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荒 林
楊義先生:一個以學術(shù)為日常生活的人
文荒 林
楊義先生在邱吉爾莊園留影
在我還沒有見過楊義先生之前,我從來沒有想象過,著作等身的先生,會是我遇到的時候的樣子。
之前在北京,我一直沒機會見到先生。我接到過先生兩次手書簽名的邀請函,是參加社科院的研究生答辯。那時候,女性文學研究很熱,作為專家,每到研究生畢業(yè)季,應邀出席北京不同高校的答辯是常事。不過,社科院的邀請很正式,是文學所所長楊義先生親自簽名,簽名的獨特字體也令我印象深刻。但答辯的時候所長并不出席,指導老師和專家們是真正的學術(shù)主角。那時候年輕的我還沒有意識到,這種尊重學術(shù)的方式看似日常,給予的恰是學術(shù)自由的良性平臺。討論問題不在深淺,而是在討論的時候不需要看上級的臉色,發(fā)言不在年齡,專家的身份來自專長。紅色運動服的我坐在專家席位,對女性主義的問題款款發(fā)言,儼然是一個無所顧忌的學者,如今回想,真正是無知者無畏。那時候,社科院還有一位令我欣賞的學者,傳說他拒絕參加我們都不得不參加的職稱英語考試,他的勇氣令我神往。而更令我羨慕的是,他的學術(shù)成果受到文學所所長楊義重視,得到了榮譽研究員的身份,從而擺脫了僵化的職稱體制的困擾。
2010年秋天,我來到澳門大學攻讀博士學位。見到導師朱壽桐教授,他熱情洋溢地鼓勵我:“等我安排時間,讓你和楊義教授見面!”
原來楊義先生也是在這一年從北京來到澳門,受聘為澳門大學講座教授。講座教授是澳門大學面向全球特聘相關(guān)領(lǐng)域最優(yōu)秀專家而設(shè)立的殊榮,人文社科學院的文學講座教授,只有楊義先生一位。楊義先生當年在武漢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早已功成名就,面對外界非議堅守個人選擇,他對博士學位體制的尊重,贏得了在國際學術(shù)體制中的尊嚴和榮耀。
導師以楊義先生鞭策我,無疑是為人到中年的我打氣。沒有想到的是,雖然導師的安排就在隔天,我卻在第二天早上,在澳門大學對面小潭山的山坡上與楊義先生奇遇了。
秋天的澳門絲毫沒有秋意。當晨曦照亮海水的時候,整個澳門就像葡萄牙人當年所描繪的那樣,是一個令人神往的“海上花園”。小潭山綠樹蔥蘢,攀爬的健身道兩旁,花開得色彩繽紛。有遠足習慣的我一個人在晨光中攀登,不知不覺已抵達近山頂?shù)姆植媛房凇?/p>
分叉路口如左右手臂張開,懷抱山頂和望海亭子,相當開闊,亭子里置放了供人休息的石凳。就在面向大海一邊的石凳上,坐著一位晨練老人。老人頭發(fā)花白,臉色紅潤,眼睛閃耀著孩子一般清澈的目光,他朝下看到我正往上攀登,在我抬頭與老人目光相迎時,他朗朗大笑,右手還舉著一支煙。
其實我很怕煙,但一個健身老人朗朗的笑聲和煙組成的奇妙組合,已使我判斷他是楊義先生。在我看來,只有高度腦力勞動的需要,才會在登山健康運動中出現(xiàn)不能自禁的抽煙習慣。于是我停步向老人問候致意,說:“您是北京來的楊義先生吧?”
先生笑瞇瞇不答,卻很有滋味地吸煙,煙已過半,片刻只余煙蒂了。先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長方盒子,把煙蒂放入其中,摁熄,重新收起小盒。這時遠處的海風吹來,送來山上的樹木發(fā)出的濃郁的清香,煙的余味隱入自然氣息之中。先生說:“抽煙的壞習慣改不了,但我會嚴格注意防火?!?/p>
先生說出這句話的神態(tài),竟然像一個課堂上無奈的小學生。小潭山入口處的確有一個注意防火的牌子,但一個學者站在沒有樹木的叉路口吸煙,并將煙蒂收入隨身小盒帶走,他將全部行為約束于自己身體范圍,也自律于規(guī)則邊緣,這份“嚴謹抽煙”的境界,完全在我的想象力之外。
后來見到先生抽煙多了,煙伴隨著他的閱讀研究和寫作,師門都有些心疼。一次與師母在一起,我便請教如何阻止先生抽煙?師母說起年輕時的故事非常動情,說那時師母有孕在身,先生為了保護她和孩子,大冬天蹲到門外抽煙?!爸浪麑WW問,日常沒有其他的愛好,讓他連煙都不能抽,也太殘忍了。”充滿藝術(shù)氣質(zhì)的優(yōu)雅的師母,用她對丈夫無限的理解如此述說,眼里都是濕潤的光。
再說那天早上,當我和楊義先生一起步行下山,我認識到向先生請教的寶貴機會來了。我有兩個學術(shù)疑問,一個是生命直覺和學術(shù)考證之間的矛盾,把前者帶到資料文獻的考證之中是否合適?另一個是日常生活與學術(shù)生活的矛盾,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與學術(shù)生活的研究思考可以相容相通嗎?我隱藏起女性主義立場,因不能肯定先生是否接納女性主義的生命直覺與日常生活價值,或者說,我希望得到確證的回答,很擔心如被否證,將來相處就會很尷尬。
我說:“久聞先生在做諸子研究,諸子之中,我對莊子的文字和身世一直有一種直覺,可能因為我是湖南人,對楚國自然山水和文化有一種內(nèi)在的生命呼應。我認為莊子是楚國人,而且一定是楚國的王室貴族。他寫出那樣大氣的文字,應該是那個時代大文化的產(chǎn)物,那個時代大文化在楚國呀?!?/p>
我的運動鞋滑了一下,先生讓我小心下山的路,他穩(wěn)健的步子踏在石級上,饒有興致講起莊子的故事來。
原來莊子真的是楚國人,不是什么漆園吏,在宋國蒙地,他只是故意用這樣不起眼的身份,把他王室公子的身份隱藏起來。先生考證楚國朝廷的權(quán)力斗爭與代際更替,闡釋那時候的發(fā)配制度和流放現(xiàn)象,指出莊子先輩蒙冤的歷史。作為流放的王室貴族后代,莊子在文本中常以鴻鳧、鯤鵬之類的自然意象,隱喻家族的精神歷史和個人精神指向。莊子文本對大自然意象的使用是一個系統(tǒng),呈現(xiàn)與人類關(guān)系系統(tǒng)的對應,這種心理文化隱喻的創(chuàng)造,折射了那個時代豐富復雜的精神生活。先生說,莊子為什么那么喜歡用比喻?他的每一個比喻,不僅體現(xiàn)他的博物知識,更體現(xiàn)他豐富的精神閱歷。先生繼續(xù)說,文學地理學研究,包括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兩個方面,文學是充滿了生命直覺的藝術(shù),莊子的文本喚醒我們生命的直覺,反過來,閱讀文本的直覺,也可以上升到探究史實的學術(shù)層次!
先生的滔滔不絕,使我獲得一種山上千年的學術(shù)穿越感,我于是再大膽說出我的直覺:莊子的老師老子,據(jù)說是中國最長壽的人,也許他根本沒有歲數(shù),因為他是那個還沒有紀年劃分的母系時代的智慧人物呀!他是永遠的活火,如希臘哲學家們所形容的一樣。他是母系文明的集大成者。說到最后一句,我的女性主義本色已完全露出狐貍尾巴。
沒有想到的是,楊義先生點頭稱許,并用他精彩的地理學考證方法,再一次給我驚喜。原來,先生竟然親自去過老子出生的家鄉(xiāng),一個如今還是偏僻的楚國苦縣——厲鄉(xiāng),他的地理學考證,要取山水為證,要用民俗為佐,使得文化文本接上地氣!那里的流水,現(xiàn)在還是老子文本中所描繪的樣子;那里的民俗,現(xiàn)在還是母系文明式的尊母。老子是他所在時代地理文化的產(chǎn)物。老子重視“玄牝之門”,即重視生育、生殖經(jīng)驗對于人們認知世界和事物的重要性,《老子》六章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边@樣高度看待生育、生命體驗與世間萬物之互動認知的關(guān)系,意味著老子哲學是生命哲學,也是母系社會留給人類的寶貴文化遺產(chǎn)。當老子在周朝國家圖書館任職,目睹周王室的腐敗和崩潰的即將來臨,本著生命哲學的立場,他開始了私家著述。在著述中,他宣揚了母系文明的理想,所謂“小國寡民”,其實是對生命群體為單位的和平氏族生活的美化。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私家著述作者,老子聲名遠播,遠在魯國的孔子不遠千里來向老子討教。后世為了獨尊儒家,很少宣傳老子對孔子講述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種“玄之又玄”的哲學,這種包含有更多女性經(jīng)驗和女性認知因素的生命辨證法,只講孔子“問禮于老子”,但是,孔子的“克己復禮”也是從反戰(zhàn)爭的角度,對生命規(guī)律的推崇,不能不說受到了老子的影響。
小潭山與澳門大學相向而望,中間為南北東西相匯的通衢。山上遇師,下得山來,陽光燦爛,一片開闊。之前我擔心,在中國的女性主義者們看來,隨著中國經(jīng)濟崛起的傳統(tǒng)國學復興,伴隨著中國父權(quán)思潮的復興,將極不利于女性主義的知識傳播,有可能導致性別不平等的社會現(xiàn)實更容易被國人視為理所當然。與國學大師楊義先生的一路晨起神侃,不僅令我疑云頓消,而且讓我相信,真正的學術(shù)探求是正本清源,這與女性主義的生命求真,恰是殊途同歸。
之后,在澳門大學博士學位攻讀期間,我對楊義先生的學術(shù)求真,更有了日常生活角度的觀察和確證。我發(fā)現(xiàn)一位真正的學者,他的日常生活的確與普通人不相同,他幾乎時時刻刻都生活在思考中,壓縮了一般生活中的享受和瑣事。然而,正是一位學者的日常生活讓我看到,學術(shù)和日常生活的相融和相通,即思考著的日常生活是值得擁有的。
澳門是一個繁華的花花世界,凡來澳門的人,很難拒絕華麗賭場的誘惑。除了把賭博做成N種心理學的游戲,用無數(shù)種儀式吸引眼球,更有充滿藝術(shù)氛圍的購物和美食,把普通日常生活的渴望,演繹成華美的享樂滋味。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時的澳門大學門口即是希臘賭場,古希臘美神們的雕塑,在噴泉水柱之間發(fā)出誘惑享樂的光澤。每到黃昏和夜晚,霓虹燈下的海上花園,可謂風情萬種。
楊義先生在哈佛燕京工作坊講演莊子身份考證,主持人是張鳳
然而,楊義先生的日常生活可以說是固定的三點一線:辦公室、課室和師生共用的餐廳。有一次,我和同學們邀請先生散步,到校園不遠處的新濠鋒,這座賭場的頂樓是露天花園,可以欣賞大海美景。先生竟然沒有上去過。我們領(lǐng)路,讓高速電梯把大家?guī)У綐琼?。還沒來得及極目海景,先生說要請大家喝礦泉水,一問,一瓶礦泉水80葡幣,先生便謝絕了服務生,讓我們和他一起又坐電梯下樓。為什么要浪費呢?我們散步還可討論問題,回去寫成文章賺稿費嘛。先生用他的經(jīng)濟學,給我們上了一課。還有一次師生散步,我向先生介紹了一家澳門傳統(tǒng)的涼茶店,那家店主從南洋留學歸來經(jīng)營祖業(yè),特產(chǎn)是龜苓膏,清涼明目,清香不貴。先生立刻同意一起去店里品嘗龜苓膏。我們一伙人吃了,他很高興,于是搶著買單,我正想莫非他認為龜苓膏給我們滋補眼睛很合算?他卻很學術(shù)地教誨道,做學者嘛,維護當?shù)匚幕〕允欠輧?nèi)的事。
先生誨人不倦的精神,被我們做了一個量化的描繪:他說的話,比吃的飯粒多!那些年師母還在北京,楊義先生完全和我們學生一樣,在學校的小泉居餐廳吃例餐,幾乎都是周而復始的二菜一湯。聽我們抱怨餐單太單調(diào)時,先生總說他沒那么高的要求,有時還會回憶往昔的艱苦,說可以坐在餐廳邊吃飯邊談學術(shù),是一種滿足。他用自己的學術(shù)吸引學生們與他同桌,學生包括博士生、碩士生和本科生,還有法律系、電腦專業(yè)、商學院及體育系的學生。他們圍繞過來,不論先生在講什么主題,聽下去都會感到花開一枝又一枝,滿是歷史的故事、文學的感覺和中國文化的魅力。自然,先生一說起來就常常忘記吃飯,幸而澳門氣候溫暖,飯粒不會結(jié)冰,但看在眼里的我們,內(nèi)心糾結(jié),一方面渴望繼續(xù)聽下去,另一方面又覺得對不起先生。
澳門大學的花園里有一尊高大的孔子雕像,長著高鼻深眼,體現(xiàn)出澳門的雕塑家中西文化交融的想象力。在人類軸心時代,孔子曾率領(lǐng)他的弟子們在黃河邊散步,討論學術(shù),感嘆逝者如斯夫。在全球化的今天,在海水環(huán)繞的澳門大學,楊義先生創(chuàng)造并讓他的學生們領(lǐng)略了國學復興的黃金歲月。
我們生活在地球上,地球為什么分為五大洲?1910年,德國科學家魏格納在病房的世界地圖上發(fā)現(xiàn)非洲的西海岸和南美洲的東海岸形狀十分吻合,從而推測太古時代地球上的大陸是連在一起的巨大板塊,后因大陸不斷漂移,才形成今天的各個大陸。魏格納為自己的推測進行了艱苦的考證,在大量考證的基礎(chǔ)上首創(chuàng)了大陸漂移學說。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為什么是儒法道互補存在?楊義先生為我們研究生授課《諸子還原》,頗像帶領(lǐng)我們在中華民族已經(jīng)形成的文化地球上考察生動深入的文化形成過程,在他的還原、生命、全息的研究方法引導下,在他資料翔實的考證展示中,我們一一領(lǐng)略。春季的課程引人入勝,秋季的課程更上一層樓。楊義先生的《老子還原》《莊子還原》《墨子還原》《韓非子還原》和煌煌大著《論語還原》上下冊,探索中華民族文化源頭構(gòu)成,開掘原創(chuàng)生命源泉活水,深刻啟迪我們:學問乃生命之學習與生命之追問,是人類文化文明連續(xù)的過程和需要,是中華文明能夠綿延于日常生活的花朵和陽光。
澳門大學實行西制,行政工作人員極少,研究生不上課的時候都上班,學校和院系的日常工作,很多都是由研究生們在自己的辦公室完成。整個辦公樓每間辦公室,工作時間一律開門,休息時則將門鎖好。我所在的辦公室,就在楊義先生隔壁。我的記憶中,每次早上我到辦公室時,楊義先生那邊的辦公室門已打開;每當下午我離開辦公室,楊義先生那邊的辦公室還沒有關(guān)門。到達澳門大學的第六年,楊義先生在他的辦公室完成了1000萬字的學術(shù)著作,每天的寫作量之大,難以想象。我本人寫35萬字的博士論文,每天千字的進度,幾乎都花了兩年,原因是,難以像先生一樣,把晝夜中的三分之二時間用于寫作研究。寫作過程的寂寞足夠考驗毅力,寫作時間的保證,也意味著學術(shù)已變成日常生活本身。每當寫作推進困難,精神快要崩潰,我都會選擇到楊老先生的門口走廊踱步,他老人家房間的煙味淡淡流出,令我冷靜和反省。博士論文答辯的時候,我的論文獲得包括先生在內(nèi)的海內(nèi)外學者高度評價,先生卻不知道他自己是我寫作過程的精神偶像。我相信,先生不僅激勵了我,也激勵著整個澳門大學的學者們。我不止一次聽到年輕的老師們說他們感到壓力,說老先生如此發(fā)力,年輕人也不好意思不努力。果然,每一次學校學術(shù)成果年展,都是累累碩果。
澳門大學科研氛圍濃厚,在教學區(qū)、辦公樓和住宿區(qū),公共空間的24小時電視大屏幕滾動,讓師生們隨時了解各種科研動態(tài)。搬入新校園的第二個夏天,我有幸成為先生的博士后,所住的學者樓里,每天都能看到楊義先生學術(shù)講座的錄像在滾動播放,從老子、莊子到韓非子,再到孔子,一部中華文明創(chuàng)生、創(chuàng)新史歷歷在目。先生還在不斷創(chuàng)造新成果,他已有的學術(shù)碩果,正在不斷轉(zhuǎn)化成為我們的日常精神生活。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