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民
提及歌劇、音樂劇,人們自然會想起譜寫出動人旋律的音樂家。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安德魯·勞埃德·韋伯的《貓》、克勞德·米歇爾·勛伯格的《悲慘世界》、三寶的《金沙》……而比起音樂家的輝煌,那些同樣為歌劇、音樂劇付出心血的編劇和詞作者則常常默默無聞,不為公眾知曉。他們?nèi)绾芜x材?怎樣寫詞?歌劇、音樂劇編劇的“門道”在哪里?需要依循什么樣的模式?讓我們隨著音樂劇編劇、作詞關山的娓娓道來,走進那個神奇陌生卻又五彩斑斕的世界吧……
題材
我不是題材論者。倆路人喋喋不休地閑扯,鉛筆跟橡皮之間發(fā)生糾紛,風雨雷電……都能寫成戲。
但如果從音樂劇自身特點和市場效果來考量,對題材的遴選存在著一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一般情況下,改編比原創(chuàng)的題材更適合音樂劇創(chuàng)作。
音樂劇的敘事長度是話劇正常敘事的三分之一。話劇中三分鐘的臺詞內(nèi)容,在音樂劇只能用一分鐘歌詞唱完。所以,音樂劇的故事最好是觀眾原來就熟悉的,情節(jié)要高度凝練,人物不能有過于豐富的前史,不能有那么多來龍去脈,絕不能用那種以復雜、講究的情節(jié)著稱的“佳構劇”。
世界四大經(jīng)典音樂劇的題材均為改編,無一例外?!敦垺穪碜灾Z貝爾文學獎得主T.S.艾略特的長詩《擅長裝扮的老貓精》,《歌劇魅影》取材法國作家加斯東·勒魯1911年發(fā)表的同名小說,《悲慘世界》改編自法國大文豪雨果的同名小說,《西貢小姐》看似原創(chuàng),其實是歌劇《蝴蝶夫人》的越戰(zhàn)故事版。
我和三寶從2000年合作至今,完成了七部音樂劇,絕大部分的題材是改編?!兜吩醋灾袊?jīng)典愛情傳說《梁山伯與祝英臺》;《三毛流浪記》脫胎于張樂平先生的著名連環(huán)畫;《鋼的琴》改編自同名電影;《聶小倩與寧采臣》是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經(jīng)典故事……《王二的長征》雖然屬于原創(chuàng),然而劇中人物和故事經(jīng)歷大家并不陌生,翻翻《萬水千山》和《紅旗飄飄》等等回憶長征經(jīng)歷的書籍,就能找到似曾相識的人物原型。
音樂劇,最好有自己的“IP”。利用原有的現(xiàn)成的故事文本,充分借助“原創(chuàng)力量”,是音樂劇編劇創(chuàng)作的捷徑。
大綱
故事大綱完成之后,我要拉一個音樂唱段的創(chuàng)作大綱。這個大綱是故事大綱的進一步發(fā)展,就是按照音樂特性,對劇中的所有唱段做一個合理的安排、比例分配、統(tǒng)籌布局。
按照美國百老匯或倫敦西區(qū)音樂劇的習慣,一部音樂劇的長度一定要在兩個半小時以上,這個時間體量是在長期演出中探索形成的經(jīng)驗,是音樂劇欣賞的客觀規(guī)律。這個長度可以讓編劇充分發(fā)揮、寫盡寫透,這樣故事情節(jié)才能充分延展,人物形象才會有血有肉。然而,國內(nèi)一些音樂劇投資方卻要求編劇把戲的長度壓縮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他們擔心觀眾在觀賞時“待不住”影響效果。這樣一來,逼得編劇只好“精打細算”,一再“節(jié)約”,文學表達在某種程度上受到限制,不能從容地讓故事起承轉(zhuǎn)合,甚至在一些敘事細節(jié)上出現(xiàn)粗暴、跳躍的感覺。因此,在不少戲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被迫刪詞,甚至拿掉大段的唱段,其實這種做法是違反音樂劇創(chuàng)作特性的。
一般說來,一部音樂劇應該有十八至二十四個唱段,分為兩部分,上下半場,中間休息一下。觀眾要活動活動,買東西,方便。按照這個體量來布局,可以是第一幕十個唱段,第二幕八個唱段,當然這個比例是相對的、可以變化的。
寫唱段的時候要考慮幾個因素。
音樂劇的重唱(二重、三重、四重甚至五重)、對唱、合唱、獨唱(男獨、女獨)要合理布局,這跟節(jié)奏和情緒有關系。一般來說,音樂劇開場一定是個場面戲,人要足夠多。第一幕結束時,要讓情節(jié)突起卻戛然而止。第二幕開場也可以是個群體性的場面,結尾應該是一個戲的高潮。還有,不能連著三四個唱段都是獨唱,可以先是獨唱,下面是一個重唱,然后再是一個合唱等等。在音樂劇中,有一種唱在意義上是與其它唱不同的,那就是對唱。對唱是推進情節(jié)的。怎么個對唱法?兩個男聲對唱?還是一男一女對唱?還是在三重唱里面有對唱?這都需要布局,要有一個整體的設計和調(diào)度,還要符合敘事的原則,符合情緒,符合其它的因素。
音樂劇是從西方歌劇發(fā)展而來,唱段有抒情和宣敘兩種功能。在中國,這個宣敘常常讓觀眾不習慣。針對這個,我創(chuàng)造了“抒情化敘事”的音樂劇歌唱表達方式,在敘事時也要抒情,表達帶著詩意。唱段必須要推進情節(jié),不能讓故事、人物關系停滯在那兒。這也有個布局問題:什么時候宣敘,什么時候抒情?比如說兩段宣敘之后要有一段抒情,往往獨唱是抒情的,對唱常常是宣敘的,也就是敘事的,重唱也可以是抒情的,或者前面是抒情的、后面是敘事的,這都可以。
唱段布局之后,還要考慮在其中加些特色。比如要不要來段爵士味道的?要不要有說唱?我和三寶一直排斥說唱,因為說唱是典型的黑人音樂,中國人說唱感覺不一樣,像快板,唱起來很傻。爵士也是這樣,中國人弄爵士,除非你講的是一上海灘的故事。還有,要不要搖滾?這段是搖滾,下一段就一定是一個偏歌劇表達的唱段……這涉及到音樂的氣質(zhì)。
音樂劇劇本最核心的就是唱段大綱,因為這個時候,我實際上已經(jīng)“規(guī)定”好了這些唱段的文學走向。
作詞
完成了劇本和唱段大綱之后,就該寫詞了。音樂劇唱段形形色色,必須確定各自在劇中的“功能”才能動筆來寫。
是敘事,如同臺詞一般交代情節(jié),推動故事發(fā)展?還是抒情,展示人物內(nèi)心世界,讓角色把所思所想盡情唱訴?每一唱段,我只有一兩百字的限制。
一切圍繞劇情和人物。在這個前提下,什么都可以成為歌詞。
在《三毛流浪記》里,有一段唱是菜譜,唱詞是蔥可以做什么做什么。在《鋼的琴》里,關于鋼琴一詞的詮釋成了悠揚的唱段,“鋼琴八十八個琴鍵,是意大利人克利斯托弗利在1709年發(fā)明的……”這歌詞來自百度的“鋼琴”詞條。
這是一個奇妙的過程。在寫作時,你會在故事里的各個角色群里不停變換身份,用一段段唱詞去推動劇情發(fā)展,表達他們的情境,抒發(fā)他們彼此的心音。
那些歌詞創(chuàng)作完成的方式也不盡相同。常常是先想出一句,也就是那個唱段最中心的“詞眼”,然后圍繞這個意思最終形成整個唱段。比如《聶小倩與寧采臣》中的主題曲《你的心里可曾有個鬼》,就是先有了這句“你的心里可曾有個鬼”才有了后來的一系列歌詞:“你的心里可曾有個鬼?你可曾與她同醉?你可曾與她飲滿此杯?你可曾與她不醉不歸……”而那首《貪念》也是先想起“愛若像你我這般,早就該習慣黑暗”后,才寫出了“縱有萬語千言,說多了也會厭倦。向誰求個周全,最后一定剩下不堪。這番鬼話連篇,不巧被你聽見。恐怕天隨人愿,最后只是敷衍……”
創(chuàng)作《鋼的琴》時,剛好我的女兒呱呱墜地。初為人父,那種興奮直接化作音樂劇里的歌詞:“那天的大雪下了一整夜,她就這么來到人世間??此谘┌椎鸟唏倮锩?,我們說,一定啊,一定啊,一定啊,要讓她幸福的!”
有時候,為了應和音樂劇故事題材的時代背景,唱詞也會帶上一些特別的風格。比如《鋼的琴》的故事發(fā)生在東北老工業(yè)區(qū)改革開放的背景下,一個當時流傳很廣的“隔壁老王”的調(diào)侃段子就被我用在了劇中歌詞里,地氣橫生。很取義,很世俗,有些調(diào)皮,甚至有些粗野,很游戲感,不拿勁兒。在《聶小倩與寧采臣》中,膾炙人口的唐代詩人李白的《月下獨酌》和宋代詩人邵康節(jié)的《山村詠懷》等古詩出現(xiàn)在唱詞中,為凄美的人鬼戀故事平添了幾分詩意。在音樂劇《王二的長征》劇終,我們讓所有的紅軍戰(zhàn)士都唱著《國際歌》從舞臺布景的高處一步步走下臺階,走向觀眾。我把瞿秋白烈士翻譯的《國際歌》歌詞專門做了處理便于演唱,演員接連唱了兩遍,那激昂的歌聲引發(fā)觀眾的“共鳴”,“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xiàn)”的歌聲響徹舞臺上下,現(xiàn)場效果十分震撼。
《王二的長征》里“自由頌”有這樣一段唱;“我走了好遠的路呢,我走了好遠的路……我走了大路走小路,走了旱路走水路……”我喜歡充盈在歌里那種流動的感覺。創(chuàng)作時查資料,有許多老紅軍講述自己怎么走啊走啊走到蘇區(qū),我就把那種感覺直接用到歌詞里了。
《鋼的琴》中主人公陳桂林和女友淑嫻的一段《夜還長》我喜歡?!奥剂浚瑒e撒謊……”歌詞意味深長,帶著工作、生活和情感的“多關”含義,不僅鋪開了陳桂林和淑嫻之間彼此心緒交錯的真誠告白,也浸透著坎坷人生各種無奈的酸澀滋味。對于這段唱,著名電影導演張黎大加贊賞,覺得極有味道,“這兒應當使勁兒鼓掌??!”
《夜還長》是《鋼的琴》中的重要唱段,用我們習慣的創(chuàng)作術語,叫“大歌”。許多觀眾期望每一部音樂劇都能有一至幾首既旋律優(yōu)美、意蘊深長又朗朗上口、可以流傳的“大歌”。剛剛開始音樂劇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還真動過這樣的心思,想專門寫可以流行的“大歌”,但后來放棄了。“一個好的音樂劇作詞,他一定不是詩人。一個好的詩人,也絕不會是音樂劇的詞人。”詩非常單純,它的創(chuàng)作很內(nèi)斂,它只交代情感和自己的主觀表達。音樂劇的歌詞不行,它是戲劇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必須敘事,必須寫人物。即便是一段純抒情的歌,也是劇中某個人物在抒情。至于它是不是引發(fā)了公眾的共鳴,成了一首知名度很高的單曲,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英國音樂劇《貓》里的著名唱段《回憶》盡人皆知,但其表達的“回憶”一定是那只落寞的格里澤貝拉貓的,不是別人的。這首歌從一開始就是為這只過氣老貓寫的,就是要講她的苦難和郁悶。
人物
七部音樂劇,一大批人物在舞臺上、故事中、歌聲里佇立起來。身份不同,性格異,有血有肉,栩栩如生。
《鋼的琴》里的淑嫻是我“情有獨鐘”的一個人物。我喜歡女工,尤其喜歡天車女工。這個人物是解放的,沒有羈絆,光芒四射。飾演淑嫻的那個女演員非常出色,近乎完美地把這個人物和她的內(nèi)心世界演出來唱出來了。
《聶小倩與寧采臣》里的聶小倩是一個讓我花了不少心思的人物。我舍掉了《聊齋志異》原故事中的果報章節(jié),給聶小倩增添了一段屢受男人欺凌、讓她痛苦不堪的前史,最終以人不如鬼男不如女的深刻內(nèi)涵引發(fā)人們的思考。對聶小倩的癡情,觀眾當然可以理解為她在飽受摧殘后依然對美好愛情的執(zhí)著向往。其實還有另外一種詮釋,就是聶小倩對愛情早已心灰意冷,對寧采臣的愛是她對自己判斷的最后驗證。這是一個女鬼的情感“自殺”過程。音樂劇用這樣的方式來幫助觀眾反思埋在心底的情感觀、道德觀,真正的震撼來自戲外。
《王二的長征》結構比較“形式”,用一個個字帶出一個個人物,幾乎所有人物都有真實原型。劇中那個神父,原型叫薄復禮,當時紅軍希望教會幫助籌集部隊緊缺的藥品,這個神父跟著隊伍走了很遠的路,最后紅軍讓他回了教堂,還給了路費。在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里,有一段徐海東將軍的回憶,說當年饑寒交迫的他因為一位農(nóng)婦給他一碗熱粥撿條命,從此開始參加革命,卻因此而失去六十六條親人的命。這段故事孕育了《王二的長征》里的那個角色——年紀輕輕的“老革命”。當然王二、“漢陽造”這種角色都不需要有原型,因為太普遍了。在當年紅軍的隊伍里,有寫過詩的知識分子,也有不少國民黨官兵被俘虜后棄暗投明反戈一擊。
創(chuàng)新
法國音樂劇《悲慘世界》大獲成功后,創(chuàng)作班底完全可以再作一部諸如《基督山伯爵》或者《拿破侖》一類題材的音樂劇。但他們卻面對挑戰(zhàn),選擇開始運作看似毫無把握的新題材——《西貢小姐》。
作為音樂劇創(chuàng)作的同行,我們深知那種題材雷同重復寫作的痛苦。所以,從做第一部音樂劇開始,我就和三寶達成一致,加強戲與戲之間形式題材的反差,以不斷創(chuàng)新的姿態(tài)延續(xù)我們的音樂劇探索。
創(chuàng)作上“大吊角”,出其不意本身就有愉悅感。我和三寶在討論創(chuàng)作時常常作這樣的分析,就是業(yè)界、社會公眾和觀眾認為我們的創(chuàng)作會往哪個方向去,我們就往相反的方向走。這種出其不意很過癮,游戲感十足。
從《金沙》《蝶》《三毛流浪記》《鋼的琴》《王二的長征》到《聶小倩與寧采臣》,我們創(chuàng)作的音樂劇在題材、形式、風格的變化中陸續(xù)出臺,平均不到兩年一部。我們的團隊成了國內(nèi)音樂劇創(chuàng)作的多產(chǎn)團隊,我們就是用變化來展露豐富而強大的能力,來保持我們藝術創(chuàng)作的品位標準的。
現(xiàn)在,我們正在籌備創(chuàng)作下一部音樂劇《虎門銷煙》。與《王二的長征》一樣,這也是一部主旋律音樂劇作品。但不同的是,《王二的長征》可以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神游八極”,可《虎門銷煙》是抵御外來入侵民族戰(zhàn)爭的大事件,創(chuàng)作上一定要奔實了去。
這個戲的主角一定不是禁銷煙的林則徐,而可能是一個煙鬼,這樣有意思。戲的重心也不一定是官員如何下令銷毀鴉片煙的決心,而是怎么銷毀鴉片煙,想各種具體的辦法。這部音樂劇絕不能寫成高呼口號舉拳頭的那種!關于林則徐怎么排除萬難頂著壓力去銷煙,各種史料和文學藝術作品已經(jīng)講過很多了,但從操作層面上去描述虎門銷煙事件的過去還沒有。
用喜劇的感覺手法反映一個大歷史觀的事件,從這樣的角度去寫虎門銷煙,不僅有意思,而且有氣質(zhì)。當然,這個文學氣質(zhì)一定會影響音樂氣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