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喜文
濱州人愛聽曲。
濱州人最愛聽梅娘彈的梅花引。
梅娘人長得鳳眉星目,明眸皓齒,舉手投足間有一股富貴之氣。據(jù)說梅娘生在京城大戶人家,后得罪權貴,家道敗落,流落濱州。
梅娘彈曲只在濱州酒樓彈。
起初,梅娘只是給食客彈曲助興,食客高興了打賞一些,不高興了,分文不給,梅娘也不氣惱,抱著她的琵琶,依然很賣力地彈完。
梅娘彈曲只彈梅花引。
碰到食客點其他的曲子,梅娘欠欠身,調一下弦,彈出的還是梅花引。久了,人們便叫她梅娘,梅娘笑笑,應了。
這年,時逢大旱,地面一夜之間蜘蛛網(wǎng)似的裂開,餓殍遍野。梅娘舔著干裂的嘴唇,沒日沒夜一遍遍地彈著梅花引,琴聲如歌如泣,聽得人辛酸。彈到七七四十九天頭上,梅娘昏倒在地,雙手僵直,鮮血淋淋。說來也怪,那晚狂風大作,黑云壓城,天像撕開了口子似的,大雨傾盆而下,瞬間緩解了旱情,百姓歡呼雀躍,趕緊補種了莊稼,樹木返青,大地蔥翠。濱州人認為是梅娘感動了蒼天,才降甘霖,紛紛拿出吃食探望梅娘,媚娘眼圈紅紅的,婉拒了。
半個月后,梅娘重新坐在了濱州酒樓。濱州人像迎接英雄似的圍著梅娘,梅娘款款一笑,深施一禮,十指輕劃,琴聲叮咚響起。按、泛、吟、揉、擺,絞弦、并弦,動作優(yōu)美,技巧嫻熟,琴聲似清泉,甘洌、清涼;似鮮花,濃郁、芬芳;似大海,深邃、寧靜;似藍天,高遠,悠長……灌滿了酒樓每一個角落。看客時而激動,豪情澎湃;時而深沉,恬靜安詳;時而快樂,毛孔熨帖;時而痛苦,淚灑衣裳……看客癡了、呆了,及至琴聲停下了好久,掌聲才爆豆般嘩啦啦響起。
梅娘聲名鵲起,酒樓人滿為患,酒樓王老板專門給梅娘搭了一個臺子,姑奶奶似的伺候得十分周到。
當然,為梅娘提親的媒婆踏破了梅娘家門檻,可無論官府公子還是富商大戶,彩禮咋提來的,原封不動地咋提走,梅娘沒有一個答應的。
濱州西南十里有一個籟家莊,莊主有個三公子,頭上長滿了瘡,平日里游手好閑,吃喝嫖賭,人稱“三癩子”。那天,三癩子進城,在濱州酒樓吃飯,聽了一回梅娘的梅花引,從此念念不忘,癩疾一樣長在了酒樓,仗著有錢有勢,竟想把梅娘霸為己有。指派媒婆提了幾次親,都被梅娘趕了出來。
三癩子賊心不死,一天晚上偷偷潛進梅娘家里,亮出匕首,欲霸王硬上弓。
梅娘笑笑,說不忙,讓奴家再給你彈一曲梅花引吧。
三癩子心花怒放,以為梅娘允了,喜滋滋地坐在椅子上。
梅娘輕拂琴弦,琴聲悠揚地響起,可咚地一聲,琴音突變,一束束聲音就像一把把劍,從琴弦里飛躍而出,室內瞬間木屑紛飛,三癩子啊地一聲捂著半邊臉落荒而逃,一只耳朵,三根手指隨著琴音兀自在地上突突跳動,背后傳來梅娘凄厲的笑聲……
三癩子著實消停了一段日子。
然好景不長。正當梅娘把三癩子的事就要忘了時,一天,三癩子帶著二十多人拿著刀把酒樓團團包圍了。
三癩子手上纏著白布,半邊臉耷拉著,顯得陰森恐怖。他翻著一雙小眼睛說,冤有頭,債有主,識相的,躲遠點!眾食客唰地讓出了一條通道。
三癩子一指梅娘說,賤人,給爺放聰明點。
梅娘鐵青著臉,豎起了琵琶。
三癩子出溜一下鉆到了桌子底下,顫聲說,慢,慢──好商量,好商量。
三癩子又說,只要你給大爺面子,喝了這杯酒,咱們的帳一筆勾銷,不給面子,大爺一把火燒了這鳥店,奶奶的!
報官吧,有人小聲說。
報官?那知府是三癩子的親娘舅,這事官府能管?另一人小聲嘀咕。
喝吧,我們這么多人,他能咋地。有人勸梅娘。
不能喝!是毒藥咋辦?
王老板剛要說什么,三癩子的手下一把薅住王老板脖領子,鋼刀隨即架到了脖子上,惡狠狠地說,老匹夫,少管閑事,一把火燒了你的鳥店!
住手!梅娘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緩緩站起,伸手接過三癩子手里的酒杯,一飲而盡。接著軟綿綿地倒在了臺子上。
哈哈哈,三癩子獰笑著上前。
不許動她!幾個膽大的剛往前一沖,三癩子手下手起刀落,哭爹嘁娘聲一片,幾個當頭的全掛了彩,其余人立馬都被震住了。三癩子抱起梅娘揚長而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幾天后,梅娘又出現(xiàn)在了酒樓,面容憔悴,眼圈紅腫。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的當兒,一個書生撥開眾人,快步來到梅娘跟前,動情地說,婉兒,我找得你好苦啊……梅娘眼里倏地閃過一道精光,接著就熄滅了,她淡淡地說,官人,說好三年,可我等了你五年哪!書生剛想說話,梅娘用眼睛制止了,說,讓妾身再為你彈一曲梅花引吧。
琴聲如泣如訴──流離失所、尋找、等待、高潔、哀怨、抗爭、委屈、無奈……傾瀉而下。
人們還沉浸在琴聲制造的悲傷里,窗子一開,梅娘回頭看了書生一眼,云樣從窗口飄了出去,地上霎時盛開了一朵嬌艷的梅花……
選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