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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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詩性與真實性的非虛構書寫
——以張郎郎的作品為例
○王向榮
1943年出生的張郎郎曾是中央美術學院的學生,“文革”后任中央美術學院教師,現(xiàn)為普林斯頓中國學社研究員。張郎郎寫有兩部非虛構作品,即《大雅寶舊事》(2004年8月由文匯出版社出版,2012年1月由中華書局再出修訂版)與《寧靜的地平線》(2013年10月由中華書局出版)?!洞笱艑毰f事》記敘了上世紀50年代,作者孩童時期隨父母居住在北京東城區(qū)大雅寶胡同甲二號中央美院宿舍時期的生活片段和見聞?!秾庫o的地平線》主要講述的是“文革”給作者留下的刻骨銘心的記憶。張郎郎說:“我相信每個寫歷史的人都有自己的單鏡頭,像紀錄片一樣,以后的歷史研究者把這些充滿真實細節(jié)的單鏡頭綜合起來,那個更有價值。”①其實,非虛構作品不僅具有史學價值,也同樣具有文學價值。張郎郎的兩部作品形成對比式單鏡頭非虛構書寫模式,《大雅寶舊事》中張郎郎建構了一個理想主義的童話世界,運用兒童視角和“童話”語言展現(xiàn)唯美純凈的童年及童趣,而《寧靜的地平線》中則選用成人視角和旁觀者講故事的口吻對文革苦難娓娓道來,同時引發(fā)對人性善偽的拷問。
張郎郎的《大雅寶舊事》來自一個孩子的純真記憶,文學審美價值和歷史價值并存,且能從中獲得一種奇特的審美愉悅和歷史沉思。張郎郎說:“《大雅寶舊事》和我過去寫的文字不太一樣,是我在文字嘗試方面,走出新的一步,可能和自己心態(tài)的變化也有關系。在這本書里,講了許多童年時代的朋友,我們有共同的回憶,共同的故事,共同的夢?!雹凇拔业拇笱艑氁萋劊罂梢酝耆斖捖??!雹塾谑?,張郎郎的“床頭故事”中有動人的詩篇和美麗的童話,他運用兒童視角帶我們熟悉了住在大雅寶甲二號的那些可愛的大人和孩子,鮮活生動地描述了美術大師們作為平凡人的生活化的一面,但是這一切的歡快、高興、熱鬧的理想時代在1957年就煞住了車,真正成了一個永不復返的孤本“童話”,讓人讀來淚中帶笑,詼諧中見滄桑。
1.以童心感受世界
北京“大雅寶”胡同甲二號是上世紀50年代中央美院宿舍所在地,國寶級美術大師聚集于此。因為張郎郎的父親張仃是我國著名美術設計家、共和國國徽的設計者之一,所以張郎郎也在這里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烏托邦式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書中以兒童視角切入,描繪了“大雅寶”那一圈老老小小有意思的生活和故事,如那些暑假前后的玩樂日子,院子里的葡萄架,那些可愛的教授先生們的趣事,不知所蹤的民間藝人等。《大雅寶舊事》中的很多故事都是圍繞張郎郎的家庭展開的,這種以自己家庭為線索展開并帶起其它故事的非全景式單鏡頭描寫,符合非全知全能兒童視角的敘述要求。
《大雅寶舊事》首先描述搬家的線路,沿途以吃為線索進行撰述,每搬到一個地方,給作者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吃到了不同的特產(chǎn),其中包括白城子的白菜粉條豆腐湯,蒙古的酸奶干,哈爾濱的咖啡糖,佳木斯的高麗糖,沈陽的花生米、口香糖、牛肉干、檸檬水等。大人們沿途艱苦的顛沛奔波映射到兒童的視角中成了美食游歷過程,尤其是描述穿過草原到了蒙古的沙漠遇到了騎馬持槍的人,作者以一個兒童旁觀者的角度認為是一場好萊塢的電影鏡頭:“我老想順著轱轆多看點鏡頭,可大人老按住我的腦袋,等讓我爬起來看的時候,電影早完了。那些有槍的人和一些騎馬的人已經(jīng)打完了,玩了個不亦樂乎。為了熱鬧,那些人臨走還不時扔點手榴彈什么的。”④作者選擇兒童視角,運用舉重若輕的筆法,以調(diào)侃的語氣進行敘述,以童心感悟世界,以童趣觀察生活。大雅寶的那段童年經(jīng)歷在張郎郎看來至今仍是一個充滿魅力的世界,回憶中充滿了人性的美好善良,故事中的童心和童趣帶給人的是精神上的愉悅,那段美好的回憶也成了永遠一去不復返的孤本童話。所以在《大雅寶舊事》中敘事的情感基調(diào)是甜蜜而感傷的,也為那段特殊歲月寫下了不同尋常的文學證詞。
《大雅寶舊事》中除了運用兒童視角審視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周圍人們的生活外,還詳細記錄了在大雅寶的那段時期孩子們玩的各種至今已經(jīng)消失了的游戲,在敘述中為我們營造了烏托邦式的童話世界,同時也建構了豐富多彩且不可復制的童趣空間。在書中張先生運用大量的篇幅為我們建構了大雅寶孩子們天堂式的樂園,其中詳細介紹的各種玩具和游戲也成了上世紀50年代兒童游戲史的活化石,今天看也是比較珍貴的資料。“小蘑菇”的“模子”玩具、面人湯的面人以及暑假前后玩的拍洋畫、彈玻璃球、逮蜻蜓、招蝴蝶、粘知了、挖知了猴、斗蛐蛐、抓蝙蝠等今天已經(jīng)少有人玩的游戲。其中尤其詳細介紹了蛐蛐兒、蜻蜓、知了的種類以及斗蛐蛐和捉知了的過程:“黑蟈蟈叫驢駒子,多么形象!和小型的叫驢一樣,也那么黑,嗓門也那么大,也那么歡蹦亂跳,不叫它大尾巴驢駒,就真委屈了?!雹輳埾壬f當時的孩子都到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年紀,每個人都是“面茶鍋里煮雞子——犯渾的混蛋”,幽默的說自己和同齡的小朋友“武大郎玩夜貓子——什么人玩什么鳥兒”⑥,用白描的手法詳細介紹逮蝙蝠的過程:“成群的孩子,每個人都脫下一只鞋,光著一只腳,抬著小頭,緊盯著夜空中呼嘯而過的蝙蝠群。當那群黑色閃電向孩子們俯沖過來的時候,只聽大生子一聲喊‘燕巴虎,鉆鞋嘍’,其他孩子跟著同聲吶喊,同時手中的鞋都拋向天空,形成一個飛鞋陣?!雹哌@種游戲只能憑借作者的描述,我們運用想象還原一下,在今天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了,當時的孩子是多么快樂,多么無憂無慮,這種童趣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劫難及異鄉(xiāng)漂泊后更有“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幾多風雨”的感慨。
張郎郎說自己一直都很懷念大雅寶,并且把它看作是多年劫難和漂泊中一份不可多得的溫馨,是因為大雅寶大院中人與人之間的那份真誠、那份善良,每個孩子不僅是自己家的,也屬于其他家,屬于這個大雜院,眾多像李苦禪、李可染、董希文、黃永玉這樣的國寶級藝術大師不但有學識,且謙虛有愛心。張先生描述中秋節(jié)黃永玉請大家吃葡萄的場景:“細心的人會看到這些葡萄和藤子之間都有細細的紅線綁著。原來這又是黃叔叔的一個花招兒,這些葡萄都是他自己買的,為的是請全院的小孩兒都來參加中院的中秋葡萄月餅晚會?!雹鄰埨衫捎迷娨话愕臏厍檎Z言為我們描述的童趣空間是帶有理想主義的大雅寶,既給生活注入藝術情趣,也享受了融洽的人情之美,是一個童話世界和人間樂園。
張郎郎把童稚時的每一件逗事兒都描寫得淋漓盡致,并盡最大的努力去發(fā)掘其中的樂趣所在。但這一切的美好,在“文革”時都被擠成碎片,所有烏托邦式的美好理想一夜之間被磨成齏粉。但也正是由于有這樣的溫馨童話作心理鋪墊,所以在經(jīng)歷了十年牢獄折磨之后,張郎郎仍然能以曠達釋然的心態(tài)去描寫一部這樣的孤本童話。張郎郎并不刻意去營造一個理想主義的樂土,他希望用自己兒童視角的單鏡頭去記錄上世紀50年代在大雅寶的藝術家和孩子們的童話般的生活,我們透過大雅寶的童年或者可以些許管窺到我們國家的青澀童年。
2.以童言書寫生活
在《大雅寶舊事》中張郎郎是這樣定位自己的:“我從小就糊里糊涂掉進一個童話王國里,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糊涂人,人家都不看童話了,我還在童話中生活?!薄拔业耐挼鬃影槲叶冗^多少長夜漫漫,好處是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壞處是心理年齡嚴重滯后?!雹徇@里的童話指的就是烏托邦式的理想主義生活方式,張郎郎的《大雅寶舊事》中除了運用兒童視角審視建國初期的中國社會狀況以及大雅寶胡同的生活外,還在書中運用細節(jié)描寫建構了眾多的兒童游戲以及無憂無慮的理想國式的童趣空間。而這一切都是運用兒童“童話”般的語言來表述的,這樣既符合兒童視角的敘事策略,也顯示出張先生高超的語言功底。
《大雅寶舊事》以童言書寫生活,語言率真自然、天真活潑。張先生形容董希文家孩子董沙貝哥倆的衣服“要樣有樣,相當威風,同時還非常實用,無論和大洋宜賓胡同的孩子土坷垃大戰(zhàn),還是到豁子外去逮蛐蛐兒,這身行頭再合適不過。無論跌打滾爬,還是上房揭瓦;無論鉆鐵絲網(wǎng),還是扯喇喇秧,別的服裝絕對不靈?!雹庹Z言押韻流暢,富于節(jié)奏性音樂美。小伙伴們要到大雅寶以外的地方逮住最厲害的巴厘蛐蛐兒,大家信誓旦旦的說:“咱們?nèi)烁F志不短,馬瘦毛不長,遠征豁子外,踏平鬼子墳地,一定逮回來真正的好蛐蛐兒,不能讓小蠻子和春英那么得意?!闭Z言不但京味兒方言化且口語化,短句節(jié)奏明快,運用純粹北京胡同的京味兒語言來敘述更顯得真實親切。簡單的短句結(jié)構,致使敘事節(jié)奏比較明快、活潑,朗朗上口,這種童趣語言具有成人語言所不具備的特殊美感。張先生也是希望通過孩子般不受世俗和社會熏染的純凈心靈,把當時最原始、最真實的情況記錄下來,不做文學加工,希望對將來歷史研究者有所幫助。這也是史學家們宏大的歷史敘事中的一種真實的微觀展示,這些散落在民間的歷史記憶對正史是一種細節(jié)真實、個體生命感極強的補充。
張郎郎也用童言為我們重現(xiàn)了一個質(zhì)樸、溫暖的大院,他常常把成人視角中極為嚴肅的事件用比較調(diào)侃的語氣,詼諧平和地呈現(xiàn)出來。例如敘述著名的熱帶病學專家李宗恩、油畫家李宗津曾拒絕胡適等人去臺灣的邀請、誠心留在國內(nèi)奉獻,后來被打成右派,李宗恩被迫害致死。這件歷史性的悲劇張郎郎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北平的地下黨為留下不可多得的人才而高興,但是“八年之后,這兄弟倆雙雙被打成右派。從此入了另冊。歷史老人開起玩笑來真是不含糊,讓一個藝術精湛的醫(yī)學專家,一個有天賦的油畫家,這么兄弟倆,就因為相信了一個童話,都成了八大山人——哭笑不得”。語言機智、犀利、幽默。張先生以兒童視角、兒童語言把沉重的歷史災難以詼諧平和的筆法舉重若輕地展現(xiàn)出來了,文字接近化境,近似于平靜地娓娓道來,不帶一絲不平之氣,于從容寧靜之中顯示出超凡的語言功力。
張郎郎的《寧靜的地平線》主要講述在1957年童話般的美好生活戛然而止之后的生活,尤其是“文革”期間,張先生經(jīng)歷了十年的牢獄磨難,被無辜判處死刑,甚至曾經(jīng)被押上刑場,親眼目睹了無數(shù)像遇羅克、孫維世、金豆等無辜生命的被揪斗、游街、示眾,折磨,直至被處決。張郎郎用近乎碎片式的記憶模式見證了那個特殊時期人們對自由和尊嚴的美好向往,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卑瑣、邪惡,以及面對正義被無情踐踏時的冷漠與無情。張郎郎并沒有以憤怒甚至控訴的筆調(diào)來敘事這一切災難,而是用閑聊八卦的鼓書藝人的寫作方式,津津有味地打撈著自己的苦難記憶。他把自己定位成一個似乎事不關己的鼓書藝人,仿佛在那樂呵呵地扯著前朝的閑篇,心態(tài)平靜、自然、逍遙,似乎言語間還有些自得其樂,沉醉于講書的樂趣之中。
1.平靜再現(xiàn)個體傷痕
在《寧靜的地平線》中金豆等眾多無辜人的死去,個體命運在強大的歷史環(huán)境與政治運動中表現(xiàn)出來的脆弱、無力、悲哀,是整個時代的個體傷痕。而張郎郎卻以似乎旁觀者的“鼓書藝人”說書侃大山的口吻,為我們再現(xiàn)那個特殊年代的個體傷痕。張郎郎力求平靜地敘述自己真實的經(jīng)歷,既不是聲色俱厲的控訴,也不是唯美的不動生色的抒情,而且還時不時地揶揄一下荒誕的歲月中那些荒誕的人和事。
同是文革記憶,張郎郎的《寧靜的地平線》和巴金的《隨想錄》、季羨林的《牛棚雜記》以及陳凱歌的《少年凱歌》不同,巴金、季羨林、陳凱歌等“見證文學”基本描述“文革”給個體和整個社會帶來的災難,敘述的筆調(diào)帶有控訴、痛苦等情感基調(diào)。張郎郎曾感受過人生中最真摯的溫暖,后來命運又讓他感受了最深刻的絕望,所以不僅張郎郎的故事與眾不同,他講述故事的語調(diào)也耐人尋味。在《寧靜的地平線》序言中直言自己在書中講的故事是自己“‘看到的’或‘以為的’,都是單鏡頭的管窺之見;要么就是道聽途說,覺得是那么回事兒,就這么組成了故事。我這么一說,你那么一聽。千萬別指望在我故事里找歷史,找哲學,找教益,頂多就是有點意思”。他把自己定位為事不關己的鼓書藝人,似乎在那樂呵呵地扯著別人的閑篇。這種宣言和定位讓讀者以為是“荒唐言”,但字字都透著作者的“辛酸淚”,用輕松、調(diào)侃的筆調(diào)去描述那段黑暗殘酷的經(jīng)歷是劫后余生的看破,也是大智若愚的表現(xiàn)。
張郎郎像一個說書藝人一樣,以臻入化境、富有幽默性的調(diào)侃文字,為我們講說了他那一代中國人的殘酷青春。文革時期批斗是既殘忍又常見的運動,對被批斗者是身心雙重摧殘。但是這樣的苦難張郎郎似乎在講述別人的故事,語氣中既沒有不平也沒有怨氣,更不想以此來控訴那個時代,情感平和且寧靜,還略帶幾分黑色幽默的調(diào)侃?!秾庫o的地平線》用白描的手法描述作者和金豆一起被批斗的情景。
那是在“中國——捷克斯洛伐克友好公社”批斗的當兒,我倆正好安排在同一場唱主角。畢竟是從市局提來的要犯,氣宇凡不凡不敢說,至少行頭地道:幾十斤重的上下件,傻大黑粗,落墨濃重——原始美,另勒上焦黃新麻繩,交交錯錯織出圖案意思。甚至更有別致的戲扮:為弘揚民族傳統(tǒng),為使農(nóng)民兄弟喜聞樂見——每人插一根一丈長四寸寬的木板,官稱“亡命牌”。
基本用旁觀者看客的口吻細節(jié)生動地描述被批斗的場景,仿佛是一個鼓書藝人興致勃勃地講述著前朝別人的故事,在記述這些親歷的日常往事時,作者像旁觀者去回望曾經(jīng)的個人經(jīng)歷,不訴求任何主觀評價,越是不訴求任何主觀判斷的文字,越能折射記錄者的真實心態(tài)。
2.深度拷問人性善偽
“文革”是一個人道與自由徹底淪喪的時代,無數(shù)無辜的個體生命以“革命”的名義冠上合法與崇高的帽子被迫害,甚至慘死。那是一場生命與暴政、自由與暴政的殘酷較量,在較量的過程中既呈現(xiàn)出人性的殘暴、脆弱、卑瑣與邪惡,尤其是人性中熱衷于內(nèi)斗和看客的冷漠,也透露出人性中難能可貴的正氣與尊嚴,以及人與人之間親情和愛情的深厚和美好,更有對自由的堅持和對真理的維護。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對自由與美的追求是一種罪。張郎郎從小就在濃郁的藝術氛圍中長大,一度認為只有藝術家才是真正的無冕之王。這種理想主義思想,為他在文革“紅色暴政”時期的災難埋下了種子。當時北京最為活躍的兩個地下文藝沙龍,一個是郭沫若之子郭世英組建的“X社”,另一個是張仃之子張郎郎組建的“太陽縱隊”。1967年25歲的郭世英背著捆綁著的椅子跳樓身亡,張郎郎也被捕入獄,在看守所被關押了將近十年,經(jīng)過了幾十次的提審,最后作為未決犯,被送進了死刑號,經(jīng)歷了十年的牢獄浩劫。張郎郎把那個時候最熱門的詞匯“游街”“示眾”“批斗大會”“陪綁”“檢舉”“揭發(fā)”“抄家”,甚至“槍決”等等荒唐慘烈的“人間喜劇”都體會到了,因而對人性的善偽也有了深度的體察。
但張郎郎始終堅信人性的美好,認為“要抵抗暴力、抵抗丑惡,而不是比它更厲害,否則在這個過程中你也會變得暴力、變得丑惡”。所以對抗丑惡和暴力最有利的武器是善良、是真誠。在死刑號里因為想著明天就要上刑場了,在前一天晚上所有的犯人開了一個小型的晚會,他們唱著向往自由的蘇聯(lián)歌曲,以此來抵抗這場暴力浩劫,并且挑選了最有希望活下來的孩子——金豆兒,希望他能把晚會最后的情況轉(zhuǎn)告給家人,不要讓家人覺得自己很慘,自己是微笑、優(yōu)美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的。這是一種無奈,更是一種樂觀,是對人性自由和本真的彰顯,雖然大家指望捎信的金豆兒也被帶走了。
文革的災難不僅僅波及張郎郎一個人,父親張仃是最早受到批斗的,張仃的畫被定義為黑畫,他也就成了黑畫家,每天都要掛牌批斗,不停地折磨,讓他交代自己莫須有的罪行,交代不存在的幕后指使,那是一個瘋狂到失去是非辨別能力的人性異化的時代。“所以文革一開始,我父母就讓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每個人兜里都揣一份揭發(fā)我父親的材料。這個材料的內(nèi)容必須是事實,但不是要害,是人人都知道的。比如說我爸爸喜歡畢加索,畢加索是資產(chǎn)階級反動畫家,而且他推崇齊白石,齊白石是封建主義的代表,大家就覺得你說得非常對。如果沒有這個東西,我們這些孩子是過不了關的。張郎郎在接受采訪時不無感慨地說:“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是白鼠,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是人。我們年輕的時候,常常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犧牲掉了。
張郎郎在《寧靜的地平線》中冷靜地敘述了自己以及整個那一代人所遭受的磨難,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波及整個中國大地上的所有階層,尤其是針對文化藝術領域人士的殘酷迫害,這在歷史上是罕見的。作品讓我們在官方歷史記錄之外,更真實地從單個個體的角度重新審視了那段歷史以及在暴力斗爭中顯露出的人性。
張郎郎的《大雅寶舊事》《寧靜的地平線》以個人碎片式記憶拼接還原歷史,從親歷者的角度為我們展示一種“活化”的歷史。其價值體現(xiàn)在“它是個人史與國家、民族史的有機融合,是國家、民族史的生動細化與鮮活補充。”張郎郎不但為他那無限珍貴的童年存檔,同時,也是為時代和歷史存檔。這種非虛構寫作既具有歷史細節(jié)的真實性,又具有虛構寫作的詩性內(nèi)涵,史學價值與文學價值并存。張郎郎的非虛構書寫正是胡適所鼓勵的一種傳記:“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
①張郎郎《不辜負這輩子的故事》[N],《深圳商報》,2012年3 月28日。
[基金項目: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項目“文學視域下的民間述史研究”(編號:14YJA751019)]
作者單位:(綏化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