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啟祥
(山東大學 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濟南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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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述黃勇對自由主義
—社群主義之爭的超越
黃啟祥
(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濟南250100)
【摘要】善與公正的問題是當代西方自由主義—社群主義爭論的核心問題,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的適當關(guān)系則是這個爭論中的一個重要議題。一般說來,自由主義者認為政治公正優(yōu)先于宗教之善,社群主義者認為宗教之善優(yōu)先于政治公正。以羅蒂為代表的自由主義者和以泰勒為代表的社群主義者相互運用對方的見解來修正自己的觀點,形成了兩種比較典型的折中立場。黃勇以宗教多元的社會為背景審視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在這個議題上各自的觀點,并通過考察以羅蒂為代表的溫和自由主義與以泰勒為代表的溫和社群主義,透視雙方的中間形態(tài)對彼此觀點的相互借鑒與調(diào)和,由此歸納出社群主義的自由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社群主義。黃勇認為,泰勒的自由主義的社群主義與羅蒂的社群主義的自由主義對于調(diào)和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都有重要貢獻,但是它們?nèi)匀粵]有擺脫自由主義—社群主義之爭的基本僵局,宗教多元的社會中宗教的善觀念與政治的公正觀念間的適當關(guān)系問題仍然有待解答,同時他認為問題的答案已經(jīng)潛藏于他們以及其他一些自由主義者和社群主義者所共有的學說之中,這就是反思平衡觀念。在此基礎(chǔ)上,黃勇提出了一個由四種不同坐標組成的多重反思平衡模式,來代替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在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之間關(guān)系上的觀點,這是超越自由主義—社群主義僵局的一大進步。不過,黃勇也意識到,這一理論上的推進還不足以在現(xiàn)實中使具有不同宗教世界觀的成員共有與這些世界觀處于反思平衡中的政治原則。此外,這種多重反思平衡的前提預設(shè)和邏輯結(jié)論尚有進一步探討的余地。
【關(guān)鍵詞】多重反思平衡自由主義社群主義宗教之善政治公正
當代西方自由主義—社群主義的爭論已成為國內(nèi)政治哲學研究的一個熱點,但是著名華人學者黃勇教授在這個領(lǐng)域的貢獻卻鮮有人提及。為了推進對這一領(lǐng)域的研究,有必要對他的學說做一討論。黃勇在這方面的論述集中于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的關(guān)系問題。
善與公正的問題是當代西方自由主義—社群主義爭論的核心問題,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的關(guān)系則是這個爭論中的一個重要議題。這個議題之所以產(chǎn)生,用黃勇的話說,乃是因為宗教的善觀念與政治的公正觀念間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為大不相同的性質(zhì)。一方面,任何一個次序良好的社會都要有適用于整個社會的法律與公共政策體系,而合乎道德的法律與公共政策應當建基于社會所有成員共有的政治公正觀念之上;另一方面,這些應具有共同政治公正觀念的社會成員往往具有不同的有時甚至是相互沖突的宗教的善觀念。*Yong Huang, Religious Goodness and Political Rightness: Beyond the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Harrisburg: Trinity Press International, 2001) 27.問題就是,多元的宗教之善觀念如何與單一的普遍的政治公正觀念達成一致?黃勇對這個問題的闡述本身隱含著他看待這個問題的角度。
一、 審視自由主義—社群主義之爭的視角:宗教多元社會中的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
黃勇通過宗教多元的社會這個更具現(xiàn)實性也更能顯示洞察力的視角來考察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的關(guān)系問題。在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的關(guān)系問題上,自由主義的出發(fā)點是政治公正觀念。自由主義者認為,要在公民間達成一致的政治公正觀念,必須找到一個不受制于任何個別的宗教之善觀念的共同政治立場。由此,在一個宗教多元的社會中,我們就不能基于任何一種個別的宗教之善而必須超越它們來達到普遍的公正觀念,并以這個超越的普遍公正觀念為標準來衡量那些具體宗教的善觀念是否為公共政治生活所允許。這就是公正對善的優(yōu)先性。根據(jù)黃勇的描述,這種公正對善的優(yōu)先性觀念有兩個基本含義:“特殊含義即政治的公正觀念可為被允許的宗教的與形而上學的善觀念設(shè)置界限;一般含義即政治的公正觀念并不依賴這些善觀念中的任何一個?!?Yong Huang, Religious Goodness and Political Rightness: Beyond the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33.
羅爾斯(John Rawls)的《正義論》是這一立場的典型表述。他說:“在作為公平的正義中,公正對于善的優(yōu)先性成為正義概念的核心特征?!?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31-32.羅爾斯認為,在這個問題上人們潛在地同意“使他們的善觀念與正義原則的要求相符合,或者至少不推行直接違背那些正義原則的主張?!瓌t,因此正義原則……在‘什么是一個人的合理的善觀念’問題上具有制約作用”。*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31.在羅爾斯看來,政治自由主義者的任務是找到某個觀點,它超越具體的背景和條件,因而不為它們所扭曲,由此可在自由、平等的人們之間達成公平的共識。*John Rawls, Political Liberalis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3) 23.他認為這樣一種觀點來自于具有無知之幕特征的原初狀態(tài)。處于原初狀態(tài)的人擔負著為社會選擇正義原則的重任,他們必須超越因自身環(huán)境所可能具有的具體偏見。由于原初狀態(tài)是一個純粹的正義程序,它所產(chǎn)生的實質(zhì)性的正義原則必定對每個人都是正義的或公平的,以此為基礎(chǔ)而制定的法律與公共政策也是最為公正的。*John Rawls, Political Liberalism, 73.
黃勇把自由主義的這種立場稱為橫向超越論:超越人們的個別視角(包括宗教視角),而走向一種可據(jù)之設(shè)想一個正義社會的普遍立場。他認為,在一個宗教多元的社會中,正義原則不應偏向其中的任何一個善觀念,但是他同時指出那些被自由主義者如羅爾斯所理想化的原則,絕非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是中性的和超然的,而是帶有武斷的性質(zhì)。羅爾斯的觀點受到許多類似的批評??电晁?Paul F Campos)說:“羅爾斯簡單地宣布某個觀點是‘合理的’,然后就宣判相反的觀點不僅是錯誤的而且是違反理性的。‘合理的’這個詞在羅爾斯的理論中所履行的功能就像‘上帝’一詞在獨斷的宗教論證中所履行的功能一樣?!?Paul F Campos, “Secular Fundamentalism,” Columbia Law Review 94 (1994): 1816.威廉·伽斯東(William Galston)也批評說:“中立主義的自由主義,其主旨是為完全合乎社會正義的不同生活方式提供最大可能的包容性,但是結(jié)果卻變得頗具偏見和傾向性?!?William Galston, Liberal Purposes: Goods, Virtues, and Diversity in the Liberal Stat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290.
自由主義的這種觀點也受到社群主義的批評。社群主義認為,自由主義想通過找到一個絕對中立的立場或超越的原點,以實現(xiàn)普遍的政治公正,這種設(shè)想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麥金太爾(Alasdair MacIntyre)說,政治公正是一種美德,而“人的善的生活概念先于美德概念”。*Alasdair MacIntyre, After Virtue (Notre Dame: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84) 184.“政治團體要擁有充分確定的建立在理性基礎(chǔ)之上的共同道德規(guī)則,一個必要的前提是共同擁有理性可以證明的人之善觀念。而且……就道德規(guī)則在這樣一個團體的公共生活中的作用而言,對這共有的人之善觀念的尊重和忠誠必將在這團體的生活中被制度化?!?Alasdair MacIntyre, “The Privatization of Good: An Inaugural Lecture.” The Review of Politics 52 (1990): 351.“正義要求什么,取決于在先的關(guān)于正義本質(zhì)的理性共識,而對于正義本質(zhì)的理性探究又取決于更在先的關(guān)于善的本質(zhì)的共識,而更基本的是取決于用以定義和解釋善的那些背景信念。”*Alasdair MacIntyre, “Community, Law, and the Idiom and Rhetoric of Rights,” Listening: Journal of Religion and Culture 26 (1991): 100.他認為,“我們只能根據(jù)善發(fā)出的光來理解公正。對于每一物種的成員來說,善是他們作為這個物種的成員為達到各自的完善而追求的目的”,公正行為和公正政策所需要的原則雖然是實現(xiàn)這種善所必需的,但它們的內(nèi)容,“它們的普遍性品格及其權(quán)威都來自這個目的。我們只是為了這個目的才需要服從這樣的原則”。*Alasdair MacIntyre, “The Privatization of Good,” 344.
黃勇把以麥金太爾的這種學說為代表的社群主義稱為縱向超越論:超越人們表面上的看法(包括政治上的看法),而走向一種可據(jù)之認識終極實在的形而上學立場。他認為,社群主義從社會共有的宗教之善觀念出發(fā)來理解它所隱含的政治公正觀念,這種主張存在著很大困難,因為“人們擁有共同的宗教之善觀念的社會常常不是(在宗教多元的社會中,從來都不是)政治社會而只是它的一部分”。*Yong Huang, Religious Goodness and Political Rightness: Beyond the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2-3.這就是說,在宗教多元的社會中人們幾乎不可能擁有共同的宗教之善觀念。社群主義強調(diào)政治社會的每一個視角都受制于社會中的某個具體社群,但是法律與公共政策如果對所有社群都公平,就不能只根據(jù)其中任何一個具體社群的立場來制定。如何解決這兩者之間的矛盾?社群主義在這個問題上出現(xiàn)了宗派主義和極權(quán)主義兩種立場。宗派主義認為應使大的國家采取單一的宗教之善觀念,或者把它分成小規(guī)模的各自具有共同的善觀念的政治團體。例如,麥金太爾就認為具有社群主義理想的政治團體必須是像希臘城邦那樣的小社會,其中每個社會都有其共同的善觀念以及相應的公正觀念。邁克爾·桑德爾(Michael Sandel)也同聲相應:“人們對社群的向往已不能通過把國家描述為家庭或居住區(qū)來滿足了?!瓏姨罅耍荒芫S持最低限度的共識,它太遼遠了,只能允許社會成員的偶爾參與?!?Michael Sandel, “Democrats and Community: A Public Philosophy for American Liberalism,” New Republic 198 (1998): 22.這種懷古的幼稚設(shè)想當然無助于解決現(xiàn)實社會政治的問題。持極權(quán)主義立場的豪爾沃斯(Stanley Hauerwas)認為,社群主義的善對公正的優(yōu)先性之唯一恰當?shù)谋硎霰囟ㄊ亲诮痰?,更明確地說是基督教的。正義要通過德性來定義,德性要通過共同的善來定義,但“共同的善要通過基督來定義”。*Stanley Hauerwas and Michael Baxter, C.S.C., “The Kingship of Christ: Why Freedom of ‘Belief’ Is Not Enough.” DePaul Law Review 42 (1992): 121.基督教“教會是我們文化中全球性的、超國界的、超文化的政治實體”。*Stanley Hauerwas and William H. Willimon, Resident Aliens: A Provocative Christian Assessment of Culture and Ministry for People Who Know That Something is Wrong (Nashville, Tenn.: Abingdon Press, 1989) 42.根據(jù)豪爾沃斯的看法,作為人類共同體的政治團體必須是基督教的共同體。這樣一種武斷的偏見如何能為宗教和文化多元的社會提供普遍的正義原則?它顯然無法提出有說服力的理由,也不符合人類歷史和現(xiàn)實的事實。
二、 理解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中間立場的獨特方式:自由主義的社群主義與社群主義的自由主義
我們在宗教的善觀念與政治的公正觀念問題上看到了兩種對立的觀點:自由主義主張公正優(yōu)先于善,社群主義主張善優(yōu)先于公正。對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的這樣一個描述,如黃勇所言,只是刻畫了它們較有影響但很極端的形式。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還有許多中間立場,對它們的理解,有助于尋求打破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僵局的出路。
羅蒂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他認為政治的公正觀念不能依賴任何宗教的善觀念,這是他作為自由主義者的基本立場。但是他又與羅爾斯不同,他認為,政治的公正觀念不能通過超越每一個人的具體立場的某個原點來達成,我們所具有的任何政治觀念,都來自我們的特殊視角。這又像社群主義者的主張,黃勇把這種立場稱為社群主義的自由主義。
羅蒂在反思自由主義觀點的同時也批評社群主義。他說一個社群的形成,不是由于所有成員都承認一個超越所有個人的善觀念,而是因為每個人都愿意把社群看成“我們的社群”。在羅蒂看來:“‘我們的社群’只意味著‘我們這類人’?!?Richard Rorty, Contingence, Irony, and Solidarity (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190.他把社群的聯(lián)合看作“我們的擴展”,也就是把他人納入我們之中,但這種納入并非讓他人皈依我們,也不依賴某個超越雙方的前提,而是“把他人看成‘我們中的一員’而不是‘他們’這樣一個過程,這是對陌生人的身份的具體描述,也是對我們自身的身份的重新描述”。*Richard Rorty, Contingence, Irony, and Solidarity, xvi.這也就是在“他們的共同信念、愿望與我們自己的共同信念和愿望之間”發(fā)現(xiàn)和形成足夠的重疊區(qū)域,以此實現(xiàn)聯(lián)合。*Richard Rorty, Objectivity Relativism and Truth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213.這就是反思平衡。
黃勇認為,羅蒂對自由主義的橫向超越論和社群主義的縱向超越論所進行的語境化批判是富有啟發(fā)性的,他本可以邏輯地引出這樣一種觀點,即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是相互影響的,不應將一方對另一方的優(yōu)先性固定化。但是羅蒂并沒有進一步提出這個觀點,而是主張他所謂的“杰斐遜折中”,即政治與宗教的分離。黃勇還認為羅蒂的反思平衡是十分重要的觀念。這個觀念并不與羅蒂的其他觀點相抵觸,但是羅蒂的政教分離立場使他為“為這個觀念設(shè)置了不必要的界限,使之只在我們信念系統(tǒng)的公共部分與私人部分之各自的內(nèi)部起作用”。*Yong Huang, Religious Goodness and Political Rightness: Beyond the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146.黃勇認為應當將反思平衡觀念也應用于信念的這兩個部分之間的關(guān)系上。
查爾斯·泰勒是一個社群主義者,他認為政治的公正觀念必須根據(jù)宗教的或形而上學的善觀念來闡明,這是他作為社群主義者的基本態(tài)度。但是他又認為對善進行本體論的闡明應該獨立于特定的宗教或文化的善觀念,并且肯定一種超越所有宗教與文化的具體善觀念的普遍公正道德,這又使他看起來像一位自由主義者。黃勇把這種立場稱為自由主義的社群主義。
泰勒雖然堅持任何正義或道德都需要論證,但是他認為社群主義的論證是有問題的。他不贊同麥金太爾的觀點,即不存在超越具體的宗教的或文化的道德標準,他批評社群主義的道德的定義“與生活的某種特定形式過于密切。它缺乏關(guān)鍵性的固定點,因而也缺乏普遍性”。*Charles Taylor, “Justice after Virtue,” eds. John Horton and Susan Mendus After MacIntyre: 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the Work of Alasdair MacIntyre, (Notre Dame: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94) 26.泰勒認為自由主義所提出的超越所有具體道德準則的途徑更具合理性,因為自由主義認為“理性應當盡可能地從我們固有的信念和理解中解脫出來”*Charles Taylor, Philosophical Argument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59.,用獨立的標準來“盡可能充分而又負責任地審查和評估這些信念和理解”*Charles Taylor, Philosophical Arguments, 40.,自由主義的道德“能夠站在我們所有的集體實踐以及承載它們的組織之外并加以質(zhì)疑”。*Charles Taylor, “Justice after Virtue,” 31.如果沒有自由主義的這種普遍立場,我們便難以在道德上進步,甚至難以對道德進行評價。泰勒認為自由主義在這一點上優(yōu)于社群主義。但是,他同時認為自由主義的這種外在的、中立的和超越的道德判斷也存在問題:“一旦我們將我們固有的理解中性化,最最重要的道德論證領(lǐng)域就變得封閉而又模糊了。我們完全看不到理性的闡明功能?!?Charles Taylor, Philosophical Arguments, 59-60.簡言之,泰勒認為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都具有合理性,也都存在著理論上的缺陷。
黃勇認為,泰勒的社群主義所吸取的自由主義的最重要觀點是:必須有一個普遍的政治公正觀念,它對文化上、種族上和宗教上多元的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不過,泰勒認為這樣一個普遍的政治公正觀念既不能來自外在的觀點,也不能像自由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獨立于善的本體論闡明。它必須來自一種既超越所有地域性的社群又內(nèi)在于人性自身的觀點,而且它必須根植于同樣普遍的本體論的善觀念。*Yong Huang, Religious Goodness and Political Rightness: Beyond the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p.103.在黃勇看來,泰勒的基本立場仍然屬于社群主義陣營,他對自由主義觀點的吸收并未超出社群主義設(shè)定的界限。他堅持善對于公正的優(yōu)先性,甚至比其他社群主義者更進一步,認為文化上多元的政治社群的普遍道德原則以及與其相關(guān)的中立性原則本身,都依賴對于普遍的和超文化的善的本體論理解。黃勇認為,泰勒所信奉的這種社群主義的善對公正的優(yōu)先性,損害了他調(diào)和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的努力。他說:“泰勒在我們所討論的宗教之善與政治之公正問題上的最重要貢獻之一是他的內(nèi)在論。這里的內(nèi)在論在我看來是指,我們不能離開‘公正是什么’來決定‘善是什么’;我們也不能離開‘善是什么’來決定‘公正是什么’:善與公正是彼此內(nèi)在的。這樣一種內(nèi)在論意味著它們兩者之間應有一個循環(huán)關(guān)系或反思平衡。然而我們看到,由于泰勒相信社群主義的善對于公正的優(yōu)先性,這就阻礙了這種內(nèi)在論在他的道德理論中充分發(fā)揮作用?!?Ibid, p.96.
黃勇認為,在宗教多元的社會中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間的關(guān)系問題上,社群主義者堅持政治公正觀念不能與包括宗教觀念在內(nèi)的其他觀念分裂開,這是正確的;自由主義者認為適當?shù)恼喂瓌t不能偏袒包括宗教立場在內(nèi)的任何一個立場,這也是正確的??墒巧缛褐髁x者主張,要把宗教多元的政治社群轉(zhuǎn)變成同質(zhì)的宗派主義或者文化帝國主義的社會,則是有問題的;另一方面,自由主義者聲稱為這樣一個社會所必需的普遍的政治公正道德,能夠而且必須通過超越每個社群的宗教之善來達到,同樣是成問題的。在黃勇看來,泰勒對自由主義的批判幫助他重新表述了一個世界性的、但又不帶有帝國主義特征的社群主義的政治社會,羅蒂對社群主義的借鑒則重新表述了一個不超越多元文化立場的自由主義的普遍政治道德。不過,泰勒堅持普遍的政治公正道德必須由同樣普遍的善的本體論來建構(gòu),而羅蒂認為普遍的公正道德必須獨立于善的所有本體論觀念,這都是缺乏說服力的。盡管泰勒的自由主義的社群主義與羅蒂的社群主義的自由主義對于調(diào)和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都有重要貢獻,然而他們?nèi)匀粵]有擺脫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的基本僵局。泰勒仍然堅定地相信社群主義的善對于公正的優(yōu)先性,而羅蒂則堅持自由主義的公正對于善的優(yōu)先性。因此,宗教多元的社會中宗教的善觀念與政治的公正觀念間的適當關(guān)系問題仍然有待解答。同時,黃勇認為問題的答案已經(jīng)潛藏于他們的學說之中,這就是反思平衡觀念。
三、 超越自由主義—社群主義的多重反思平衡觀念
反思平衡學說是始于二十世紀中期的一種構(gòu)建理論和證明理論的方法。納爾遜·古德曼 (Nelson Goodman)首先在歸納邏輯的證明中提出反思平衡思想(他沒有將其稱為反思平衡),此后,這種學說又擴展到道德哲學與政治哲學等領(lǐng)域。反思平衡觀念是泰勒與羅蒂所共有的觀念,也是許多其他自由主義者和社群主義者所接受的觀念,但是這個觀念在他們的著作中只是一個邊緣概念,至少在他們討論宗教之善與政治之公正的關(guān)系時是如此。黃勇認為,這些學者都沒有清楚地認識到或者愿意承認這個復雜觀念所隱含的廣闊的可能性。在他看來,一旦我們清楚地認識并適當?shù)爻姓J它的全部可能性,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間的適當關(guān)系就不是一個優(yōu)先于另一個,而是彼此相互影響、相互支持和相互挑戰(zhàn)的。
黃勇對反思平衡含義的規(guī)定與西方哲學的主流觀點基本一致,不過他在更廣意義上使用這個概念:“除了在一般原則與個別實踐之間的關(guān)系以外,它還可以指一般觀念間的反思平衡和個別觀念間的反思平衡。實際上,它可以指一個信念體系內(nèi)發(fā)生關(guān)系的任何觀念間的反思平衡?!?Yong Huang, Religious Goodness and Political Rightness: Beyond the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152.note.這個觀念有這樣一些基本含義:(1)在構(gòu)建理論和證明理論時,我們總是要讓我們的信念系統(tǒng)保持某種平衡,或者至少消除嚴重的矛盾;(2)為了達到這個平衡,我們不是先確定某個阿基米德點,然后根據(jù)它調(diào)整所有其他信念。相反,我們在信念系統(tǒng)的不同部分之間來回考察,并讓它們相互挑戰(zhàn),直到它們能夠相互支持。(3)這樣獲得的平衡只是暫時的,因為新的張力還會出現(xiàn),這或者是因為我們先前沒有認識到體系內(nèi)部某些信念所隱含的一些意義,或者是因為來自外部的挑戰(zhàn)。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又重新開始努力建立新的平衡。這樣一個過程是永遠開放的。*Yong Huang, Religious Goodness and Political Rightness: Beyond the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152. 參見 F. Schroeter, “Reflective Equilibrium and Anti- theory”, Nos, 38.1(2004): 110-134.這顯然是一種反基礎(chǔ)主義的觀點。
黃勇依據(jù)這種反思平衡觀念提出了一個由四種不同坐標組成的多重反思平衡模式,來代替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在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之間關(guān)系上的觀點。
首先,個別的狹義反思平衡與廣義反思平衡。黃勇認為,在一個人的信念體系中宗教之善與政治公共的觀念之間應有一個狹義的反思平衡,在這兩個觀念與其他觀念之間還應有一個廣義的反思平衡,這個狹義的反思平衡只能在尋求這兩個觀念與背景信念之間的廣義反思平衡的過程中才能達到。這些背景信念可能包括一個人的科學觀念、基本常識、心理學觀念、社會學觀念、文學觀念,以及與居于中心的宗教觀念和政治觀念有關(guān)的其他任何觀念。黃勇以此表明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在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的關(guān)系問題上的基本觀點是不合理的。這里對于無論狹義的還是廣義的反思平衡的討論都是發(fā)生于一個人的信念體系之內(nèi)的,因而它們是個別的反思平衡。“個別反思平衡是重要的和必不可少的,但它自身是不完全的,也不足于替代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的觀點。”*Yong Huang, Religious Goodness and Political Rightness: Beyond the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p.163.
其次,個別反思平衡與一般反思平衡。自由主義者和社群主義者關(guān)注的重點不是個人而是包括宗教團體在內(nèi)的公民團體信念體系中的信念如何相互適應,因此黃勇認為,超越個人信念體系內(nèi)的狹義的或廣義的反思平衡,達到不同人的信念體系之間的一般反思平衡,是非常重要的。進一步說,“要保持個人信念體系內(nèi)的反思平衡,我們必須同時保持不同信念體系間的一般反思平衡;同樣,要保持不同信念體系間的一般反思平衡,我們必須同時保持這些信念體系中的每個人的信念體系內(nèi)的個別反思平衡”。*Ibid, p.164.通過個別反思平衡,一個人的宗教之善觀念與政治公正觀念可以彼此協(xié)調(diào)一致,并與自己的其他觀念協(xié)調(diào)一致。通過一般反思平衡,不同人之間可以建立起公共信念體系或一般共識,這種共識或者是宗教之善觀念間的,或者是政治之公正觀念間的,或者是他們的許多背景信念間的。
第三,單一反思平衡與復多反思平衡。黃勇認為,在人們各自的一般反思平衡中,在他們公共的政治公正觀念與他們公共的宗教之善觀念間還應有一個狹義的一般反思平衡,而在這兩個公共信念與人們的公共背景信念間還應有一個廣義的一般反思平衡。如果沒有通過單一的一般反思平衡,在所有成員的政治公正觀念間建立起普遍共有的公共信念體系,這個社會普遍適用的法律與公共政策將缺少道德基礎(chǔ)。可是,如果通過類似的一般反思平衡,在所有成員的宗教之善觀念間建立起同樣的公共信念體系,他們中的許多人必定會被迫放棄他們自己的宗教信念,接受單一的公共宗教信念體系。因此,黃勇認為:“在一個宗教多元的社會中,在人們的政治公正觀念間保持單一的一般反思平衡,與在人們的宗教之善觀念間保持復多的一般反思平衡,換言之,既保持政治團結(jié)又保持宗教多元化,非常重要?!?Yong Huang, Religious Goodness and Political Rightness: Beyond the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pp.174-175.
最后,簡單反思平衡與復雜反思平衡。黃勇看到在前兩個維度與第三個維度之間似乎存在著張力。根據(jù)前兩個維度,在人們的宗教之善觀念與其政治公正觀念間應有一個狹義的反思平衡,而且在這兩個觀念與人們的其他觀念間應有一個廣義的反思平衡,這兩個平衡既存在于個人的層面也存在于一般的(公共的)層面。這似乎要求,與一個政治公正觀念相對應,只能有一個宗教之善觀念。這在個人層面上當然不是問題,問題出在一般的或公共的層面上。在宗教多元的社會里,雖然有普遍適用的法律和公共政策,但是人們?nèi)杂写蟛幌嗤淖诮绦拍?。因此黃勇認為,關(guān)于反思平衡的第三個維度,在作為社會強制性法律和公共政策之道德基礎(chǔ)的政治公正觀念間建立單一的一般反思平衡十分重要;而在作為公共與私人生活之源泉的人們的宗教之善觀念間建立復多的一般反思平衡同樣重要。為此,黃勇提出了第四個維度的反思平衡即簡單的和復雜的反思平衡,并相信它適于解決宗教之善與政治之公正的問題。前面所討論的反思平衡都是簡單的,“這是因為我們認為宗教信念與政治信念之間的通道,以及這兩個信念與其他背景信念之間的通道,只能是一一對應的”,但是黃勇認為反思平衡并不必然是簡單的,“在一個公共的政治公正觀念與許多公共的宗教之善觀念之間也可能存在狹義的復雜反思平衡,在這兩個公共信念與許多公共的背景信念之間也可能存在廣義的復雜反思平衡”。*Ibid, pp.186-187.
黃勇認為,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之間關(guān)系的復雜性,無論在歷史上還是在現(xiàn)實中都是事實。正是基于這個前提,他的多重反思平衡觀念在超越自由主義—社群主義的僵局方面邁出了一大步。他說,一方面,如果宗教世界觀相同的人們可以具有很不相同的卻都與這世界觀相融貫的政治主張,那么社群主義者想通過提供一個對于終極實在的單一的宗教的或形而上學的理解來消除政治分裂的做法就顯得過于簡單了。即使每個人都相信這同一個宗教世界觀,他們也不會自動地在政治事務上達成一致。另一方面,如果宗教世界觀不同的人能夠達成政治上的一致,自由主義者擔心把宗教信念引入政治論題將使政治共識變得不可能,也就沒有什么道理了。*Ibid, pp.191-192.黃勇也意識到,超越自由主義—社群主義僵局的這一大步還不足以使我們?yōu)檫@樣一個社會提出一種方案,即在一個多元的社會中,具有不同宗教世界觀的成員共有與這不同的世界觀處于反思平衡的政治原則。
如何通過反思平衡,讓持有不同宗教世界觀的人們在所有個別政治議題上達成這樣一種政治共識?黃勇認為這并不存在某個現(xiàn)成的固定方法,毋寧說它本身是多元的和開放的。我們尋求、保持和再造信念體系間的一般反思平衡之過程,與我們尋求、保持和再造個別反思平衡之過程是一樣的。當擁有不同信念體系的人們彼此相互作用時,他們常常感到要被迫在他們的信念體系中放棄他們以前所珍視的一些信念,而將以前看起來奇怪的一些信念接納到自己信念體系中來。實際上,正是在這個重新形成其信念和重構(gòu)其信念體系的過程中,每個人信念體系內(nèi)的反思平衡才得以保持。正是在這同一個過程中,人們所期望的公共政治信念體系才可能得以保持?!爱斎?,我們也許認為這仍然只是一種可能性?!?Ibid, p.192.盡管如此,它仍然要求我們以巨大的努力來實現(xiàn)它,或者至少是接近它?!耙虼耍瑸槌P碌亩嘀胤此计胶狻窃絹碓胶?、越來越公正的社會的基礎(chǔ)——而努力便成為我們的一項經(jīng)常性工作?!?Ibid, p.199.
從理論上看,多重反思平衡觀念跳出了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的困境,在這個意義上,它對宗教之善與政治公正之間關(guān)系問題的解決確實超越了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之爭。毫無疑問,這是理論上的一大推進。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種理想化的學說在實踐上的宣言也同樣有效,相反還存在著難以回避的困難。一方面,誠如黃勇所言,我們尚不清楚通過何種具體有效的工具、路徑和程序,才能在政治公正觀念間建立單一的一般反思平衡和在作為公共與私人生活之源泉的人們的宗教之善觀念間建立復多的一般反思平衡。另一方面,在一個宗教多元的社會中,通過多重反思平衡達到普遍政治原則,并由此建設(shè)一個美好的社會,這只是多重反思平衡觀念在實踐中的一種可能性而不是唯一的可能性。追求這些反思平衡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也可能不像想象的那么美好,甚至可能相反。古希臘的蘇格拉底被判處死刑就是對話政治的結(jié)果,現(xiàn)代的希特勒也是通過民主選舉上臺的。追求反思平衡可能導致的另一個后果是宗教多元社會的解體或崩潰,前蘇聯(lián)、前南斯拉夫和前捷克斯洛伐克的解體都是例證。多重反思平衡是為了更好地維護和建設(shè)宗教多元的社會,為此,它必須堅守這個社會賴以存在的基本原則和共同價值觀,尤其是不能挑戰(zhàn)這個社會的統(tǒng)一與完整,否則,它就可能演變成自殺式的結(jié)局,成為多元社會的滅頂之災。所以,多重反思平衡的無前提預設(shè)的假定仍需要我們重新審視。它的結(jié)論,即對于一個宗教多元的社會來說,這種多重反思平衡是“越來越好、越來越公正的社會的基礎(chǔ)”,也有待進一步論證。當然,這并不僅僅是多重反思平衡觀念特有的困難,也是西方的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共同面臨的問題。
[責任編輯曉誠]
On Yong Huang’s Ideas Beyond the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HUANG Qi-xiang
(SchoolofPhilosophyandSociology,Shandong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
Abstract:The question of the good and the right is central to the contemporary liberal-communitarian debate, and the proper relationship between religious goodness and political rightness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topics of the debate. Generally speaking, for liberals, political rightness is prior to religious goodness, while for communitarians, religious goodness is prior to political rightness. Liberals like Richard Rorty and communitarians like Charles Taylor have tried to revise their own position by integrating the insights of the other, and proposed the two typical middle ways. Yong Huang explores the question in the context of the religiously plural society, examining the main ideas of liberalism and communitarianism, considering carefully Rorty’s communitarian revision of liberalism and Taylor’s liberal revision of communitarianism, and concluding that while Richard Rorty’s communitarian liberalism and Charles Taylor’s liberal communitarianism have made great contributions in conciliating liberalism and communitarianism, they are still caught in the fundamental standoff between liberalism and communitarianism. Thus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he proper relationship between religious ideas of the good and political ideas of the right in a religiously plural society remains to be answered. On the other hand, Yong Huang finds that the answer can be reached by making full of use the idea of reflective equilibrium shared by both of them and many other liberals and communitarians. He suggested the idea of multiple reflective equilibria of religious goodness and political rightness as an alternative to the liberal and communitarian dichotomy between the good and the right. This is a significant progress in theory. Nevertheless, Yong Huang senses that the progress is not a sufficient one toward the proposal for a society whose members agree on political principles which are kept in reflective equilibria with their different religious worldviews in a religiously plural society. Furthermore, some premise and conclusion of the idea of multiple reflective equilibria are still open to discussion.
Key words:the idea of multiple reflective equilibria; liberalism; communitarianism; religious goodness, political rightness
[作者簡介]黃啟祥,哲學博士,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暨中國詮釋學研究中心副教授。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比較視閾下中國經(jīng)典詮釋傳統(tǒng)現(xiàn)代化路徑研究”(項目批準號:14AZD092)與山東大學自主創(chuàng)新基金青年團隊項目“經(jīng)典詮釋與哲學創(chuàng)新”(項目批準號:IFY121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