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超
嚴歌苓的長篇小說《陸犯焉識》,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歸來》后,曾經(jīng)火過一陣。電影好壞如何另當別論,但好的小說是在時光的沉淀后留得下來的,值得過幾年再拿出來讀一讀。
陸焉識是中國文人、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有著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特別懷念的濃郁“民國風”:學識淵博,博古通今,風流倜儻,不懂政治卻總自覺不自覺地摻和政治或被政治裹挾。還有特別重要的一點:“沒用場”,其實就是想單純憑自己的才華本事在社會上博取知識分子的尊嚴和體面。在經(jīng)歷了新舊社會種種殘酷的命運波折之后,在橫跨青少年時流連的美國、上海和后半生的流放地西北大荒漠之后,在無數(shù)回憶和“盲寫”中,陸焉識最終領(lǐng)悟到自己一生摯愛的是原先被“恩娘”勉強安排娶進門的妻子婉喻。他在特赦后與失憶的婉喻生活了一段時間直至她去世,最后帶著婉喻的骨灰離開了子女,可能又回到了到處是自由的大荒漠。
之前的文學批評,除了對婉喻最終失憶的安排有諷刺是“瓊瑤式的結(jié)局”之外,對于嚴歌苓高妙的小說和敘事技巧沒有太大爭議。小說具有飽滿的層次感,并且很好地“用自己的方式,講自己的故事”,這一點基本是得到公認的。文無定法,但嚴歌苓的小說具有很高的辨識度,僅僅從技巧上分析即是一佳作。一部小說講好了故事就好比一個人有了好的筋骨,但要看他是不是生氣貫注,形神具足,就必須看文字背后的立意和底蘊了。針對《陸犯焉識》的境界、思想深度和價值的判斷,有一定的爭議,而這恰恰是小說的靈魂所在。有評論在開頭就不客氣地稱“去國經(jīng)年的現(xiàn)代寫作者……面對故國人物,往往會流露出不經(jīng)意的傲慢”。并最終得出了一個誅心之論:“嚴歌苓強調(diào)的兩個核心秘密———愛情和自由,擁有同樣的結(jié)局,都是作者抽象出來的虛擬普世標準?!蔽译m然完全不贊同這種泛意識形態(tài)化一抹黑的提法,但公允地講,此論倒是揭示出了《陸犯焉識》全書的其中一個核心問題:愛情與自由,代表了知識分子對個體的理想。除此,小說還有另一個核心問題,是知識分子對社會的理想:理性與法治。嚴歌苓似乎只是不經(jīng)意地點了兩筆,其光芒卻足以閃耀得讓人眩暈,而通篇的歷史脈絡也都是循著這個終極目標在進進出出地探索。奇怪的是,很多評論家視而不見,因此我就不談小說的技巧,單就知識分子的兩種理想談談《陸犯焉識》的思想價值。
愛情與自由
愛情與自由是書名中“犯”的由來,也是全書通過陸焉識不??嗫嘧穼さ氖滓獑栴}??峙聫亩髂锂敿遥裼鬟M門那一刻起,陸焉識就成了愛情的犯人了。在被流放到大荒漠成為自由的犯人“老幾”之前,他可以去美國在望達的懷里躲避,他可以去重慶跟念痕鬼混,甚至在重慶坐牢也是一種逃離,雖然他還是定期讓情婦給妻子寄信報平安。那時候,沒有愛情,所以沒有自由。然而隨著自由被完全剝奪,陸焉識對自由和愛情的理解幾乎是同步演化的,他似乎在用自己的生命印證裴多菲的詩,只不過把愛情和自由的順序顛倒了過來:“若為愛情故,二者皆可拋?!彼麑η鞍肷姆雌c,終于在失去所有肉身的自由和精神的尊嚴之后,懂得了人生中最寶貴的愛情。試問,一個知識分子,才華橫溢,并不熱衷于政治,只想著在自己的學術(shù)天地里耕耘,卻經(jīng)歷了波詭云譎,追惟酷甚的社會和命運動蕩,他還會想著家國天下,舍身成仁嗎?當他獲得了肉身的自由之后,他的靈魂,他的人格乃至全部生命力,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放可以寄托呢?他最后連教幾個小孩英文的權(quán)利都被自己兒子給剝奪了,還要指望他像現(xiàn)在的“公知”們一樣發(fā)發(fā)微博玩玩微信嗎?所以,嚴歌苓的秘密,并非“虛擬普世標準”,而是剛進入哈維爾的后極權(quán)時代下無可奈何的知識分子最后一塊尚未失去的私人領(lǐng)地?!秳?chuàng)世紀》中亞伯拉罕受命離開他的居住地,耶和華顯現(xiàn),向亞伯拉罕應許賜迦南一帶土地予他。現(xiàn)實中的猶太人流離失散雖九死而未滅,便有這一份對應許之地的信仰和眷戀。中國真正的知識分子,被上個世紀沉重的歷史磨滅了棱角和風骨之后,終于迎來了一個開放開明的新時期。然而在快餐文化的影響下,愛情變得隨意,自由變得廉價,因此知識分子這種純粹的個人理想更加顯得難能可貴。
理性與法治
《陸犯焉識》這本書,我當時是跟王蒙的《中國天機》一起比照著讀的,一個是虛構(gòu),一個是史實,但都用文學的手法展現(xiàn)了作者的歷史觀。嚴歌苓擅長用女性的視角描寫女性,但這次寫一個男人,同樣精彩,同時也捎帶承載了一些她的社會理念。舊上海是小資的,美國是浮華的,舊重慶是一個大的走私貿(mào)易市場,那新中國是什么樣的呢?陸焉識一句書生氣的話說過兩次:“新的政府至少會少一點特務,多一點理性和法律?!币淮问菍θ狈硇缘母锩吲笥汛笮l(wèi)·韋說的,另一次是在被以莫須有的罪名加長刑期后“咆哮法庭”。兩句話在書中只是一閃而過,卻對陸焉識的命運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也可能正因為嚴歌苓的這種犀利,被人評為“不經(jīng)意的傲慢”。我們看過巴金的《隨想錄》,聽到王蒙說“攜筆四顧心茫然”,也理解錢鍾書的“飲水差知等暖寒”,但陸焉識以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去拍案而起而最終悲嗟浩嘆的,正是我們社會當年最缺乏的東西。如今,改革開放已近四十年,那些尖銳對立的詞匯:敵我、階級、專政等等,似乎已經(jīng)離我們漸漸遠去。總書記說,和平、發(fā)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中國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小說對社會對人性的批判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嚴歌苓強調(diào)知識分子的首先覺醒和逐漸異化,并非站在外國的立場上傲慢地俯視中國的丑態(tài),而是用一種21世紀的已然回歸理性和常識的中國人的眼光,重新審視歷史,重新解讀一代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在沉默破碎以后如何不羈地跳動。冷靜與幽默并行的敘述使凝重的歷史具有了鮮活的立體感。在歷史的縱深處、人性的最底端走一個來回,并不會增加對逐漸淡漠的過往的仇恨和詛咒,而是召喚出對現(xiàn)在的慶幸和未來的向往。
有必要強調(diào)的是,中國的居委會大媽與喬治奧威爾的“思想警察”是不同的,雖然她們也曾經(jīng)當過監(jiān)聽者和傳播者。美國長大的孩子看到陸焉識的兒子在家庭宴會上當面訓斥其女兒“閉嘴”是一件大事情,這在中國卻實在稀松平常。類似種種,并非全是理性、法治、文明的問題,更多的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因而不是本書的主旨。時代進步了,大媽們的愛好也從基層政治工作改成了跳廣場舞,最多舉報一下明星吸毒。如果嚴歌苓不再懷念陸焉識而是絮絮地講述上海女人之間的家長里短,也就意味著中國的知識分子們基本完成他們的社會理想,找到了歸宿。
(作者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