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西峰
2016年初,小寒剛過,就在隆冬“三九”的第一天——1月9日,中國著名作家張一弓先生悄然離世,這就不能不使崇拜他的筆者黯然傷神,扼腕嘆息!放下筆,夜已深,不由得透過窗口仰望著稀疏的星空,冥冥之中似乎看見一顆孤獨的星,拖著一條閃亮的光影,劃破碧空瞬間消失在蒼穹,可“光”之“靈”卻飄灑在太空……
文如其人,悼念作家張一弓先生,還得從他的小說《遠去的驛站》說起。記得2008年前后筆者在美國德克薩斯州的達拉斯探親,就在當地的社區(qū)圖書館的中文書的書架上發(fā)現了《遠去的驛站》,該書署名作者是張一弓,但是和筆者手中2002年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遠去的驛站》封面設計不同,打開書一看,原來這是2007年1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第二版。后來,筆者又發(fā)現2007年又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及長江出版集團出了第三版。而且《遠去的驛站》從“九頭鳥長篇小說文庫”到被人民文學出版社收到“中國當代名家長篇小說代表作叢書”,并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均說明在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壇上該書的地位與價值。
《遠去的驛站》是作者以獨特的視角,打破了多年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平面模式,在他的筆下,將三個家庭、四十多個性格迥異的人物縱橫交錯、穿插有致、活靈活現地融入災難深重的時代、復雜多元的社會而立體化。豐富的內涵融思想性、藝術性為一體,是一部文采極佳、構思巧妙的大作,鄉(xiāng)土氣息濃烈,故事情節(jié)跌宕,讀起來讓人浮想聯翩、愛不釋手。最為難能可貴的是在張一弓浪漫不羈的筆觸內核中蘊藏著“人性”,有評論道“在四十多個人物的畫廊里,教授和藝妓一律平等”,這大概是一流作家讓人震撼的“良知”了;而字里行間又留下了思考與想象的空間,激發(fā)出讀者和書中人物的共鳴,讓你笑中帶淚、愛中有恨……
小說就是時代的縮影,文中描述的故事必然有個出處,筆者看《遠去的驛站》似乎近在眼前。尤其是張一弓在該書“琴弦上的父親”這一章,如果站在歷史的角度上,你會發(fā)現他藏在華麗奢侈的文字符號里的密碼,露出的是H大學置身于抗日戰(zhàn)火中的流徙,與抗日烽火中的其他中國大學,為保護師生安全、為保護高等教育的發(fā)展而“遷?!弊谥枷嚆!?梢哉f,小說質疑的是H大學在抗日戰(zhàn)火中“千里大逃亡”的非人道的端倪,那個“琴弦上的父親”不過是身處“戰(zhàn)區(qū)”的H大學、眾多莘莘學子在流徙中苦難的縮影。
張一弓書中這一段文字描述的是:H大學在1944年的“豫中會戰(zhàn)”的戰(zhàn)火中,遭遇到師生、家眷的慘重傷亡、校產損失之后,匆匆“逃”到荊紫關,接著又面臨1945年3月至8月中國抗日戰(zhàn)爭即將到來的最后一戰(zhàn)即“豫西鄂北會戰(zhàn)——西峽口之役”時,才被迫離開河南境地,“逃”往陜西。正像該小說寫道:“那是一次千里大逃亡。H大學離開河南,從陜西最東邊的商南一口氣逃到陜西最西邊的寶雞,落腳于寶雞郊區(qū)石羊廟及其周圍的十多個村莊里。父親率全家追蹤而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在一個名叫宋家莊的小村莊里落腳。學校發(fā)不下薪水,父母的積蓄已經用盡。在逃亡路上為了坐上汽車,父親把我家剩下的最后一件像樣的東西——俄國毛毯,如敬獻哈達似地送給了一個軍用汽車的司機。到了宋家莊,父親就向全家宣布:開始‘饑餓體驗。父親說,‘饑餓體驗十分重要,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必要條件之一。我對待這種體驗的方式之一,是帶有感傷意味地詠唱一支兒歌?!?/p>
不錯,張一弓那支“帶有感傷意味”的兒歌,唱的是那個無奈的H大學教授的父親竟然把少小的嫡兒送進“難童收容院”的段子:
……就毅然把哥哥、姐姐疏散到由河南遷來的管吃飯的中學就讀,把我和七歲的弟弟送進了寶雞難童收容院。難童收容院坐落在寶雞西郊的山坡上。我不知道父親是通過什么關系把我們小哥倆送到這里來的……
……我們一天可以吃到兩頓飯。吃飯時,每十個孩子蹲成一個圓圈,每人可以分到一個不能算小的饃饃,共同享用一桶照得見人影的稀湯。一聲哨響,都爭先恐后地圍剿圓圈中心的一盆煮蘿卜或是熬白菜。我和弟弟有某種程度上的謙謙君子風度,在一群小勇士們迅速消滅了菜盆里的固體成分之后,我和弟弟就用饃饃蘸著咸咸的液體下肚。但我很快就成了勇士,而且不住聲地鼓舞弟弟的士氣。
使我最難對付的是“面蟲”——先于我和弟弟來到這里的孩子們,都是這樣稱呼漂在碗里、蒸在饃饃里的一種像蠶、像蛆的昆蟲尸體。漂在碗里的比較容易對付,可以用筷子挑出去或?是用嘴吹氣吹出去。蒸在饃饃里的卻必須用心尋找,一條條地掐出去,顧此失彼……一個十二三歲的河南籍少年用溫情脈脈的目光望著碗里的“面蟲”喊叫:“吃肉肉嘍!”就用筷子扒拉著漂在面湯上的“面蟲”,一條不剩地吸溜到肚子里,然后,又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和弟弟碗里的“面蟲”。我和弟弟惟恐失去屬于我們的“肉肉”,也連扒拉帶吸溜地吃了下去,乃至于吃出了近乎“肉粥”的香味……
但是,讓筆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幾乎所有淪陷區(qū)的大學都遷往后方的情況下,為什么獨獨河南大學的學人們命運會如此悲愴。和張一弓在難童收容院一起吃“面蟲”的弟弟,若干年后對他們“琴弦上的父親”在H大學“千里大逃亡”中的境遇是這樣寫的:“1944年夏,日寇侵占潭頭,全家倉皇逃難。逃出時,父親挑著一擔籮筐,前邊籮筐坐著我三歲和一歲的兩個弟弟,后邊籮筐裝滿了父親用桐油布包著的曲稿。”“記得,1943年在潭頭,父親寫作‘鼓子曲言常常是黎明伏案,黃昏收筆;晚飯后點燃油燈繼續(xù)寫。河南大學那時規(guī)定,每個教授每天一兩生桐油作燈油。父親每晚要工作到桐油燃盡,油燈自滅時,才摸黑就寢。負責給教授添燈油的河南大學工友王喜,見他焚膏繼晷、夜以繼日的寫作,戲稱他為‘熬干燈教授,‘熬干燈便成了他的諢號。”
然而,H大學的師生更悲慘的命運發(fā)生在之前:“1944年5月,日軍奔襲潭頭鎮(zhèn),河大遭遇巨大損失,師生被殺十六名,失蹤二十五名,逃離虎口者輾轉攀援于崇山峻嶺之間,歷時月余,陸續(xù)到達淅川荊紫關。第二年又被迫西遷,師生及眷屬‘經商南,越秦嶺,過藍田,步行八百里,于4月中旬抵達西安?!保惼皆骸犊谷辗榛鹬械闹袊髮W》第125頁)這是日寇欠中國人民的血債,也是河南大學一代學人、眷屬寧死不受辱、忠貞不渝的高貴的情操。
寫到這里,再看陳平原教授的《抗日烽火中的中國大學》,筆者不免感到有些失落。難怪張一弓調侃H大學的這次抗戰(zhàn)遷校為“千里大逃亡”,莫非是國民政府教育部對H大學喪失了公正,將西南聯大遷到安全區(qū)——云南,成為中國大學在戰(zhàn)火中發(fā)展高等教育、培養(yǎng)人才、學術成果累累的一面旗幟;而幾乎也沒有一座大學像H大學一樣,留在了淪陷的河南省戰(zhàn)區(qū)。有哪座大學會有眾多無辜的師生枉死在日寇的屠刀下,又有哪座大學校產(圖書、儀器)像H大學這樣損失慘重。
當然,在指責國民政府教育部對河南大學如此不公平時,要有足夠的可靠歷史資料作證據,在筆者翻閱、查詢了一些資料后,以上憤憤不平的心緒不僅冷靜下來,而且覺得很多浮皮潦草的“假相”需要認真思考……
據1936至1939年擔任河大校長的劉季洪先生發(fā)表在《學府紀聞——國立河南大學》(1981年由臺北南京出版有限公司出版),在“河南大學回憶記略”中談到(摘錄):“二十七年夏(1938)戰(zhàn)事逐漸接近武昌外圍,中央決定遷都重慶,從事長期抗戰(zhàn),豫南岌岌可危,校中同仁再三籌商,決定建議遷校四川萬縣……教育部部長由陳立夫先生接任……陳部長表示如河大遷川,教育部在經費方面可予協(xié)助……我以為學校如留豫西山區(qū),將有不少教授勢將離校,學校前途亦將困難萬分;如堅持遷川,又不得省府支持,個人不便負此重任。不得已乃向省府請辭……”“二十八年(1939)戰(zhàn)事繼續(xù)擴展,河大又西遷嵩縣潭頭鎮(zhèn),完全進入山區(qū),當時我在教育部任職,三十一年(1942)到陜、豫視察教育,盛暑之下,不顧道路險阻,特往潭頭與河大師生相見,患難重逢,悲喜交集!此時河南正遭受空前大旱災,餓殍遍地,省府財政十分困難。我回部立向陳部長報告,遂將河大改為國立。以后遲遲沒能再回到河大校園,但心中永遠是懷念著的?!?/p>
以上劉季洪校長的回憶,才是H大學遷校的主線。遺憾的是H大學沒有選擇聽從校長、教育部的意圖,堅持留在天災人禍并存的“戰(zhàn)區(qū)”河南。H大學不能離開河南嗎?不論對什么人有利,從宏觀上看,這個脫離校長、教育部的自行決策,使H大學失去了一次像西南聯大一樣,避開戰(zhàn)火致力于辦學的發(fā)展的機會,反而成為河南高等教育從二十世紀之初的開放到中期封閉的一次大倒退。
有人抱怨:H大學總是被邊緣化。但是,仔細想想是什么人一定要把H大學邊緣化,以筆者愚見,有關H大學的資料大多不是以校長的辦學為主線,而是以“圈內”有政治背景的極少數河南籍教授為主線。如果一座大學沒有校長級的優(yōu)秀領軍人物,就像作戰(zhàn)沒有了領兵的主帥一般,自然就成了上不了戰(zhàn)場的散兵游勇,劃為另類了。
多年來,筆者在查閱一系列有關H大學的歷史資料之后,深刻體會到H大學發(fā)展、興旺的脊梁:
其一,它是在河南第一次開放的1912年,所建立與世界接軌——留學歐美預備學校,培養(yǎng)了以教務長郝象吾教授為代表的一批海歸祖國、任教于H大學的優(yōu)秀學子。譬如張一弓在書中記述的魯伯伯即魯章甫教授,便是河南留學歐美預備學校德文科畢業(yè),慕尼黑大學醫(yī)學博士。這批長期任教H大學的中西合璧的學人,是上個世紀前半葉河南高等教育發(fā)展至一個高峰的頂梁柱;
其二,以1931年畢業(yè)于燕京大學國學研究生部、國學根底深厚的“琴弦上的父親”——張長弓教授為代表的一批真正腳踏實地做學問的“苦行僧”。像張長弓這樣無權無勢、工資低廉、做學問不要命的“熬干燈”,能在短暫的四十九年有限生命中,留下了有價值的作品與延續(xù)了河南民間藝術香火的傳世之作,這樣的學人在H大學的歷史中不乏其人。再譬如從二十年代投身殷墟發(fā)掘開始,H大學的師生一直是殷墟和甲骨文研究的重要力量。
以上這兩類學人才是吃苦耐勞河南人的辦學特色,學風正、學校興。慶幸的是,這束河南高等教育永不滅的靈光,張一弓看到了。北大陳平原教授發(fā)表在《文學評論》2012年第二期《不忍遠去成絕響——張長弓、張一弓父子的“開封書寫”》一文,評道“將小說中關于河南大學的遷徙以及張長弓教授的撰述,與相關史料相印證;發(fā)現大都屬實——除了愛情這條主線外”。
縱觀《遠去的驛站》,在張一弓作品豐富的內涵之中,體現的是時代的跌宕、歷史的春秋、文化的彰顯多重價值?!哆h去的驛站》的不朽,還在于“胡同里的開封”、“姥爺家的杞國”、“爺爺的鬼世界”、“關帝廟上的星星”、“劈破玉”、“試論劉秀稱帝與老張家桑園之關系”等,都打著鄉(xiāng)土文化深深的烙印。在他的筆下不僅留下他的家鄉(xiāng)南陽地域楚漢文化憂國憂民的“杞人情懷”,還留下了“父親”苦苦尋覓南陽大調古曲《劈破玉》的一道彩虹,而將民間文化藝術融入“父親”的生命之中。
魯迅先生曾經說:“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睆堃还淖髌分袧庥舻泥l(xiāng)土氣息,保留了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豐厚的地域文化、民間傳說中愛恨情仇的原始狀態(tài),才是中華民族獨特文學藝術中的瑰寶。
這樣的“驛站”遠去了嗎?只要人類尚存,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驛站”,那“桑樹上的月亮,伏牛山上的星星,杞國的天空……”是不會消失,如同鏤刻在天地間永恒的家園。這,就是藝術,藝術對人潛移默化的感染力是無窮的。
近年有一位亦師亦友的朋友曾經給我推薦了一句成語: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從此,這口用黃銅鑄成的“銅鐘”就時常當當地響在耳畔,警示著:寧做毀棄的黃鐘,也決不做雷鳴的瓦釜!
想不到張一弓中篇小說《犯人李銅鐘的故事》,說的竟也是當當作響的“銅鐘”,而余音陣陣,著實響徹云霄,如同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的一塊永不沉沒的礁石。
2012年三聯書店出版的書名為《文網、世情、人心》署名閻綱的這本書,其中有一篇《我為“犯人李銅鐘”祈禱》,文章開門見山:“張一弓的中篇小說《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在1980年第一期《收獲》發(fā)表之后,讀過的人沒有不說受到震動的,但褒貶截然不同……”
那么,為什么一篇中篇小說竟能震撼人心,而且會掀起“褒貶截然不同”的大浪,必然是這篇文章不同凡響。
首先,“文如其人”。《犯人李銅鐘的故事》體現出張一弓作為一個人的淳樸本質——人性;體現出張一弓作為一名共產黨員的理想與信仰——人民性。所以,張一弓站在人性與人民性的立場,對大饑荒中的農民懷有的深厚情感和悲憫之心,為他們擺脫饑餓和苦難、為他們的生存發(fā)出的沉重吶喊!其實,在寫作時張一弓已經設身處地將自己融入故事之中了,處在李銅鐘的地位,他也一定會開倉濟糧,救平民百姓于苦難,所以他才得以創(chuàng)作出“寧死我一個,救出全村人”的李銅鐘的英雄形象。而這位英雄獨特的藝術魅力,在于他敢在國法與口糧、政策與現實的反差中,戳破了當地的那些不顧人民死活、靠欺騙為自己邀功請賞的權勢之徒謊言,寫下了這篇驚天動地的不朽之作。
在張一弓先生逝世之際,來自關注他、悼念他的多篇紀念文章中,有資料顯示:1980年1月,《收獲》發(fā)表了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發(fā)表之前,《收獲》沒有人知道他是何許人,按照當時的慣例,向作者所在地調查作者情況,征求意見。主管部門領導認為作者有“屬于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卻又兩次打電話,堅持不同意發(fā)表他的作品。是時任《收獲》主編的巴金拍板決定發(fā)表了它。在全國首屆優(yōu)秀中篇小說評獎期間,初評小組一致推舉《犯人李銅鐘的故事》進入得獎名單,又再次收到來自河南有關部門的反對意見。文學評論家閻綱在《悼犯人李銅鐘》中寫道:“評選委員會不得不向評委會主任巴金實情稟報并請示下,巴老不但同意該作得獎,而且力主列為一等獎中打頭的一個?!?/p>
在評獎二十年以后,張一弓讀了這篇文章,才知道了巴金對他的又一個巨大的支持,他說:“我感謝很多在寫作上支持過我的同志,尤其感激巴金,他是一座大山,扶植并庇護了一棵小草。他使我再次與文學結緣了。”
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張一弓曾說過:“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我是一棵錯過了生長季節(jié)的老樹,到了生命的夏季才拼命抽條長個兒,而試圖把原本屬于夏季和秋季的果實掛上冬季的枝頭。這樣的生命體驗感受是悲劇性的。”
俄國作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斷言:“悲劇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種?!蹦馨选肮麑崚焐隙镜闹︻^”的張一弓,才是非同尋常的。
與張一弓共事多年的河南著名作家李佩甫得知他逝世的消息后十分悲痛。李佩甫說道:“張一弓創(chuàng)作成就非常大,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文學事業(yè)。他的文學道路可謂坎坷,卻不改初心,五十歲又東山再起,創(chuàng)作出了一大批優(yōu)秀作品,是我省獲得全國大獎最多的作家,他的《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可以說開了反思文學的先河。張一弓七十歲的時候還在創(chuàng)作,令人敬佩?!?/p>
樸實的友情、貼切的評說。李佩甫先生看到了他身邊那位拼搏在文學道路上百折不撓、千錘百煉的河南漢子;看見了中原大地孕育出來的河南漢子——張一弓,用生命點燃的那道不滅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