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龍
呂思勉是中國二十世紀的史學四大家之一,一生交游雖不如胡適、顧頡剛、傅斯年等人之廣泛,但亦不可忽視。近年《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以下簡稱《長編》)的出版為我們梳理出他的“朋友圈”,其友人中絕大多數是國內學者,只有少量的國外學者,其中朝鮮學者有三位。他在1908年、1911年和1945年分別與秋景球、金澤榮、柳樹人相識交往,詩文酬唱、雅集宴飲,結下了深厚的跨國友誼,成為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佳話。
一
1905年,日本強迫朝鮮簽訂了《乙巳條約》,成為朝鮮的保護國,朝鮮國內對此抗爭不斷,企圖尋求國際援助。于是,日本加緊吞并朝鮮半島的步伐,強行簽訂《日韓合并條約》,至此朝鮮的李氏王朝滅亡。因中朝邊境毗鄰,許多愛國志士和學者流亡中國,秋景球、金澤榮、柳樹人就在其中。
1908年4月,二十五歲的呂思勉在江蘇常州府中學堂任教,當得知朝鮮義士秋景球流亡至常州,于是主動前往上林春拜訪。據《長編》所載:是年(1908年)四月,先生曾與朝鮮學者秋景球有交往。戊申四月初七訪秋景球上林春。十九日景球來訪,是歲卒?!袄钍现鲆玻淞x士曰秋景球,走中華。吾嘗一與相識。觀其書,甚俊逸,未及讀其文辭,而景球死。”從中可以看出他十分痛惜秋景球的早逝。1920年,呂思勉與同事游朝鮮義州,作《義州游記》寫道:“吾有朝鮮之友二人,皆言朝鮮、中國猶一家也?!背r之友即秋景球和金澤榮。
二
金澤榮(1850—1927年),字于霖,號滄江或云山韶濩堂主人,晚年又稱長眉翁,花開縣(今開城)人。1891年中進士后,先后任朝鮮議政府編輯局主事、中樞院的參史官和內閣記錄局史跡科長、弘文館纂輯所通政大夫等職,自幼喜好唐宋文學,著有詩歌若干,詩文精妙,有《韶濩堂詩集》流傳于世,是朝鮮著名的漢學家、詩人、學者。高麗王朝滅亡后,于1905年9月攜全家流亡到中國,先后到過中國的上海、南通、常州等地。從他的詩文中可以看出,他結識了張謇、嚴復、梁啟超、鄭孝胥、屠寄等當時社會名流。經張謇的介紹,到南通翰墨林書局任編輯,此后在南通定居下來,直至1927年去世。
呂思勉在南通的這段時間,與屠寄形影不離,因此他與金澤榮的相識得益于屠氏的引薦。1910年1月,呂思勉應南通國文專修館館長屠寄之邀,在該館教授公文寫作,“其時求能教作公文者甚難,予雖無經驗,而讀近代奏議較多,下筆尚覺相合,敬山先生故找予幫忙,在南通一年半”。當時屠寄正在撰寫《蒙兀兒史》,慕名去金澤榮那里借書,讀到金氏的手稿,對其贊賞有加,此后兩人常有詩文往來。1911年6月,呂思勉與屠寄一同前往翰墨林書局拜訪金澤榮?!堕L編》載:“是年6月,曾與屠寄一起拜訪流寓南通的朝鮮義士金于霖。辛亥年五月二十二(陽歷六月九日),偕敬山訪之翰墨林觀《韓國小史》。當看到金澤榮詩有‘四面星辰雞動野,一江風雪馬登舟之句,呂思勉盛贊其有唐詩之意境”,并夸贊他的文章“文辭淵懿醇雅,雖吾邦之耆宿弗逮也”。因金澤榮無法用漢語進行口語表達,但能熟練運用漢語寫作,所以屠、金、呂三人只能以筆談的方式進行交流,不知不覺夜色已深,然筆談娓娓不倦。在談到日本侵占朝鮮后毀滅了大量的古籍時,呂思勉問金澤榮有何辦法可以補救。金氏認為非至其地,不能搜其書。呂思勉十分贊同其觀點,晚年的他還寫了《到朝鮮去搜書》一文。這次雖為呂思勉與金澤榮的初次交往,卻交談甚洽,雙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臨別時還互相贈詩。金于霖贈詩云:“一夢常天外,相逢正菊邊。我頭衰愈白,君鬢亦非玄。寂寞千秋想,辛勤兩史編。就中難易別,敢說拔蝥先?!眳嗡济阕髟姟顿洺r金滄江》:“有兒兩眼如秋水,一老胸中絕點塵。道契虛舟能辟世,家藏野史未全貧。不言已備四時氣,佳句況如三侯醇。儻許江南狎鷗鷺,浮家便與結比鄰?!比娙谇橛诠P,流露出對金氏遭遇的同情,也表達了呂思勉對他的敬佩之情。
1911年,呂思勉與金澤榮的短暫交往略顯倉促,四年后二人的重逢則使兩人的交誼得以延續(xù)和深入。1915年10月,金氏來常州看望屠寄時,呂思勉還和金澤榮、莊通伯、李滌云等人一同游覽唐荊川故居,金氏興起作詩《余往與屠歸甫、呂博山等人訪唐荊川故居所謂半園者今園主錢君亦文士而適出未遇諸人勸以一詩贈之故有作》,表達了他的愉悅之情。游覽過后,呂思勉盛情宴請金澤榮、莊通伯、李滌云等人。觥籌交錯之余,呂思勉作詩云:“毗鄰勝事夢多年,共此來游十月天。玉局先生煙雨際,荊川古宅菊花邊。閬風玄圃知何處,玉珮瓊瑤響四筵。老境笑人無分在,黃昏猶自越寒阡?!苯鹗腺x詩答謝,寫下《余之在常州呂博山誠之為余置酒招屠敬山、童伯章、莊通伯、李滌云以助歡追賦其事以謝之》詩:“清晨欲喚渡江桅,驚見夫君滬瀆回。邂逅卻如元伯約,殷勤仍餉步兵醅。星河曳地三更過,寒菊隨人一笑開。別后詩篇看益妙,阿蒙刮目有由來?!痹娭酗柡饾蓸s對呂思勉才學的贊賞,并寄予了厚望。呂思勉與金澤榮雖只有數面之緣,但他對這份交誼十分珍惜。金氏于1927年去世,呂思勉在他的日記里都作了記錄,后來撰寫《白話本國史》、《中國民族史》還參考了金氏《韓國歷代小史》中的一些觀點。
從呂思勉和金澤榮的交往可以看出,保存民族文化是二人精神交融的共同支撐點和契合點。金氏的《韓國歷代小史》、《校正三國史記》和呂思勉的《白話本國史》、《中國民族史》就是維系民族靈魂、傳承民族文化的集中體現。在客居南通的二十余年,金澤榮始終不忘自己的祖國,生活節(jié)儉、潛心著述,為保存朝鮮國文化鞠躬盡瘁,先后編輯出版了《樸燕巖先生文集》、《梅泉集》、《明美堂集》等三十余部著作,這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是不可多見的。
三
柳樹人(1905—1980年),黃海道金川郡人,后移居江原道伊川郡。原名柳基石,筆名柳絮、青園、柳樹人。1911年隨父移居我國東北。早年就讀于吉林省延吉道立第二中學。1920年就讀于南京金陵中學。1924年考入北京朝陽大學,學習經濟學專業(yè)。1925年,參加了無政府主義者聯(lián)盟,并積極投入反日獨立運動。1927年,首次把魯迅的《狂人日記》翻譯成韓文,1928年,又翻譯《阿Q正傳》。1952年11月,任蘇州師范學院(蘇州大學前身)歷史系教授,并定居蘇州。至1980年11月去世前,他一直致力于東南亞史和中韓關系史方面的研究。關于柳樹人先生的一些情況,呂翼仁與當時在蘇州大學工作的巢心成在來往信札中也有談及:“柳樹人先生為朝鮮志士,早年因日本占領朝鮮,殘害朝鮮人民,憂國憂民,參加了朝鮮的革命黨,曾與其他志士在上海某次會場上炸傷若干日人及朝奸,有功于國。金日成來中國曾予召見。柳先生后逗留中國,曾參加國民黨部隊一起抗日。解放后來蘇州大學歷史系,有時在世界史教研室參加活動,對朝鮮歷史有研究,曾編寫朝鮮史一本,作為全朝中學的教材。先生后住在蘇州建新巷,與一子同居,不意有一天其突發(fā)心肌梗塞,長眠不起。柳先生為人正直、急公好義,憂國憂民。雖為朝鮮人,但至今蘇州(大學)歷史系教師還時時想念他?!?/p>
呂思勉與柳樹人的交往始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當時呂思勉在光華大學執(zhí)教,柳氏在上海積極從事抗日活動,并任《中韓文化》雜志編輯。1945年8月,柳樹人向呂思勉約稿,呂氏為此撰寫了《中韓文化敘》、《到朝鮮去搜書》兩篇文章?!吨许n文化敘》先從地理位置上敘述朝鮮半島自古深受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接著探討了中韓文化的關系,最后講文化是國家、民族盛衰的本源,呼吁世人重視民族文化,表達了呂思勉對中韓兩國共翼世遠、期致大同的堅定信念。另一文《到朝鮮去搜書》吸收了金澤榮保存朝鮮國文化“非至其地,不能搜其書”的觀點,分析了朝鮮半島和日本雖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但都各自有所闡發(fā)。隨著抗戰(zhàn)勝利的到來,使得至其地、搜其書的時機到了。因此在該文末,呂思勉號召:“如今,至其地搜其書的機會到了,這些事,政府一時或來不及,有力量扶翼文化的人是不可不引為己任的。還有朝鮮人的書,被日本人搬去的也不少,我們得到日本國里去搜尋代朝鮮人取回,我國也可錄回一副本,日本人如有意抄錄,我們自然也要允許他的,倘能擇其佳者,印行以廣流行,那自然就更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