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兄弟們多,當(dāng)時條件又艱難,吃的穿的都得從母親的手里過,確實是很忙很累很苦又很難,饒是這樣,往往還難以周全。外婆心疼母親,也牽掛我們這一幫外孫,時常拄著拐杖,挽著一個大包袱,挪著一雙小腳,步行十余里路,來為母親分憂解難。
我們因外婆的到來而歡天喜地。首先,外婆用黑頭巾扎起來的大包袱里,一般都會帶著一些諸如油餅子、麻花子、果果子等可即時享用的美食。這些東西,我們一般是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外婆家靠著東山,雖然也是一樣的靠天吃飯,但畢竟土地面積大,收獲就會多些,生活條件相對比較好些。人們還特意給外婆村子里的好生活編了句順口溜:“紅城子,頓頓吃的油餅子”,就是夸張性地證明。其次,外婆的包袱里除了吃食之外,大部分是各種質(zhì)地顏色的布料或碎布片。有了這些東西,我們的破衣爛衫就能及時得到縫補,不再露肉丟丑,或者可以盡快換上一雙新鞋或一件新衣服。其三,外婆是個廚子,曾經(jīng)十里八鄉(xiāng)到處被人請去做酒席。上了年紀(jì)后,酒席是做不動了,但手藝不會老。外婆會變著法兒將粗茶淡飯做得更加香甜可口,豈不是我們的口福?這里還有一件讓我記憶猶新的事情,那是一個夏天,我已經(jīng)是一名初中生了,從村頭的機井上往回?fù)?dān)水。外面光線強烈,進了廚房光線昏暗,水缸又在門背后,我提起水桶往缸里倒水,聽著聲音不對趕緊住手,壞事已經(jīng)干下了,我把半桶水倒進了面缸里。母親要生氣,外婆搶先說,看來娃娃想吃好的了,我給你們做。外婆用缸里的水和成稀面,加上雞蛋蔥花,烙了好多雞蛋攤餅子,一家人吃得那叫一個香啊。是不是有一點“塞翁失馬,焉知非?!钡囊馕对诶锩??
外婆白天幫著母親縫縫補補、張羅茶飯,晚上歇緩下來給我講古今(民間故事)聽。外婆自然不會講什么“司馬光砸缸”之類的故事,大都是神呀鬼呀的,篇幅簡短而又陰森恐怖,我是越聽越怕越怕越聽,母親就埋怨我睡覺擠得很。外婆講過的古今很多,那時候我年齡太小,大略記得的并不多。
外婆說,一段時間,總聽到她家屋子里的東北角有像蜂鳴一般的嗡嗡聲,聲音很微弱,不留意注意不到;但也很真切,仔細(xì)聽就會聽得到,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很清晰了。外婆就在那個角落里找,沒有發(fā)現(xiàn)啥不對。再細(xì)聽細(xì)找,目標(biāo)便被確定為擺放在那里的木柜里。這個木柜體量龐大、油漆斑駁,過春節(jié)到外婆家去拜年,核桃、花生、糖就是從那里面拿出來的。外婆說,她把柜門打開,發(fā)現(xiàn)嗡嗡聲是從放在柜角的一個罐罐子里面發(fā)出來的,那里面插著不知哪年貼剩下的兩幅門神,再也沒有啥。外婆疑心是這門神在做怪,就拿了香表,到門外燒著送了。果然,嗡嗡聲從此消失。外婆說,畫兒放得年代不敢長久,長久了就會出神弄怪。好在我家沒有年代久遠(yuǎn)的畫兒,但再到外婆家,我不得不對那柜子另眼相看、敬而遠(yuǎn)之了。
外婆說,有一家人,每天都出去勞動,大門從外鎖上,把狗圈在院子里看門。可后來,這家人發(fā)現(xiàn)放在廚房蒸籠里的饃饃每天總是莫名其妙地少幾個,難道是人偷了?人偷的話為啥不一次多偷些,偏要擔(dān)著風(fēng)險天天來偷呢?這天,把饃饃數(shù)量數(shù)準(zhǔn)確,廚房門扣好,一家人又出去干活,男主人半路折回來,躲在隱蔽處查看。怪事發(fā)生了,就見他家里的狗伸伸懶腰爬起來,走到大門口望了望,好像在確定外面有沒有人。而后,到了廚房門口,立起身子來,用前爪子打開門扣,進去了。男主人驚得目瞪口呆,不能出聲氣,悄悄地爬在那里繼續(xù)觀望。過了一會兒,狗從廚房里出來,又人立而起,拉著把門扣上,然后心滿意足地爬在院子里睡覺。等家里人都從地里回來,男主人把情況說給家人聽,進廚房里去,蒸籠蓋得好好的,可打開來一數(shù),饃饃果然又少了。證據(jù)很確鑿,家人再不敢拖延,就把狗勒死了。我家也養(yǎng)狗,除了一回我端著飯碗邊走邊吃,踩到伏臥在院子里的狗肚子上,被狠狠咬了一口外,從來也沒有發(fā)生過這么智慧的行為,倒也不用擔(dān)心。
外婆說,她們莊里的一個婦人死的前幾天,在院子背后園子里尿尿,看見莊里出車禍死了的小伙子在園子里看著她笑。婦人又驚又怕又羞,驚惶失措回了家。隔了幾天,到河邊去洗衣服,那個小伙子又出現(xiàn)在水里,叫她,這婦人就撲進河里淹死了。這個古今我沒有太多害怕,聽了那么多古今,其中很多就是“鬼拉人”的,習(xí)以為常了。
外婆說,有兩口子黑了睡覺,夏天天氣熱,男人睡得糊里糊涂,把胳膊伸出被窩去,接觸到了冰涼、滑膩的東西,人就驚醒了,黑燈瞎火地感覺有什么東西哧溜溜地溜下炕去了,等點上燈什么都看不見了。天亮了,兩口子就在屋里找,找來找去就在胡墼砌成的“桌子”后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粗的洞,洞口油光亮滑,分明有東西時常出入,兩口子驚恐萬狀。這天夜里不敢睡,男人拿了一把馬刀,女人準(zhǔn)備好火柴隨時點燈。夜深人靜的時候,“簌簌簌”,聽見有東西在移動,婦人擦火點燈,昏暗中看見一條胳膊來粗、三四米長的大長蟲(蛇),扭動著身軀倉皇要逃,男人手起刀落,把長蟲一刀兩斷,長蟲抽搐翻滾幾下,不動了。兩口子大汗淋漓,驚魂未定。過了兩天,女人無緣無故死了,男人痛哭流涕地把女人埋了。再過了幾天,男人也忽然無疾而終了。外婆說,長蟲都帶著仙氣,那么大的長蟲,已經(jīng)很有道行了,怎么能殺呢?就是小長蟲,也要恭恭敬敬地送走才行。謝天謝地,老家那里很少“蛇出沒”,從小到大,我也僅見過一次而已,也還是條只有二三尺長、大拇指粗細(xì)的小蛇。
外婆說,有一個婦人老是感覺頭腦昏沉、啥都記不住。有一天,這個婦人燒火做飯,剛?cè)M去一把柴禾,風(fēng)匣一拉,煙火從灶膛里噴涌出來,婦人怕把頭發(fā)燎了,身子趕緊往后傾,這一傾不要緊,坐著的凳子栽倒了,婦人摔了個背仰子,頭磕在地上,”咔嚓“一聲,破成了兩半,頭里面再啥都沒有,就是一大疙瘩毛蚰蜒四處亂跑。這個古今聽得我毛骨悚然,從此我再也不敢靠著墻睡覺了,老屋子的土墻上,晚上可確實會時不時趴著土黃色、長滿了長腿的毛蚰蜒。
外婆說,有一家娶了個新媳婦,結(jié)婚幾天后,男人出去干活去了,每天晚上一個人睡。半夜里進來個男人,頭上長著兩條又長又柔軟的觸角,和新媳婦睡下了。過了這樣的幾夜,有一天晚上,這個男人領(lǐng)著新媳婦去他的家里轉(zhuǎn)。就見很多的碎女子娃娃,頭上也長著那樣的觸角,熱情地給新媳婦端茶遞水,笑盈盈地瞅新媳婦的俊模樣。過了一段時間,公婆看著新媳婦原本紅潤的面龐變得越來越面黃肌瘦起來,就問是哪里不舒服,媳婦子勾著頭一言不發(fā)。老兩口問不出個所以然,急得沒辦法,就跑著去給親家說了。娘家媽來詢問女兒,女兒才吞吞吐吐道出了實情。老人們大吃一驚,趕緊去找法師。法師來看了,說是妖氣纏身,出了個法子:叫新媳婦晚上睡覺時,在身邊放上個針線疙瘩,若那人再來,走的時候把穿著線的針扎到他的衣服上就行了。新媳婦依法照辦。第二天,一幫人就順著線走,線從大門里出去,鉆進門外堆著的一大堆瓦摞里面去了。法師叫來很多人,在瓦摞的周圍貼上畫符、堆上柴禾,準(zhǔn)備好火把,然后開始一層層往下揭瓦。瓦揭完了,水落石出,下面一條一尺多長的大蜈蚣身上扎著針,幾寸長的小蜈蚣不計其數(shù)、滿地亂攘攘地跑,遇到法師的畫符,被蜇了一般返回,根本跑不出圈子去。眾人見狀刻不容緩,一起動手將柴禾點起來,熊熊烈火中,慘叫聲不斷。蜈蚣被禳治后,新媳婦又一天天恢復(fù)了健康。我家門前也有一堆磚瓦,下面也有毛蛐蜒、鞋底板、土蝎子出入,平時就不愿靠近,聽了外婆的這個古今,是徹底望而生畏了。
等我長大些,自然不會再愛聽外婆“嘮叨”?;叵肫鹜馄胖v過的古今,就給外婆暗地里送了個綽號“迷信罐罐”。因為我覺得外婆杜撰的古今,全是用神呀鬼呀地來嚇唬人,除了讓我到現(xiàn)在為止說話辦事總是謹(jǐn)小慎微外,似乎就沒有一點正面意義。而且細(xì)一推敲,根本就站不住腳。比如說,那個婦人被村里出車禍死了的小伙子叫下水去淹死了,沒有人在旁邊,又是怎么知道當(dāng)時的情景呢?一個人頭里面全都是毛蛐蜒了,別說記不住東西,竟然還能活著燒火做飯等等。
現(xiàn)在,當(dāng)我想問為什么要編造這種古今的時候,外婆卻早已過世了。實際上,在我從書本上所看過的民間故事中,鬼怪的故事占據(jù)著很大篇章。那么,這些口耳相傳并被收集、編纂、出版的故事的創(chuàng)作者、傳播者的本意又是什么呢?我想,人類對宇宙的無知、對大自然神奇力量的恐懼、對萬千生命的敬畏和深感人自身脆弱不堪,可能是其初衷的一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