了96篇(422次)作品,迅速實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轉型。在這三家報紙上,梅娘又呈現(xiàn)出融入、迎合、背離、反思等復雜的軌跡和姿態(tài),在不同時段、不同時代氛圍下,靈活調整自己的寫作策略。本文旨在通過梅娘個案,探討淪陷區(qū)作家在歷史轉折之時如何參與新中國成立初期文學場域的構建。
1951年底,梅娘經徐淦①徐(1916—2006年),筆名齊甘,浙江紹興人,上海解放后不久,和董天野等五位畫家組成綠葉社,專門編繪新連環(huán)畫,1951年入人民美術出版社。徐淦與梅娘在20世紀50年代多有業(yè)務往來,如由梅娘改編、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連環(huán)畫便有《表》(1951年)、《格蘭特船長的女兒》(1958-1959年)和《愛美麗雅》(1959年)等。徐淦亦是唐大郎的老友,是《亦報》和《新民報》的特約作者之一。介紹結識《亦報》主編唐大郎②唐大郎(1908—1980年),本名唐云旌,筆名有大郎、高唐、劉郎等,江蘇嘉定人。有“小報狀元”“江南第一支筆”之稱,其最為人所稱道的一點,便是在編輯副刊時向一些舊文人約稿,緩解他們的生活困難。,1952年4月至11月,梅娘在《亦報》上以梅琳、柳霞兒和孫翔等筆名發(fā)表了6篇(183次)作品[2]。1952年11月,因《亦報》并入《新民報》,梅娘轉陣后者。一年后,經唐大郎介紹,認識了香港《大公報》副刊編輯潘際炯③潘際炯(1919—2000年),筆名唐瓊、鄒援,江蘇淮安人,在《大公報》的港館和滬館擔任過翻譯、編輯、記者、評論員等職。,1954年3月將發(fā)表空間拓至《大公報》。20世紀50年代,梅娘在《新民報》和《大公報》上共發(fā)表作品90篇(239次)。其中,發(fā)表于《新民報》71篇(209次),刊于“生活小品”“家常閑話”“兒童故事”、日記/游記和長篇小說等欄目,共使用過“柳霞兒”“孫翔”“劉遐”“瑞芝”和“高翎”等5個筆名。發(fā)表在《大公報》上的19篇(30次),均署名“云鳳”,主要刊于“新野”副刊的“主婦手記”和“北京雜記”兩欄??傮w看來,1952年至1953年的發(fā)表量最大。
1949年,新中國政府接管上海報業(yè),小報一律??!兑鄨蟆吩谙难艿奶嶙h主持下于同年7月25日創(chuàng)刊,負有宣傳新事物和新思想、教育落后市民、拉攏舊文人等“使命”。與主流媒體不同,《亦報》的辦報和撰稿人主體為舊文人,內容注重多元化、休閑娛樂性,尤其是文藝版面,小說散文、小品隨筆、影評體育紛呈其上?!兑鄨蟆放c上海傳統(tǒng)小報亦有區(qū)別,已洗去“黃色”,并逐漸染上“紅色”。至1952年,新聞版面緊跟國家政治形勢,第二版加入《亦報文摘》一欄,轉載《人民日報》《江西日報》等黨報上政治意識較強的文章。文藝版大幅連載蘇聯(lián)小說,小品文、寓言等也迎合主流話語,從日常小事中引申政治大義。如1952年11月11日,“里弄小品”一欄的《再加一把勁》,由動員里弄居民舉行拍蠅大賽、保持衛(wèi)生,進而提醒大家“認清愛國衛(wèi)生運動是一個打敗美帝國主義細菌戰(zhàn)的政治運動,同時也是一個移風易俗的民主改革運動”[3]。隨著《亦報》內容的規(guī)范化,其過渡性“使命”完成,配合新上海文化秩序重組[4]退出“歷史舞臺”也就順理成章。在《亦報》這一特殊平臺上,舊文人有了“辭舊迎新”的機會,發(fā)表“改造”過程中的“學習”心得。張愛玲、周作人等淪陷區(qū)作家及一批上海小報文人,皆化名聚于《亦報》上,梅娘的加入也頗合情理。
1951年3月,《亦報》主編唐大郎赴北京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學習,1952年初返滬④返滬后,以“高唐”的筆名在《亦報》上連載了22回《西苑雜記》(1952年1月17日至2月14日),講述自己在革大的學習生活。,期間結識梅娘并向其約稿。梅娘于1952年1月開始小說《母女倆》的寫作,至3月完稿。3月29日,《亦報》上有一則短文為《母女倆》“打廣告”,并吊讀者胃口道:“梅林同志,是一位很有名的小說家,她只是換了一個筆名吧了”⑤《母女倆》于1952年3月29日發(fā)表在《亦報》第三版,小說正式連載時署名為梅琳,但在此前的預告中寫成“梅林”。此外,“吧了”應為“罷了”,原文如此,筆者引用時未加改動。。4月1日,《母女倆》開始連載。自此至停刊的七個多月,梅娘共在《亦報》上發(fā)表過兩部長篇小說(《母女倆》《春天》)、兩部連載散文(《東北農村旅行記》《太行山區(qū)看豐收》)以及兩篇短文(《這都是我們的換班人》《堵洞記》)。從中不難看出梅娘融入時代和主流話語的努力,其中又包含了作家對自身命運的思考。
在兩篇短文中,梅娘以“小小新人”之口,給讀者上了別致的政治課。《這都是我們的換班人》講述一群小學生注射疫苗時的勇敢表現(xiàn)。孩子們不僅在疼痛前忍住了眼淚,而且有“打針就是打美帝”的覺悟。作者不禁感嘆:“今天新中國的兒童豈能用舊經驗來衡量他們”[5]。《堵洞記》講述“我”的三個孩子通過“堵鼠洞防疫”一事教育了思想落后的老王。針對老王在日據(jù)時代養(yǎng)成的敷衍“衙門人”的舊作風,孩子們強調新中國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堵洞為的是廣大人民,同時“咱們防疫就是打美帝”[6]。老王最終認識到新舊時代的巨大差異,與孩子們一起認真地完成了堵洞任務。
與新生代一開始就具備進步思想不同,農民在社會主義道路上的心路歷程頗為曲折?!稏|北農村旅行記》一面呈現(xiàn)了農民們日新月異的幸福生活,一面指出了他們的“小農思想”以及農業(yè)合作化“單干戶—互助組—合作社—集體農莊”進程中所遭遇的困境。但這一切都在“毛主席的正確指示”和集體的幫助下順利解決,東北農村前景一片大好。在《太行山區(qū)看豐收》中,梅娘將足跡留在了川底村和西溝村⑥因《亦報》并入《新民報》,《太行山區(qū)看豐收》未刊完的四回以《李順達在西溝村》為題發(fā)表于《新民報》。在此,將后四回也納入《太行山區(qū)看豐收》中討論。。在新農民郭玉恩和李順達的領導下,山區(qū)一改曾經的貧困,合作社成員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社員郭夏景預想著用個人收入給合作社添置設備,體現(xiàn)了勞動人民忘我的集體主義思想。而村干部李順達對山區(qū)水庫工程的宏大構想,更是彰顯了農民干部的氣魄與自信,“(蘇聯(lián))老大哥的今天,就是咱們的明天”[7]。文章在一片稻穗金光和歡聲笑語中收尾。
除了記錄山鄉(xiāng)巨變外,梅娘還通過小說對時事政策進行宣傳解讀,并在作品中實踐“異性救贖”和“農民化”的“自我改造”方式。
作為梅娘20世紀50年代“重登”報壇的首篇作品,《母女倆》顯示了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積極融入。小說配合宣傳“三反”“五反”,屢次通過人物對話來消解對“五反”的“誤解”,強調“主動坦白”“忠誠老實”?!兑鄨蟆肪幷哒J為,《母女倆》是“一部適時的作品”“以批判資產階級思想為中心題材”“作者并不鋪張口號,自然地使讀者認識到與資產階級思想有劃清界限的必要”[8]。小說講述了嚴偉霞、李小霞母女倆在脫離舊式大家庭后,深深受益于新中國,并在姚祥、陳健等進步人物的啟發(fā)幫助下,試圖說服資本家丈夫/父親李云甫主動交代。小說中母女倆的形象是現(xiàn)實的影射。
新中國成立后,偉霞積極投入婦聯(lián)工作,在對黨和國家的無限信任中,逐漸擺脫了自己的“資產階級腐朽氣息”,認識到李云甫并非自己“志同道合的愛人”,并決心加入對丈夫的斗爭和動員中。小說末尾,偉霞對女兒表決心:“小霞,我要跟你一塊前進!”[9]饒富意味的是,女主人公身上有明顯的梅娘的影子,小說開篇形容偉霞的著裝“四不像”,似乎暗示了她/梅娘的復雜背景及其在新社會異類(“妖精”)的身份。這一尷尬身份,因曾經關系親密的大學同學、如今是優(yōu)秀黨員的陳健的出現(xiàn)得以消解,小說埋下了兩人結合的伏筆。在此,梅娘通過女主人公與進步男性的結合,實踐一種“灰色人物”告別過去、蛻變重生的方式。
小說中,偉霞常為自己的“過去”而焦慮,這種焦慮,蘊含了梅娘對自我處境的思考,小霞便是這種思考下的產物。小霞有柳青的身影,是梅娘對成年女兒的想象。她率直單純,甚至有些急躁冒進,作為青年團員,對黨和國家一片赤誠。對劣跡斑斑的父親,小霞直言不諱:“爸爸有問題,我第一個去檢舉,我不能掩護盜竊犯、做盜竊犯的女兒?!保?]小說末尾,偉霞向女兒吐露了久藏于心的隱憂:“如果我永遠停留在現(xiàn)在的階段中,不前進,不拋掉思想中這些舊意識,你會逐漸離開我,甚至我有一天成為你前進的障礙,像你爸爸的情形一樣。小霞,要是叫你像搬開一塊絆腳石一樣地搬開了我,小霞,那該多么痛苦,小霞,沒有你,我的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呢!”[9]敏銳的政治嗅覺,使梅娘對“晦暗”往事耿耿于懷,而為新環(huán)境所塑造的“光明”新生代,對母親的過去知之甚少,年長后在時代洪流中,又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自己的父母?愈是“單純正直”的新一代,與“復雜隱晦”的老一代沖突愈大。歷史快進到“文革”時期,當柳青與梅娘劃清界限的那一刻,我們不能不驚于梅娘20多年前的這段“預言”。與其說是一語成讖,不如說是梅娘對時代洪流沖刷血緣關系的清醒思考,對未來女兒“拋棄”自己的想象,正是對彼時及后來家庭關系在“新舊”沖突下的一種反思,“新人”與“舊人”的決裂,或許是梅娘對新中國與“舊文人”關系的一種飽含憂慮的想象,也是她對新中國成立后自身命運的預言。
偉霞進一步投入農村工作,便成了《春天》中的女主人公綺雯。李綺雯的履歷,同樣植入了大量梅娘信息。綺雯的父親是一個抱著“‘工業(yè)救國’希望的民族資產階級”[10]。在日據(jù)及“蔣匪進攻時期”,綺雯喪父喪夫。新中國成立前夕,她放棄了南下及赴臺的機會,帶著老母與女兒定居北京。新中國成立后,在進步好友高芝的幫助下投入工作,并有了赴“北滿”農村體驗生活的機會。在“模范村”,綺雯認識了不同個性的農民:誠樸能干的張成光、流氣滑頭的王福臣、好學向上的張小蘭、懶怠自私的王桂香……但在“修橋架橋”這一集體大事上,農民們群策群力,與洶涌流水搏斗。綺雯感動于農民們與天斗的勇氣,也為自己的旁觀而自責。在一個月的改造后,綺雯已能和農民一樣自如地揮著鋤頭栽種蔥苗了。原本細膩白皙的皮膚,也曬得棕黑粗糙,綺雯滿意于自己的蛻變,認為自己基本由舊社會的“貴婦人”轉變?yōu)樾聲r代的勞動人民了。在此,作者以“農民化”為“自我改造”的標準。
在《春天》中,同樣有一條愛情線。綺雯的暗戀對象劉強,工人出身,參加過革命,任縣長時作風優(yōu)良,深得群眾愛戴,唯一的不足是文化水平不高。也正因此,使他也對文化修養(yǎng)高的綺雯動情。小說尾音同樣是“兩情相悅”。有趣的是,劉強型男主人公在梅娘20世紀50年代的小說中頻頻出現(xiàn),且無一不為以梅娘為模型的女主人公傾心,小說總有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幸福尾巴,寓意著女主人公在男主人公的認同——“異性救贖”——下順利完成了“自我改造”。
上海《新民報》于1946年5月1日創(chuàng)刊。1949年5月25日,《新民報晚刊》出版。胡喬木(1949年9月)和夏衍(1950年6月)對報紙受眾、內容和作用作了指示:報紙應以中小工商業(yè)者、廣大店員、里弄居民及家庭主婦為對象,內容應以文娛為主,輕松、有益、有趣,以此“移風易俗”,達到提高居民政治覺悟和文化水平的效果[11],引導一批不熱衷于政治的人向上[11]9-10。這與對《亦報》的功能設定相似?!缎旅駡蟆返摹靶蟆毙再|,加上“民營”“私營”身份,使之在新中國成立后政治地位迅速下跌,在獲取新聞資源方面受到種種限制,競爭力低。為此,《新民報》堅持向黨報學習,以1951—1952年為例。1951年底至1952年初,《新民報》配合“三反”“五反”、抗美援朝等政治運動,“大段的政治說教越來越多,版面越來越沉悶,報紙?zhí)厣珶o”[12]。1952年后半年,政治新聞充斥著全部四版四頁,第二版中還設置了《每晚讀報》《半周時事測驗》等欄目,反復提點政治大事,并以填空的形式幫助讀者定期溫習。版面的嚴重政治化使讀者愈少,銷量愈低。耐人尋味的是,正是其較低、不顯眼的地位,使之取材標準也較“低”/廣,方便其吸納爭議文人?!缎旅駡蟆犯笨幸粋€秘密稿源,來自少數(shù)打入“另冊”的老作家[13]。
1952年11月21日,為配合上海新聞界改革工作,《亦報》并入《新民報》。原《亦報》主編唐大郎轉入《新民報》繼續(xù)擔任副刊編輯,一批原《亦報》撰稿人亦隨之轉陣,周作人和梅娘即是其中兩例。梅娘的作品在兩報合并時無縫銜接:1952年11月20日,《亦報》最后一期連載完梅娘的《太行山區(qū)看豐收》,11月21日,《新民報》便繼續(xù)刊載梅娘的《李順達在西溝村》,后者實為前者的第三節(jié)①1952年11月21日,《新民報晚刊》第5版刊出柳霞兒的《李順達在西溝村》,文章前有一小段“編者按”:“柳霞兒同志曾為亦報寫《太行山區(qū)看豐收》一文,共分三節(jié),至昨日刊完第二節(jié),本文是第三節(jié),因可以獨立成篇,不再襲用舊題。”。時隔半月,12月13日起,長篇小說《為了明天》開始刊載。由此,梅娘開始了與《新民報》長達六年的“交情”。
《新民報》上梅娘的作品,可大致分為小說、見聞記和生活故事。這些作品在積極迎合主流話語之外,亦保持了個人的批評視角和獨到思考。
生活故事圍繞學校和家庭兩個空間展開,主人公多為兒童,名字?;妹纺镒优?,如青青/小青(柳青)、蔭梅(柳蔭)和小翔(孫翔)等。文中飽含梅娘對新時代兒童的關懷和贊賞。如姊姊修風箏時用廢膠片制作眼睛,使得風箏嶄新如初,眼睛更加活靈活現(xiàn)(《做風箏》);青兒怕媽媽淋雨生病,頂著暴風雨去車站給媽媽送傘(《大風雨中的小故事》);玲玲在“算術賽跑”途中為了幫助受傷的小妹妹,放棄了原本唾手可得的第一名(《真正的第一》),等等。文中也討論了兒童教育方法問題,如原本愛罵人的小強,在媽媽的教育下認識到了“只有地主才罵人、打人”,改掉了從舊地主之子長喜處沾染的壞習慣(《孩子罵人》);再如一開始特立獨行的小美麗,在經歷“種蒜苗”的挫折后,學會了服從集體、幫助他人,摒棄了驕傲的毛?。ā缎∶利悺罚?;還有遇事不順心即哭鬧的小蔭梅,在媽媽巧妙使用了冷處理和獎勵相結合的方法后,不再任性哭鬧(《愛哭的小蔭梅》),等等。
20世紀50年代,梅娘赴全國多地農村學習、采訪,為工作提供實踐基礎和寫作材料,并多撰文記錄見聞。筆者將這類散文統(tǒng)稱為“見聞記”。在《新民報》中,梅娘集中發(fā)表了四個系列:“開封散記”(9篇)、“呂鴻賓生產合作社日記”(7篇)、“寫于京漢車上”(4篇)和“寄自河南車云山”(7篇)。這些作品在高調歌頌中,也隱晦地暴露了一些現(xiàn)實問題。以1953年的“呂鴻賓生產合作社日記”(以下簡稱“日記”)為例。
“日記”內容涉及社員們的勞動、婚事、家庭、言談等方面。作者先是贊揚了社長呂鴻賓領導有方,帶領社員們及時完成了秋收和旱田割豆子的任務(《呂鴻賓講故事》《太陽升起前的勞動》);繼而以呂鴻賓女兒呂秀及呂春香姐妹的艱難成長經歷,憶苦思甜,贊美了勤勞能干的新時代女性(《呂春香姐妹》《一升子的故事》);梅娘不忘贊嘆青年社員的創(chuàng)造性,他們創(chuàng)制的甘薯機,節(jié)省了寶貴的農忙勞動力(《切甘薯的機器》)。梅娘還關注社員們的婚戀,杜英蓉和呂鴻新的婚事受到了杜母的阻撓,但經集體幫助,最終順利登記結婚(《杜英蓉的婚事》)。在最后一篇《呂春香談北京》中,“我”被呂春香“服從集體,建設祖國”的樸素言談所感動,兩人在星空下對村莊未來做了美好的展望。
通觀“日記”,社員們積極能干,組織者善于管理,文末總是一片歡歌笑語,“陽光”“星光”這類光輝閃亮的意象,預示著合作社及社員的光明未來。
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日記”中也“技術性”地暴露了農業(yè)社的問題。如在《太陽升起前的勞動》一文中,梅娘提到了勞動組織問題,使用了過去式:
去年也曾有過類似的情況,但那時勞動組織搞得不好,許多人擁在一塊地里收割,手快的手慢的,干的起勁的干的不起勁的,都湊在一起。雖說是也按活評工,都是鄉(xiāng)親近鄰的,誰也破不開情面就指定某某人偷懶、耍尖頭,雖然評分,也就有名無實。這樣在評過分、定了工之后,積極干活的人,自然心里不舒服,因為這不僅僅是工分多寡的問題,而是一種勞動的正義感。偷懶耍尖的人也列在好勞動之內的話,就不足以鼓勵積極勞動的人了[14]。
20世紀50年代的文藝作品,常用一種“新舊對比”的模式,借批判過去(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前)以贊美當下。在此,梅娘亦將組織管理不善的問題,以“去年”框住,增加了暴露的合理性。然而,去年遭遇的天災,今年并未幸免,“日記”中幾次提及今年的旱情,社員們的勞動多是圍繞抗旱展開。“今年”,即1953年,社中是否就不存在管理不善的問題?
據(jù)呂鴻賓1986年回憶,1952年秋,“上級宣傳要農民入社”“不入就是走資產階級道路”。迫于形勢,一些老中農勉強入了社。農業(yè)社擴大后,由于呂鴻賓等人缺乏管理經驗,1953年農歷7月24日,發(fā)生了21戶退社事件,主要原因是群眾對牲口入社產生抵觸,直到把驢退給社員,群情才得以穩(wěn)定[15]。如此看來,“日記”中的“今年”,同樣遭遇過管理不善、群情難調的問題,而梅娘巧妙地用“去年”影射今年,曲折地暴露了現(xiàn)實問題。
同樣,在寫于京漢車上的《南方媽媽和北方戰(zhàn)士》一文中,梅娘暗示了戰(zhàn)爭的負面影響。文章贊美了一位湖南母親與一位東北戰(zhàn)士在車上如母子般相互關懷的感人景象,但提及老媽媽的北方之行時,梅娘寫道:
原來,老媽媽是涉過了千山萬水,從湖南到東北去看望兒子的,如今是在回家的路上。老媽媽的兒子,還是二十年前跟著毛主席的隊伍從家鄉(xiāng)出來的。當然,他一出來就和家里斷絕了音信。全國解放后,這才又互相聯(lián)系上了??梢韵胂竦贸?,母親見到了隔絕二十多年的兒子時,是如何的歡喜。和兒子的會面,在她衰老的生命里,像彩虹一樣,溫暖了過去悲慘的日月,也照亮了今后生活的道路。和兒子會面后的欣喜,仍舊洋溢在她多皺的臉上[16]。
兒子跟隨毛主席直至新中國成立后的今天,奉獻祖國。但他與家中老母二十年音信全斷,母親“過去的悲慘”,兒子的離去應是主要原因。兒子“舍家為國”,固然高尚,而老媽媽“多皺”的臉,又經歷了多少風霜。梅娘的這段文字,對老母親不無同情之意,并以家/國、忠/孝矛盾,隱隱透出對戰(zhàn)爭負面影響的批評。類似的文字,在《龍亭的新生》和《黑眼睛》中亦可覓得。
《新民報》上的小說亦是如此。1952—1953年連載的《為了明天》《什么才是愛情》和《我和我的愛人》體現(xiàn)了梅娘對主流話語的積極迎合和微妙背離。
1953年3月,全國開展貫徹《婚姻法》運動月?!缎旅駡蟆逢懤m(xù)刊出不少配合宣傳的文章,梅娘的《我和我的愛人》即是一例。小說講述文藝工作者“我”疏遠自己的農民妻子愛花、瞧不起她,并將自己事業(yè)上的挫折歸因為妻子的老土,總想著離婚。在單位組織學習《婚姻法》及同事老王的引導之后,“我”改變了對妻子的認識,開始與她交流工作問題,兩人重新?lián)碛辛颂鹈蹛矍?,兒女們對“我”也從疏遠到親密,一家人其樂融融。小說中所用的“愛人”一詞,也充滿了時代色彩。在《我和我的愛人》連載時,同版登《我的愛人》一文,作者認為,“我的愛人”是向他人提到自己的伴侶時,“最恰當、最親切也最大方的稱謂”,這個稱謂同時體現(xiàn)了對貫徹《婚姻法》的正確思想認識[17]。
梅娘并非單純的“政治留聲機”,在另外兩部小說中,她給出了不少有悖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個人見解?!稙榱嗣魈臁分v述了中學教師之間圍繞“教務主任”一職的“斗爭”。四十二中學尚無正式的教導主任,舊文人吳誠(無誠)和新青年郭文成為該職位的有力“候選人”,女主人公徐凌云雖也得到了一部分教師的支持,但卻游離于“派系”之外。在一次活動課中,郭文的授課內容出了問題。吳誠以此為把柄,在校長王以祥面前打壓郭文。徐凌云不滿于吳誠的手段,在一次隊會上揭穿了吳誠的伎倆,并幫助、鼓勵郭文重上一次課,得到了同學們的熱烈反響。最終,郭文當上了教導主任,吳誠也承認自己的不足,下決心自我檢查。作者/徐凌云除了批評吳誠之流,也指出了領導/校長王以祥對新事物缺乏敏銳的感覺、不明真相等缺點。
對領導的批評,也出現(xiàn)于《什么才是愛情》中。楊喜春調入農業(yè)部門不久,察覺了同事們的冷嘲熱諷。原來副編輯長原健暗地里散播著他和喜春即將結婚的謠言。喜春驚怒之余,開始重新審視原健,發(fā)現(xiàn)他以權謀私、在農村工作中敷衍偷懶,酷似狡猾的“狐貍”。更令喜春憎惡的,是原健對她的逼婚。故事的轉機始于新領導江愛華的到來。愛華是喜春大學時期的戀人,因躲避國民黨追捕離開了喜春,他給機關帶來了活力,也恢復了與喜春的戀情。在愛華的啟示下,喜春與原健坦誠對談,原健主動要求自我檢討。文末,愛華約喜春一起參觀新房,預示著兩人的婚姻。在小說中,作者批評了王主任不明群情,盲目信任原健等人,并且將機關中的不良作風,歸結為領導的問題,清明領導江愛華的到來,使機關的氛圍為之一變。梅娘對領導的意見,在晚年仍多次提起。當被問及被打成右派的理由,梅娘認為是自己“平常不夠服從領導”,是領導眼中的異類[18]。如領導認為不能寫農業(yè)社的缺點,認為這是一種“抹黑”行為,梅娘不以為然,她以江愛華之口道:“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的缺點是可以表現(xiàn)的,表現(xiàn)的時候要看的全面,把缺點的各個方面,也就是把缺點形成的原因,形成后的后果都根據(jù)事實加以再現(xiàn),更要緊的是要提出糾正缺點的辦法,以及糾正缺點后把生產提高一步的結果”[19]。再如,小說中余英林在《土地回家》的小冊子中用了不法地主被槍斃的照片,喜春/梅娘不贊成,認為并非每一個地主都十惡不赦,“地主本人只要罪行不大,沒有血債,是可以勞動生產來改變自己的階級成份的。只要地主好好生產,人民和政府都會歡迎他的”[19]。梅娘的這些“異議”成為把柄,1957年,農業(yè)電影社通訊小組發(fā)文指斥梅娘在小說中謾罵國家機關干部為“狐貍”,且“毫不隱諱地為地主和資產階級吹噓”[2]。
1953年底,梅娘經唐大郎引薦,認識了彼時的香港《大公報》副刊編輯潘際炯。唐大郎20世紀50年代與潘際炯常有業(yè)務往來,一方面,唐大郎在《大公報》“新野”副刊上發(fā)表大量打油詩和散文;另一方面,兩報副刊分享著一批相同的作者和文章。如俞平伯1954年1月至4月發(fā)表于“新野”副刊的《讀〈紅樓夢〉隨筆》,又于同年4月至6月發(fā)表于上?!缎旅駡蟆?。由此可見,兩報編輯的“親密”程度,唐向潘引薦梅娘也就不足為奇,梅娘的發(fā)表空間由滬拓港。
香港《大公報》在胡政之主持下,于1938年8月13日創(chuàng)刊。1941年12月13日因日軍入侵???。1948年內戰(zhàn)正酣時,因擔憂“不黨”的《大公報》未來的處境,胡政之全力復刊港版①《大公報》,1902年7月12日創(chuàng)刊于天津。隨后,又有滬版、渝版、港版和京版。新中國成立后,大陸各版紛紛改版???,至1966年京版???,香港《大公報》成為百年《大公報》碩果僅存的唯一脈系。。同年11月10日,王蕓生發(fā)表《和平無望》的社評,香港《大公報》由中立轉為擁共。自轉變立場后,《大公報》刊載的內容又“紅”又“革命”,頗有黨報之風。對此,周恩來、陳毅和廖承志表態(tài):不要在香港辦黨報[20]!指示《大公報》在“愛國主義”立場下,應迎合當?shù)厝罕姡捎谙愀凵袑儆茌牐虼瞬⒉粚Α洞蠊珗蟆酚枰愿深A[20]322,《大公報》可以放低“政治調子”。香港的傳媒環(huán)境、報業(yè)傳統(tǒng)和讀者趣味也不容《大公報》“板起面孔”。二戰(zhàn)之后,香港報業(yè)得以迅速恢復和發(fā)展,報紙出版的時間、種類、內容和語言多樣化,加上售價低廉,競爭十分激烈。香港亦有“小報”傳統(tǒng),抗戰(zhàn)前后,出現(xiàn)不少古靈精怪的小報,受歡迎的內容包括:專暴社會陰暗面、專揭私人秘密和專講風月場新聞[21]。20世紀50年代,香港市民注重商業(yè)、喜讀“黃”“暴”新聞的習氣仍在。面對這一片“文化沙漠”上的讀者,為更好地融入當?shù)亍⒃鰪娛袌龈偁幜?,《大公報》“港化”之路難免。與此時“腔正調紅”的新聞版不同,《大公報》副刊一度刊載過市民喜聞樂見的武俠小說、馬經等特色內容。在靠攏內地主流話語的同時,也注重大眾化和趣味性。因此,梅娘等女作家所擅長的“主婦手記”,以“少婦”的視角和口吻,說身邊小事,通俗而富于趣味,頗合報刊要求和香港讀者口味。
1954—1955年,梅娘共在《大公報》上發(fā)表了18篇短文,連載過《我的女兒怎樣拍電影》。《大公報》上的梅娘,仍以歌頌為主調,但《大公報》異于《新民報》的寬松政治環(huán)境和副刊風格要求,使梅娘略有松弛,在作品中透露了不少個人的真實信息。
《我的女兒怎樣拍電影》共12回,記錄11歲②在1955年的《我的女兒怎樣拍電影》中,“青青”是“十歲”。實際上,電影《祖國的花朵》于1954年上半年開始籌備攝影工作,此時柳青應是11歲(柳青1943年3月出生),而至1955年電影拍攝完成及上映時,柳青是12歲。的女兒柳青參與電影《祖國的花朵》拍攝一事。文章以“母親”的視角展開,中間還穿插了青青的來信,介紹東北電影制片廠的情況,巧妙補足了“母親”視角所不及處。在正式參與影片拍攝前,青青過了“三關”:第一關是入選,由于青青功課、文娛樣樣優(yōu)秀,故而輕松當選。第二關是贏得母親“我”的同意?!拔摇睋呐碾娪暗⒄`功課,級任張老師告訴“我”:制片方已請了教員和輔導員,孩子們的學業(yè)不會落下,“我”因此同意青青當選。最后一關試演成功后,青青正式成為小演員。不久后,家長受邀參觀孩子們的宿舍并“試吃”伙食,“我”對食住條件十分滿意。更讓“我”感動的是,劇作家張闌虛心采納了孩子們給劇本提的意見,并以晚會的方式向孩子們道謝。筆者以為,最讓“我”/梅娘百感交集的,是孩子們到東北拍攝外景。東北電影制片廠,實為長春電影制片廠,前身是“滿洲映畫株式會社”。“新京”的經歷,是身處新中國的梅娘難以抹去的“曖昧”,而女兒則是以“祖國的花朵”的光榮身份前往母親的故鄉(xiāng)。兩個月的東北之旅歸來,為期半年的拍攝工作也圓滿完成。文末,家長再次受邀赴宴,成為電影的第一批觀眾?!拔摇鼻椴蛔越馗锌溃骸拔覀冞@出色的國家就是這樣珍愛和平的勞動,特別是珍愛作為我們的繼承者——第二代的和平的勞動的”[22],喜悅、自豪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記錄“當下”,梅娘也在《大公報》上漫憶。如在《一株茉莉》中,作者憶及舊日孫家用暖房培育鮮花送禮,作為禮物的鮮花被扭曲成福、祿、壽等字。形成對比的是,新中國成立后,花枝得以蓬勃、自由生長,作者借花比喻新中國成立前后的劇變。文中有此一段:
有兩個我們當時喊做“花把式”的園藝工人,為這小小的暖房盡力。每當春節(jié)、端午、中秋這三大節(jié)日來臨的時候,暖房中便把梅花、迎春、梔子、桂花、菊花、茉莉等這些點綴節(jié)令的鮮花準備好,等我父親拿出去送禮;用我父親的話來說,拿出去“應酬”。那些鮮花在當時是頗“轟動”的,特別是那些在北方罕見的玉蘭等。一把花盆捧到街上,花的濃郁的香氣,自然就招徠了觀賞的人群。人們稱我家“有花的孫家”,我父親也以此而自傲,覺得我們既“高貴”于一般人,在我們的階層中也是突出的,因為我們懂得美,懂得人應該怎樣生活得“高雅”[23]。
在細膩的文字中,隱隱露出炫耀和懷念之意。梅娘甚至不惜筆墨,一一寫下各色花名,一千來字的文章,回憶占去近七百字。類似的文字,如對自己結婚所著婚紗的回憶(《萬綠從中一點紅》)、對少女時期房中“一幅湘夫人中堂”的描述(《后海泛舟》)、對孫家常備的珍貴干果的回味(《北京街頭見荔枝》)等,都有展示的意味,抒發(fā)了梅娘對舊時優(yōu)渥生活的柔情和懷戀。這樣“曖昧”的漫憶,被后來的批判文章指斥為“無恥地歌頌大地主如何豪華”[2]。
梅娘選擇在《大公報》而非《新民報》上漫憶,正是基于前者的相對寬松的政治氛圍。1954年,梅娘發(fā)表于《大公報》“主婦手記”欄目的7篇短文在時隔一周至一個月不等,再刊于《新民報》,其中5篇的版本差異耐人尋味。下表是兩版的刊載信息。
香港《大公報》上?!缎旅駡蟆菲掌跈谀渴鹈掌跈谀刻鹚c苦水井孩子回家車上友誼暴風雨中的小故事母女之爭小女兒履行守則木制的“花樹玩具”4月1日主婦手記云鳳5月4日4月8日4月23日6月15日主婦手記主婦手記主婦手記云鳳云鳳云鳳5月10日4月29日6月23日生活故事6月21日7月6日主婦手記主婦手記云鳳云鳳7月11日7月12日10月12日主婦手記云鳳甜水井與苦水井小祥回家同行是親家大風雨中的小故事文蓉的婚禮小女兒的一條守則木制的“花樹玩具”11月1日
兩版的差異,涉及題目、標點、字、詞和句。相形之下,《新民報》版更“嚴謹”,試舉一例:
《小女兒履行守則》
日子一長,就在我的嘵舌小姑娘身上,發(fā)現(xiàn)了驚人的變化。譬如說:原來她穿衣服是很不仔細的,常常把菜湯啦、糖水啦濺在身上,甚至紅領巾也弄的一塌胡涂。自從她幫助保姆洗衣裳,親自體會到洗衣服要流那么多的汗之后,她穿衣服就小心多了[24]。
《小女兒的一條守則》
日子一長,就在我的小姑娘身上,發(fā)現(xiàn)了驚人的變化。譬如說:原來她穿衣服是很不仔細的,常常把菜湯啦、糖水啦濺在身上,甚至紅領巾也弄的不大整潔。自從她幫助保姆洗衣裳,親自體會到洗衣服要流那么多的汗之后,她穿衣服就小心多了[25]。
短文講述小女兒在小隊會上,給自己定了“在家里幫助媽媽和阿姨作家事”[25]的守則。起初“我”認為女兒難以履行,出乎預料,女兒不僅堅持向保姆要家事做,并且從中知道勞動的甘苦,一改舊日做事不整潔的壞習慣。
若只是看前版,并不覺得小姑娘將紅領巾弄得“一塌胡涂”有何不妥,反而更能凸顯其后來的“巨變”,但注意到后版以“不大整潔”這一緩和得多的詞語替換時,筆者方才悟出前者潛藏的“大不敬”意味。
“紅領巾”誕生于衛(wèi)國戰(zhàn)爭年代的蘇聯(lián),在一次接收新隊員時,女工們將自己的“紅布三角頭巾”,系在新隊員脖上。列寧見頭巾的“顏色和革命戰(zhàn)旗一樣鮮艷”,把它定為少先隊員的標志[26]?!凹t領巾”通常還作為少先隊員的別稱,意同真善美。梅娘此期的作品中,“紅領巾”是好人好事的奪目標志。20世紀50年代,隊員們將紅領巾獻給軍人,成為后者的不竭力量之源,是對敵作戰(zhàn)勝利的保障。一名抗美援朝志愿軍在收到紅領巾時,寫詩抒發(fā)興奮之情:“紅領巾就是我們的力量/孩子們是未來的生力軍/紅領巾圍在脖子根/使我無比的英勇”,詩歌最后,他摘錄了“紅領巾”們來信中沖鋒號般的句子表達決心:為殲滅美帝國主義前進!前進!前進!”[27]可見紅領巾的重要象征意義。在此背景下,已是隊員的小女兒,卻將紅領巾弄得“一塌胡涂”,從大而言,有損紅領巾的莊嚴神圣意味;從細而言,違背了人們對紅領巾的期待,也使得小女兒的隊員美質遭到質疑:她是個合格的隊員嗎?后版的修改不可謂不關鍵。另外四篇也體現(xiàn)了類似的版本差異。
20世紀50年代,梅娘在上?!兑鄨蟆贰缎旅駡蟆泛拖愀邸洞蠊珗蟆返取胺侵髁鳌笨臻g中筆耕不輟。這得益于文人朋友對梅娘的賞識和引薦,也與三報在建國初期的處境及編輯方針密切相關,梅娘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與主流話語的互動、與報刊編輯方針的契合是關鍵因素。梅娘迅速融入“頌歌”合唱團,偶爾選擇性地吐露自己的心曲,甚至婉轉地吟出了異調。梅娘的個人之音,無論是對一個淪陷區(qū)作家,還是對處在時代洪流中的個人,都非易事。這些“異調”在政治運動中被斷章取義,成為她的罪證,這也是梅娘為何在晚年公開出版的文字中,仍念念不忘“政治準則”的重要原因。梅娘20世紀50年代婉轉多變的曲調,埋沒了半個世紀。如今,當它重新匯入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宏偉合奏時,我們有了重新仔細聆聽那段歷史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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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Obscure Writer”in the Early New China Literary Period——A Case Study of Mei Niang on the Same Stage with Zhou Zuoren and Zhang Ailing
Zhuang Peiro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
At the early establishment of New China Literary Field,Shanghai YiBao absorbed controversial writer,so they could keep writing and livelihoods.Meanwhile,they set up discourse space different from the mainstream.There were intensive studies on works of Zhou Zuoren and Zhang Ailing in Yi Bao.However,studies on the other writers such as MeiNiang who used to published works in the same newspaper,was not enough.In the year 1949,MeiNiang chose to come back to Beijing from TaiWan.Generous writers ceased writing at 1950s,while MeiNiang created a writing peak.By combing her 1950s’writing on Yi Bao,Xinmin Evening News and Ta Kung Pao as well as the way she interacted with the mainstream discourse,this study aims to present a part of literature ecology and social phase in historical transition times,investigating how writers especially writers from Japan participate in New China Literary Field of Initial establishment.
Mei Niang;Yi Bao;Xinmin Evening News;HongKongTa Kung Pao
I206.6
A
1674-5450(2016)05-0020-08
2016-05-20
莊培蓉,女,福建泉州人,華東師范大學文學碩士,主要從事中國淪陷區(qū)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詹麗責任校對:楊抱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