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的煩惱》是我在二○○三年圣誕節(jié)收到的禮物,是我的博士論文正做到最關鍵、最黑天黑地的時期。法國朋友一家邀我去布列塔尼度假,住在海邊,聽黎明的濤聲、修道院的晚禱,每天在鄉(xiāng)間野道上暴走,看帆影、鷗鷺和南遷的大雁,下午在陽臺曬著太陽,吃著松露黑巧,那只叫“李露”的英國短毛貓睡眼惺忪地趴在腿上,看小蘇菲不是弄壞了蠟娃娃就是剪了自己的眉毛,不是偷吃蜜餞就是貪吃吃撐了肚子,不是把小魚切了腌就是把蜜蜂大卸八塊,的確是一件非常治愈的事情。
我當時就想,等博士論文做完,我一定要找個機會把這套“粉紅系列”介紹到中國,因為小蘇菲也是我們每個人的童年:愚蠢無知,好奇任性,調皮逞強,魔鬼和天使隔三岔五在心中大戰(zhàn)三百回合……
蘇菲有蘇菲的煩惱,她總是太急切;長大有長大的煩惱,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多了一個很難改正的缺點:拖延??磿r間的馬蹄踏過頭頂,一地落紅成泥。
直到二○一二年的那個夏天,我就像經(jīng)歷了海難的蘇菲一樣,失去了母親,時間裂開了一道縫,生活被徹底打亂,要一點點修補,一點點恢復,要很多很多的勇氣。我開始翻譯《蘇菲的煩惱》,我用了一個半月時間,很少出門,很少說話,雖然笑的時候還會很想哭,但最終是蘇菲和露臺茂盛的花草治愈了我,人總要長大,就像草木榮枯。
“粉紅系列”的作者塞居爾伯爵夫人自身就是一個傳奇。她一七九九年在圣彼得堡出生,一八七四年在巴黎去世,出身沙俄名門,祖系蒙古金帳汗國(欽察汗國)貴族,有成吉思汗的高貴血統(tǒng),父親是赫赫有名的火燒莫斯科城以拒拿破侖大軍的費奧多·羅斯托普欽伯爵,教父是沙皇保羅一世本人。一八一六年,伯爵舉家遷往巴黎定居,從此,蘇菲·羅斯托普欽娜的生活改變了。一八一九年,蘇菲嫁給歐仁·德·塞居爾伯爵。伯爵是個帥哥,一開始小兩口婚姻生活和和美美,但伯爵也是浪蕩公子,衣著光鮮(有時他會去黎什留街110-112號巴爾扎克的裁縫布松的店里去做衣服),寶馬香車,不僅在外頭拈花惹草,還經(jīng)常在家里和女仆偷情。
備受丈夫冷落的季戈涅媽媽(法國木偶戲中的角色,身材高大,從她衣裙里會走出一群孩子,常用來形容多子女的母親)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八個孩子,之后是她的那群孫子孫女。季戈涅媽媽/奶奶帶孩子的一大技能就是講故事,一八五五年,五十六歲的她寫了第一本小說《新童話》,究其因無非是為了給兩個跟父親去倫敦生活的小外孫女卡米耶和瑪?shù)氯R娜解悶。接下來的故事有兩個版本:一種說法是伯爵夫人在一次家庭沙龍時為了緩和聚會的緊張氣氛,給朋友路易·弗約念了幾段自己寫的小故事,后者覺得不錯就推薦她的書在阿歇特出版社出版;另一種說法是她丈夫時任東部鐵路公司主席,而出版商路易·阿歇特跟他聯(lián)系想推出一套“鐵路童書系列”并取得在車站銷售的壟斷權,不久伯爵把妻子介紹給出版商。同年十月第一本書簽約,由居斯塔夫·多雷配插圖的《新童話》于次年十二月出版,一炮打紅。
信心滿滿的伯爵夫人決定從此給家里的每個孩子都寫一本書,隨后出版的《蘇菲的煩惱》(一八五八)、《兩個小淑女》(一八五八)和《假期》(一八五九)都很暢銷,出版社于一八六○年不失時機地為“季戈涅奶奶”量身打造了專屬的“粉紅系列”,先后二十部童書均由名家配插圖,成了阿歇特這塊金字招牌底下經(jīng)久不衰的經(jīng)典系列。
寫作并沒有給伯爵夫人的日常生活帶來太多改變:她每天把鬧鐘調早一小時,早晨四點半起床。梳洗完,寫作一小時,然后做彌撒,早餐。叫醒家里人,孩子,孫子孫女……繼續(xù)寫作。午飯。讀書。午睡和/或者散步。晚飯。寫作。寫作給她帶來的最大改變或許是經(jīng)濟上的,很快她就要求出版社把版稅直接付給她,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和喬治·桑一樣,成了第一批靠稿費生活的女人。在敗家的丈夫不再負擔家里的開銷后,她在版稅問題上和出版社更加錙銖必較。
塞居爾伯爵夫人的創(chuàng)作原則是:“只寫你見過的?!边@也是她和之前佩羅、格林童話還有同時代的喬治·桑、安徒生童話最大的區(qū)別,其他人寫的是仙境是奇遇是魔法,而“粉紅系列”的基調是寫實是瑣碎是日常,是自己家、鄰居家每天都在上演的故事,是每個孩子成長的煩惱。與其說她寫的是童話,不如說她開創(chuàng)了十九世紀法國兒童小說的先河。融合故事、童話、短劇元素的“粉紅系列”用簡單清新、幽默風趣的筆觸描繪了日常生活的許多細節(jié),就像一個隨時可以轉出法國十九世紀兒童生活和風俗世情豐富圖景的萬花筒,讓人愛不釋手、百看不厭,難怪馬塞爾·提奈爾稱伯爵夫人是“孩子們讀得懂的巴爾扎克”。
在那個和她一樣名叫“蘇菲”的小姑娘身上,塞居爾伯爵夫人顯然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用三葉草和喂狗的水泡了過家家的茶硬逼小伙伴們喝,自己偷吃了蜜餞卻想騙媽媽是老鼠偷的,為了臭美用熨斗燙布娃娃和自己的頭發(fā),好心放走關在籠中的灰雀結果鳥被貓吃了……而現(xiàn)實生活中有點歇斯底里的母親卡特琳娜·普羅塔索娃更像是《兩個小淑女》中那位兇巴巴氣咻咻的繼母菲西尼夫人,動不動就用不許吃飯和毒打的方式來懲罰她,蘇菲變得叛逆,越來越不服管教,因為害怕挨餓挨打關黑屋,她學會了撒謊,成了自私頑劣又可憐孤獨的孩子。
據(jù)說塞居爾伯爵夫人平時的行為舉止也有一點歇斯底里,可能是遺傳了母親的基因,也有人說是因為風流丈夫過給她的花柳病,她偶爾會發(fā)神經(jīng),很長時間都不愿意開口說話,所以和身邊親友交流有時是靠寫的。我相信在某種程度上,寫作可以治愈心靈,它為得不到宣泄的情緒提供了一條幽暗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或許就會看到光明。冷酷的現(xiàn)實在紙上有了溫度,變成溫馨團圓的樣子,所有藍調灰調都涂抹上五彩斑斕的糖果色,在夢中,在童話里,我們得到了補償,擁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和甜蜜。
所以說,“粉紅系”也是“治愈系”,她治愈了塞居爾伯爵夫人,也治愈了曾經(jīng)對生活失望過的我們。
“教育”是“粉紅系”的關鍵詞,也是十九世紀塞居爾伯爵夫人所處的那個時代的關鍵詞。從拿破侖頒布的《關于公共教育的基本法》到《基佐法案》和《費里法案》的出臺,法國逐步確立了國民教育“義務、免費和世俗化”三原則。教育開始普及,女子也得到了上學的機會,隨著報刊書籍和印刷出版業(yè)的繁榮,兒童文學和青少年文學蓬勃發(fā)展,尤其是一八五○年后,兒童文學更加關注兒童心理和教育方式問題。
“蘇菲”的故事簡單說是如何變成一個好孩子的故事,是塞居爾伯爵夫人作品經(jīng)常涉及的主題,也是她常被后人詬病“說教”的原因。在塞居爾伯爵夫人看來,教育對孩子的成長起著決定作用:壞榜樣和壓抑的環(huán)境會讓孩子變得膽小粗魯,而太寬容和溺愛又會讓他們變得自私和驕縱。孩子做錯事往往是因為受到了暴力和不公平的待遇,發(fā)脾氣不能解決問題,要給孩子安靜下來反省自己的時間和空間,用耐心和愛去化解,讓孩子自己意識到是非曲直,自己到底錯在哪里。
就像白天做錯事、晚上睡不安穩(wěn)的小蘇菲做的一個夢:她夢到自己站在路口,一邊是充滿繽紛鮮花和水果的花園,另一邊是崎嶇不平的小路,天使勸她走坎坷的小路,因為那條路通往樂園。蘇菲受到花園的誘惑,走了進去。在惡之園里,果真就像天使說的,花是臭的,果子是澀的,孩子們都欺負她。蘇菲最后回到天使身邊,天使帶她走上那條崎嶇的道路,一開始很難,但道路越走越平坦,越走越美麗,等待她的是善之園。
道理很簡單,童話里,現(xiàn)實生活里,古今中外都一樣: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而最可悲的,莫過于:明明知道自己錯了,卻沒有勇氣回頭。
(《蘇菲的煩惱》,[法]塞居爾伯爵夫人著,黃葒譯,譯林出版社二○一六年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