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妮

一

林小菲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十點的光景了，家里漆黑一片，冷鍋冷灶的，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滿身滿心的冰涼。她也沒有開燈，兀自扔了包躺在沙發(fā)上，今天在外面受了氣，到現(xiàn)在氣還沒消，在外面胡亂吃了點兒東西，就是不想回家，家里就一個人，回去又有什么意思，林小菲悲傷地想，就自己一個人，多么孤獨??！曾幾何時，自己也是萬人簇?fù)淼?，為什么現(xiàn)在那些曾經(jīng)圍繞自己的人都不見了呢？最讓林小菲不可接受的是錢塵的離去，消失得很徹底，幾乎沒有片言只語，他為什么走，她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道。錢塵消失的前一兩天她還以為只是個玩笑，或者短途的出差，錢塵是個浪子嘛！什么都不會告訴她的，她習(xí)慣了，她知道錢塵不管在外面走多久，瘋多久，都會回來的。

這次也會這樣嗎？林小菲在三天之后開始驚慌，那天晚上她回到家拿出魏禾送的非洲黑莓汁喝了起來，一邊隨意地?fù)Q著頻道，換了幾個頻道都沒有自己喜歡的節(jié)目，便開始罵娘，并隨手把遙控器扔在一邊，一不小心打翻了黑莓汁，把身上那件新絲綢睡衣弄臟了。她趕緊跳起身來去衣櫥換衣服，翻著翻著，一件件掠過之后，她的手停滯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錢塵的衣服一件也沒有了，這是以往沒有發(fā)生過的事，為什么？她感到呼吸停止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撲面而來。他不是出差也不是任性跑出去玩，而是失蹤了。

林小菲飛奔到客廳，開始打電話，十幾個電話打過之后，開始越來越絕望，一點兒訊息都沒有，人能消失得這么徹底嗎？她沖到衛(wèi)生間，他的毛巾牙刷都不見了，她再奔到廚房，打開櫥柜，他看到他從日本買回來的和碗——他經(jīng)常用來吃飯的那個碗也不見了。她繼續(xù)翻找，一件一件屬于錢塵的東西都不見了。她好害怕，她最后絕望地走到電視柜那里，那里有一群錢塵最愛的黑膠唱片，這似乎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打開電視柜的兩個大抽屜，真的是什么也沒有。

林小菲悲傷而絕望地坐回沙發(fā)，這次她沒有用座機，而是直接撥了錢塵父母的電話，電話里傳來錢父錢國強嚴(yán)肅而陌生的聲音，那聲音冷得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還沒等林小菲說完，在一聲決絕的不知道之后他就掛了電話。錢國強一直都不喜歡林小菲，他覺得他用心培養(yǎng)的兒子怎么可以那么聽林小菲的話，林小菲讓他往東，他就往東，林小菲讓他往西，他就往西，太沒男子氣了，怎么可以讓一個女人牽著鼻子走，更何況林小菲一看就不靠譜，不是個老實本分賢惠能生養(yǎng)的長相，一雙桃花眼總是水汪汪的，錢國強覺得這是一雙招人的眼睛，是個狐貍精，是會吃人的，騙人的，兒子和她在一起，肯定不太平。林小菲枯坐在沙發(fā)上哭了很久。不曉得過了多長時間，林小菲似乎想起了什么，飛跑到樓上去，那里是錢塵的畫室。畫室居然是空的，只有一個長長的畫案孤零零地在那里，還有錢塵的油畫架孤零零地靜默著，那些滿室的畫都不見了。那些顏料、松節(jié)油、油畫筆、刮畫刀，還有那些畫布油畫框也不見了。這是錢塵平常待得最多的地方，但是瞬間就沒有了。

林小菲想原來失去一個人那般容易，在黑暗中靜坐又睡不著的她覺得好絕望，這個時候電話響了，她看了一下手機，是魏禾，這個時候了，十二點三十分，平時她是不會接的，碰到魏禾還會大罵一通，今天迫不及待地接了。魏禾很沉默，一聲“喂”之后就不說話了，林小菲也沒在意，卻忍不住地哭了出來，魏禾著急地說：“你哭啦，是因為錢塵嗎？”林小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追問魏禾，這么晚了打電話一定是知道錢塵的下落了，可是魏禾卻給了林小菲一個讓她更絕望的回答：錢塵前幾天已經(jīng)打過電話告訴他，說自己會離開一段時間。之前林小菲挨個打電話的時候，他也接到了，于是他就給錢塵的郵箱發(fā)了郵件，手機發(fā)了信息，都沒回音。他不放心林小菲，想安慰她兩句，沒想到這么失敗，安慰不成反倒起到了反效果，林小菲整夜失眠了。

二

這是一個似乎沒有結(jié)局的故事，除了等待還是等待。你一定會很奇怪，所有的故事都有結(jié)局，為什么這個沒有，荒誕嗎？一點兒也不。錢塵就這么失蹤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

錢塵是林小菲在大學(xué)認(rèn)識的，林小菲在中文系，錢塵在美術(shù)系。錢塵為什么會愛上林小菲？是因為一首歌。林小菲參加學(xué)校的校園十大歌手的比賽，沒拿到什么名次，她其實嗓子不錯，只是她唱了一首很土的歌，她唱的時候好多人在下面喝倒彩，說“太土了，太土了，姑娘下來……”還有人吹口哨。林小菲不在乎，還越唱越大聲，把那首歌唱完了，然后氣定神閑地下了臺。錢塵就是愛上了林小菲不在乎的表情，別人都在拼命地表現(xiàn)想獲得大家的認(rèn)同，獲得贊美與掌聲，林小菲不是，她仿佛就是為了自己高興，我高興唱就唱，不高興唱就不唱，你們喜不喜歡是你們的事，我林小菲可不在乎！林小菲唱完就走了，也不聽后面的人唱什么，錢塵卻跟了上去對她說：“哎，姑娘，你唱得挺好聽啊，你學(xué)過??？”

林小菲好奇地停了下來說：“你沒毛病吧，別人都在喝倒彩，你沒聽到??？”

“反正我覺得挺不錯的，這歌叫什么來著？”

“你連歌名都不知道，還說好聽，真虛偽，這搭訕多落伍啊?！绷中》祁^也不回就走了。

錢塵傻傻地待在原地，卻兀自高興著，當(dāng)晚他就在宿舍宣布要追林小菲了。若干年后錢塵回想起林小菲唱歌的那一幕，他想那應(yīng)該就是一見鐘情了，那首歌他也真是不知道叫啥，林小菲就是不告訴他名字，若干年后他路過一家音像店聽到那首歌，一個不知名的歌手唱的。他問起音像店老板才知道那首歌名，那個年代大家都還在聽著盜版的CD，在宿舍里放著小音箱，一邊聽音樂一邊畫畫，打打牌，窮且快樂著。林小菲唱的那首歌叫《等待》。等待什么？那個年代的文藝青年們都在等待，但等待什么他們并不知道，也許是愛情，也許是金錢，也許是命運，也許就是未知……

三

林小菲是一個很作的女生，她母親喜歡叫她作女。她媽說的這個作女的意思不是人們通常意義上的那種不安于現(xiàn)狀的作，是另一種意義的作，有點兒與眾不同和叛逆的意思。她媽媽讓她往東，她非要往西。林小菲的一生都在各種與別人不一樣的生活方式中生活。然而不一樣的人生又是什么樣的不一樣呢。沒有哪一個人能真正地明白這種不一樣究竟是什么，林小菲自己有時也搞不清楚。所以錢塵追求林小菲是一個很艱難的過程。一個不是那么靠譜的人遇到另一個也不是那么靠譜的人，似乎整件事就不太靠譜。林小菲去圖書館看書，錢塵也會去；林小菲喜歡寫點兒小詩歌，錢塵也學(xué)著寫一些，其實都寫得很一般，都是無病呻吟之作。錢塵其實不太喜歡寫詩，他覺得繪畫的語言是高于一切的。他和他的好哥們魏禾一樣都喜歡背著畫夾裝酷，還喜歡給自己喜歡的姑娘畫像，素描油畫都畫過一些。林小菲最看不上的就是他們這點，覺得他們挺裝的，畫畫又不是泡妞用的，干什么不好，老給漂亮的姑娘畫，給男的畫不好嗎？給看門的大爺大媽畫畫不行嗎？看羅中立的《父親》畫得多深刻。

錢塵也給林小菲畫過，畫得很認(rèn)真，他在宿舍畫了一個禮拜，一個姑娘的側(cè)面，有著卷卷的頭發(fā)，像波浪一樣，皮膚很白，眼睛很大，專注地看著遠(yuǎn)方。這幅畫是錢塵模仿雷諾阿（Pierre-Auguste Renoir）的《Mademoiselle Irene》。林小菲看了之后嗤之以鼻地說道：“我的頭發(fā)沒這么卷吧，也沒這么長吧?！币驳拇_，彼時的林小菲還留著離子燙的直長發(fā)。不過放在寢室里林小菲也沒有很反感，無聊的時候還會端詳一番。賈麗是林小菲的同學(xué)和室友，她好像比林小菲更喜歡這幅畫，她站在畫前的時間更多，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是嫉妒還是羨慕的表情。賈麗的個子很矮，大概只有林小菲的肩膀那么高，但是她有一張很精致的臉龐，說起話來咯嘣咯嘣的，像是一個一個蹦出來的，很是清脆。她喜歡唱歌，那次比賽她獲得了第一名，比林小菲風(fēng)光多了，除了個子矮點，上天非常地眷顧她，她那次獲獎唱的歌叫《千千闋歌》，張國榮和陳慧嫻都唱過，賈麗唱得不比他們差。除了長得美愛唱歌個子矮以外，賈麗還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非常愛笑，她一笑起來嘴角有兩個小小卻很深的梨渦，像英文的句號一樣，嬌俏而甜美。所以錢塵和魏禾給賈麗取了個外號叫“珍珠耳墜”。

林小菲的臉一到春天就過敏，對花粉過敏，但是對什么花過敏就不太清楚了，據(jù)說那種查法很復(fù)雜，要一種花一種花地試驗。所以林小菲到了春天就愛戴口罩，這種過敏在臉上顯示得也不是太明顯，有一些紅點子，但很癢，一抓就容易紅通通的一片，各種藥膏涂在臉上似乎也不明顯地改善，每到春天的三四月份她就躲在宿舍里說自己沒臉見人了。林小菲還有一點點的話語障礙癥，一緊張或者看到對自己不太友好的人，她就本能地不自然。賈麗算是她不太多的說得上話的朋友了，因為賈麗也是個很自我的人，她有一種天生的想要成為焦點的渴望，也是一種本能。兩個都很自我的人，雖然這種自我不一樣，但卻可以相安無事地生長，就像兩條平行線一樣，各自筆直，各自無礙，各自發(fā)展，卻還能相安無事地互相欣賞。

錢塵追林小菲這件事本來一點兒戲也沒有，就因為過敏這件事，他們的關(guān)系有了進(jìn)展。錢塵為了給林小菲治過敏去圖書館查醫(yī)學(xué)資料被賈麗撞見了。那天下著大雨，賈麗到圖書館躲雨，意外地看到錢塵，賈麗悄悄踱步過去，拍了錢塵肩膀一下，嚇得錢塵一大跳。“看什么呢？嚇成這樣！”賈麗搶過書一看，原來是《過敏性皮膚的中西醫(yī)防治》，賈麗愣了一下說：“原來你還真是癡心長情劍??！”錢塵訕訕地說：“隨便翻翻?！卑褧s緊放回了書架。

錢塵在宿舍熬了一晚上的藥，把各種中藥放在小罐子中，荊芥、防風(fēng)、薄荷、生姜、白芷、蟬脫等一堆中藥放在一起，拿著一本不知從哪個中醫(yī)那兒拿來的藥書再對著放藥。魏禾和一眾男生都嗤之以鼻，對他好一頓嘲諷。不過第二天早上，魏禾還是抵不住錢塵的軟磨硬泡給林小菲送了過去。林小菲的過敏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還是藥效的原因，居然神奇般地好了。

四

大四的時候林小菲把自己寫的那首歌的歌詞賣了，只有一百塊的稿費，不過因為錢塵的賞識，她覺得他是這首歌最初的知音，所以她決定請錢塵吃飯，魏禾、賈麗作陪。四個人來到學(xué)校后門的餐廳，餐廳放著很流行的歌，快到畢業(yè)季了，各種飯局多得吃不過來，滿是傷感的青春氣息，一句話就能眼淚連連，一個擁抱就似乎生離死別。小飯店叫喜相逢，林小菲不止一次地嘲笑過這個飯店的名字，多么俗啊，但不影響她在這里吃飯。小飯店的背景音樂是陳慧琳的《心不設(shè)防》，這是那個年代剛剛躥紅的歌手。林小菲點了一盤炒鵝蛋，那個老板是湖南人，做的菜特別辣，連鵝蛋里都放了不少辣椒，好多的菜里都有辣椒，一桌紅艷艷的，每個人都吃得眼中帶淚，笑中帶淚。因為喝了點酒，有點醉，每個人都敞開心扉，越說越不像話，互相開始貶低。林小菲貶錢塵，賈麗貶魏禾，在這一點上林小菲和賈麗非常相像，都喜歡貶低男生，貶低得越厲害越開心。這大概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一種移置心理吧。林小菲正唾沫橫飛地說著錢塵的畢業(yè)作品。錢塵畫了一組云南山區(qū)里的彝族山民的油畫，有老頭、有老太、有年輕姑娘、有小伙子、有小孩……一共有十幅，錢塵本來還挺自信的，被她這么一說之后，變得很不自信，看他垂頭耷腦的樣子，林小菲說得更興起了。賈麗有點看不過去了說：“還好吧，至少比魏禾好。”

“喂，你要表揚別人，別捎帶上我??！”魏禾不樂意了，四個人打起了嘴仗。正說著，餐廳的服務(wù)員跑過來對林小菲說 ：“外面有人找?！彼膫€人面面相覷，林小菲疑惑地走了出去。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站著一個人，看身姿已經(jīng)不是那么挺拔了，三月的天還有些料峭，寒風(fēng)吹起了那個人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發(fā)灰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飛揚。林小菲咳了一聲，那個男人轉(zhuǎn)過頭來 ，走到了林小菲的面前，他憐愛地看著林小菲，想去摸摸她的頭，卻因為林小菲生硬的表情而停在了半空中。

“小菲，快畢業(yè)了吧，為什么沒有和爸爸聯(lián)系呢？”

“沒什么可說的呀！找我有事嗎 ？”

“怎么和爸爸說話的？”

“那怎么說話，這不是很正常的語氣嗎？”

“你快畢業(yè)了，找工作不需要爸爸幫忙嗎？”

“不需要，以前不需要，現(xiàn)在不需要，將來也不需要。”

“好吧”，爸爸嘆了口氣，從包里拿出了一個袋子說：“這個你拿著，有需要找我，你媽媽好嗎？”

“挺好的?！绷中》频卣f，不肯接過爸爸遞過來的包。

爸爸嘆了口氣，把包放在了“喜相逢”門口的桌子上。

林小菲看著父親遠(yuǎn)去的身影，眼角有些濕潤，拿起桌子上的袋子，那是爸爸送過來的一疊錢，林小菲知道這筆錢的命運也將會和父親以前所給的錢一樣躺在存折里，在某一天以某種方式還給父親。

林小菲回到餐廳，他們?nèi)齻€人還在互相逗笑。林小菲開始喝酒，喝得很厲害，錢塵阻止她，但是她喝得更厲害了。酒喝多了的林小菲開始哭，哭個不停，不知道是哭自己還是哭什么？餐廳里還在循環(huán)放著那首歌。

夜太長 夢太多

愛更迷亂

我原想遠(yuǎn)遠(yuǎn)地望

你的愛緩緩地

把我環(huán)繞

溫?zé)崃宋业难酃?/p>

如果你瓦解我的心防

瓦解我的抵抗

我是否不被刺傷

如果我卸下我的心防

卸下我的武裝

愛是否美麗如常

五

林小菲的第一份工作是報社的記者，這應(yīng)該是學(xué)中文的人最好的歸宿了，每天都和文字打交道，不驚不喜，按部就班，每天都在忙碌中寫就一篇篇的新聞稿。她的上司是一個很吹毛求疵的人，林小菲寫的稿子每次都被他改得面目全非，林小菲覺得他很不尊重自己的工作。為了給這家晚報提高發(fā)行量，林小菲經(jīng)常加班加點地工作，往往寫了一晚上的稿子第二天就被他否決了，推倒重來。每天上班林小菲的心情都無比沮喪，火氣越來越大，一點就著。錢塵這個時候已經(jīng)和林小菲同居了，畢業(yè)后兩個人合租了一個兩居室，錢塵成了一家畫廊的簽約畫家，大部分的時間待在家里畫畫，林小菲的負(fù)面情緒已經(jīng)影響到錢塵了，錢塵那個時期的作品都是灰暗的，他給那些作品取名《灰色的都市》系列，一系列的灰色的人影與天光以及街角即景。錢塵的這些作品很受外國買家的喜歡，他們對這位中國的藝術(shù)家表達(dá)了很濃厚的興趣，錢塵甚至在畫廊的安排下去了一趟歐洲做了巡回展覽。一些海外批評家稱錢塵為“現(xiàn)實主義虛幻形式的表現(xiàn)者”。錢塵的風(fēng)生水起更加襯托出林小菲的灰頭土臉。按照發(fā)稿量來核算工資的林小菲一個月只能拿1000塊錢，日子嚴(yán)重地過不下去，基本都是靠著錢塵的接濟(jì)度日。

倔強的林小菲終于在忍無可忍之后爆發(fā)了。她把那個變態(tài)的更年期男人也就是她領(lǐng)導(dǎo)的茶杯給摔得粉粉碎，杯子里的水和碎瓷片在地上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被摔得七零八落的碎瓷在地上發(fā)著光，也摔碎了林小菲的第一份工作。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報社。

失去工作的那個晚上林小菲約了賈麗，賈麗沒有林小菲這么不幸，她去了外企?，F(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是外企的高級白領(lǐng)，穿著得體而精致的洋裝把她整個人襯得很高貴，絲毫看不出她寒酸的出身。林小菲沒有賈麗那么堅強，但卻有著賈麗所沒有的任性。賈麗學(xué)會了抽煙，她遞了一支給林小菲，那是一種女士的摩爾香煙，林小菲還是嗆得咳了起來，林小菲有些挫敗地放下煙來。賈麗熟悉地吐了一個漂亮的煙圈說：“你還好啦，死不了的，有藝術(shù)家養(yǎng)你?！?/p>

“藝術(shù)家，就他那樣的，省省吧?！?/p>

“不要小瞧藝術(shù)家，每一個藝術(shù)家都有失意落魄的時候。你的那個藝術(shù)家是個潛力股?！辟Z麗變得越來越商業(yè)。林小菲端詳著賈麗考究妝容下的眼睛，那雙大大的杏眼里有世故，還有一種深深的疲憊。兩個大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說了一晚上的話，林小菲卻覺得自己已經(jīng)走不進(jìn)賈麗的內(nèi)心，也走不進(jìn)她的生活。

失業(yè)的林小菲給一家情感類的網(wǎng)站做寫手，她的媽媽來了，林小菲的媽媽韋倩是個護(hù)士長，婦產(chǎn)科的，見慣了女人生孩子，這一輩子每天看的都是初生的嬰兒。突然間退休了，她很不適應(yīng)。她來，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催婚，但是在看到林小菲和錢塵的狀態(tài)時，她就覺得這個事情有難度，他們兩個都還年輕不想結(jié)婚。在百般努力也沒轍后，只能失望地回去。林小菲的媽媽和林小菲一樣倔強，她也沒有去找過和林小菲在一個城市的林小菲的生父。自從離婚之后，她就再也不愿意見到聽到關(guān)于她前夫的任何事情和消息。林小菲和她的母親一樣都視父親為陌路。有一次林小菲在路上看到了她的父親、父親再婚的妻子和他們的兒子。那個男孩應(yīng)該也有十七八歲了，那個女人也不再美貌了，當(dāng)年的那個女人大概就是因為美貌才奪走了父親對母親的愛吧，也奪走了林小菲的父愛。

林小菲的父親是一個醫(yī)生，而她的母親是個護(hù)士，這本是最佳的搭配。這個女人是父親的病人，父親醫(yī)好了她的病，她卻奪走了父親的心，真的很諷刺。父親在她們的小縣城是一個很好的心臟科醫(yī)生，可是那個小小的縣城應(yīng)該是容不下父親巨大的野心吧，他考取了碩士、博士，帶著這個有著病的美麗的女人離開了故鄉(xiāng)，去了大城市。在大城市他也是首屈一指的名醫(yī)，他很少回去，即使回去，韋倩也不想見他。他們離婚的時候韋倩就咬牙切齒地對他說：“林建國！離婚了我永遠(yuǎn)都不會讓你見林小菲的?！表f倩是個說到做到的女人，所有林建國托人送過來的東西，韋倩都原封不動地讓人帶了回去，所以從三歲父母離婚后，林小菲見林建國的次數(shù)十個指頭也能數(shù)得過來。

六

林小菲的情感穿越小說，居然有不錯的點擊率，網(wǎng)站的總編輯從不待見她，到開始賞識她，林小菲的小說一出來就被置頂，他甚至還想包裝林小菲為美女作家。當(dāng)然林小菲也的確是個美女。林小菲的穿越小說叫《未曾相逢已深愛》，這個小說被一家出版社看中，準(zhǔn)備出書，林小菲也變得很忙碌，為她的小說結(jié)局設(shè)計了好幾個版本，各種結(jié)局都有，還在網(wǎng)上搞了讀者篩選結(jié)局，一時間也是沸沸揚揚。緊接著是封面的文案、設(shè)計稿、宣傳語，每天也是忙得焦頭爛額。錢塵為這本書畫了封面的插圖。他畫了一種花。這種花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無憂。畫面迷離而凄美。

林小菲的新書發(fā)布會的時候，好多人都來了，賈麗、魏禾都來了，林建國也來了，躲在一個角落里，那天的林小菲特別得漂亮，她其實長得很像她的父親，但是她不愿意承認(rèn)這個事實，每次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她就覺得很害怕，因為她有和父親一樣的大眼睛、高鼻梁，但是她寧愿像她的母親，而不是像陌生的父親。林建國悄悄地來，準(zhǔn)備悄悄地走，在電梯口和錢塵碰上了，其實他們并不陌生，很多次林建國找過錢塵，當(dāng)然林小菲不知道，林建國蒼老了許多，他已經(jīng)不能動手術(shù)了，對外科醫(yī)生來說，最寶貴的就是一雙手，這雙手勝過了任何機密的零件。人這一生充滿各種諷刺意味，尤其是林建國這樣得意了一輩子的人，當(dāng)他失去了這雙手的價值的時候，他迅速地衰老了。人的衰老是漸進(jìn)式的，過了五十歲之后就開始大踏步地往前。林建國的兒子林聰要去美國留學(xué)了，加上他自己的事業(yè)失意，讓他瞬間覺得生活空虛。這個時候他的妻子蒙麗多年前被他治好的心臟病又復(fù)發(fā)了，身體異常地虛弱，常常上個樓梯就要歇半天。林建國換了有電梯的房子，每天精心地伺候著自己的老婆，不用做手術(shù)的林建國推掉了不少的社會活動，連醫(yī)學(xué)院的課也很少去帶了，院長找他，他推說機會留給年輕人吧。林建國蒼老得厲害，頭發(fā)花白，男人的老比女人遲緩，但老起來很可怕，那是一種瞬間的蒼老。他開始愛回憶往事，回憶小時候的事，也開始回憶起年輕時和妻子的往事，當(dāng)然這個妻子也包括林小菲的母親。他發(fā)現(xiàn)原來林小菲的母親在自己的記憶中也不是那么不堪，而是有著一絲甜蜜的。當(dāng)年的林建國還是醫(yī)學(xué)院里一個家庭貧窮的苦學(xué)生，韋倩已經(jīng)做了護(hù)士，有了工資，她總是隔三岔五地送些食物給林建國，有自己做的紅燒肉、粽子、包子等。韋倩人很熱鬧，走到哪里都是笑聲，拘謹(jǐn)寡言的鄉(xiāng)村青年林建國在韋倩的帶動下也漸漸變得開朗，婚后的柴米油鹽漸漸暴露出了韋倩的霸道，而這些漸漸被林建國所不能忍受，所以嬌小的蒙麗才獲得了林建國的心。感情的事情很難說得清楚，林建國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他骨子里有點大男子氣，他需要被崇拜被別人所需要，而韋倩太能干了，喪失了女人的溫柔，也失去了她和林建國的婚姻。林建國隨著歲月的流逝，從過去的無情開始變得歉疚，畢竟那個女人才是患難時陪伴自己走過青澀的年少時光的。

韋倩退休后的主要任務(wù)就是催林小菲結(jié)婚，但是這個問題卻始終得不到解決，林小菲和錢塵都自由慣了，在她們看來婚姻就是一張紙。錢塵獲得了一個去美國留學(xué)的機會，美國的一家藝術(shù)學(xué)院給了他offer，他可以在那里作為駐校藝術(shù)家待一年。而這時的林小菲卻不能陪同他前去，因為林小菲的媽媽韋倩也生病了。在醫(yī)院工作了大半輩子的韋倩沒有想到在退休沒兩年的情況下又以病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了醫(yī)院，這次韋倩得的是乳腺癌，她不想通知林建國，也要林小菲不要告訴林建國。但是林建國還是從故交舊友那兒聽到了消息。

一下子兩個女人都生了病，林建國覺得天都快塌了。如果一個人對什么想不開的話，只要讓他去醫(yī)院的重癥病房待待，他就會看清楚很多事。林建國做了多年醫(yī)生，見慣了生離死別。臨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才知道，這可怕性超過自己的承受能力。

七

林小菲陪母親看病沒有和錢塵去美國。錢塵在紐約第五大道有個展覽，他從QQ發(fā)過來的圖片很是光鮮，他在辦畫展，畫面中他笑得很燦爛，一雙白牙在陽光下耀眼地閃著光，一個美麗的女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林小菲警覺起來。這個女人笑得很美，染的金黃色的頭發(fā)卷曲地四散在肩膀上，和諧而性感。憑直覺，林小菲覺得錢塵和這個女生的關(guān)系不太一般。韋倩做完腫瘤切除手術(shù)，脾氣變得非常暴躁，林小菲照顧得很辛苦。林建國為了不刺激韋倩也沒有出現(xiàn)在她面前，但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穿著病號服的韋倩，當(dāng)年充滿著生氣和朝氣的女人不見了，現(xiàn)在的她是一個暮氣沉沉的婦人。林小菲看著母親辛苦的樣子，感到無助而惶恐。

林小菲在醫(yī)院的時間越來越多，網(wǎng)站的連載小說已經(jīng)多日沒有更新。魏禾和賈麗過來看她，魏禾現(xiàn)在在非洲做外貿(mào)生意，早就不畫畫了，他的臉曬得的確是和非洲人一樣黑，人似乎也長高了變壯了。賈麗卻消瘦得厲害，原本圓圓的臉龐凹陷了，濃妝也掩蓋不了她的憔悴，她的煙抽得很兇，連魏禾都看不下去了，奪過了她的煙說：還想活不想活！三個人在醫(yī)院的天臺上暢談，賈麗沒有以前話多，沉默飄忽，總是不在狀態(tài)，不停抽煙，即使被魏禾奪走了，不知何時又會抽起一根。魏禾健談，這兩年見多識廣，沒少說自己在非洲的見聞。他說非洲的長脖族，在旅館遇到的恐怖事件，某個非洲酋長的女兒看上他的事……這些似乎都不能緩解林小菲和賈麗的沉重情緒。林小菲再難受也能看出賈麗的失落。魏禾也是明眼人，他們都看向賈麗。賈麗臉色蒼白，有著一種覺察不出來的灰敗感。賈麗撣了撣手上的煙灰，吐出一個煙圈說：“我也病了。”

“什么??？”

“別問了，我不想說?！辟Z麗悲傷地說。

“還當(dāng)我們是朋友嗎？有什么都要告訴我們，我們來幫你分擔(dān)?！?/p>

經(jīng)不住林小菲和魏禾的軟磨硬泡，賈麗還是說出了自己患肺癌的事。林小菲和魏禾都驚呆了！

“上個星期查出來的，可能和長期的酗酒抽煙熬夜有關(guān)?！辟Z麗黯然地說，“我這一陣子應(yīng)酬太多，壓力過大，沒有想到身體先垮了，而且垮得這么徹底。”風(fēng)吹干了賈麗的淚，卻無法平息她內(nèi)心的傷痕。面對人生的種種意外，我們覺得無力的時候居多。賈麗也住進(jìn)了醫(yī)院，林小菲的人生中一下子多出了兩個病人，你就覺得你的人生不是人生了。賈麗觥籌交錯賺來的錢都給醫(yī)院了，化療頭發(fā)都掉光了。魏禾拿了好幾萬塊錢給賈麗，錢塵也從美國寄了一萬塊回來。

林小菲的母親出院了，林小菲把她接回自己租住的房子里照顧。韋倩每天種種花、養(yǎng)養(yǎng)草，消磨時光。林建國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找林小菲，蒙麗去世了，林聰從美國回來參加她的追悼會。追悼會那天林小菲也去了，去之前很猶豫，沒想到韋倩主動讓她去了。韋倩變得不再像以前那樣堅硬。她的病和蒙麗的死讓她不再過于執(zhí)著。沒多久，她便回老家去住了，她和她守寡的姐姐一起生活，沒想到最后陪伴自己安度晚年的，不是丈夫、不是女兒，而是姐姐。

錢塵從美國回來，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但是鍍了金的錢塵卻更加地受城市中產(chǎn)階層的喜歡，喜歡他的畫的人越來越多，他的畫代表了一種雅痞的趣味，錢塵這個時期畫了不少女性的肖像，林小菲在他的未完成的畫稿中發(fā)現(xiàn)了照片上出現(xiàn)的一個女士的肖像，就是那個有著美好的笑容的少女。林小菲很生氣的把那幅畫用刮刀都劃掉了。

錢塵回來看到那幅畫已經(jīng)面目全非，感到無比憤怒，一直逆來順受的錢塵和林小菲大吵了一架，那幅畫其實是那個畫廊老板的女兒定制的。林小菲知道答案已經(jīng)晚了，他沒有想到錢塵就這樣失蹤了。他們以往也吵過，但是都不超過二十四小時，兩個人都會忘記。她以為錢塵是吵不走、罵不走、打不走的。但是他還是失蹤了。

八

林小菲的第二本書出版了。這本書林小菲寫了很久，她把書取名為《最初的等待，最后的歸宿》，這本書寫的過程伴隨了很多的分離，與親人、與朋友。錢塵消失了已經(jīng)整整一年，其實他并不是消失了，而只是在地球的另一個角落以林小菲不知道的方式生活。林小菲在新書的扉頁寫下了那首《等待》的歌詞，并寫下獻(xiàn)給“Q”，書賣得很暢銷。賈麗出院，回到了四川老家。偶爾和林小菲聯(lián)系。魏禾還在滿世界地跑。錢塵依然找不到。

彼時的錢塵在美國繼續(xù)他的職業(yè)畫家的生活。他和紐約切爾西畫廊區(qū)的一個畫廊簽約了，這個畫廊和錢塵的合作其實就是那個引發(fā)林小菲的妒忌的女孩介紹的。她叫Rose，Rose對藝術(shù)有著濃厚的興趣，她本身也在紐約視覺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習(xí)繪畫創(chuàng)作，她和錢塵有共同愛好，她和錢塵的畫都有著一種對中產(chǎn)階層生活的描述和表達(dá)的欲望，在紐約這樣的藝術(shù)大都市里，他們各自沉溺，互相擁抱取暖。Rose的畫更加奔放熱烈，有著濃烈的色彩、夸張的線條；錢塵的色彩深沉濃郁，他不太愛浮夸的畫風(fēng)，在冷峻的風(fēng)格下他關(guān)注微小的溫暖。他畫了很多紐約的流浪漢、街頭藝術(shù)家、農(nóng)夫、艷舞女郎……那些畫獲得了一次次的成功，他喜歡用眼神去表達(dá)人物的內(nèi)心，流浪漢不一定不快樂，人生已經(jīng)是最低谷了還有什么不好的呢；艷舞女郎不一定放蕩，有的也許是生活所迫，有的也許就是單純的舞者……雖然紐約最好的藝術(shù)批評家大幅度地介紹了這位中國的新星畫家，但是錢塵知道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真正喜歡和想畫的畫，那是一種他內(nèi)心真正想要表達(dá)的訴求。同為藝術(shù)家的Rose覺察出來了，她對錢塵說：“塵，你想回到中國去嗎？”錢塵感到很迷茫，他困惑地說：“作為一個中國畫家，我的根在那里，我在這里畫了一年，畫的都是外國人，但是我真正想畫的還是中國人，我很喜歡紐約的文化和這里的人，但我覺得文化上還有一點兒隔閡，我像是一個外來的人在觀察著這一切，我畫的是我理解的紐約，真正的紐約是這樣的嗎？你看我倆的畫就不同?！?/p>

“當(dāng)然不一樣，我在這里出生，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們成長背景不同，所以我們肯定會有不同的畫風(fēng)，但是這有什么呢？藝術(shù)家不應(yīng)該是多元發(fā)展的嗎？你覺得文化的隔閡，其實是可以努力去彌補的，即使彌補不了，也沒關(guān)系，藝術(shù)真實呈現(xiàn)的就是這些?！?/p>

……

錢塵和Rose常常陷入這種爭論中。錢塵開始畫一些中國人的作品，但是他常常覺得煩躁，似乎沒有特別多的靈感，他覺得吃著漢堡牛排來畫中國人，對他有點吃力。他偶爾會想起林小菲，他最新創(chuàng)作的作品的名字叫《等待》，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給這個畫取這樣的名字，他擅長的是人物畫，他在畫的過程中漸漸畫成了風(fēng)景畫：一個薄霧的早晨，一個女孩在林間。他畫著畫著，這個女孩有了林小菲的影子。他習(xí)慣性地拿出了一張國內(nèi)帶過來的CD，那是一個不知名的歌手唱的，里面的歌曲有一首叫《等待》，那首歌是林小菲寫的。

等待是我人生最初的信仰

等待是一片語言的飄散

你一直在聽的那首歌是我寫給你的

你可能聽不太懂我說什么

我也不太能意會你的心情

我們就這樣相逢

我們就這樣分離

在每一個清晨

在每一個黃昏

我們都在尋找另一個自己

也或者在尋找對方的呼吸

以不太覺察的方式

如果失去總是這樣容易的話

又何必?fù)碛?/p>

如果愛情終將心碎的話

又何必這般虔誠

我會一直等你

直到有一天你明白

等待是我人生最初的信仰

等待是一片語言的飄散

你一直在聽的那首歌是我寫給你的

你可能聽不太懂我說什么

我也不太能意會你的心情

那個歌手的聲音很沙啞，比當(dāng)年林小菲唱的好得多，聽來有一種滄桑的味道，但是歌手不紅，所以這首歌的流行度不高。

九

林小菲再次看到錢塵的那天是在一個很陽光的午后，林小菲獨自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位置，在讀一本彼得·梅爾的《A Year in Provence》，咖啡館里在放鄧麗君的《海韻》。慵懶而飽滿的午后陽光照得林小菲睜不開眼睛，她瞇縫著眼睛望向窗外的時候，看到了路的拐角處有一個熟悉的人影，那個人正在畫畫，給一個孩子在畫畫，林小菲立刻呼吸急促了起來，她起身跑了出去，那個人正在飛快地用油畫筆勾勒著形狀，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在咧著嘴笑，手上還有一個糖葫蘆，男孩父母站在畫家的身后不停地說：畫得真不錯……

十

所有的等待都是未知的開始，

所有的結(jié)局都是最初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