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居柳鎮(zhèn)的遠水
老曲閑適慣了,真是不愿意去居柳鎮(zhèn)露臉兒。但是,看到張平那副大任于斯的樣子才無奈地說,明白了。不過,去了你準后悔!那里都他娘的窮透了。看到時拿什么招待你吧。
張平悠了他一眼,咧嘴笑笑,沒言語。
臨行之前,老曲對張平說,稍等。說完急忙跑回家,讓炕里的娘兒們煮幾個雞子兒。是想著下了火車萬一沒飯吃,餓著張平就不太好。朋友歸朋友,畢竟是省里下來的作家,況且多年沒來了。是吧?親。
娘兒們說,知道了,張平是你爹嘛。要不要把咱家那只老母雞也燉了?
老曲說,雞就算了。
老曲趁老婆不備,又抓了兩個麻梨塞在褂兜里。
老曲褂兜鼓鼓地進了招待所,見張平仍坐在客房的那張薄床上,正吊著兩條腿,努著嘴兒吸煙呢。身上穿一件風(fēng)衣,頭上歪著一頂紫丟丟的軟帽,帽子中間的凹處還挺出一根小把兒。臉色青蒿蒿的。雖說是近五十的人了,看著還是挺年輕的。
張平問,電話打了嗎?給居柳鎮(zhèn)文化站。
老曲剛想掏出麻梨分給張平,倆人兒一人一個。又一想,還是火車上吃的好。
老曲說,站長不在。他家那個娘兒們說,你下黑兒打準在。我說下黑兒才不行,你家漢子正啥呢,能舍得起來聽電話?
張平笑著說,行了行了,你這張嘴呀,不怪你媳婦總懷疑你。
路上,老曲說得相當(dāng)誠懇,我媳婦要是不懷疑我,那活得就沒勁了??焕锏氖挛疫€行,這寡淡的日子全靠這個撐著呢。你說說你吧,咋樣?
張平突然收了步子,被斗似的哈下腰,酸酸地擰了擰鼻涕,然后摸出一方手絹兒,在嘴上、鼻下揩了又揩,確實凈了,才說,你老嫂子呀,看樣子也懷疑,不過嘴上不說,心里攢著。
倆人都笑。
張平又彎下腰去,在土道上拾起一塊小石子兒,做少年狀,拉開架式,朝道邊的一棵傘篷似的榆樹梢子打去,樹上的鳥刷一下子全濺了出去。
橘色的夕陽,茸茸的一團,瞅著,樣子甜甜的,萌得很。
見此狀,老曲邪下里想,居柳鎮(zhèn)是不是有他的老相好哇?不然,咋非去呢?
榆鎮(zhèn)不是個大鎮(zhèn),小小的,僅有幾溜平房,橫著,豎著,斜著,隨便湊合在一起,中間留著過道。恰好,鐵軌在一片開闊的高地上,可以回過頭來俯瞰這一切。小小的,真的是小小的鎮(zhèn)。
從榆鎮(zhèn)到居柳鎮(zhèn),是傍著快下黑兒的車。這種短途的森林小火車一日只有一趟。到居柳鎮(zhèn)行程3小時,慢得很。車上車下的面孔都熟,不少林業(yè)職工就是榆鎮(zhèn)上的人。
老曲說,咱不買票也行。
張平說,咱可不扯這個,都是公家的事。你說呢?
這個世界,老曲就服張平。
那溜長長的小火車早就候在鐵軌上了,機車頭上的煙囪正輕輕地往外悠著白煙兒。太陽下山了,天上地下,如虛弱的老人一般,軟得很。
離開車還有十多分鐘。
張平把背包放在懷里,順勢坐在鐵軌上,然后,取出一支煙,燃了,很風(fēng)度地享了一口,又放開目光,讓目光循著鐵軌磕磕絆絆地向前走,一直到山口才散開。夕陽就卡在那里,血血地洇出半山的錦繡。
張平突然覺得這日子過得好悲壯。
老曲就站在他的身后,順著張平所視,也把目光一款一款地蕩了出去,緩緩地瞅了半晌,嘆道,今晚是沒有熱炕頭睡嘍。居柳鎮(zhèn)的招待所我還不知道?床上就一個塑料墊子,黏身子,一翻身,吱啦一聲,像揭皮似的——
火車一晃,開動了。
車廂里,張平勾著腰,把臉始終轉(zhuǎn)向窗外,看得很貪。一條山水河,隨著火車正戀戀不舍地跟著走。
世界在蛇行的運動中漸漸地黑下了。耳里,只有車輪敲擊鐵軌的脆響和偶爾的汽笛長鳴。
森鐵小火車里沒有燈。老曲亮著白牙在暗中說,吃個梨吧,精神精神。
張平接過梨,執(zhí)小彎刀邊削邊說,削完這個,我再給你削。
老曲說,我直接造(吃)了。你削你的。
老曲將麻梨送到嘴邊,上去就是水脆的一口,然后呱唧呱唧地嚼開了,聽著有聲有色的。
老曲突然發(fā)狠地說,到了居柳鎮(zhèn)文化館,咱們得狠吃他們一家伙。
張平垂著頭,將麻梨皮兒一線地削下去。
老曲一邊直呆呆地看著老張手中不斷生長的梨皮一點一點往下垂,一邊想,這工夫家里的娘兒們干啥呢?那娘兒們下黑總是尋摸點兒活干,擇菜、縫綴,然后才讓人摟過去睡……
居柳鎮(zhèn)到了。
下了車,二人都控不住腳,順著坡勢斜斜地緊跑了幾步。
二人住了腳,又回頭看了一陣兒繼續(xù)前進的小火車。
老曲轉(zhuǎn)過臉來,在黑暗中辨了辨方向,說,跟我走吧。
張平便隨著老曲,前腳跟后腳地踩著濕漉漉的嫩草走。
去居柳鎮(zhèn)的街里,須翻一座小山,人要在坡上的那片影影綽綽的林子里穿過去。林子里有一條小雞腸子道,須繞來繞去地走。這是最近的道了。
老曲一邊走一邊說,哥,你這是存心操練我呀。
穿著風(fēng)衣的張平一聲不吱,像一個剛剛偷越邊境的間諜那樣,提著手提兜跟在老曲的后面貓著腰走。
早年,老曲曾到居柳鎮(zhèn)來過,共兩次。那時老曲發(fā)表了不少“東西”。居柳鎮(zhèn)文化館和當(dāng)?shù)氐奈膶W(xué)青年,都把老曲視為林業(yè)戰(zhàn)線上的“茅盾”和“巴金”。想當(dāng)年,他一下車,就有一大幫舉著火把的男女文青迎著。只是這幾年狗屁了,心也煩了,話也鼻涕了。
倆人兒攀到小山頂上,停在那兒一同吁吁地喘氣,一同天上地下地看:那輪藍瓦瓦的月,就在天上不遠處圓圓地浮著不動。
張平看了看手表,喘著粗氣說,時間趕趟,咱們歇歇,歇歇,抽口煙再走。
老曲不吸煙,順手捋了一把柳樹葉,在月的藍光下拔出芽嫩的一枚,放在嘴里,苦水水地嚼著。
山下的居柳鎮(zhèn)正眠著。張平撩起風(fēng)衣,蹲著吮煙,瞅山下。煙頭艷亮亮的,并快速地蝕著。
老曲心想,家里的娘兒們八成睡了,那一身的白肉喲……
張平動也不動地問,老弟,居柳鎮(zhèn)小學(xué)在下邊哪個地界?
聲音來得好慈祥。老曲聽得感動,便放眼地逡巡,說,就在北斗七星下邊,瞅著沒有?有一盞燈。
老曲哈下腰,一手扶著張平的肩膀,一手遙遙地指了出去。
張平順著手指的方向仔細看,果然在北斗七星下面有一盞燈,在一擴一擴地亮著。
瞅見了吧?
瞅見了。
你再看,老曲說,燈后面,就是遠水,亮了巴嘰的,看見沒?
看見了。
老曲說,這條河是從俄羅斯那邊流過來的。魚賊厚。上次來我沒少吃,就是媽逼的刺兒多。
張平感慨了,嗨,十五年了,彈指就一揮間了。
說著,張平看了看手表,站了起來,對老曲說,下山。
陡坡上,倆人懸懸地走,好像過雷區(qū)似的。
老曲兀然間覺得心里有點兒窩囊,氣悶。便拽住一個樹杈,喘吁吁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張哥,我真想大罵幾句……
張平回頭奇怪地看了看他,說,那就罵唄。
當(dāng)老曲看到月輝下張平的臉乏紫紫的,很蒼老,心頭那股子陡然升起的莫名火,竟“刷”地化了。
老曲說,算了算了,走吧。你可要加點兒小心,咱不比年輕了,別打了“爬犁”。
老曲和張平是早年在省里開創(chuàng)作會時認識的。張平也常到這一帶來體驗生活。認識后,他每次來,一準兒的,會坐上森鐵小火車到老曲處待上一二天,講講生活,講講女人。誰也不高看誰,誰也不低看誰。倆人處得挺兄弟。
到了山下倆人才覺得,背后的山居然這樣高,黑色的大幕一樣,把老曲和張平的過去一下子隔開了,若想回去似乎已不可能。倆人兒扭過頭去,仰著臉,麻雀似的一轉(zhuǎn),一轉(zhuǎn),瞅了好一陣兒。
張平轉(zhuǎn)過頭來說,先到居柳鎮(zhèn)小學(xué)去看看。
老曲看了看張平那張誠懇的臉,便咽下了想說的話,說,依你。
然后,他看了看手表,繼續(xù)跟著張平走。
北斗七星下的那盞燈,被一片“柳霧”遮著,忽而見忽而不見的。但遠水流走的聲音卻能潺潺地明辨。前面洇洇的一那片柳林,恰好有一條茅道從河的方向甩出個頭來,倆人就鉆了進去,并隨著這條小道走。
宇宙好靜,地也潮濕,夜風(fēng)頻頻吹過去,柳梢頭上便齊刷刷地“蟬鳴”起來。老曲頭心酸酸地癢,一時間,下身竟有些把持不住了。
老曲說,我想撒泡尿。
張平住下腳來,燃了一支煙,在一旁一明一明地等著。
月下,張平那張青白的臉,只有在煙頭一燦時才很美地紅了起來,像似兩張臉在一白一紅地換。
老曲側(cè)過臉瞅了瞅,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嘴角后,說,尿完了,走吧。
茅道上,張平一浮一浮走得沒分量。老曲便有意地緩下腳來,同他拉開一點兒距離。心想,深夜到此,必有其故罷。
遠水流走的聲音,近了,似乎就在身前身后。北斗七星高了,寬寬舒舒地布在夜空之上。
兩個小人兒在茅道中那樣走著。
那盞燈終于近了,仰頭瞅,燈下模模糊糊地現(xiàn)出一架瞭望塔的輪廓。
倆人同時站住,轉(zhuǎn)過身四下地尋。
四下,統(tǒng)是墨靄相融的柳樹林。
老曲看了看張平,說,難道居柳鎮(zhèn)小學(xué)被河水淹了?多少年啦——這個地方是指定沒錯,我還在這里講過學(xué)……
張平點點頭,平靜地表示贊同。
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
于是,倆人盤腿坐下來。老曲看了看腕上的表,咽下一些話。
張平坐在那里木木地睡著。半個小時過去了,張平的頭,終于像掉了閘似的垂了下去,并哀哀地左右悠顫著。半晌,他才抬起了頭,沖著老曲很丑地笑了起來,說,沒事了。
老曲沒有作聲。
這時,張平慢慢地升起胳膊,指著茅道盡頭的遠水說,佳麗雅就從那兒蹚過河來的。
老曲問,啥時候?
張平說,晚上。二十多年前,我在柳鎮(zhèn)小學(xué)蹲點兒的時候……不過,得等沒月亮的天兒才行……
老曲皺著眉頭問,你們是怎么扯到一塊兒的?
張平說,那天倆人都在邊境線邊溜達,我把采的野花編了一個花環(huán),扔給了她。她一下子就接住了,并戴在了頭上。
老曲說,這就扯上了?
張平說,對。
說著,張平閉上了眼睛,很感慨地說,人年輕啊,膽子就大呀?,F(xiàn)在可不敢啦,老嘍——
你們是真好?
張平閉著眼睛點點頭,并用手指了指天。
遠水在張平蒼老的眼里,過得好優(yōu)美,好優(yōu)美——
倆人不再言語了,那遠水正順著他們的目光,從異邦的土地流過來,流過來。
茶師家的故事
茶師家是一幢二層的宅院,在天柱山的山腳下。從院子外面就可以將里面一覽無余。一進屋,迎面就是一張八仙桌,上面擺著簡單的茶具。我和縣文化館的小寧到了之后,主人茶歌(多好的名字呀)便開始燒水,泡茶。
茶泡好了,是那種猩紅色的茶汁兒。我呷一口,又品了品,說,好茶!
茶歌說,這是純正的“正山小種”。
旁邊的小寧有些委屈地說,本來“正山小種”是我們江西這邊的,福建人多機靈啊,賊得很,搶先給注冊了。
我揶揄地說,特生氣吧?
小寧說,不生氣,我是為機靈喝彩。
茶歌的宅子屬前屋后廠(坊)式的布局,掏進去,里面是制茶的小作坊,地兒雖不大,但制茶設(shè)備一應(yīng)俱全,且茶氣襲人。踅出來后,見堂屋的墻壁上掛著幾幅字畫。
小寧指著其中的一幅說,阿師,這是賈老爺子的詩。字呢,是他的孫子茶歌寫的??梢园??
我說,可以。
故事從現(xiàn)在算是正式開始了。不是我賣關(guān)子,的確是一個挺懸疑的故事。之所以講出來也是就教于各位。
知道了我的來歷之后,茶歌挺痛快, 開門見山。
他說,我爺爺叫賈亦真(您聽這名字……)。
茶歌說,爺爺年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茶師了……
小寧在一旁解釋說,茶師就是茶葉專家,品茶的權(quán)威。舊時代賈老先生專門為茶場主收茶。收茶的場面相當(dāng)氣派。
我問,怎么個氣派法?
小寧說,賈先生坐著轎子,一前一后由兩個人抬著走,是那種軟轎,走起來,嘎悠悠,嘎悠悠,牛逼得很。到了茶園,看茶、分等級、定價錢,全都由他一個人說了算。神一級的人物。
我說,茶歌,你接著說你的。
茶歌說,爺爺小時候家里很窮,讀不起書,一個下小雨的天,他披上蓑衣,由我太奶牽著,去拜紫溪的一位私塾先生作義父。
小丁問,給錢不?
茶歌疑惑地問,誰給誰錢?
我說,茶歌,你說你的。
茶歌說,那個私塾先生是個老鰥夫,沒兒沒女。一輩子就崇拜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辛棄疾就客居終老在我們這兒的。爺爺做了私塾先生的義子以后,開始識字,讀四書五經(jīng),還跟義父學(xué)習(xí)算數(shù)、書畫,作詩。16歲獨立了,在河口的柳木社畫畫。
我吃了一驚,畫畫!
小寧說,我插一句,我插一句。當(dāng)年的河口非常繁榮,《鉛山縣志》上記載,河口是“貨聚八閩川廣,語雜兩浙淮揚,舟楫夜泊,繞岸燈輝,市井晨飲,沿江霧市,斯鎮(zhèn)勝事”。咱那個地方文化底蘊濃厚,人才輩出,有“一門九進士,隔河二宰相,百里三狀元”之稱。有頭有臉的人家,包括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茶農(nóng)、百工人家,如果家里沒畫、沒詩條就不好看了。堂屋有詩有畫也是圖吉祥?,F(xiàn)在也是這樣。東北也是這樣嗎?
我說,有也極少。過去是跳大神兒,現(xiàn)在不跳了。
茶歌說,兩年后義父去世了,老先生的身體一直不好,從早晨咳嗽到晚上,他有文化,早就擔(dān)心活不長久,又怕病在床上動彈不得沒人伺候,死了之后沒人扶靈,就想著能收個義子。
小寧說,處理一下善后。
我嘆了一口氣說,可以理解。
茶歌說,爺爺?shù)牧x父過世后,爺爺接替他的位置,開始在鄉(xiāng)里教書,還當(dāng)過茶村小學(xué)校的校長,也在武夷山巖村小學(xué)任過教。這么著一直到解放。
我說,簡單明了,清清白白。
茶歌說,也不全是。我爺爺是三青團員,還是國民黨黨員。
我睜大了眼睛問,啥?
茶歌看了看小寧,不再往下說了。
小寧笑瞇瞇地對茶歌說,說說沒事兒,都是自己人,沒是非的。
茶歌說,爺爺人緣好,還被鄉(xiāng)里人推薦為保長……
我更驚了,說,還當(dāng)過保長?不是教書嗎?
茶歌說,爺爺當(dāng)小學(xué)校長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三青團的團員了,本來是教書育人的,可保長總得有人當(dāng)吧?爺爺當(dāng)了保長之后才加入的國民黨。
我說,噢——
茶歌說,但我奶奶是地下共產(chǎn)黨員。
我說,等等,茶歌,你先等等。我聽著有點兒糊涂。你奶奶是地下共產(chǎn)黨員,你爺爺是三青團員,國民黨員,還是保長。那你爺爺和你奶奶又是怎么成了一家人的呢?
小寧說,所以呀,有人建議把這寫成電視連續(xù)劇……
我說,咱先不說電視連續(xù)劇,先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茶歌說,當(dāng)年我奶奶跟著紅軍在武夷山一帶打游擊。
我說,奶奶也是你們江西人?
茶歌說,不是江西的,奶奶是福建畬族人。
小寧說,我見過賈奶奶的照片,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可是個美女。當(dāng)年,賈奶奶沿著武夷山的那條“千里茶道”,到了江西這邊兒,當(dāng)時上鉛蘇區(qū)歸閩北分區(qū)領(lǐng)導(dǎo),是閩浙贛革命根據(jù)地的一部分。奶奶到這邊來,黨組織交她的任務(wù)是:動員這一帶的窮苦人參加紅軍,壯大咱們紅軍隊伍。
我苦笑著說,沒想到反被國民黨黨員、三青團團員,還當(dāng)過保長的賈老爺子發(fā)展成自己的媳婦了。
茶歌開心地笑了起來,不住地點頭,意思是,我所言極是。
小寧說,阿師,賈老爺子活著的時候跟我講過這事兒,是他當(dāng)年唱山歌把賈奶奶唱過來的。就在閩贛古道的“桐樹坡”那個地方。滿坡的桐樹花兒都開了,賈先生看見站在桐樹下的賈奶奶,那時候兩人都很年輕,奶奶是個美女,賈先生一下子就精神了,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來。
我問,小寧,你聽賈老爺子唱過嗎?
小寧說,我是文化館的,收集山歌是我的本職工作啊,我就是下鄉(xiāng)采集山歌才認識賈老先生的。
說著,小寧唱了起來。我的天,破鑼嗓子,我還是第一次聽。
小寧唱道:郎一山來姐一山,好比芙蓉配牡丹,郎兒好比梁山伯,姐兒好比祝英臺,倆人姻緣配攏來……
我揮手示意小寧打住,問,這個賈老太太不尋常啊,能把保長、三青團員、國民黨員給發(fā)展過去。那就不光是人漂亮了。
小寧說,打住。這事兒還說不準呢。還不知道是誰把誰給發(fā)展了呢,是發(fā)展過去了呢,還是沒發(fā)展過去,這事兒到今天也沒搞清楚。是不是?茶歌。
茶歌說,爺爺當(dāng)保長的時候,主要的差事就是替國民黨征兵、征糧。
我攤開雙手說,看著沒有,倆人干一樣的事兒,一個替國民黨征兵,一個是替共產(chǎn)黨動員這一帶的窮苦人參加紅軍。
茶歌說,這都是當(dāng)保長的分內(nèi)事。
我問,那,這工夫你奶奶和你爺爺結(jié)婚了嗎?
茶歌說,早結(jié)婚了。我爺爺就是沿著武夷山的那條“千里茶道”,用扎彩轎子把新娘就是我奶奶,吹吹打打,接到了江西這邊兒來的,過節(jié)一樣的,可熱鬧了。
我問,奶奶不當(dāng)紅軍了,脫黨了?
茶歌說,不知道哇。
我問,茶歌,你剛才說,爺爺當(dāng)保長的主要的差事就是替國民黨征兵、征糧。那,這工夫你奶奶干什么呢?
茶歌說,奶奶在家照顧孩子,砍竹子,種茶,制茶。我奶奶是個茶盤師。
小寧解釋說,阿師,“茶盤師”就是制茶技師。你可能不知道,這個制茶呀,包括采摘、萎凋、揉捻、發(fā)酵、過紅鍋(炒)、復(fù)揉、熏焙、毛揀、篩分、精揀、補火、均堆、裝箱等工序,很復(fù)雜。我也是茶農(nóng)家的子女……
我問茶歌,那革命呢?奶奶徹底不干了?
茶歌說,我估計革命還得革命,但具體怎么革的命我就不知道了。聽爺爺說,那時候奶奶經(jīng)常會消失一陣子,用現(xiàn)行的話說,就是離家出走,一走至少是一兩個月、兩三個月呢。
我問,那——是回紅軍的隊伍去了呀,還是回娘家了?
茶歌肯定地說,應(yīng)該不是回娘家……
我嚴肅地問,為什么這樣說?
茶歌說,奶奶出來鬧革命,當(dāng)紅軍,我太姥爺就不認這個閨女了。那個家她是回不去的。
我說,這是你估計的吧?可你奶奶又變了,嫁給了保長了。還是吹吹打打八抬大轎送過來的,應(yīng)該回得去吧?是吧?
茶歌說,這之前奶奶的娘家人已經(jīng)遷到浙江去了,福建沒親人了。奶奶當(dāng)了紅軍,娘家的日子怎么會好過?就遷走了。半夜,第二天,院子空了。奶奶就帶回來一只貓……
小寧說,奶奶是紅色交通員吧?是不是?
茶歌說,不知道。
我問,那,老太太受過傷沒有呢?用你的話說,來來回回的好幾趟。
茶歌說,受過傷。那年秋天,后半夜奶奶回來了,渾身是血,一進門就昏過去了。
我長嘆了一聲說,這說明敵我雙方的戰(zhàn)斗很激烈呀。
茶歌說,不是。那次受傷是聽說咱們隊伍里出了叛徒,這才遭到了敵人的圍剿。
我問,誰是叛徒?爺爺嗎?
茶歌一聽,笑得不行了。
小寧說,阿師,奶奶的丈夫賈老爺子都已經(jīng)是三青團團員、國民黨黨員了,而且還是偽保長,他要再叛變,那只能到共產(chǎn)黨這邊來了。
我說,我還是有點兒畫魂兒。茶歌的奶奶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紅軍戰(zhàn)士,是準備為黨的事業(yè)、為民族的解放貢獻自己的一生的。那她怎么就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去為國民黨征兵征糧呢?她的黨性呢?立場呢?咱紅軍還能要她嗎?茶歌剛才講了,咱紅軍隊伍里出了叛徒,那,這叛徒會不會是她本人呢?茶歌,我這么說你可別生氣呀。咱就是分析分析。
小寧愣愣地瞅了我半天,突然反應(yīng)過來,說,阿師,你都把我給繞糊涂了。不過呢,也不能說你的這個假設(shè)沒有一點兒道理。
茶歌說,其實,我爺爺為國民政府征兵征糧也不是那么順利,有一次我爺爺征糧在回來的途中,就在武夷山的“千里茶道”上——這本來是保密的,怕出事嘛。但還是走漏了消息,半路上讓紅軍給截住了,就在“桐樹坡”那個地方。紅軍戰(zhàn)士把我爺爺?shù)醯酱笸渖希锰贄l子打,爺爺一邊掙扎,一邊打來回擰著身子,搞得樹上的桐樹花紛紛往下落。
我問,打得嚴重嗎?
茶歌說,遍體鱗傷。
我問,那是誰走漏的消息呢?你奶奶嗎?
小寧說,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萬一和她丈夫同床異夢呢?是啵?阿師。
我皺著眉頭說,還是不對。要真是茶歌的奶奶,那她怎么能讓戰(zhàn)友們把自己的丈夫吊起來打呢?而且還打得遍體鱗傷。她是想把丈夫弄死嗎?這不可能吧,對不?
小寧說,阿師,你聽我再捋一遍啊: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奶奶悄悄地向山里的紅軍報了信兒,或者是通過地下交通員,或者自己趁著天黑悄悄地上了山,或者是用信鴿——這都是我猜的,把消息事先通報給咱們的隊伍。于是,當(dāng)運糧車經(jīng)過“桐樹坡”的時候,被埋伏在那兒的紅軍截了。紅軍戰(zhàn)士就把她丈夫給綁了,并吊在桐樹上打,用藤條子打,而且還打得遍體鱗傷……阿師,我想問你,比如你是國軍,你的運糧車隊出了這種事兒,你怎么想?
我說,那就要看是真打還是假打了。茶歌,你爺爺說沒說過是真打還是假打?今天政治開明,但說無妨。
茶歌說,爺爺講過這事兒,是真打,用崇安擔(dān)打的。
我問,崇安擔(dān)?不是說藤條嗎?
茶歌說,都有。
小寧說,阿師,是這樣的。當(dāng)年,這條閩贛古道上的貨物往來,開始不是靠馬幫運輸?shù)?,而是人挑。你剛才說運糧車隊是不對的,都是挑。挑夫挑的貨擔(dān)子的扁擔(dān)叫“崇安擔(dān)”。當(dāng)年走在千里茶道上的“崇安擔(dān)”多得很呢。這一路上的村寨都是“崇安擔(dān)”歇腳點兒,崇安擔(dān)來了,熱鬧得很呢。挑崇安擔(dān)的全是青壯男子,十幾個人一伙,頭戴竹笠,腳穿草鞋,打著綁腿,挑百多斤重的貨物,每天行走七八十里地,經(jīng)過三個日夜抵達崇安……阿師,你想想,這里面有點兒啥門道沒有?
我問,啥門道?
小寧說,紅軍啊。阿師。 閩贛古道上來來往往的“崇安擔(dān)”多著哪,你知道哪一隊是紅軍戰(zhàn)士化裝的?過去,這條千里茶道上不但有挑夫,喬裝成崇安擔(dān)的紅軍,還有土匪呢。
我說,那究竟誰是叛徒呢?又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這事兒就算完啦?過去了?沒人追究了?
小寧說,不光是這一件事兒。還有過國民黨征的兵在半路上突然消失了,人間蒸發(fā)了,一個也找不到了,不知道去哪兒了。那次一共消失了三百多號人呢。有的說逃散了,有的說整隊的人參加了紅軍,去了延安。坊間流傳著好幾個版本呢。
我感慨地說,三百多號人,干得漂亮啊。
小寧說,還有,那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事兒。咱這兒東近浙江,西接贛中,南鄰福建,北望安徽,是軍事要沖。一次小鬼子秘密押運的武器,半路上被截走了,一共五卡車。也是在桐樹坡那個地方……
我問,等等,閩贛古道能走卡車啦?
小寧說,對呀。只是路不是太好,但可以走車了,晃晃悠悠的,有時候遇到塌方落石,還要下來清道。就是鬼子下來清道的時候被截的。武器被截的這件事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是誰干的,又是誰事先走漏了消息。而且這兩件事都是發(fā)生在半夜,都是下雨天,大雨滂沱。第二天一早,天一放晴,人不見了,武器也沒了,溜溜光,一點兒痕跡也沒有。
我說,卡車也開走了?
小寧一愣,說,這我還沒詳細問。不過,有黨史專家分析,從手法上看,很像是出自同一個人的設(shè)計。
我說,歷史謎案唄?
小寧說,也不是歷史謎案。阿師,你說是不是還沒到解密的時候哇?
茶歌說,老師,喝茶,喝茶吧。
……
我呷了一口茶繼續(xù)說,解放以后,老先生帶著這么些個歷史問題、歷史謎案,不能一點事兒也沒有吧?咋也得遭點兒罪吧?茶歌。
茶歌說,解放以后,我爺爺就在家務(wù)農(nóng)了,種茶、砍竹子。日子過得還不錯,一個是家里有點底兒,再一個,爺爺手藝好哇。
我說,不教書了?好像剛解放的時候特別缺有文化的人哪。聽說那時候小學(xué)畢業(yè)的人就很了不起啦。
小寧說,阿師,這事我知道。不是老爺子不想教,是不讓他教了,地富反壞嘛。但賈老先生的確是個人才,在《桐樹花》上我還編發(fā)過賈老爺子寫的《松鶴圖》呢:“白鶴青松性自幽,高山流水度春秋。紅塵一任漫天去,明月清風(fēng)萬古悠?!边€有《吟茶》:“提神益興何須酒,解渴除煩豈用瓜。自過清明谷雨后,家家戶戶采新芽。”還有,《搬家有感》:“一肩行李一人家,破燈庭芳景不華。獨臥更無雞報曉,全憑曙色透籬笆。”咋樣?不錯吧。
我說,不錯。不過“一肩行李一人家”是啥意思?賈老爺子離婚啦?
茶歌說,是說給我奶奶的?!蔼毰P更無雞報曉,全憑曙色透籬笆?!币馑际钦f爺爺一個人挺孤單的。
我說, 我還有一個問題。賈奶奶既然是紅軍,解放了,人民當(dāng)家做主了,政府就沒讓賈奶奶當(dāng)個領(lǐng)導(dǎo)啥的?不可能吧?她本人又沒啥問題。
小寧說,組織上調(diào)奶奶去福建政協(xié)工作,可老太太死活不干哪,人家請了多少次,不去。就在家里當(dāng)家庭婦女,伺候爺爺。奶奶臨死前說,這輩子她最對不起的就是爺爺了。
我問,老人家這么說的?
茶歌點點頭。
看著茶歌欲言又止的樣子,小寧說,茶歌,你要說啥?說唄。
茶歌說,是這么回事?!拔母铩钡臅r候爺爺被抓了,判了勞動教養(yǎng)。給爺爺定的是“地富反壞”中的“反”。
我說,歷史反革命?
茶歌說,對。我父親就是在那一年得了急病死的。
小寧在一旁說,茶歌的父親是一個出奇的老實人,我見過。如果在城里,人肯定死不了,不是啥大病,急性肺炎。
茶歌說,父親死后,我母親在奶奶的再三勸說下改了嫁。我還小,就留在了奶奶這兒。再說我也是賈家的根苗。
我問,這工夫你爺爺還在監(jiān)獄關(guān)著嗎?
茶歌說,對呀。一直到1979年春天才摘帽。出獄之后,我爺爺繼續(xù)在家以種茶、砍竹子為生。
我說,茶歌,你奶奶不是紅軍嗎?共產(chǎn)黨員哪。她的出身那可是絕對紅色呀,對你爺爺?shù)氖戮蜎]起點啥積極作用嗎?
小寧說,也不能說老太太是絕對的紅色,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她是拋棄了榮華富貴,背叛了家庭,半夜三更偷偷地翻墻逃出來,上山跟著紅軍鬧革命的。
我說,可是,老頭被抓了,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老太太總得說點兒什么吧?一聲不吱?
茶歌說,老師,那一代人你們還不知道?奶奶硬是啥也不說。整天在家里干活兒,采茶,砍竹子賣。爺爺關(guān)起來以后話就更少了,只是每天固定兩次……
說著,茶歌指著那個架在山溪上的小竹橋說,奶奶就站在那兒等爺爺回來。下雨的時候也去,打個傘站往橋上往遠處看,有時候嘴里還輕輕地哼著山歌。
說著,茶歌輕輕地哼了起來:親哥擔(dān)擔(dān)難轉(zhuǎn)肩,姐兒同你挑一肩,一肩挑到長高嶺,二肩挑在郎門前……
哼罷了,茶歌說,爺爺和奶奶的感情很好的。
我轉(zhuǎn)過頭去順著茶歌手指的那個方向看了看,那個架在山溪上的小竹橋僅能并排走兩個人,雖說很窄,但韻味十足,可以入畫。小橋的對面是高高的山壁,一條瀑布正從山巔上飛瀉下來。山壁下面靜靜的,濕濕地躺著一條曲走的碎石小路,它是往來賈家場唯一的一條路。估計老太太盯著看的就是這條路罷……
小寧說,雖說賈老爺子被定成了歷史反革命,但他在監(jiān)獄里,在勞改隊,那可是處處都照顧的,一丁點罪兒都沒受。而且管教對他還挺尊敬的,不讓他干重活兒,讓他畫畫黑板報。賈老爺子會畫畫呀,而且還有文化,字又寫得好。
說到這兒,小寧像似悟到了什么似的,直愣愣地瞅著我。
我說,瞅我干什么,我也不明白這是咋回事。
小寧說,阿師,賈老爺子畢竟是歷史反革命啊,怎么還這么受照顧呢?這事兒有點兒蹊蹺啊——
我說,可能是考慮到老頭子年歲大了唄,是不是?
小寧說,還有,賈老爺子出獄后,按說他是一個歷史反革命,肯定得游街、被批斗。革委會也是這么安排的,定好了第二天游街批斗賈老爺子,人都召集好了??墒堑诙煲淮笤纾厦鎭砹藗€電話,游街批斗取消了。阿師,這事兒你怎么解釋?
我說,是啊,怎么解釋。
我便詢問地瞅著茶歌。
茶歌說,有這回事,但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說,我明白了,肯定是你奶奶起作用了!你奶奶是老紅軍呀。自己人哪,總不能……是不是?
茶歌說,不可能的。我奶奶整天不出門,就在家里干活兒,她人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晃呢。我們賈家場就這么幾十戶人家,誰走了,誰來了,誰家的燕子飛走了,大家都清清楚楚的。
我想了想,然后說,你們先聽我說,咱比方說:賈老爺子是國民黨的三青團團員、國民黨黨員,還是偽保長,對吧?定的成分是歷史反革命。這也沒錯吧?可實際上呢,老爺子是打入到敵人內(nèi)部的共產(chǎn)黨員,很早就被你奶奶策反了;或者說經(jīng)過奶奶的教育,他覺悟了,投身到革命的隊伍中來了。你說過,茶歌,你奶奶是從福建那邊過來為紅軍招募戰(zhàn)士的,而你爺爺呢,就是奶奶的一個重點策反對象。這種說法成立吧?我認為成立。但是,由于種種原因,就像電視劇《潛伏》里說的,黨組織還不希望你爺爺公開自己是地下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為什么?就是為了更好地為黨工作,及時地掌握敵人的內(nèi)部動向,為打擊敵人、消滅敵人提供情報。對不對?你剛才說過,三百多個茶農(nóng)整隊去了延安,小鬼子秘密押運的五卡車武器半路被截,難道這和賈老爺子一丁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嗎?可能嗎?
小寧說,阿師分析得有道理。
我繼續(xù)分析道,茶歌,我分析,你爺爺就是這樣的一個身份,地下共產(chǎn)黨員,而且一直隱瞞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革命需要嘛,對不對?是,共和國解放了,可敵人的亡我之心不死呀,萬一有敵特分子從海路,經(jīng)過千里茶道,經(jīng)過桐樹坡,偽裝成崇安擔(dān),悄悄地潛過來,和頭上還戴著反革命帽子的賈老爺子聯(lián)系,只要聯(lián)系,妥了,那可是一抓一個準兒呀,同志們。
小寧側(cè)過頭來問茶歌,茶歌,那些年有陌生人和你爺爺秘密聯(lián)系過嗎?就是冷不丁的,家里突然來了一個陌生人,說話有點兒像港臺劇那個腔調(diào),醬子、醬子的(這樣子、這樣子的),就像我最初那樣,進門向老爺子討口茶喝,或者想買點兒好茶,有沒有這一類的人?回憶一下,你好好想想。
茶歌說,那可太多了,喝茶的,買茶的,人一直不斷哪。
小寧問,那其中有沒有可疑的人呢?
茶歌未置可否地笑了,不過,倒是有一個人常來,他是爺爺?shù)暮门笥?,福建的,說是奶奶的遠房親戚,年輕的時候也是崇安擔(dān),后來歲數(shù)大了,挑不動了,可他還是舍不下這條千里茶道,每年都走幾次。如果天黑了,就在桐樹坡那兒打小宿。他總懷念過去的生活。這是爺爺說的。他管我奶奶叫表姐。來了也不多待。臨走的時候,爺爺給他包一包茶帶走,一直送他上了山,不見了人影才回來。但是……
我說,但是什么?他可疑嗎?茶歌,我認為他不可疑。聽著倒像是爺爺或者奶奶的老戰(zhàn)友,最次也是一個地道的崇安擔(dān)。賈老先生收茶時的挑夫。對吧?好了,我們再把話題拉回來。假如說我剛才的分析是對的,就是組織上需要賈老先生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繼續(xù)為黨工作。如果是這樣的,你想想,我們的組織怎么能忍心看著我們自己的同事、戰(zhàn)友受苦受難呢?不能吧?于是就在暗中保護他、照顧他,讓他在監(jiān)獄里畫黑板報,不讓他干重活兒。對其他犯人說,就是他年歲大了,又有文化,會畫畫,所以照顧一下。你們說我這么分析有沒有道理?
小寧皺著眉頭說,如果事情真的像你分析的那樣,賈老先生是受命繼續(xù)潛伏,那賈老先生也太委屈了,要是我就得憋屈死。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了解放,可以舒舒心心地過日子了,但不行,組織上說不可以,還得繼續(xù)潛伏,為黨工作。我靠,要是我……
我直視著他說,要是你會怎么樣?不干嗎?
小寧樂了,說, 難怪老爺子聽說我在《桐文江》上編發(fā)了他寫的詩,高興得跟個小孩子似的。誰不想很好地表現(xiàn)自己呀——
我感慨地說,這話有道理呀。
小寧說,行了阿師,別分析了,趕快喝茶吧。阿師,你知道這茶多少錢一斤嗎?
我岔開五指說,五百塊?
茶歌在旁邊聽了撲哧一聲樂了。
小寧說,阿師,這可是野生茶,五千塊錢一斤還是內(nèi)部價昵。這株茶樹是賈老爺子在武夷山的桐樹坡發(fā)現(xiàn)的,有幾百年的樹齡了,就移植在他后山的林子里。過去我每次來老先生都給我泡這種茶。
我立刻抓起桌子上剩的那半小袋茶放到包里,說,剩下的這小半袋我?guī)ё?,這幾天在旅館喝。
茶歌和小寧都笑了起來。
小寧突然收了笑說,這些年我也是一直忙,一直忙,一直想找個機會和賈老爺子敘敘舊,談?wù)勗姲?,聊聊書法呀,還有山歌。這期間老爺子也到河口來過,到了我家也就是說幾句話兒,給我捎點兒好茶過來。后來我去省藝校學(xué)習(xí)二年,等到我再來賈家場的時候,沒想到賈老先生已經(jīng)仙逝一年了……
賈老先生千古!
責(zé)任編輯 李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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