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周春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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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者”王羲烈的教育經(jīng)
本刊記者_周春倫
王羲烈,原深圳中學深中書院院長,現(xiàn)任深圳市山之雨華德福學校校長,資深“胡粉”(胡蘭成先生擁躉)一枚。
個性爽直不羈。青年時著《寂寞英雄》一書,以小說的形式探討教育,亦可視作其自傳。
2016年5月,“山之雨”華德福學校發(fā)布了一條《“小升初銜接班”招生簡章》,引發(fā)一片爭議。王羲烈在《簡章》里公然指出,目前中國華德福教育缺少與中國文化和社會的深度融合,培養(yǎng)出的孩子在知識素養(yǎng)與學習習慣上存在普遍問題。
6月,在第三屆中原華德福國際論壇,他又提交論文——《華德福與中國文化》,詳細闡述華德福教育理論與中國文化存在內(nèi)在一致性。
他揚言要辦世界上最好的華德福、最中國化的華德福。
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聽聽他的“教育經(jīng)”。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p>
——《論語》
南方的夏天濕熱難耐。在廣州一所重點中學里,劉大悲剛剛結束一堂語文試講課。
他抽到的課文是孫犁的《荷花淀》。隨意選取了一個班,面對一群陌生面孔,揮汗如雨一通“亂侃”結束,一位評課教師飛快地直奔教學處:“所有的應聘者都可以不要,但這個人一定要留下?!?/p>
就這樣,劉大悲被破格錄取了,成為這所學校十年來招聘的唯一一名應屆畢業(yè)生。
劉大悲何許人?王羲烈筆下的一名中學語文教師,經(jīng)綸滿腹,個性狂放,“以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行霹靂手段?!蓖豸肆医o這本小說起名為“寂寞英雄”。一個聽起來不太“暢銷”的名字,夾帶些許堂吉訶德的味道。
很快,這個20出頭不循常規(guī)的年輕人的行事作風就成為師生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比如,他怎樣用整整一周時間講“自由、寬容、理性、民主、平等”,所謂“劉大悲五大原則十字箴言”,戲稱這好比凈土宗持名常念“南無阿彌陀佛”,信密宗同胞口誦“唵嘛呢叭咪哞”。講莫泊桑的《項鏈》,他怒斥學生眾口一詞譴責瑪?shù)贍柕伦宰髯允埽菏郎夏膫€人沒有虛榮心,你慷慨地認同和原諒自己的虛榮心,為什么不分一點點給別人?講《離騷》,僅“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一句,他用了兩節(jié)課時間介紹我國古代天文歷法種種制度。待講到“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又玩笑:這是哪個部落來的,除了愛臭美的瘋子和野蠻人,好像沒人這么干。他還讓班里的男生一遍又一遍高聲朗誦《將進酒》,以此涵養(yǎng)“浩然之氣”……
王羲烈成為教師的經(jīng)歷和劉大悲如出一轍。他出生陜西漢中,在東北讀完大學。而后,帶著在大學里攢下的600本書南下廣州,以一堂《荷花淀》從數(shù)百名應聘者中突出重圍。
選擇這所學校于他來說純屬偶然,唯一值得提及的是,從今往后,他的每一天都將從校門口的兩排綠化芒開始,那滿樹綴著的淡綠色小芒果在晨光中如同嬰兒般嘻嘻哈哈,將他深深吸引。
怎料“一入紅塵深似?!?,劉大悲幾乎在入崗頭一天就被23頁16開紙上滿滿當當苛細嚴密如工廠的規(guī)章條例弄得頭暈眼花。從“穿校服、戴???、不許談戀愛”到“被子的疊放方式、蚊帳的懸掛時間、床下鞋子擺放朝向”,事無巨細,攝像頭、監(jiān)控室,外加一重又一重戴著紅袖章的紀律檢查人員,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wǎng)監(jiān)控著師生的一舉一動。
劉大悲出離憤怒:難道燙了頭發(fā)、穿上短裙,人的智商就下降,聽不進唐詩宋詞,解不了對數(shù)函數(shù)嗎?況且,學生作為一個群體,當外部的限制取消時,群體內(nèi)部自然會產(chǎn)生秩序和規(guī)則。真正的教師乃要對這種自然法則施加影響,引導這種風俗或風氣朝健康上進的方向流動,而不僅從外部作愚蠢的粗暴的否定的限制!
他天生一張利口,卻從不與人做口舌之爭。他將學校辯論賽批判得一文不值:記住,永遠不要和人為了嘴唇和舌頭而爭辯,只有真理和正義才值得我們挺身而出。
劉大悲當然不是不辯,而是愛辯,只苦無知音。講到《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選段,他給學生講莊子路過惠子墳墓的一幕——面對這個屢次與自己“抬杠”的冤家,莊子“徘徊不去,神情憂傷”。班里的學生和莊子的學生流露出同樣的疑惑。劉大悲神色悵惘,若有所思。余子碌碌,豈能知之?
在現(xiàn)實生活里,王羲烈的行事風格堪比劉大悲。
他公然挑戰(zhàn)學校不近人情的規(guī)章制度。他自編語文教材,將東西方經(jīng)典一一收入。他在課堂上引經(jīng)據(jù)典,嬉笑怒罵皆信手拈來。如此不按套路出牌,班里的語文成績卻次次年級第一,其他各科目甚至體育,也遙遙領先。
深圳“山之雨”華德福學校外觀
一個他曾經(jīng)的學生在知乎話題《有個逗逼班主任是什么體驗》下回帖,細數(shù)這位王老師當年的種種“令人聞風喪膽的行為藝術”——
常常穿T恤短褲拖鞋。
一開始上課,他就吹噓:“之前我留了一大捧絡腮胡子,在學校里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他們都驚詫地看著我。”
第一堂課,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撕了手里的語文書,以示對課本的深惡痛絕。
學校上公開課,語文科組全部來旁聽,他講了四首不在課本上的詩。講到一半就把科組長氣跑了。
……
結尾處,該學生戲稱他為“有點情懷和殘存的理想主義的文藝老流氓”,并附言:“是為對我影響最大的語文老師?!?/p>
王羲烈一邊翻看一邊哈哈大笑。眼前的他,30出頭,長相如同他對劉大悲的描述:中等身材、面目清秀、皮膚白皙,戴一副大框眼鏡。笑聲放肆有感染力。
他在《寂寞英雄》里寫:“別人真是我們的一面鏡子,不過都是哈哈鏡——大小長短高矮胖瘦通通夸張變形?!?/p>
誠如此,學生是他的鏡子,小說里的劉大悲亦是他的一面鏡子。亦真亦假。
劉大悲有劉大悲的狂傲——
學校組織高一年級參觀康有為故居,劉大悲四處轉悠,最后,一個人對著康老夫子塑像深深鞠一躬,又鞠一躬,第三次鞠躬時,口里念念有詞:“劉圣人來拜康圣人了!劉圣人來拜康圣人了!”從此,他多出一個外號:“劉圣人”。
劉大悲亦有劉大悲的謙卑——
初次見面,校長問他,“大學里做過什么令自己自豪的事?”“幾乎沒上過幾節(jié)課。”“為什么不去上課?”“與其跟凡間活著的渺小教授學習,不如親自向歷代的偉人天才們請教。”“很狂妄啊,小子!”“不,你只是沒看見過我向神靈們下跪、膝蓋磨破的時候。”
而王羲烈的“狂傲”發(fā)端更早,少年時期則立下“死后留名”、“求不朽”的大志。看起來似乎是稚嫩孩童的玩笑話,但他是認真的。古人講三不朽:立德立功與立言。他要立言,要當作家。
這個誓愿是1997年9月23日,14歲的王羲烈在自己的第一篇日記里發(fā)出的。這個日子他記得非常清楚。從此以后,他堅持每天記日記,多則長篇大論,少則三言兩語,記錄的都是自己的日常生活以及對周圍人與事的觀察和評價。零零散散,至今多達上百萬字。
當然,他還要向已經(jīng)“立言”的大家們請教,于是開始大量看書。高中時期,諸子百家的論著他都看過,喜歡的就背下,譬如四書、唐詩、《古文觀止》。
王羲烈對國學的濃厚興趣,大抵與祖父有些關系。其祖父是民國師范生,盡管后來并沒有從教,卻是一個多才多藝的老人。會吹笛子、蕭,拉二胡,更寫得一手好字。王羲烈的書法,就是拜祖父所授。
由于父母工作繁忙,王羲烈成為中國第一代“留守兒童”。跟隨祖父母在漢中鄉(xiāng)村長大。
農(nóng)村的冬天常停電,夜晚顯得格外漫長。吃罷晚飯,一家人悠悠然圍著紅彤彤的火爐子坐定,祖父開始講故事。老人家不但文筆好,口才也好。各類歷史典故、名人傳說、三俠五義,經(jīng)由祖父之口,都變得鮮活可喜,伴隨著屋內(nèi)噼啪亂冒的柴火星在人眼前蹦跶。蹦進王羲烈的心里,就長成一顆因緣,從此種下。
由“山之雨”教學樓放眼望去,是一片極為開闊的草地,肆意瘋長的野草野花幾乎蔓延到對面山巒
看書于是成為王羲烈最大的愛好,后來變成習慣,日夜不停地看。大學剛過半,他把中西方叫得上名的小說都翻過一遍,再往下,便覺得無趣。這時候,他初次接觸到西方哲學,從此進入一個新世界,一發(fā)不可收拾。大學畢業(yè),文史哲的大經(jīng)大典,稍有點名聲的,縱沒通看過,他亦翻閱過,略知一二。除了戀愛(王羲烈常笑引歌德的一句話——永恒的女性,引我們上升!),那段系統(tǒng)深入學習西方哲學的時光,被他視為整個大學里做過的最有價值的事。
此后,在考研的英文試卷上題了好幾首龔定庵的詩之后,依舊迷茫的王羲烈毅然南下。至今他所記得的有一句:“吟罷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p>
做教師一年以后,小說里的劉大悲,深感現(xiàn)實的無趣,壯志難酬,吟罷歌德的《守望者之歌》:生來為觀看/矢志在守望/受命居高閣/宇宙真可樂……終于遞交辭呈,奔赴內(nèi)心里那個不太明晰的終點。
在現(xiàn)實生活里,任教兩年后,王羲烈辭職。他于是成為毛姆小說《刀鋒》里那個“晃膀子”的阿里,開始了5年的漂泊生涯。長年游蕩,從廣州輾轉潮州、汕頭、廈門、北京、上海、無錫、杭州、寧波、紹興、昆明、麗江……擺過地攤、開過公司、做過苦力、當過文藝青年,打過架、醉過酒、罵過人、蹭過飯。生活過不下去了,他也去教教課,從小學生到大學生都教過。用王羲烈自己的話說,即是“做過許多好事蠢事善事錯事。積過很多德,也造過很多孽。”
在一個地方連續(xù)待三個月,他便覺得莫名心慌。還因為丟了“鐵飯碗”,父親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跟他說話。
在路上,方知天地之大,人世壯闊深邃。王羲烈覺得自己被解放了,重歸天地之始,“嘔吐盡大學所受的教條與狹隘的抽象理論,嘔吐盡作繭自縛與畫地為牢。重新看見生活的無比豐富與人生的無限可能?!痹诼飞希兊弥t遜敏感,對人對己都誠實,一步一步接近自己。開始真正懂得文學為何物,學問為何物。
漂泊期間,王羲烈回家宅過一段時間。斷斷續(xù)續(xù)三個月,在“消耗完一斤半綠茶、三兩枸杞、六兩冰糖”之后,他寫完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寂寞英雄》。是年,他二十五歲。而在同樣的年紀,他心愛的英國詩人濟慈唱完了最后的夜鶯歌,“鬼才”詩人李賀即將走完短暫的一生。他自己呢,則終于循著兒時的志愿往前邁了一步。
他在書的自序里寫:“十年來,我到處尋找能打動我內(nèi)心最深處的聲音。上窮碧落下黃泉,尋找的旅程艱苦而漫長。有時我以為我找到了,結果卻是一場虛妄;有時我極度絕望,忽然的峰回路轉又讓人喜不自勝。”
他漸漸悟得,一個人有他的界限,造物主為每個靈魂都畫了一個圓圈。每個人都無法站立在圓圈之外,無法逃脫,但可以盡可能地去擴大它。
“寂寞英雄”這個詞,他在后來的悼念深圳中學馬小平老師的演講里再次用到。在王羲烈心里,它代表了一類人,一類無畏地熱愛真理、以個人的思考與良知對抗普遍的虛無、懦弱與不公的人。有時候,他們難免偏執(zhí),但靈魂始終高貴。
這本書最終得以出版,已是在七年之后的2016年元月。王羲烈早已不是七年前的王羲烈,讀了更多書,經(jīng)歷了更多事,思想學問都更成熟。但他堅持一字不改便出版。
青春時候的元氣滿滿、不可一世,實在是好的。即便它青澀、有缺陷。王羲烈說,我不想用我的三十二歲去修正我的二十四歲。
飄泊的第二年,王羲烈借住在廣東海豐一同學處。一連幾日,夜里睡不著覺,慨然有感:
“大風起兮云飛揚,天涯道路起彷徨。為避秦政棲桃源,誰意參禪作楚狂?人子從天無安處,浩浩陰陽是故鄉(xiāng)。著書稻粱不能謀,恐將重為校書郎。……”
三年之后,2011年,這個曾經(jīng)恐為“校書郎”的青年,陰差陽錯重新回到學校。這一次,是大名鼎鼎的深圳中學。五年“晃膀子”的生涯由此告一段落。
后來在《上海教育》雜志的一次采訪中,作為深圳中學教師代表的王羲烈被問及:你是怎么到深中的?他回答:“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北娙诵ΑKf,這是實話。
從小到大,大概因為家族里從教的親人太多的緣故——祖父讀過師范,姑婆做過小學校長,大舅、幾位表叔、表姐等都是老師——王羲烈對教師這個職業(yè)沒有“神圣”的憧憬。在他眼里,他們都是有缺點的普通人。他自然也不會背著教師的“崇高”包袱。
于是,他的每一堂課都上得很放松,每一堂課都是開放課,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無論聽課對象是誰,他的首要標準是把自己講高興。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他認為,只有老師享受課堂,學生在課堂里才有可能是一種享受。
對于教育學方面的書籍,他不屑一顧。他的教書,不過是回憶《論語》、《傳習錄》、《對話錄》、《福音書》之類,默想一番孔子、王陽明、蘇格拉底、柏拉圖、耶穌基督等如何與自己的學生相處。后來,受蔡興蓉老師影響,才慢慢生起研究興趣。
他亦推崇胡蘭成先生的“平人之禮”(在中國文學大家里,他獨愛胡蘭成,稱其為“一代文宗,百世素王”)。他從不拿捏教師的架子,也不因為自己是教師,而對學生格外無底線地寬容。喜怒哀樂皆形于色。
他不拘一格的課堂風格,頗得學生們偏愛。據(jù)其曾經(jīng)的學生說,他在深圳中學開的每一堂選修課,都火爆異常?!吨芤住贰抖U宗初識》《文心雕龍》《詩經(jīng)》《中國哲學簡史》……有學生半夜三點坐在電腦前等著搶名額。課一掛出來,三分鐘之內(nèi)爆滿。
有學生畢業(yè)后寫文提及與他的相處:他的身上不存在歧視,師生間也不存在難以啟齒。我會時常去他的辦公室,無論窗外是風雨飄搖還是樹影婆娑,他那小小的一隅永遠安然。與他攀談或是在他沏茶時閱讀一本書,閉口不言就仿佛說盡了千言萬語。
大多數(shù)時候,王羲烈在學生眼里是灑脫不羈的。也有難得的溫柔時刻。這位學生曾和他聊起以往班里的趣事,一番調(diào)侃和得意之后,王羲烈沉默良久,說:這些孩子長大后都會很了不起。事后,這個學生描述:那大抵是他尖銳的嘴皮子下最溫柔的一句話。
深中五年,對王羲烈個人來說也是一個轉折期——他開始由西學重新回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個曾狂熱喜愛西方文化的人,形容回歸的感覺:如同在父母的懷抱里,沒有隔閡,舒服。
他在深圳中學不遺余力地提倡國學——開設一系列國學選修課,拋棄了語文教材、自編自教《漢文學讀本》,長期執(zhí)教大學先修課《中國古代文化》,參與規(guī)劃創(chuàng)辦起深中書院。
“山之雨”位于梧桐山麓,老師常帶孩子們?nèi)ヅ郎?,多識草木蟲魚
閑時,王羲烈(左一)與老師們聚在一起,笑對青山,讀書喝茶
深圳中學自有它開放的一面,但遺憾的是,因為種種原因,深中書院最終并沒有發(fā)揮出王羲烈預期的效果。
王羲烈欣賞胡蘭成先生的一句話:打天下亦是閑情。他也曾引用龔自珍的一首詩形容自己與深圳中學的相遇——“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彼f,不知來人是否也會責自己輕???
2015年底,王羲烈再一轉身,成為了“山之雨”華德福學校校長。令人訝異。
“山之雨”位于深圳市梧桐山麓。梧桐山在深圳市東南方,距市區(qū)不遠,卻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風貌。植被豐茂,一入夏,目光所及皆是濃郁到蕩漾的綠。受地勢影響,沿海城市天氣素有的“爽快”特征在這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風云變幻,快如變臉。
幾年前,這里還只是幾個有些自然風景可看的普通村莊。而近幾年,陸陸續(xù)續(xù)駐進不少以“文化人”自居的外來者。各類學館、咖啡吧、中醫(yī)館、藝術館、棉麻服飾店藏身街頭巷尾,從店面設計到經(jīng)營店鋪的人,都極力以文藝“傍身”。
王財貴先生的讀經(jīng)私塾風靡的時候,這里也如雨后春筍般冒出大大小小不少讀經(jīng)學堂,泥沙俱下。兩年前,《南方周末》曾在一篇名為《這更像是一個耗盡耐心的故事》的報道里,批判它們畸形的存在和無法挽回的衰敗趨勢。這篇報道被不少讀經(jīng)熱心者詬病輕率不嚴謹。風平浪盡之后,時至今日,當年的不少讀經(jīng)學堂確實已不見蹤跡,似乎從來不曾在梧桐山存在過。
在讀經(jīng)教育最熱的時候,王羲烈撰文批判,言辭激烈。這篇文章在一天之內(nèi)點擊量超過5000,影響廣泛,有人把它貼在“全球讀經(jīng)網(wǎng)”上。王羲烈矛頭對準的不是王財貴先生本人和國學本身,而是這種重復、不近人情、一天八小時無休無止的被他稱為“完完全全錯誤”的教育方式。
與讀經(jīng)運動同樣聲勢浩大的,還有另一場教育自救——華德福運動。華德福運動比讀經(jīng)運動稍晚,2003年進入中國,有人統(tǒng)計稱,目前全國共有大大小小的華德福幼兒園、小學1000余所。梧桐山“山之雨”華德福學校是其中一所。
4年前,王羲烈因為一位同事的孩子擇校而結識華德福。此后,又受邀到“山之雨”華德福學校做國學講座,由此深入研究,“一拍即合”。
前不久,他到河南鄭州參加第三屆中原華德福國際論壇,專門寫了近兩萬字的講稿,闡述華德福與中國文化的關系。他認為,華德福創(chuàng)始人斯坦納的“神智學”理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具有天然的內(nèi)在一致性(見王羲烈文章《華德福與中國文化》節(jié)選)。
如此來看,王羲烈與華德福的相遇也不是偶然。
2016年5月,山之雨華德福學校發(fā)布了一條《“小升初銜接班”招生簡章》,引來一片嘩然。單“小升初”這幾個帶有“應試”味道的字,已經(jīng)刺激到一大批華德福教育者的敏感神經(jīng)。華德福反對過早地對孩子進行智識性開發(fā),以保護孩子的靈性。
王羲烈曾統(tǒng)計過華德福對一到五年級孩子的識字量要求,不到500字,而公立學校三年級的孩子識字量高達2000字。中國漢字不同于西方的拼音文字,直接后果是,稍微有一點難度的書,華德福的孩子便無法自由閱讀。這也導致很多孩子小學畢業(yè)后無學可上。
斯坦納并不反對思考,抵達“靈”的途徑正是“真誠深度地思考”。
他義憤地表示,如果中國的華德福教育者不敢正視這一點,罔顧中西方文化和孩子的個體差異,就是對華德福精神的歪曲,對教育本質(zhì)的背叛。
《簡章》還大膽指出目前中國華德福教育存在的問題——缺少與中國文化和社會的深度融合,培養(yǎng)出的孩子在知識素養(yǎng)與學習習慣上普遍存在問題。因此,他的小升初銜接班把目標對準孩子的基礎知識及學習習慣的培養(yǎng)。
消息一出,學校的電話被打爆了,大多是焦灼的家長,從四面八方而來。
從幼兒園至五年級,“山之雨”華德福學校目前有孩子近百人,教師約20人。
教室與功能室一字排開,分布在上下兩層的教學樓里。樓前是一片極為開闊的土地,放眼望去,肆意瘋長的野草野花幾乎蔓延到對面山巒。大雨過后,地面多出了一汪小水塘。草地旁是一大片樹林,林子里養(yǎng)著羊、雞、狗。
這里有華德福學校的常見特征:木質(zhì)的門窗桌椅,滿眼粉色的紗綢,主班老師柔和的歌唱,以及戲劇、手工、游戲等等。
在一二年級教室,黑板上抄寫著《詩經(jīng)木瓜》。孩子們圍著老師席地而坐,吟唱《三字經(jīng)》《詩經(jīng)》。而在三四年級的課堂,張家異老師正在講漢字的演變。
張老師是深圳三楚書院教師,漢語文文字學研究生,從這個學期開始以客座教師的身份給高年級的孩子講漢字。講課的主要內(nèi)容是560個漢字字源,及其字形、字音的簡單演變過程。漢字象形特征明顯,因此,張老師常用畫圖的方式,讓孩子們有更為直觀的感受。他說,孩子們接受起來并不困難。有了字源做基礎,他們再學其他字就非常容易。
有位山西太原的家長,想送孩子來“山之雨”。他在外界打聽了一番后,向王羲烈反映,人家都說山之雨華德?!安患儭薄M豸肆夜恍?,對記者說:你們大可以報道我們的“不純”,我們要的就是”不純“,我們要做最中國化的華德福。
華德福學校每年冬至,都有一個保留節(jié)目,叫“深冬花園”。冬至那天,孩子們手捧蠟燭從玫瑰花門下走過,意味著光明誕生、黑暗消亡。有趣的是,“山之雨”的孩子拋棄了這種“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思維,他們不走玫瑰門,走太極圖——每個孩子繞著兩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黑白魚”,天旋地轉地走上一遭。
一位德國科隆大學的退休教授,居住在梧桐山腳。偶爾來學校轉轉,與老師們聊上一會兒?;蛟S在某個合適時機,他也會走進孩子們的課堂。
王羲烈的心態(tài)是開放的。他回歸,也正是因為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強大包容性,就像一個大漩渦,或者大熔爐,熔鑄一切,蔚為大觀?!斑@才是真正可以‘王天下’的文化?!?/p>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物質(zhì)載體已經(jīng)被破壞殆盡了——他表達自己心中的大愿景——那就借由華德福這一“階梯”去抵達。
在“山之雨”華德福學校,一系列新的變化正在醞釀。
按照王羲烈的規(guī)劃,從今年9月份新學期開始,一年級語文科目,國學內(nèi)容將增加至100%,然后逐級遞減至六年級的50%,“讓孩子一開始便接觸最高貴、最典雅、最優(yōu)美的東西”;從三年級開始,改變“主課教師包班制”,教師分科目進行專業(yè)化教學,以適應國內(nèi)學科的學習難度;增設藝術類課程:古琴、書法、國畫、弓道、形意拳等等,“‘以藝證道’,由身心的訓練抵達‘靈’。”
更重要是人,王羲烈說,教育需要一流的人才來做。未來,“山之雨”的教師將擁有30萬年薪。閑暇之時,他們可以放松心態(tài),笑對青山,讀書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