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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關系中的“修昔底德陷阱”話語*

2016-07-14 06:43蔡翠紅
國際問題研究 2016年3期
關鍵詞:修昔底中美關系陷阱

蔡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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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關系中的“修昔底德陷阱”話語*

蔡翠紅

〔提 要〕 近年來,一些西方學者頻繁使用“修昔底德陷阱”描述中美關系的性質和發(fā)展方向。這種歷史類比存在明顯的誤導性,它忽視了一些保障中美能夠繞開“修昔底德陷阱”的重要因素,包括:在全球層面,復合相互依賴的國際環(huán)境、集體安全機制的日益剛性化、歷史上戰(zhàn)爭的苦難經驗;在雙邊層面,中美在經濟相互依賴和全球治理議題等方面的“結構性共同利益”、戰(zhàn)略競爭的“社會進化式”發(fā)展以及核威懾條件下的國家理性。此外,當前網絡時代伴隨的整體思維、外交透明度,以及危機預防和溝通的便利也是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的重要保障。將“修昔底德陷阱”話語與中美關系相關聯對中美關系、地區(qū)形勢以及世界局勢都有危害,應全力避免。

〔關 鍵 詞〕修昔底德陷阱、中美關系、權力轉移、安全困境

“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是修昔底德所著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中對公元前5世紀希臘城邦雅典與斯巴達之間戰(zhàn)爭原因的描述,認為“使得戰(zhàn)爭無可避免的原因是雅典日益壯大的力量,還有這種力量在斯巴達造成的恐懼”。[1][古希臘]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修昔底德認為,一個崛起大國與既有統治霸主的競爭多數會以戰(zhàn)爭告終。換言之,“修昔底德陷阱”是指新崛起大國必然會挑戰(zhàn)現有主導性大國,而現有主導性大國也必然會回應這種威脅,從而導致戰(zhàn)爭不可避免。[2]葉自成:“以中華智慧破解‘修昔底德陷阱’——習近平關于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戰(zhàn)略構想解析”,《人民論壇》2014月2月20日。

“修昔底德陷阱”在中美關系中的應用因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太平洋地區(qū)已出現‘修昔底德陷阱’”的論斷而逐步成為一個顯性化概念。[3]Graham Allison, “Thucydides’s Trap Has Been Sprung in the Pacifc,” Financial Times,August 21, 2012, http://www.ft.com/intl/cms/s/0/5d695b5a-ead3-11e1-984b-00144feab49a. html#axzz3tMOTUiDh. (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然而,修昔底德當年提出的這個用以闡釋雅典和斯巴達之間戰(zhàn)爭的概念是否可以應用到如今的中美關系中,以及應用過程中存在哪些錯位理解等,都成為了我們應認真思考的問題。唯有將這些問題搞清楚,才能避免盲目將“修昔底德陷阱”概念擴大化,并錯誤應用到中美關系中而危害中美關系良性發(fā)展的傾向。本文即循著這一思路,從全球層面、中美雙邊關系層面并結合網絡時代特點分析“修昔底德陷阱”在當前中美關系中的應用問題,避免這一概念成為中美發(fā)展新型大國關系的絆腳石。

一、“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的擴大化傾向

對中美關系的討論在2015年似乎集體出現了悲觀傾向。4月,艾利森在向美國參議院軍事委員會作證時援引“修昔底德陷阱”并匯報其發(fā)現:“過去500年中,在崛起中國家挑戰(zhàn)占統治地位大國的16個例子中,有12個的結果是戰(zhàn)爭?!保?]“Opening Statement by Dr. Graham T. Allison before the United States Senate Committee on Armed Services at a Hearing Convened to Discuss ‘China, The US, and the Asia-Pacifc’,” April 14, 2015, http://www.armed-services.senate.gov/imo/media/doc/Allison_04-14-15.pdf. (上網時間:2015年11月12日)5月,美國學者蘭普頓(David M. Lampton)在世界中國學論壇美國分論壇上發(fā)表的演講中指出“中美關系正逼近臨界點”,認為“以積極為主的美中關系的一些關鍵的根本性支撐受到侵蝕”。[1]David M. Lampton, “A Tipping Point in U.S.-China Relations is Upon Us,” speech given at the conference “China’s Reform: Opportunities and Challenges”, May 6-7, 2015, US-China Perception Мonitor, http://www.uscnpm.org/blog/2015/05/11/a-tipping-point-in-u-s-china-relations-is-upon-uspart-i.(上網時間:2015年11月12日)6月,另一美國學者沈大偉(David Shambaugh)在香港美國商會午餐會的主題演講中認為中美關系持續(xù)惡化,兩國關系“越來越難達至平衡”。[2]David Shambaugh, “US-China Relations: Where to from Here?” June 15, 2015, http://www. amcham.org.hk/events/eventdetail/2206/-/us-china-relations-where-to-from-here. (上網時間:2015 年11月12日)9月底習主席訪美時,艾利森再次在《大西洋月刊》上發(fā)表文章“修昔底德陷阱:美國和中國在走向戰(zhàn)爭嗎?”,認為習奧會議程中不會包括這個話題,即“美國和中國發(fā)現它們在下一個十年,處于一場戰(zhàn)爭之中的可能性”。[3]Graham Allison, “The Thucydides Trap: Are the U.S. and China Headed for War?” The Аtlantic, September 24, 2015, http://www.theatlantic.com/international/archive/2015/09/united-stateschina-war-thucydides-trap/406756/. (上網時間:2016年2月10日)一些學術會議也專門對此進行探討,例如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專門舉行了“權力轉移與亞太地區(qū)的修昔底德陷阱”的學術會議。[4]Conference on “Power Transition and Thucydides Trap in Asia and the Pacifc”,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August 14, 2015, http://www.anu.edu.au/events/power-transition-and-thucydidestrap-in-asia-and-the-pacifc. (上網時間:2016年2月10日)進入2016年,在3月于北京召開的中國發(fā)展高層論壇也以“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為主題,安排基辛格與前國務委員戴秉國進行了對話?;粮裰赋觯忻乐g不存在“新崛起的大國必然挑戰(zhàn)現存大國,戰(zhàn)爭不可避免”的“修昔底德陷阱”。這些演講、報告、文章和會議進一步推動了中美各界人士對中美之間沖突可能性的疑慮、討論和分析,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都助推了這一概念的擴大化使用。

“修昔底德陷阱”概念也日益進入西方政界、學界的文字和語匯。世界銀行前行長佐利克(Robert Zoellick)在《國家利益》雜志上發(fā)表“美國、中國和修昔底德: 北京和華盛頓如何避開通常的不信任和恐懼”。[5]Robert B. Zoellick, “U.S., China and Thucydides: How can Washington and Beijing avoid typical patterns of distrust and fear?” The National Interest, July-August 2013, http://nationalinterest. org/article/us-china-thucydides-8642.(上網時間:2016年2月10日)美國戰(zhàn)略家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也接受訪談并發(fā)表文章“中國能避開‘修昔底德陷阱’嗎?”。[1]Zbigniew Brzezinski, “Can China Avoid the Thucydides Trap?” New Perspectives Quarterly,Vol. 31, No. 2, 2014, pp.31-33.大部分這些西方話語背后隱含著對中美關系和中國威脅的擔憂。不過,也有少部分聲音表達了對這個概念的質疑,如詹姆斯·霍爾姆斯(James R. Holmes)在其文章“小心‘修昔底德陷阱’的陷阱:為何中美不必然是雅典和斯巴達或者一戰(zhàn)前的英德”中,分析了當今中美關系與歷史上以戰(zhàn)爭結尾的雅典—斯巴達關系和一戰(zhàn)前英德關系的不同之處。[2]James R. Holmes, “Beware the ‘Thucydides Trap’ Trap: Why the US and China aren’t necessarily Athens and Sparta or Britain and Germany before WWI,” The Diplomat, June 13, 2013,http://www.thediplomat.com/2013 /06 /beware-the-thucydides-trap-trap.(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

在中國國內,“修昔底德陷阱”概念也似乎有越用越多的趨勢。不僅媒體廣泛引用此概念,而且很多學術評論也有提及。[3]例如金燦榮、葉自成、趙明昊、鮑盛鋼、葉小文、彭光謙等中國學者都對“修昔底德陷阱”進行過評論分析。與西方話語隱含的“中國威脅論”思想不同的是,中國話語往往包含著澄清中國不會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努力,主要表現為反應式評論及分析,內容往往是對中美關系“修昔底德陷阱”的質疑、如何超越“修昔底德陷阱”的探討,以及對中美新型大國關系與“修昔底德陷阱”的關聯分析。習近平主席2014年初接受《世界郵報》創(chuàng)刊號的專訪中也專門強調要努力避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4]習近平:“中國崛起應避免陷修昔底德陷阱”,鳳凰網,2014年1月24日,http:// news.ifeng.com/mainland/detail_2014_01/24/33325262_0.shtml。(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

細察這一概念的應用可以發(fā)現,當今尤其是西方對“修昔底德陷阱”概念有如下幾種擴大化使用的傾向:

第一,將普通的國際關系競爭與沖突擴大為“修昔底德陷阱”。應該說,目前對這一概念的應用有廣義和狹義兩種,擴大化傾向則將這兩種理解混淆使用。嚴格來說,“修昔底德陷阱”形容國家間的力量對比變化導致戰(zhàn)爭不可避免,這是一種狹義的理解。而一種廣義的理解則是,國家間的力量對比變化導致沖突甚至是競爭不可避免。隨著美國政界和思想界對中美關系評價的負面化傾向,加之中美關系中原本存在的競爭與沖突,一些人認為中美關系已經掉入“修昔底德陷阱”之中。艾利森2012年提出“太平洋地區(qū)已出現‘修昔底德陷阱’”的論斷時所用的例證其實正是中國在太平洋地區(qū)力量上升后可能與美國所產生的競爭。[1]Graham Allison, “Thucydides’s Trap Has Been Sprung in the Pacifc”.又例如一篇題為“修昔底德陷阱:美國不愿向中國妥協”的評論文章表述了美國在遏制中國日漸上升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力量與避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之間的兩難境地。[2]Andrew S. Erickson, “Thucydides’ Trap: US Unwilling to Strike a Compromise with China,”July 29, 2015, http://sputniknews.com/politics/20150729/1025178108.html. (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可見中美關系中的常態(tài)性競爭和沖突事實上被擴大為“修昔底德陷阱”。但歷史經驗告訴我們,競爭與沖突,尤其在大國之間,是世界政治的“常態(tài)”,而一般性的競爭與沖突并不一定會導致戰(zhàn)爭。

第二,將現實主義觀點中的“安全困境”,甚至是普遍存在于國際體系中的權力結構再分配所引發(fā)的國家間力量對比變化擴大為“修昔底德陷阱”。“安全困境”是指國家間實力對比變化引發(fā)的不安全感造成對立升級。美國學者約翰·赫茲(John H. Herz)認為,國際政治就是追逐權力的斗爭,追求權力的最大化即霸權是在無政府狀態(tài)的國際體系中保障國家安全的最佳途徑。[3]John H. Herz, “Idealist Internationalism and Security Dilemma,” World Politics, Vol.2,1950, pp. 157-158.在現實主義者看來,安全困境不僅存在于崛起大國和守成大國之間,而且存在于國際體系所有的力量對比變化中。中美關系是“安全困境”最常應用的對象,哈佛大學教授江憶恩(Alastair Iain Johnston)甚至直接指出:“中美關系正處于安全困境之中?!保?]Alastair Iain Johnston, “Stability and Instability in Sino-US Relations: A Response to Yan Xuetong’s Superfcial Friendship Theory,” 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4, No.1,2011, pp.5-29.當今國際上流行的各種國際關系理論,包括霸權爭奪理論、霸權衰落理論、權力轉移理論等,都認為中美沖突不可避免。[5]鄭永年:“中國錯誤估計美衰落將致顛覆性錯誤”,中國社會科學網,2015年7月1日,http://ex.cssn.cn/jsx/zwjq_jsx/201507/t20150701_2057501.shtml。(上網時間:2015年9月10日)如一篇英國評論文章稱:“除非中國的經濟像上世紀80年代的日本一樣垮塌,或政治制度像上世紀90年代的蘇聯一樣崩潰,中美‘修昔底德陷阱’是不可避免的?!保?]Flair Donglai Shi, “No Escaping from the Thucydides Trap,” October 9, 2015, https:// blogs.nottingham.ac.uk/chinesestudies/2015/10/09/no-escaping-from-the-thucydides-trap. (上網時間:2016年2月10日)“修昔底德陷阱”成為現實主義學派擴大闡釋所謂國際關系“安全困境”的又一工具。

第三,將西方的“中國威脅論”話語擴大為“修昔底德陷阱”。近兩年,“修昔底德陷阱”成了各版本“中國威脅論”里的一個高頻詞。在修昔底德看來,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發(fā)生有兩方面原因,即雅典的崛起和由此引發(fā)的斯巴達的恐懼。也就是說,崛起國家實力的迅速上升、霸權守成國的恐懼都可能導致沖突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在2015年4月向美國參議院軍事委員會證明時,艾利森引用了修昔底德的看法,稱雅典的崛起導致占支配地位的斯巴達逐漸心生恐懼,推動它們走向戰(zhàn)爭。艾利森試圖借“修昔底德陷阱”讓政府充分認識到中國的威脅,正體現了西方放大中國威脅以達到一定目的的話語策略。世界上許多國家對中國崛起的不安、懷疑和猜忌在明顯上升,“修昔底德陷阱”恰逢其時地為各種“中國威脅論”提供了擴大威脅的話語工具。例如,《紐約時報》對“修昔底德陷阱”的定義是“美國對中國日益上升的力量可能導致敵對(animosity)或進攻行為(aggression)的擔憂的理論”。[1]The New York Times defnes “The Thucydides Trap” as “the theory that American anxiety about China’s increasing power might evolve into animosity and aggression”. See “The Thucydides Trap,” The New York Times, January 31, 2011, http://schott.blogs.nytimes.com/2011/01/31/thethucydides-trap/?_r=0.(上網時間:2016年2月10日)這一定義足見“中國威脅論”被擴大化為“修昔底德陷阱”的傾向。

為什么“修昔底德陷阱”存在了數千年,這幾年突然成為西方國際關系中的流行概念并有被擴大使用的趨勢?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國際力量對比的變化使美國感受到了壓力。正如艾利森在其“修昔底德陷阱項目”中所言,“中國的崛起挑戰(zhàn)著美國今天在亞洲以及未來在世界的主導地位”,構成了今天的“修昔底德陷阱”。[2]“修昔底德陷阱項目”(The Thucydides Trap Project)為哈佛大學的研究項目,主持人為艾利森。根據傳統現實主義觀點,不管中國領導人的主觀意圖如何,隨著中國實際能力的增強,中國必然會被認為要挑戰(zhàn)現存美國霸權。同時,中國作為重要參與者乃至主導者的金磚國家體系、上海合作組織、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等國際架構也被認為是對美國主導的傳統國際體系的挑戰(zhàn)。

“中國發(fā)展高層論壇2016”經濟峰會“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分會場

其次是美國對華現實主義政策的需要。將中美關系比喻為“修昔底德陷阱”似乎能夠為美國的對華現實主義政策提供有力的歷史和經驗證據。而“修昔底德陷阱”推測的可能的中美戰(zhàn)爭可以為美國的全球軍事存在、為惠及許多利益集團的軍工企業(yè)提供理論支撐。

最后是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學術界獲取影響力和資源的需要。一方面,當今國際關系研究界已經難以提出創(chuàng)新的大理論、大思想,能夠找到“修昔底德陷阱”這一借古喻今的詞語不亞于一個新理論的提出,也因此必然會成為眾學者專家爭相剖析的對象。另一方面,“修昔底德陷阱”所預示的中美沖突能夠為各大學及智庫相關研究的重要性加注,從而為學術界爭取更多的研究資源。

二、中美關系能夠繞開“修昔底德陷阱”

毫無疑問,中美關系中存在大量戰(zhàn)略互疑,而且近兩年似乎有增長之勢。特別隨著中國力量上升所自然表現出的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問題上的姿態(tài),似乎進一步促發(fā)了一波中美關系懷疑論學者和專家,指望中美關系能輕易擺脫“修昔底德陷阱”思維并不容易。所以,我們需要以冷靜的思維從理論和實踐層面對之進行剖析,以系統的分析和確鑿的理由證明這一思維在當代中美關系中的錯誤類比。本文的目的并不是要推翻源自西方的這一概念,畢竟它在歷史上也有一定的解釋力。但是,它并不適合當今的中美關系。且不論中美雙方為避免“修昔底德陷阱”而實施的各種努力,[1]例如,為了規(guī)避軍事沖突風險,2014年中美簽署了有關兩軍重大軍事行動相互通報機制和海空相遇行為準則的兩個備忘錄。中美關系能夠繞開“修昔底德陷阱”還有如下三大方面的原因。

(一)全球層面

1. “復合相互依賴”的全球化環(huán)境

古希臘時期的歐洲經驗并不能借用到如今的中美關系中。與歷史相比較,當今出現了在修昔底德時代所沒有的不同體制、不同國家之間經濟社會的深度融合,如體量巨大的相互投資和規(guī)模性貿易,以及全球化環(huán)境下的國際產業(yè)鏈分工?;仡櫘敃r的歐洲,各國之間的關系僅僅維系于政治利益和民族同盟,不僅幾乎沒有規(guī)模性的雙邊貿易和雙向投資,也沒有相互雇傭勞動力的經濟聯系。[2]余南平:“新型大國關系與‘修昔底德陷阱’”,《文匯報》2014年4月21日,第10版。同時,環(huán)境等非傳統問題在跨國關系中也幾乎沒有任何重要地位。

如今,世界進入了全球化時代,或基歐漢(Robert Keohane)和約瑟夫·奈(Joseph S. Nye)所提的“復合相互依賴”時代。一榮不一定俱榮,但一損肯定俱損,全球某種程度上成為一個復合相互依賴的命運共同體。全球產業(yè)鏈分工與競爭的形成,已經將大國利益深度捆綁。任何國家之間的軍事對抗損害的不僅是當事國的根本利益,也是整個世界的和平與發(fā)展。同時,非傳統安全問題愈加突出,各國面臨的共同挑戰(zhàn)日益增多,國際恐怖主義、生態(tài)失衡、環(huán)境污染、資源短缺等任何一個非傳統安全問題的治理都超出任何一個國家的能力范圍,需要全球共同應對。在國家間復合相互依賴的背景下,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的對抗意愿大大弱化,彼此發(fā)生沖突和戰(zhàn)爭的風險亦顯著降低。艾利森所舉的四個最終未發(fā)生戰(zhàn)爭的案例中有三個是離現在最近的,也說明全球化時代對傳統國際關系的重新塑造。

2. 集體安全機制的約束

美國前總統威爾遜曾根據民族自決和現代民主機制強調實現和平的各種先決條件,如集體安全與裁軍、建立國家聯盟等。也就是說,國際組織和國際法是實現國際和平的一種機制。然而,古希臘時期缺乏國際組織和國際法等保障共同安全的機制,甚至可以說,二戰(zhàn)之前的國際社會都沒有成形的集體安全機制。這種缺乏國際法約束的時代使武力成為最有效也是被最頻繁使用的工具。這也是艾利森回顧過去500年16組關于挑戰(zhàn)國與霸權國關系的案例中,有高達12組以戰(zhàn)爭收場的原因之一。

當今,國際法和國際組織日益剛性化,這對約束國家間沖突有一定作用。盡管國際法和國際組織對大國,尤其是美國的實質約束力可能被質疑,但集體安全機制至少增加了道義約束力,以及違反的國際形象和輿論成本。同時,許多國際組織實體的興起使國際法的強制體系更顯剛性,越來越多體現“直接適用”思想的條款出現在國際組織規(guī)則中,相關立法和仲裁方式都開始具有強制性和剛性特征。盡管國際法的剛性與國內法仍無法相提并論,但國際社會依然可以借助間接手段施加影響并實現其強制性的目的,例如國際社會的組織化使制度化“制裁”的規(guī)則日益普遍。[1]金燦榮、趙遠良:“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條件探索”,《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3期,第65頁。這就使國家在做戰(zhàn)略選擇時不得不考慮國際社會的約束,以及冒險行為可能帶來的國際制裁。

3. 基于歷史經驗對戰(zhàn)爭的深重恐懼

歷史經驗使人們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古希臘人總體上認為戰(zhàn)爭命中注定。事實上,有關戰(zhàn)爭不可避免的觀念,往往是戰(zhàn)爭的重要原因。[2][美]約瑟夫·奈:《理解國際沖突:理論與歷史》,張小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1頁。而且一戰(zhàn)前,大多數歐洲人不僅沒意識到戰(zhàn)爭會造成巨大破壞,甚至認為一場大戰(zhàn)對于社會是健康和有益的鍛煉。[1]陳永:“中美關系真的存在‘修昔底德陷阱’嗎?”,國際在線,2015年7月27日,http://gb.cri.cn/42071/2015/07/27/8211s5045151.htm。(上網時間:2015年9月10日)然而,這種樂觀態(tài)度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廢墟中灰飛煙滅。戰(zhàn)場有勝負,戰(zhàn)爭無贏家,這些戰(zhàn)爭記憶使國際社會更多地倡導競爭而不是戰(zhàn)爭,注重采取合法的手段而不是暴力手段獲取財富與權力,并強調制定和運用規(guī)則的合法性和制約性。

康德(Immanuel Kant)與勒德洛(Louis L. Ludlow)都認為,如果那些遭受戰(zhàn)亂之苦的人能夠直接表達意見,戰(zhàn)爭將可以顯著地減少。[2]Kenneth N. Waltz, Мan, the State and War: А Theoretical Аnalysi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01.歷次戰(zhàn)爭的苦難代價換來的是各國政府和人民對戰(zhàn)爭的深重恐懼和對和平的極度渴望。二戰(zhàn)后的國際關系更多接受了歷史教訓,因而也變得更加冷靜和理性,努力通過協商解決國與國之間的矛盾,避免使用武力威脅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他人。正如一篇評論文章的標題“修昔底德陷阱2.0:超級大國的自殺?”所預示的,[3]Patrick Porter, “Thucydides Trap 2.0: Superpower Suicide?” May 2, 2014, http://nationalinterest. org/feature/thucydides-trap-20-superpower-suicide-10352. (上網時間:2016年2月10日)中美都很清楚,“修昔底德陷阱”所預測的中美對抗不但會對中美本身的利益構成威脅,而且會對同中美兩國有合作關系的所有國家乃至整個國際體系環(huán)境形成損害。

(二)雙邊關系層面

1. “結構性共同利益”甚于“結構性矛盾”

中美結構性矛盾依然存在,中美社會制度不同,價值觀也有差異,國家利益優(yōu)先次序也不同。中美的矛盾點似乎很多,如南海問題、TPP(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網絡安全等。兩國日益認為對方是政治、經濟、安全等各領域最主要的競爭者。但另一方面,雙方的依賴關系不僅沒有減弱,反而進一步深化,中美的結構性共同利益正在增加,[4]夏立平:“論中美共同利益與結構性矛盾”,《太平洋學報》2003年第2期,第27-35 頁。中美正在發(fā)展為“利益共同體”。[5]張業(yè)遂:“中美正發(fā)展成‘利益共同體’”,環(huán)球網,2012年10月15日,http:// world.huanqiu.com/exclusive/2012-10/3186270.html。(上網時間:2015年9月10日)經濟的盤根錯節(jié)、金融的不分你我、貿易的相互依賴、人員的相互往來、領導人的互通有無、教育文化藝術的廣泛交接,都會使任何不利因素在膨脹到一定程度時被擠破或壓碎。[1]劉亞偉、李成、袁鵬:“中美關系進入‘臨界點’?”,共識網,2015年6月3日,http://www.21ccom.net/articles/world/zlwj/20150603125390_all.html。(上網時間:2015年9月10日)歷史上相互爭霸的國家間從未出現過如當今中美兩國在經濟和社會上的高度相互依存。而且,國內政治經濟發(fā)展是中美兩國的共同重點,相互對抗只會妨礙各自國內的優(yōu)先考慮和中心任務。[2]王緝思、仵勝奇:“破解大國沖突的歷史宿命—關于中美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思考”,《文明的和諧與共同繁榮——回顧與展望》(2013年北京論壇文集),第4頁。

經濟的相互依存常被認為是穩(wěn)定中美關系的壓艙石。在《與中國沖突:可能性、后果及威懾戰(zhàn)略》的報告中,美國蘭德公司四位學者指出,中美兩國經濟的高度依存以及兩國經濟同世界經濟史無前例的聯系使“中美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爆發(fā)軍事沖突”,因為即使不考慮核戰(zhàn)爭的危險,即使雙方都刻意避免使用經濟武器,同中國發(fā)生軍事沖突都將不可避免地嚴重損害甚至摧毀美國經濟。[3]James Dobbins, David C. Gompert, David A. Shlapak and Andrew Scobell, Conflict with China:Prospects, Consequences, and Strategies for Deterrence, Rand Corporation, October 2011,http://www.rand.org/pubs/occasional_papers/OP344.html.(上網時間:2015年9月10日)此外,中美在全球治理議題上也存在許多共同利益。中美兩國不僅是推動全球化與全球治理不可分離的雙引擎,而且在許多重要問題上,兩國合作多于分歧,如在氣候變化問題上的合作協議、在核不擴散問題上的共同努力,以及在伊核協議達成中的作用、在朝核問題上的相互合作等。

2.“社會進化式”戰(zhàn)略競爭替代傳統戰(zhàn)略敵對關系

新時期的中美戰(zhàn)略競爭沒有表現為安全威脅或領土擴張的傳統戰(zhàn)略敵對關系,而是一種“社會進化式”的戰(zhàn)略競爭。根據唐世平關于國際政治的社會進化論解釋,社會進化體現為社會要素基于變異—選擇—遺傳這一三聯機制的長期性、系統性演進。在此視角下,中美兩國的戰(zhàn)略競爭是長期性、系統性的制度變遷競賽,是一場比基礎、比耐力的并肩長跑,而非有限時間內決定輸贏的對抗賽。[4]Shiping Tang, Social Evolution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基辛格也曾用“共同進化”(co-evolution)來形容中美關系,認為中美應在合作與競爭中促進各自的利益,應實現共同進化從而走向“太平洋共同體”。[1][美]亨利·基辛格:《論中國》,胡利平等譯,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515-516頁。鄧小平所說的“摸著石頭過河”應用到中美關系中其實也可以理解為共同進化。[2]陸克文:“國際關系也可以‘摸著石頭過河’”,2015年6月28日,http://fnance. ifeng.com/a/20150628/13803308_0.shtml。(上網時間:2015年9月10日)

傳統戰(zhàn)略敵對關系一方面源于崛起大國對世界秩序的挑戰(zhàn)。作為新興大國,中國的發(fā)展與進步并非通過戰(zhàn)爭或傳統意義上的軍事和領土擴張獲得,而是強調用和平的方式不斷融入國際秩序。[3]金燦榮、趙遠良:“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條件探索”,第63頁。湯因比(Arnold Toynbee)曾對世界各種文明的發(fā)展進行比較后指出,中國從來沒有對其疆域以外表示過帝國主義野心,傳統上就是一個大而不霸的東方大國。[4]葉小文:“走出‘修昔底德陷阱’”,《孔學堂》2014年8月第1期,第11頁?;粮褚仓赋觯骸败娛碌蹏髁x向來就不是中國的風格?!保?]轉引自[美]約翰·米勒-懷特、戴敏:《中美關系新戰(zhàn)略:跨越零和博弈的中美雙贏之路》,中信出版社,2008年,第143頁。美國著名外交家傅立民(Chas W. Freeman)認為:“中國不同于德國、日本、原蘇聯,甚至不同于美國,因為中國不會追求類似二戰(zhàn)前法西斯德國提出的所謂‘生存空間’,也不會追求(類似美國提的)‘天定命運’;中國不向海外輸出意識形態(tài)。”[6]Chas Freeman III, “An Interest-based China Policy,” in Hans Binnendijk and Ronald Montaperto,Strategic Trends in China, Washington: National Defens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 123-124.李光耀先生也曾說過,中美關系不同于冷戰(zhàn)時期的美蘇關系,因為蘇聯本質上是與美國爭奪全球霸權,而中國只是從自身國家利益出發(fā)。[7]Lee Kuan Yew, The Grand Мaster’s Insights on 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World,Boston: The MIT Press, 2013.因此,中國的對外戰(zhàn)略,從根本上說是立足于國內發(fā)展目標的。

傳統戰(zhàn)略敵對關系另一方面還源于所謂的“權力轉移理論”。根據國際關系研究,“主導性大國”和“崛起性大國”的力量接近同等水平,或者強弱之分不再明顯的時候,權力更替可能性到達頂峰,發(fā)生爭霸沖突和戰(zhàn)爭的概率大大提高。不過,盡管中美的相對實力對比有所變化,但并沒有根本性的改變。中國的經濟總量在今后十年可能超過美國,但從軍事和軟實力資源看,美國在今后幾十年中仍將領先于中國。[1]Joseph Nye, Presidential Leadership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Аmerican Era, 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另一方面,也有觀點認為,美國對當前世界秩序施加了巨大影響力并從中大大受益,但還達不到權力轉移理論所假定的那種支配地位。[2]Alek Chance, “The Problem with the ‘Thucydides Trap’,” May 19, 2015, http://www. chinaus-icas.org/node/72.(上網時間:2015年9月10日)今后大國強加自己偏好的能力只會進一步減弱,這將進一步減弱新興大國強力挑戰(zhàn)現秩序或建立平行秩序的動力。事實上,某些研究發(fā)現,根本就沒有權力轉移引發(fā)沖突這種現象,[3]Ibid.沖突不僅僅是權力增長差異的問題,還有很多其他重要因素。根據研究,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根本就不是不可避免的,雅典與斯巴達之間相對實力的變化,最多只是這場戰(zhàn)爭的間接原因或者前提條件。[4]Richard Ned Lebow, “Thucydides, Power Transition Theory, and Causes of War,” in Richard Ned Lebow and Barry S. Strauss, Hegemonic Rivalry: From Thucydides to the Nuclear Аge, Boulder:Westview Press, 1991, pp.125-165.

3. 核威懾條件下的國家理性替代霍布斯邏輯

核威懾條件下的國家理性是中美不可能真正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核心保障。“修昔底德陷阱”并非不可避免,它之所以發(fā)生在更大程度上是不明智戰(zhàn)略的惡果,而不宜簡單歸因于實力增長導致的恐懼。在毀滅性武器出現之前,無序競爭主導了國家間關系,戰(zhàn)爭和沖突是主要的權力獲取方式,所以霍布斯邏輯頻繁地占據著國際政治的主導地位。[5]John J. Mearsheimer, “The False Promise of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9, No.3, 1994, p.42.

修昔底德時期的非理性對抗在現代社會早已過時。在核武器時代,盡管世界政治仍未擺脫無政府狀態(tài),但大國理性因為國家對徹底毀滅的恐懼以及保存人類文明的理智而出現,世界逐漸步入有序博弈?!昂丝植榔胶狻睓C制某種意義上轉化為更具有實質意義的“戰(zhàn)爭恐怖平衡”,[6]李?。骸爸忻狸P系可以走出‘修昔底德陷阱’”,《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年9月26日,http://www.uscnpm.com/model_item.html?action=view&table=article&id=63。(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誰也不想看到一旦開戰(zhàn)就足以導致相互毀滅(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的可怕圖景。中美關系也隨著中國進入核大國俱樂部而進入了相對穩(wěn)定的階段,過去傾向無序博弈的政治結構轉向有序博弈的政治結構。[1]金燦榮、趙遠良:“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條件探索”,第63頁。核恐怖平衡可以控制20世紀的美蘇爭霸走向沒有軍事沖突的“冷戰(zhàn)”,也足以約束21世紀的中美關系,使之不至于誤入戰(zhàn)爭邪路。

(三)網絡時代特點

1.網絡時代的整體思維

網絡時代催生的整體思維可理解為三個層面:一是網絡文化對人整體思維的塑造。一鍵達全球的傳播速度、穿越時間限制和地理障礙的互動,直接引起思維方式和觀念的變革。二是網絡空間本身的互聯互通所帶來的對行為和物質世界的整體思維。網絡空間的關聯態(tài)勢穿透現實社會的方方面面,不僅使各國相互依存和關聯度日漸上升,而且網絡空間本身的挑戰(zhàn),如網絡恐怖主義等網絡安全問題,也需要全球共同來應對。三是共享網絡空間的脆弱性所帶來的整體思維。網絡空間的結構特點決定了任何一個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都可能成為攻擊的入口。中美之間隔著浩瀚的太平洋,地理空間有所分割,但網絡空間和太空技術的發(fā)展使兩國重新開始共享權力空間,也使各國利益形成不可分割的整體性特點。這種整體思維有助于網絡時代的理性決策,也有助于大國沖突的預防。

2. 透明度與危機預防溝通的便利

《人、國家與戰(zhàn)爭》一書指出,清晰的意圖可增進各國國民之間的理解,也意味著增進和平。與之類似,通過減少失望和不安全感,進而改善對個人行為的社會調節(jié),可以降低戰(zhàn)爭爆發(fā)的頻率。[2]Kenneth N. Waltz, Мan, the State and War: А Theoretical Аnalysis, pp.42-43.在當前高度網絡化的時代,世界資訊與情報的透明度、各國戰(zhàn)略動向和政策選擇的透明度都是空前的。透明度往往包括三層含義,政策透明、信息透明和交流透明。[3]滕建群:“論中國的軍事透明度”,《國際問題研究》2009年第3期,第47頁。網絡對透明度的貢獻體現在兩方面:一是主動的透明度,即當事國對其政策及相關信息和交流的主動公開;二是被動的透明度,即網絡空間的大數據和海量信息所隱含的相關信息。透明度作為信任機制建設的一部分,可以減少甚至消除國際行為體之間的誤解或誤判風險。

網絡交流和通訊的實時有效還提供了危機預防和溝通的便利。在艾利森所提到的沒有以戰(zhàn)爭為結局的數例權力轉移中,交流溝通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危機可以分為有敵對沖突背景的危機和偶發(fā)性危機。在當前理性思維和整體思維占主導地位的情況下,國際危機往往具有偶然性和突發(fā)性。對于有沖突背景的危機,網絡提供了相關方溝通核心利益和行動意圖的便利,有助于相互權衡和談判,網絡非官方、不間斷的通信聯絡可以緩解國家之間的緊張局勢并尋找替代解決方案。對于由偶然性意外事故所觸發(fā)的偶發(fā)性危機,網絡的作用更加明顯。這類危機的突發(fā)性特征極其明顯,需要及時做出反應。網絡交流的實時性、便捷性以及音頻、視頻、文字的選擇多樣性賦予了危機預防溝通的極大便利。

3. 社會力量對中美關系的牽制

17世紀的法國哲學家拉布呂耶爾(La Bruyere)認為,戰(zhàn)爭只能實現皇族的利益,和平才能使全民的真正利益得到保障。[1]Kenneth N. Waltz, Мan, the State and War: А Theoretical Аnalysis, pp.97-98.美國政治活動家托馬斯·潘恩(Thomas Paine)也指出,人民的利益在于和平,君權是人類公敵和苦難的來源。[2]Philip S. Foner, ed., The Complete Writings of Thomas Paine, Vol.1, New York: The Citadel Press, 1945, pp.21-29.歷史上戰(zhàn)爭的發(fā)動權都在于決策者,老百姓即人民的作用非常有限。但是,網絡政治參與和政治動員的功能促進了社會力量的發(fā)展。隨著網絡誕生的強大網絡民意監(jiān)督國家權力并影響國家的內外政策;網絡也為普通大眾迅速提供諸多外交信息,意味著大眾權力的相應提升,因為信息獲取是權力的重要來源;網絡還推進了自媒體的誕生,以媒體的形式影響國家決策。所有這些都說明網絡時代國家與社會的相互制約和牽制。

中美關系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國家對國家的關系,還是社會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中美外交關系不再僅僅事關政府機構和領導人,而且牽涉廣大的社會力量。中美兩國政府關系出現惡化時會及時得到來自社會力量的制約、調整和糾偏。[3]金燦榮、趙遠良:“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條件探索”,第64頁?!爸忻乐g不會也不應該發(fā)生戰(zhàn)爭。兩國都有鼓吹走向戰(zhàn)爭或沖突不可避免的利益集團,但是中美最大的利益集團——普通民眾——反戰(zhàn)和追求和平的動力可以擊碎一切特殊利益集團的小算盤?!保?]劉亞偉、李成、袁鵬:“中美關系進入‘臨界點’?”, 《國際先驅導報》2015年6月3日,http://www.21ccom.net/articles/world/zlwj/20150603125390_all.html。(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兩國普通民眾之間日益頻繁深入的人文交流就像一張巨大的網,承載著中美關系的厚重,更像是無所不在的空氣,維系著中美關系的“生存”。中美關系的根基最終仍然在于“沉默的大多數”。[2]王棟:“中美關系的根基在‘沉默的大多數’”,環(huán)球網,2015年6月16日,http://opinion.huanqiu.com/opinion_world/2015-06/6691867.html。(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

除了上述三大層面原因,我們還需從概念提出者的思想及立場考察概念的適用性。事實上,多數人在引用艾利森所提出的中美關系“修昔底德陷阱”之說時,只是簡單引用其字面觀點,并未注意到他本人觀點的兩面性。他提出“修昔底德陷阱”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想說“中美戰(zhàn)爭不可避免”,而是希望美國人和美國政府認識到中國力量的上升及其重要意義,[3]Alek Chance, “Is Thucydides Helpful in Explaining Sino-US Relations?” The Diplomat,May 20, 2015, http://thediplomat.com/2015/05/is-thucydides-helpful-in-explaining-sino-us-relations.(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并提醒美國人警惕中美爆發(fā)戰(zhàn)爭的風險。

艾利森本人也在對這一概念進行修正。他指出,盡管四組挑戰(zhàn)國—霸權國關系最終能夠回避戰(zhàn)爭“是以雙方巨大而艱難的調整為代價的,包括態(tài)度和行動兩方面,而且這樣的調整對霸權國更加艱難”,但中美有足夠的智慧和能力避開“修昔底德陷阱”。[4]鄭振清:“中美掉進‘修昔底德陷阱’?”,《南風窗》2015年第7期,http://www. nfcmag.com/article/5439.html。(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而在比較了當前的中美軍事關系與1914年的情形后,艾利森特別以“別擔心,下一場世界大戰(zhàn)還不會到來”為題撰文。[5]Graham Allison, “Don’t Worry, the Next World War Is Not Upon Us…Yet,” http://www. defenseone.com/ideas/2014/07/dont-worry-next-world-war-not-upon-us-yet/90152. (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在列出目前形勢與1914年形勢的相似點(如崛起大國和守成大國態(tài)勢、逐漸上升的民族主義情緒、針對主要敵人的強大軍事存在,以及相互牽扯的聯盟體系)同時,這篇文章更主要地是列出了不同點,如中美的相互經濟摧毀能力(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 of economies)、太空與網絡空間沒有國界引起的“危機不穩(wěn)定”(crisis instability)、核武器的“水晶球效應”(crystal-ball effect)、中美軍事實力尚無法相提并論的實質、信息技術帶來的透明度以及世界政治的結構等因素。盡管作者覺得大國戰(zhàn)爭可能性依然存在,但他同時認為未來十年戰(zhàn)爭不可能發(fā)生,如果各國領導人能夠以史為鑒,戰(zhàn)爭可能性會更小。

此外,對于任何歷史學家書寫的歷史,還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不可能窮盡事件的全部內容和所有事實,所有的歷史都是簡化后的版本。這可能讓我們忽略一些本來不該忽略的因素,盡管歷史學家也常努力呈現事情的所有原委。二是任何歷史學家的著作都會受其寫作時價值觀、偏好及立場等諸多影響而有所選擇。正如修昔底德寫書的目的是探討雅典人如何吸取戰(zhàn)爭的教訓,以及批評伯里克利和民主派犯了判斷上的錯誤,其重點也更多是呈現當時的“囚徒困境”情勢。修昔底德的史書不是有意誤導后人或者存在偏見,它只是說明人們對事件的認識并非一成不變,每個時代的人都在重新書寫歷史,[1][美]約瑟夫·奈:《理解國際沖突:理論與歷史》,第23-24頁。因此我們要避免簡單的歷史類比。

三、“修昔底德陷阱”話語的危害性與啟示

中美關系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的最大意義就是排除這一話語對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發(fā)展的干擾和危害,因為將“修昔底德陷阱”話語與中美關系相關聯有諸多危害性,不利于中美兩國積極探索以合作方式解決問題。

第一,對中美關系本身而言,“修昔底德陷阱”話語容易引起雙方的攻擊性政策傾向。借古喻今能夠形象直觀地給世人啟發(fā),然而,過于簡單化的歷史類比會誤導人們對當今世界的觀察和理解?!霸愀獾臍v史類比”和“錯誤的理論”導致中國和美國的某些當事人對對方擺出更具攻擊性的立場。[2]Michael D. Swaine, Ashley J. Tellis and Avery Goldstein, “The Future of American Predominance in the Western Pacific,” May 13, 2015, http://carnegieendowment.org/2015/05/13/ future-of-american-predominance-in-western-pacifc/i872.(上網時間:2015年9月2日)事實上,雅典和斯巴達兩國之間的戰(zhàn)爭有很多原因,艾利森片面強調雅典的擴張和斯巴達的恐懼并將“修昔底德陷阱”進一步應用到中美關系中時,片面夸大了中國崛起的威脅,忽視了斯巴達恐懼的真正原因和雅典擴張的方式,歪曲了修昔底德的本意。[1]晏紹祥:“修昔底德陷阱與中美關系——評《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光明日報》2014年3月17日,第15版。所以,修昔底德不見得預見了中美沖突的陷阱,但“修昔底德陷阱”這一概念卻為中美關系下了個套,[2]張鋒:“‘修昔底德陷阱’為中美關系下了套”,澎湃新聞網,2015年7月24日,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55634_1。(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也給中國推行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帶來極大阻力。

第二,對地區(qū)形勢而言,“修昔底德陷阱”話語可能刺激周邊國家的選邊站,從而不利于中國的周邊外交環(huán)境。美國“重返亞洲”政策表明了其某種程度上對中國崛起的恐懼與防范,盡管美國宣稱其并非要“圍堵”中國,而是“威懾”中國,防止中國破壞亞洲的現存秩序從而保障亞洲的秩序及和平。這種心理和行為如果加上“修昔底德陷阱”話語的簡單化宣傳極其容易刺激亞洲一些國家效仿修昔底德當年的希臘其他國家,在中美兩國間選邊站。盡管有些國家仍在觀望,但的確有一些國家選擇站在美國一邊以克服自己對“中國崛起”的恐懼,而這將是中國周邊外交環(huán)境的極大不利因素。

第三,對世界局勢而言,“修昔底德陷阱”話語會影響世界輿論,加劇陣營分化,從而影響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發(fā)展。在判斷國家安全的復雜問題時,從最壞的情景預設來看待對方不斷增長的實力時,“修昔底德陷阱”話語的出現也是意料中的事,而且也會有一定的市場。然而不顧歷史情境地對歷史名詞簡單加以解釋,再當成一個標簽貼進國際時事和學術評論里,就會很武斷而且危險。一旦任由這種錯誤認知塑造世界輿論,成為學界、媒體、公眾的一種共識和習慣認識,將不僅對中美關系的發(fā)展構成障礙,也是和平時代世界局勢發(fā)展的極大阻力。

鑒于“修昔底德陷阱”話語的危害性,我們有必要從學理上對之進行批駁,以防中美關系被這一謬論所綁架,繼而殃及未來互利共贏的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合作發(fā)展模式?!靶尬舻椎孪葳濉辈⒎氰F律,更不必迷信,尤其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應該立足全球化和中美關系的結構特點來客觀分析。從全球層面、中美雙邊關系層面以及網絡時代的特點來看,“修昔底德陷阱”都不適用于當前的中美關系。

誠然,中美關系能夠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但“修昔底德陷阱”畢竟只是一種理論假設,即便符合其中的條件,也不意味著理論就會自我實現。早在2005 年,約瑟夫·奈就曾指出,雖然斯巴達對經濟強勢崛起的雅典的擔憂構成了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根源,但這并不意味著那場戰(zhàn)爭不可避免,戰(zhàn)爭完全可以通過談判和人的明智政策避免。[1][美]約瑟夫·奈:《理解國際沖突:理論與歷史》,第23頁。中美也可以通過這些途徑達至長期穩(wěn)定的關系?!爸忻乐g不會發(fā)生戰(zhàn)爭,中美之間也不應該發(fā)生戰(zhàn)爭。如果當年的美蘇領導人可以避免走向戰(zhàn)爭,那么今天中美的領導人就更不用說了?!保?]劉亞偉、鄧媛:“中美是時候考慮各讓一步了”,第一智庫,2015年6月1日,http:// www.1think.com.cn/ViewArticle/Article_4ffa4a807c07bcf4b4ef9bfbd2a90c8b_20150604_23711. html。(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所幸的是,隨著這一概念的顯性化,避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已經成為中美兩國高層的共識。正如習近平訪美時在西雅圖演講中所提到的,世界上本無“修昔底德陷阱”,兩國應堅持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正確方向。[3]“習近平在華盛頓州當地政府和美國友好團體聯合歡迎宴會上的演講”,新華網,2015年9月22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5-09/23/c_1116656143.htm。(上網時間:2015年11月2日)

【完稿日期:2016-4-10】

【責任編輯:吳劭杰】

〔作者簡介〕蔡翠紅,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

〔中圖分類號〕D822.3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2 8832(2016)3期0013-19

* 本文為作者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1世紀中美關系中的網絡政治研究”(項目批準號:12BGJ018)的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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