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一座監(jiān)獄
——致梵高
孤獨是一座監(jiān)獄,只適合囚禁更多的孤獨
瘋?cè)嗽汉芏?,梵高只有一個
他活著,畫只配糊巴黎的雞窩
換不來面包,他就吃顏料
買不起禮物,他割下自己的耳朵
送給他深愛的那個妓女
他沒有孩子,就把世界上所有的向日葵
都領(lǐng)養(yǎng)成自己的孩子
他布道的嗓音憂傷
他叼煙斗的姿勢很酷
他用草帽檐上的燭光點亮星空
他把苦難涂抹得那么亮麗溫暖
他讓烏鴉守望麥田,他最后殺掉自己
只為祭祀太陽
他不屬于巴黎和倫敦,也不屬于津德爾特
這個可憐的家伙,他走得那么倉促
來不及帶走他的畫筆,他的苦難
倉促到,好像從來就不曾活過
暮色里
公交車上,地鐵里
站牌下——
到處都擠滿了
急著往回趕的人
公交車上,地鐵里
站牌下——
到處都擠滿了
急著趕回去卸妝的人
夜行車
火車快得像逃跑,這個壞家伙
快得讓人來不及比喻和抒情
村莊一閃而過,小鎮(zhèn)一閃而過
它們的區(qū)別僅在于幾粒清冷的燈光
和連成一片的燈火
樹木一閃而過,河流和橋梁一閃而過
這些大地上相對永恒的事物
只是此時視覺中的短暫一瞥
一些景物被拋棄被拉長
被扭曲被裁剪被拼接
靈魂的快鏡頭,出自兩列火車
交錯而過的瞬間效果
貼在對面車窗玻璃上的
另一雙窺視的眼睛
成為黑暗里最隱秘的細(xì)節(jié)
時光一段一段,記憶一截一截
只有夜色和陰影是甩不掉的
它們無賴般緊相隨
還有那枚老月亮,走得不慌也不忙
一晚上,始終懸在
十五車廂三號窗子的左上方
既沒向后也沒向前,多移動半寸
仿佛這世上的一切,原本就是靜止不動的
乘火車由長春赴北京
此時夜色濃,風(fēng)雪大
風(fēng)雪中的長春大街
走著異國的人,流浪的人
旅途中落寞的人
那回眸一笑的俄羅斯女人
不是阿赫馬托娃
也不是茨維塔耶娃
我懷抱兩三冊舊書籍
腳下吱吱嘎嘎
心中愛恨交加
北國不宜指點江山
也不適合談風(fēng)月
我只是個過客,漫天大風(fēng)雪
贈我好盤纏
而那些散落在路上的碎銀子
已經(jīng)被踩得很臟了,無人去撿拾
一盆燉狗肉,二兩燒刀子
無奈也沒壯起,我這個慫人的膽
小巷里突然晃出的兩個刀疤臉
嚇得我夠嗆
我慌忙豎起領(lǐng)子,緊護(hù)著包
混在進(jìn)站的人群里
手心里攥著,一張去北京的票
夜未眠
一場雨剛過,深夜的街
空無一人。也沒有
隨便出來閑逛的鬼
路燈昏黃,一個影子
漂在水洼里,像一具透明的尸體
一些樹木躲在陰影里嚇唬自己。繼而
成為陰影的一部分。黑暗在加深
夜的網(wǎng)越收越緊,出租車像一頭
疲憊的獸,從遠(yuǎn)處一頭拱過來
又低喘著,跑遠(yuǎn)了
我獨自一人,穿過北洼路幽暗的街角
——準(zhǔn)備去買一包煙
詩人公寓使用手冊
——致下一屆駐校詩人阿毛
窗外有兩棵樹。一棵是毛白楊
另一棵還是毛白楊
這開頭的句式,是魯迅的
請允許我偷懶,在一個
集體煽情的時代,必須
學(xué)會緘默
窗子是17號樓的,樓是首師大的從一單元一層,爬到五層
臺階是要一蹬一蹬上的
鑰匙是開14號門的,練習(xí)久了
黑暗中,也能準(zhǔn)確
無誤地插進(jìn)去
電表和煤氣都是打卡的
里面還殘存著一些光明
和溫暖
冰箱是空空的胃,等著填充
客廳開關(guān)是一顆
被生活蛀壞的牙齒
已咬不動吊燈柔軟的光芒
淋浴是忽冷忽熱的
心情是時好時差的
夜晚多么安靜。安靜中
有些聲響是曖昧的
它來自一張不大不小的木床
它承受了歲月太多的重量
榫孔越來越大,床撐越來越松
翻個身就會吱吱嘎嘎地響
這床上住過李輕松
住過李小洛
兩個長發(fā)的女人啊,如今
一個回了東北,一個回了安康
只留下那么多的青絲
在犄角旮旯隱藏
窗外有兩棵樹。一棵是毛白楊
另一棵還是毛白楊
它們基本長成了我們印象中
楊樹的模樣
不同的是,每一片葉子的背面
都泛著一層銀色的憂傷endprint
它們的枝條
因富于幻想而旁逸斜出
偶爾伸出一只綠色的手掌
輕輕拍打著我的玻璃窗
它們是我最好
最親的鄰居
有啥不明白的就問問它們吧
“嘩啦,嘩啦——”
它們會向你講述一段好時光
小喬傳
建安三年,喬家有女初長成
名曰小喬。藏在深閨,大門不出
二門不進(jìn),不上微信不玩陌陌也不聊Q
那時還沒有照相和視頻技術(shù)
她唯一的畫像,出自吳之之手
不過那已是千年以后的事情
她的美屬于傳說中的那種美
是媒婆嘴中的美,歷代文人筆下的美
諸如“三寸金蓮四寸腰”
“梅花一樹傍幽姿”……
流傳最廣的其實是關(guān)于她對美的癖好
譬如喜歡綠羅裙,喜歡發(fā)髻高繯
喜歡把眉毛修成一抹淡淡的云彩
喜歡惡作劇般地朝井水里丟胭脂
丟著丟著,井水被染成胭脂色
有了胭脂香,丟著丟著
心就變成了一口深井
情竇初開的小喬,用琴弦打水
琴聲比流水更悠長,三國版的簡
用琴聲尋找她的羅徹斯特
不比武招親,不拋繡球,也不上非誠勿擾
她只在琴聲里傾訴和等待,琴聲就是媒婆
她堅信那個聽懂的人,就是她要找的人
最終抱得美人歸的,是精通音律的周公子
這一抱他就再也放不下了
抱著美人和諸葛亮斗法
抱著美人排兵布陣,大英雄周公瑾
讓一場赤壁之戰(zhàn)變得纏綿悱惻,東去的流水里
盡是桃花。后人嘆,一首《銅雀臺賦》
引得江山亂,其實
弄亂的何止是江山,還有人心
他們樂于以訛傳訛。因為在每個男人心里
都裝著一個小喬
在英雄配美人的經(jīng)典愛情模式里
他們都想做一回周瑜
而小喬是不死的,她一直
端坐在江南的一只蝴蝶里彈琴
永遠(yuǎn)停留在建安三年,永遠(yuǎn)都那么美
青瓷賦
青花是她前世之名,零落成泥
也要抱成一團(tuán),愛情的胎身
在世俗的煉獄里焙燒
女媧的泥點幻化成浴火的鳳凰
冷卻下來,一團(tuán)青色火焰
花痕一抹,猶如一個
冰涼眼神,從云端丟下來
靜若處子的青花
那么美,靈魂的釉
披著一身月光的憂傷
一尊凝固的女神,冰肌玉骨
自清涼無汗,讓人屏著氣
不敢靠近,不敢碰觸
守身如玉的瓷,只可遠(yuǎn)觀
不可褻玩焉
只可發(fā)乎情,止乎禮
若是你非要把欲望的爪子伸向她
除了一聲破碎的尖叫
你什么也得不到
吹安全套的孩子
一個跟著一個跑
前面的身子細(xì),后面的瘦且小
同樣臟兮兮的小臉上
洋溢著同樣無邪的笑
他們追逐的同一個目標(biāo)
是隨風(fēng)拍起的一個氣球,乳白色的
大的追上拍一下
小的追上再拍一下
兩張興奮的小臉,綻放成兩朵
向陽的葵花
不遠(yuǎn)處還有一個孩子
在垃圾箱里翻了又撿
在旁邊的臟水溝里
沖了又洗
變戲法一般又很快吹起
一個更大的,朝著前面的孩子
追過去
三個孩子,像三條吐泡泡的魚
在城市的車流和人流里游走
在一處建筑工地的活動板房前
一晃,就不見了
這些來自鄉(xiāng)下的孩子
那么小,他們根本不知道
這種吹起的乳白氣球
準(zhǔn)確的名字叫安全套
更不知道
一個用過的安全套有多臟
他們肯定是錯把
這白色的小袋袋,當(dāng)成了
只有到過年時大人們才會
給他們買的那種氣茄子
槐花白
請饒了我吧。別再用
你的一樹繁花折磨我
別再用你一樹的白
考驗我的情商,請饒了我吧
從山東到京城
那些開花的國槐
它們的白都是一樣的
如同漂在異鄉(xiāng)的游子
他們的思念都是一樣的
從花園橋到長虹橋
一樹樹的槐花
每天追著701路車飛跑
從六月初到七月底
它們的美,讓我傷感了不知多少回
有一天,我在槐樹下駐足
無數(shù)的花瓣隨風(fēng)飄落
輕如夜里母親的嘆息
怎能不讓我惆悵呢?
它們的花就要落盡了
有些枝頭已長出了串串槐鈴
綠盈盈的——
那是鄉(xiāng)愁凝成的淚滴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之于山東,游子的身份
都是一樣的。為稻粱謀為理想謀
我最好的兩個山東兄弟
一個去了遙遠(yuǎn)的澄邁
一個落戶大上海的松江endprint
而我在京城輾轉(zhuǎn),流浪
這不免讓我想起了
那些歷史上的大才子們
陸機(jī)、陸云和蘇東坡……
想起了當(dāng)年
被拒之鄭國城門外的孔子
他那一臉的凄惶和沮喪
之于文人,孤獨的命運
都是一樣的。在古代
他們頻頻被貶
被流放,在今天
他們背著一口塵世的井離鄉(xiāng)
夜夜聽故鄉(xiāng)的濤聲
一直聽到耳鳴眩暈
夢里一次次被月光掐醒
淚凝成霜
而在他們最新的詩句里
一次次地寫到雷州半島的清晨
和松江的黃昏
寫到多爾峽谷的走向
和華亭老街的滄桑
我真想由衷地
贊美一下澄邁和松江
這真是兩個好地方
不僅給詩人安下了一張書桌
還給了詩人一個靈魂的遠(yuǎn)方
兄弟們,你們現(xiàn)在
終于是有職稱的人了
接下來還要做一個,稱職的丈夫
慈愛的父親和合格的南方市民
就在南方安家吧
天下炊煙飄到哪里都溫暖
有空我真想去看看你們
我會每人送一把
清水泥的紫砂壺
那壺里,裝著一個省的孤獨
己丑年九月初九
我忙于加班,無法登高
只好趁傍晚,爬到魯谷小區(qū)住宅樓的頂上
向兄弟們所在的南方,望了又望
一個男人走著走著突然哭了起來
一個男人走著走著
突然哭了起來
聽不到抽泣聲
他只是在無聲地流淚
他看上去和我一樣
也是個外省男人
他孤單的身影
像一張移動的地圖
他落寞的眼神
如兩個漂泊的郵箱
他為什么哭呢
是不是和我一樣
老家也有個四歲的女兒
是不是也剛剛接完
親人的一個電話
或許他只是為
越聚越重的暮色哭
為即將到來的漫長的黑夜哭
或許什么也不因為
他就是想大哭一場
這個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動情的淚水
最后全都匯集到
我的身體里
泡軟了我早已
麻木堅硬的心
我跟在他后面走
我拍拍他肩膀關(guān)切地
叫了聲兄弟
他剛剛點著的煙卷
就很自然地
叼到了我的嘴里
在江邊
沒有什么不是浪子的形象
那落魄的落日
那江面上越飄越遠(yuǎn)的帆影
沒有誰比誰更苦命
在江邊游蕩的邋遢酒鬼
在江灘公園里撿拾空瓶子的老嫗
萬物總有它化解悲傷的辦法
蘆葦在水邊寫著排比句
老柳樹在岸上練習(xí)倒立
而江水總是渾濁、無言
從上游到下游
它用浩瀚包容了一切
白頭翁
在這里,沒有什么可以
被打擾。清風(fēng)吹蕩
一片山河的氣息
連群峰,也在接受
落日無言的教育,多么安靜
只有那些高尚的靈魂
才配得上這里的安靜,而
身后這一座城市,不配
被塵世的繩子
拴住的人們,不配
遠(yuǎn)處那兩條渾濁的江水
也不配
白頭翁在啼叫,高一聲
低一聲
仿佛在喚著誰的乳名
沒有誰肯出來答應(yīng)
那些松柏不,那些野花不
那些碑石也不
白頭翁在啼叫,長一聲
短一聲
它一定在喚著誰的乳名
在珠海洗溫泉浴
去掉衣服、帽子、絲巾、圍脖、乳罩、鞋子、襪子
去掉假發(fā)套、假牙套和旅行必備的安全套
去掉那虛偽的矯飾的討好的獻(xiàn)媚的表情
去掉那看不見的面具和枷鎖
只剩下有限的布條,遮掩著我們
功能日益退化的私處
其它該露的都露出來了
一群胖的瘦的臃腫的松垮的身體
旱鴨子一般滑進(jìn)泉水的T型臺
彼此展示著多余的贅肉重疊的肚皮隆起的小腹
展示著稀疏的腋毛茂密的胸毛深陷的乳溝
和下墜的乳房
浴場里沒有思想者,浴場里只有肉體
一堆被標(biāo)示為“男人”或“女人”的,會呼吸的肉
在溫?zé)岬娜飺潋v、扭動
欲望霧氣般,從體內(nèi)上升
羞恥感一點一點地被喚醒
我們的身體,已經(jīng)被靈魂用得很舊了
如一件別人穿過的衣服,顯得那么陌生
我們在一面大鏡子面前,一遍遍地審視自己的身體
像碰見了數(shù)年前的父親和母親
中年的身體是脆弱的,簡直不堪一擊
我們最終在一個青春的胴體前,集體潰退
男女有別、各找各柜
依次換上了褲頭,系上了乳罩,穿上了衣服、鞋襪
圍上了絲巾、圍脖,安上了假發(fā)套、假牙套
在內(nèi)兜藏好安全套
最后相當(dāng)嚴(yán)肅地,正了正頭上的帽子
旋轉(zhuǎn)門里,走出
一群編輯、作家、詩人、評論家、女教授、女博士、女記者
彼此頷首,莞爾一笑
很機(jī)械很慣性很優(yōu)雅很矜持很紳士很淑女
【作者簡介】邰筐,1971年出生于魯南地區(qū)沂蒙山腹地小湯河畔的古墩莊。曾做過派出所內(nèi)勤、交警隊秘書、區(qū)報編輯等多種工作,后辭職開過茶館,并有過階段性的山水游歷。現(xiàn)居北京,某法制媒體主筆。首都師范大學(xué)年度駐校詩人,中國70后代表性詩人。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15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和第28屆中青年作家高研(深造)班,獲第6屆華文青年詩人獎、首屆泰山文藝獎、第2屆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等獎項,部分詩歌被譯介到國外。著有詩集兩部,詩合集多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