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
海男,出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中國女性先鋒作家代表人物之一。著有跨文本寫作《男人傳》《女人傳》《身體傳》《愛情傳》等;長篇小說代表作《花紋》《夜生活》《馬幫城》《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園》《屏風中的聲音》《我的魔法之旅》《請男人干杯》等;詩歌集《唇色》《虛構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曾獲1996年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2005年《詩歌報》年度詩人獎,2008年《詩歌月刊》實力派詩人獎,2009年榮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2014年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F(xiàn)為云南師范大學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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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頭題·西部中國小說聯(lián)展(八)
穿藍花裙的逃亡夜
海男
海男,出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中國女性先鋒作家代表人物之一。著有跨文本寫作《男人傳》《女人傳》《身體傳》《愛情傳》等;長篇小說代表作《花紋》《夜生活》《馬幫城》《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園》《屏風中的聲音》《我的魔法之旅》《請男人干杯》等;詩歌集《唇色》《虛構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曾獲1996年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2005年《詩歌報》年度詩人獎,2008年《詩歌月刊》實力派詩人獎,2009年榮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2014年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現(xiàn)為云南師范大學特聘教授。
時間已經(jīng)很久了,當我的老骨頭開始衰朽不堪時,我又一次回到了我身穿藍花布裙逃亡的前夜。逃亡,是人生中最偉大而無常的藝術,也是用肉身與靈魂相互搏斗的一場戰(zhàn)役。而那一夜,逃亡是因為戰(zhàn)爭。當我們在一個寒冷之夜回到北京大學國語系女生宿舍時,就面臨著收拾行裝,我將一只從中國北方的老家拎來的棕色皮箱打開。這只箱子是母親的嫁妝,也是她饋贈給我上北京大學的唯一禮物,因為自父親死于肺病以后,母親就改嫁了。我拎著母親給我的棕色皮箱子來到了北大,將它塞進床頭邊唯一的衣柜里。半年時間剛過去,而我此刻卻又匆忙中將箱子打開,有限的箱子體積容不得我?guī)ё吒嗟臇|西。
時間已經(jīng)很久了,我的老骨頭已經(jīng)開始咯咯作響,它剩下的幾乎全部是回憶……回憶是人生過程中的鑰匙,只有它可以幫助我打開窗戶、房門和箱子。那天夜里,我們撤離時,我緊緊地攥著那只棕色皮箱的提手,時辰已到,我的手心潮濕,心跳加劇,對于這條逃亡路,我們是迷茫的。盡管如此,出發(fā)之前,我仍然莊重而嚴肅地穿上了那條藍花布裙裝,腳穿黑色的一雙布鞋,我跟上了學校逃亡的隊伍。實際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不僅我手拎箱子,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慌亂中手拎一只箱子,這幾乎成為了我們的標志。
前夜,是一個人和一群人的序幕,是我的青春所歷經(jīng)的戰(zhàn)亂之初始。曾經(jīng),我手里拉著一只棕色皮箱從南方來到了北京城,在那個春天,我穿著藍花布裙,曾穿行在小巷深處密織如綢的燕語中。帝國之城渾厚深遠,卻已歷經(jīng)了無數(shù)戰(zhàn)亂的洗禮。我們開始了南渡,在南渡的隊伍中有我們的校長,有我們的教授。在人群中,我看見了沈從文;在人群中我看見了楊振聲、梅貽琦;在人群中我看見了葉公超、周培源、朱光潛;在人群中我看見了錢瑞升、張奚若、梁宗岱;在人群中我看見了馮友蘭、吳有訓;在人群中我看見了沈履、陳福田、潘光旦、趙世昌;在人群中我看見了陳寅恪,看見了剛剛失去父親后他那悲郁滿懷的面孔。南渡的隊伍已拉開序幕,無論炮火多么猛烈,我們已開始了南渡的傳說。從那一天開始,在前景迷茫的戰(zhàn)亂中,我們開始了南渡之夜的教育和夢想中的流亡。
黑夜彌漫中我們逃離了北京城,只感覺到上了一輛車,車箱里很擁擠,沒有頂篷,沒有縫隙,所有人的身體都是彼此倚依,要么背靠背,要么肩頭擠著肩頭,要么兩肋互相擠壓……逃亡就是從一輛快不起來的貨車出發(fā)開始,我聽見車下的輪子從布滿冰凌的路面上滾過去時的聲音。一旦我抬起頭來,面前的每張臉都是那樣驚慌失措而又無妄。我們無妄地將所有身心倚依在這車上,再繼續(xù)于無妄中感受著異常緩慢的時間是怎樣穿越著黑夜。后來,我便不停地打盹,我發(fā)現(xiàn)整車人都在打盹,這車輪壓著冰凌的緩慢的節(jié)奏,仿佛成為了我們的催眠曲。數(shù)之不盡的小盹以后,也就是頭碰頭的搖擺曲響起的無數(shù)黑夜過去之后……我們終于來到了長沙。
我們下了破損疲憊的車廂后,作為女生,我只想洗一個臉……幾乎所有的欲望都消失了,因為我們已在車廂中搖晃了數(shù)日,當我們下了車,就感覺到目的地已到。對于我們的逃亡生活來說,目的地十分重要,它就像我們離開了北京大學以后投奔的一座居所。我一下車,就在尋找著水,哪怕是幾滴雨也好啊。在我又期待又迷茫的時刻,從黃昏中飄下來的雨落下來了。這是秋天長沙上空飄下來的雨,這是我個人歷史中所渴望的一場細雨。我仰起頭,細雨落到了面頰,有幾個女生看見我將面頰仰起,也同時仰起了面頰。在長沙,我們仰起面頰讓細雨洗干凈了流亡中的風塵。之后,等待我們的將是什么?
“1937年10月25日,長沙臨時大學開學,11月1日正式上課。截至11月20日,全校有文、理、工、法商四個學院十七個系,教師一百四十八人(原北大五十五人,清華七十三人,南開二十人),職員一百零八人,學生一千四百五十二人(包括借讀生以及招收的大一新生)。校本部和理、工、法商三學院都設在長沙韭菜園圣經(jīng)學校,文學院設于南岳圣經(jīng)學校分?!?1月1日,是長沙臨時大學正式上課的日子(以后這個日子就成為了西南聯(lián)合大學的校慶日),當天沒有舉行始業(yè)儀式。上午九點多,長沙上空突然響起空襲警報……”
自從我用秋雨洗干凈了面頰之后,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下來了。逃亡之路上充滿了驚悸的尖叫聲,幸虧我們擠在一輛大貨車上,在互相倚依的搖晃中相互獲得了慰藉。而且貨車不慢不快的速度阻隔了車輪之外的關于生存與死亡的問題。我們看上去都活過來了。自從逃亡之夜開始,我似乎就開始深究兩件事。第一,此生我開始第一次逃亡,這是一件生命攸關的問題,因為滯留或將面臨著死亡。所有人都必須走,不走是不可能的,走的必要性是為了保存生命。擁有了生命就擁有了一切,簡單地說,只有擁有生命,我才有可能穿上我的藍花布裙,所以我必須拎著箱子隨同校友們奔向逃亡之路。第二,此次逃亡,不僅是為了生存,也是為了完成學業(yè),因為只有在逃亡之路上才可能實現(xiàn)接受教育的夢想。對于我來說,接受教育并完成全部學業(yè)亦是我青春期的夢想和現(xiàn)實。
為此,我站在水龍頭下洗干凈了藍花布裙,我只有這一套衣服是自己最為喜歡的。我不允許它被弄上污垢,而事實上,它上面已經(jīng)有三四塊油漬,這可能是我在攀爬貨車時不小心留下來的。我用巴掌大的一小塊肥皂洗著污漬。逃亡路上什么都很緊缺,這塊小肥皂是我從京城帶來的。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哪怕我們已經(jīng)在長沙校區(qū)落下了腳,但局勢并不穩(wěn)定,所以,在我清洗藍花裙上的污漬時,我只在呈褐色的污漬上打上了一層淺淺的肥皂……我使勁地搓洗,后來,幾小塊污漬終于消失了。我將藍花布裙擰干,晾在了宿舍外的鐵絲上。
那一天,我們女生宿舍的所有人都在清洗衣服,宿舍外一根早已生銹的鐵絲上晾滿了我們的衣服。我看著藍花布裙擰干了仍然在往下滴水時,感覺到了一種獲得新生的喜悅。然而,這喜悅并不長久,我們聽到了一陣陣一陣陣來歷不明的警報聲。在亂世,所有東西都來歷不明,警報之后將是什么?我本能地奔向那條藍花裙,我的本能在那一剎那間告訴我,失去了什么,也不能失去藍花布裙,它是母親為我上北大而請裁縫量體裁剪而成的。它的降臨,意味著你的青春期開始了,更為重要的是意味著我接受高等教育的開始。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警報聲響徹耳畔時,我的本能使我伸出雙手奔向了那條藍花布裙,它替我維護著青春的希望、母親的囑托、教育的理想生活……那條濕漉漉的藍花布裙突然被我從生銹的鐵絲上拉下來。女生們見狀,也紛紛奔向鐵絲上水淋淋的衣服。我明白了,除了我擁有自己要命的藍花布裙之外,每個女生都擁有自己深藏諸多隱喻的玫瑰色、天藍色、金黃色、翠綠色……要命的布裙,它們仿佛就是我們身體中的一面旗幟。
我們將濕漉漉的布裙擁抱在胸前,如果此時此刻局勢需要我們突然奔逃,我們一定會擁抱著胸前的布裙,沿著一條天空之下轟鳴著警報聲的迷津跑出去。
然而,警報聲消失了。我們清醒地面臨著一件事,要將胸前濕漉漉的衣服重新晾在鐵絲上。我仰起頭,天空很灰暗,從我們開始逃亡中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沒有見過藍天。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要將衣裙重新晾在生銹的鐵絲上。我相信,即使天氣灰暗,我們的衣裙也一定會干的。我們的手腳因驚恐而變得僵硬,而此刻,它們正漸次從僵硬中開始變得柔軟。
在南岳衡山腳下的臨時大學文學院,我開始在陣陣的警報聲中嗅到了秋野芳菲的味道。我抬頭便看到了穿越戰(zhàn)事硝煙的我所仰慕的學者教授,他們穿著西裝,投入了臨時大學的聚集地。我銘記了他們的名字:朱自清、聞一多、葉公超、馮友蘭、錢穆、金岳霖、湯用彤、陳夢家、吳宓、柳無忌,還有英國詩人兼詩歌理論家威廉·燕卜蓀等。除此外,還有我們的校友穆旦、王佑良、許國璋、趙瑞蕻等。
長沙首次被日軍投擲炸彈的時間是1937 年11月24日,這一天聽說小吳門火車站附近中彈六枚……我們宿舍的三名女生,她們分別是穿玫紅色布裙的吳槿之,穿乳白色布裙的周桃花,另外就是穿藍花布裙的我自己,我的名字叫蘇修——一個取自我父母婚姻生活的名字,它就是我的符號之一。人有了名字,就有了與這個世界會面的通行證,這名字中包括著我們的性別和出生地,也同時衍生著在這個名字之下的與世界的生與死的未知聯(lián)系。這一天黃昏,吳槿之提議說去火車站看看,她的提議很長時間都沒有人回應。吳槿之又說,你們如果害怕我自己去……誰害怕了,我害怕了嗎?我知道自己是害怕的,但我不承認我是害怕的,我說我跟你去吧。于是,周桃花也說她也要跟我們去。我們在黃昏中溜走了,三個影子重疊著,如果在明朗的陽光下看上去我們會是畫中人,因為恰好這一天,我們三個人又不約而同穿上自己的裙子。
吳槿之身穿自己玫紅色的布裙,周桃花穿著自己乳白色的布裙,而我則穿著藍布花裙——我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匆┟导t色、乳白色的布裙,但我猜測都與她們的母親有關系。一個女孩的身后一定有一位母親的存在,哪怕母親遠在千萬里之外,我們的母親一定在眾多屏障中,默默地注視著我們此刻正在干什么。
我們終于溜了出來,走了不遠就看見了湘江,來長沙已有些日子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很近地面對湘江。江岸很寂寥,在戰(zhàn)亂時期,市民們都不輕易在外游蕩。面對湘江,我們似乎又忘卻了戰(zhàn)亂,三個女孩站在湘江岸,傾聽著江水的洶涌起伏,涼風吹拂著我們的裙擺……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離開了灰蒙蒙的湘江,在黃昏中我們無法看清楚江水的顏色,一切都被灰暗的色澤籠罩著。沿著江岸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就到了小吳門火車站的附近,看上去這里顯得格外混亂。天漸漸變黑,火車站的附近出現(xiàn)了穿白大褂的人員,我們好奇中跑上前才發(fā)現(xiàn)地上爬著躺著無數(shù)在日軍轟炸中受傷的市民。我們分頭蹲下去。我看見了一個女孩,她應該十三四歲,她似乎睡著了。我蹲在她身邊輕輕搖晃著她的身體,然而,她的身體似乎是僵硬的。我又伸出手去撫摸她的面頰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是冰冷的。當我的手指往上撫摸時,突然觸到了女孩頭頂上的鮮血,這些血似乎已經(jīng)凝固了……我驚悸中站起來去尋找一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然而,每一個醫(yī)生都在忙碌中,我好不容易擋住了一位剛剛將手臂受傷者包扎好的醫(yī)生。當我求她前去救救那位頭顱流血的女孩時,我的聲音是低泣而慌亂的。醫(yī)生看了我一眼,隨同我來到了那位女孩身邊,她蹲下去觸摸了一下女孩的氣息后告訴我說,女孩已經(jīng)死了。這是一個殘酷的消息,我搖搖頭,否定著這個消息。我說這么小的女孩怎么會就這樣輕易地死去?醫(yī)生不搭理我的申訴,因為她沒有時間搭理我的申訴。而對于我來說,申訴也是沒有意義的。
接下來,我就目睹了兩件事,這兩件事仿佛必須在我眼簾下發(fā)生。第一,在混亂不堪的火車站附近,數(shù)之不盡的受傷者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和援助者抱著、攙扶著、抬著進了車箱,這些是活人,可以治愈者,他們將有獲得重生的機會。第二,仍然有數(shù)之不盡的人被從冰冷的地上拉了起來,我能感受到這些被活生生拉起來的人們的身體是僵硬的,他們被抬到了大板車上,包括那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也同樣被兩個男人抬到了大板車上。這些人已無生命氣息,他們將作為群體死亡者載往城郊去埋葬。
那一夜,我們很晚才回宿舍,我們一回宿舍,什么話也不說就在盡短的時間內脫下了各自的布裙,然后在黑暗中按照各自的方式洗干凈了面頰、手腳后就鉆進了被子。
我是最后一個鉆進被子的。在黑暗中,我似乎還能嗅到那種血腥味,這是我平生頭一次去面對死亡。滿地的傷亡者是陌生的,他們中有些人將繼續(xù)活下來,活下來意味著去醫(yī)院療傷,時間或長或短,最終將揭開繃帶傷疤,奔赴人生的另一種局勢。而死亡者將終止心跳,他們將躺在大板車上,出城郊,去曠野,再變成塵土。我想起了那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她也許只是一個附近的中學生,卻躺在了血泊中,甚至來不及與親人告別。死亡猝不及防。對于生命,伏爾泰曾在《哲學詞典》里關于人的定義中說:“人在母腹是植物狀態(tài),在孩提時是動物狀態(tài)。由誕生至理性萌發(fā)需二十年。了解其結構,需三千年。了解其靈魂,需無限時間。若殺死他,只需一秒……”
是的,殺死一個人,只需要一鈔鐘……那個女孩就這樣倒下了,來不及叫喊,人類的炸彈從空中擲下并落在了她頭頂,只需一秒她就倒地,再也無法睜開雙眼與這個世界晤面。而我,也許是最后見她并目送她遠去的陌生人。當很長時間過去之后,我深信她的死亡仿佛還在我蹲下伸手撫摸她前額時一樣逼真。有些東西一生一世也不會泯滅,她頭頂上的凝血永遠在我手指下像冰一樣,因寒冷而永久凝固。
第二天我們開始面對各自脫下的裙裝,上面都有斑駁的血跡,尤其是我的藍布花裙,裙擺上染上了不少血跡……我們三個人什么都不說,從昨晚到第二天黎明,我們什么都不說。又到了中午清洗裙子的時候,我們各自端著自己的臉盆來到水龍頭旁邊,我們半蹲著清洗著,直到這一刻,我們還是什么都不想說……也許將來有一天,我們在追憶年華時會說點什么,然而,那一夜過去之后,我們對于火車站上目睹的生死之場景卻什么都不想申訴。那天中午,我們蹲著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洗干凈了我們裙裝上的血色梅花,然后晾在了灰蒙蒙天色之下的鐵絲上。
我們三個人什么都不想說,我也不想傾聽昨天晚上在火車站吳槿之和周桃花碰到了什么……總之,三個人似乎都達到了一致性的默契,不想再向任何人講述我們在火車站遇到的生死畫面。而我自己之所以閉上了嘴巴,也許是因為害怕……我承認我是膽小的,我沒有任何力量面對他人再復述一遍我在火車站所遇到的那個年僅十三四歲的女孩子的死亡。簡言之,年僅十八歲的我,喜歡身穿藍花布裙的我,用我的身心經(jīng)歷并目睹了人生中的第一樁死亡事件后,身體中就埋藏下來了關于死亡的記憶。這記憶同樣是一株幼小的植物,它將在我的身體中暗自生長。
所謂南渡,就是“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我們的南渡,就是冒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從天幕之下升起的戰(zhàn)亂和炮火,為了保存教育之夢想的星星火炬,在風雨搖晃中探索并踐行偉大而艱辛的真理。長沙已陷入戰(zhàn)火的包圍中,我們需要繼續(xù)南渡。何謂南渡?這是穿越歷史的拷問,我們的青春面臨著匯入南渡的潮流。我們又拎起了手中的一只只箱子。許多年之后,我們的后人,在馮友蘭撰文的西南聯(lián)大紀念碑上讀到了關于南渡的真理:“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愿。吾人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間,收恢復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此其可紀念者四也?!?/p>
在南下的三條線路里,我選擇了湘黔滇旅行團,這是第三條線路。第一條線路,將由長沙經(jīng)粵漢鐵路至廣州,轉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再乘枕木鐵軌的滇越鐵路小火車抵昆明。第二條線路中出現(xiàn)了我們的大師們,他們是馮友蘭、陳岱孫、朱自清、錢穆、鄭昕等,他們將途經(jīng)桂林、柳州、南寧,將逾鎮(zhèn)南關后到越南,后再改乘滇越鐵路小火車抵昆明……線路不同無非是與不同的村舍和無數(shù)群山細流相遇。在三條線路之下,我們來不及質疑,那些擦上耳垂的流彈片帶來了戰(zhàn)事的煙塵,而我們則是這一幕一幕煙塵之下的青春……
在離開長沙時,我們女生宿舍一片喧囂,大家都在忙著試穿戎裝,黃色的帽子、上裝、褲子,再加上綁腿布……很顯然,這是一次萬里長征。當我們穿上了戎裝,打上了綁腿后,我們看上去不再是大學生,有意思的是我的好友吳槿之、周桃花都選擇了湘黔滇旅行團。我已在悄然中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火車站生與死的洗禮以后,我們很容易在默契中選擇同一個方向往下走。我們開始出發(fā)了,我又一次以青春的名義開始將吹亂的頭發(fā)理在額后,我的額光潔,映在湘江的水面上。這是1938年2 月20日,環(huán)顧四野,荒涼的沃土間,呈現(xiàn)出的是流離失所的圖景,是一幕幕灰白色的蒼生之逃亡圖。在長沙郊外,我看見那一只只驚慌失措的水牛、雞、羊也在逃亡。仰頭間,我還看見云在蒼生以上滾滾不定的時序中也在逃亡,而我們的青春也在拎著箱子并以集體主義的名義,開始了南渡之逃亡……逃亡中的黎明,我們早早地醒來了,推開木窗,一只鳥棲在窗外的曬衣鐵絲上,這根生銹的鐵絲,曾曬干過我們的裙裝。一只綠翅膀的鳥棲在鐵絲上,它顯然是從炮火彌漫中的上空飛來的。對于這只鳥來說,天空中有炮火,是不祥的。看上去,它失去了伙伴,同樣失去了與家人的聯(lián)系,我是多么想帶上它,讓它陪同我們遠行啊。這個主意突如其來后,吳槿之、周桃花在我身后催促我盡快換衣時,也發(fā)現(xiàn)了我視覺中窗外的那只綠色小鳥,吳槿之低聲說,好漂亮的小鳥啊!周桃花緊接著說道,如果能帶上它旅行就好了。我悄然奔出屋外,我知道我在這一刻將要干什么了。
有些東西是命中需要的,你不費吹灰之力就會得到的。就像那天黎明,我來到了那只小鳥棲身的鐵絲邊,那只小鳥竟然沒有跑亦沒有飛,它是需要我們把它帶走嗎?這一時刻,我的心是那么柔軟,我伸出手捉住了它,在它充滿纖巧的綠色羽毛里,我觸到了它的溫度,這跟我不久前在火車站伸手撫摸并感受到那個女孩的冰涼體溫不一樣。常識再一次告訴我說,當生命體的溫度消失后,生命已經(jīng)屬于死亡狀態(tài)。而這只小鳥,身體溫暖,說明它具有鮮活的生命。我們與世界的關系、擁抱與松手,就像閱讀時眼睛中的光明與書中語詞的陰柔相愛,是靠不斷地呼吸蕩漾朝前推進,從而共同完成的樂章。
我們三個人都喜歡上了這只孤單而可憐的小鳥兒,在經(jīng)過短促而并不艱難的默契的抉擇后,一致決定要將這只小鳥帶走。我將一只母親留給我的首飾盒啟開。我忘了交待這只首飾盒的故事,它是母親在送我箱子時送我的第二件物品,里面有一只母親戴過的銀手鐲和一條珍珠項鏈。當時母親暗示我說,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結婚的那一天她無法趕到我身邊,就讓我戴上里面的飾品,這些東西都是她結婚時曾經(jīng)用過的。當時的我,對這只首飾盒很漠視,但還是帶走了它,母親的暗示對我來說很遙遠……而此刻,我從箱子里摸出了它,作為母親的禮物,我當然會帶上它走遍千山萬水。此刻,在我們三個人面對那只小鳥時,我想起了它,是因為我想起來它是一只四方形的鏤空的盒子,可以透風……它作為小鳥的巢穴真是太好了。
就這樣,我們穿上了戎裝,打好了綁腿后加入了南渡的隊伍,而那只孤單的綠翅膀小鳥就進入了首飾盒,秘密地成為了我們中的一員。在我們的旅行中有聞一多、許駿齋、李嘉言、李繼侗、袁復禮、王鐘山、曾昭掄、毛應斗、郭海峰、黃鈺生、吳征鎰……遠征開始了,除了土紅色戎裝、綁腿,還有像腸子一樣的干糧袋、綠色水壺,還有黑棉大衣、古老的黑布雨傘,還有眺望蒼茫的比肩接踵的山巒和大地之腹部。
走出湘江岸,就是長沙郊外,炮火聲不時地掠過樹枝和村落。每當炮火在不遠處轟鳴時,我就會本能地從懷里掏出那只盒子,這時候,身邊的吳槿之、周桃花都會湊過來,暗示我要保護好那只小鳥。我從盒子鏤空的縫隙中看見了小鳥翠綠色的羽毛,雖然隔著盒子我似乎仍能感受到它那無所不在的體溫。在它綠色羽毛之下的體溫里,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搏斗和遠天的召喚。當炮火聲來到身邊我們就會迅速地趴在地上……那只首飾盒就在我身下,吳槿之、周桃花就在我身邊,我們三個人在炮火中用身體在護佑著這只小鳥,有了它,我們就不害怕死亡。
盡管如此,死亡就在前方的村莊里等待著我們。黃昏降臨了,我們迎來了疲憊的最后時刻,我們朝著一片麥田走去。離開長沙以后,我感覺到了天空隱隱約約地出現(xiàn)了一線一線的藍,盡管藍周圍仍有灰色云塊在移動、我抬頭看著那云團的移動,我們的身體也在移動,正是在這種移動中,我們離長沙已經(jīng)很遠很遠。在四肢的移動中我們已經(jīng)穿過了被落日籠罩下的那片青麥地,麥田的前方隱隱約約地出現(xiàn)了一座村莊。這意味著我們今晚將有可能在這座村莊住下來,我們加快了疲憊的腳步,我感受到那只小鳥也在饑餓地蹦跳著,我們都餓了。前方出現(xiàn)了村莊就意味著我們將有房屋宿蜷,還有炊事班將搭起火爐來……在南渡的每一天,最為幸福的日子就是看見炊事班為我們搭起了火爐,因為火爐上可以支上鐵鍋。一路上,炊事班的人們夠辛苦的,雖然有后勤隊的幾十匹馬為我們馱運箱子和糧油食鹽等物資,但炊事班的人們還得親自肩背鐵鍋。一旦鐵鍋已支在火爐上,就會進一步地讓我們更加饑餓。往往是這樣,當我們越來越饑餓時,身體里的腸子在打架的時候,炊事員已經(jīng)在朝空中揮著鍋鏟大聲叫道,開飯呀羅!開飯呀羅……
而往往是這樣,當你期待著能夠盡快喝上一口熱湯時,等待我們的卻是另一種局面。那天黃昏,我想起來了,我們走出那片麥田時恰好腳踏著一線落日大踏步地前行著,因為看上去村莊就在五六百米外的地平線上在等待著我們。確切地說,我們的旅行團正在戰(zhàn)事中投奔一座村莊。
五百米很快就已經(jīng)被我們的腳所逾越而過,我似乎再一次傾聽到了那只小鳥的饑餓叫聲,我在沉默無語中小心翼翼地安慰它說,快到了,我的小鳥兒,很快我們就可以吃飯了。
我記得在最后逾越五十米時,我的腳已經(jīng)無力量了。
力量,這是誰給予我們的力量?而眼下的現(xiàn)實就是只要我逾越眼前的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我就同我的旅行團抵達目的地了。目的地是一個關鍵詞,從出發(fā)的那一天開始,每天都有目的地,也正是這每天的目的地,縮短了我們和最終目的地的距離。當我們再次抬起頭來時,落日已沉下山,地平線開始越來越模糊。隊伍中有的人突然叫了聲有枯臭味……是的,這確實是枯臭味,是從不遠處村莊上空飄來的枯黃色煙光的味道,是一座村莊被焚毀的味道。
很顯然,之前不久,日本人的炸彈曾經(jīng)大面積地落在了這座村莊。通往村莊的小路如此寂靜,我們裹挾著一路上的疲憊和風塵悄無聲息地開始進入了村莊的小路。這是一座三十多戶人家的村莊,在里面看不到任何一個村民,一路上的常識告訴我們,在日本人的炸彈轟炸之前村民們已經(jīng)離開了村莊。一路走來,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太多的難民,他們中的人拖著水牛,也有孩子牽著羊,婦女背著孩子,男人牽著老母老父……這一幅幅戰(zhàn)爭難民圖呈現(xiàn)在路上,證實這確實是一個兵慌馬亂的時代。我的青春正隨同我們的旅行團再次流亡到了一座村莊,只見焚毀的房屋下有死去的牛羊,滿地血跡斑斑……好在村民已經(jīng)全部撤離了,一座村莊看上去已經(jīng)全部毀滅了。我嗅到了牲畜在火中焚燒之味,我看到了倒地的壇壇罐罐,村民的世俗生活已經(jīng)被焚毀。而我們的旅行團就從這座焚毀的村莊往外走去,我們不得不往外走……攜帶我們的饑餓和口糧繼續(xù)往外走,去尋找新的避難之地。
就是在我們往外走時,我感覺到體力已經(jīng)不支時,他來到了我身邊……他就是那個叫周穆的男生,旅行團的另一個青年,他好像在外語系。他走到我身邊什么話也不說就從我肩上取下了糧袋,低聲說,這座村莊是無法住了,我們還得往前走……是的,我們必須往前走,只有走是出路。而往前走,則意味著我的體力已經(jīng)全面崩潰了。終于在前面發(fā)現(xiàn)了水源,所謂水源就是可以支起爐架撐起鐵鍋讓炊事班燒火做飯的地方。
天空已漸次黑下去,黑是我青春期每天相遇的色塊,視眸所觸處到處是由黑色演變的歷史。日本人從天空投擲在大地上的炸彈是純黑色的,它告訴我說,毀滅人的武器都是黑色的,所以它就是死亡來臨前夕的符咒。黑色炸彈落在屋頂上,必然毀滅無數(shù)的家園,所以,燒毀的梁柱是黑色的,死亡者的形象也是黑色的。而天空黑下去,意味著我們已經(jīng)從黎明走到了天黑。我們坐在田野那高高的草垛上,不遠處就是一條小河流……這條河流可讓我們飲水煮飯,而這一座座即使在黑夜之下也顯得金光燦爛的草垛將是我們今夜的避難之所。
因為有水,我們可以在下游洗臉休整,上游的水則用來煮飯和飲用。這是一個有星光的黑夜,我們坐在河岸清洗完一路的塵跡后喝到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我省下來了碗里的一些小米粥,我知道,我的小鳥已經(jīng)快餓死了。在星空之下,我找到了岸上一片小樹林,終于到了將銀色首飾盒啟開的時刻。那只小鳥趴在里面,已是萬分虛弱,看見我,它仿佛看見了異類。對于一只小鳥來說,我當然是它的異類,而我應該去如何面對它的存在?在現(xiàn)實中,它的存在就是饑餓和虛弱。我剛把一粒小米喂到它嘴里,就聽到了一陣陣腳踏落葉而來的聲音,果然是吳槿之和周桃花帶著她們省下的那一口小米粥過來了,因為這是我們共同的小鳥。
一只綠色羽毛的小鳥被我們帶到了流亡的途中,它的生命體態(tài)在一只玲瓏的首飾盒中存在著……每當這刻,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念母親,戰(zhàn)爭發(fā)生以后,母親是否安好?我上北大之前,她乘火車匆匆趕來我當時就學的女子中學來看我,給我?guī)淼亩Y物就是一只箱子,還有箱子里的首飾盒外加上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F(xiàn)在,我很感謝母親,如果沒有她事先送給我的這只首飾盒,我們就不方便將那只小鳥帶在我們身邊,共同流亡。
當禁不住撫摸到那只首飾盒時,我就想念起我的母親。作為女兒,因為天高路遠,再加上在南遷之路上,我無法在這個亂世確切地知道母親的生活狀態(tài),只祈望在第二次婚姻中的母親能擁有她平靜安詳?shù)纳睢?/p>
現(xiàn)在我們明白了,那只可親可愛的小鳥只需要三粒小米就可以填飽肚子。在它咽下了三粒小米后,它很快就從虛弱中活過來了,它在我們三個人的手掌上再一次活過來了。
我們走出了小樹林后,爬上了高高的草垛。
這一刻,我感覺到了戰(zhàn)爭離我們是那樣遙遠。我和吳槿之、周桃花鉆進了草垛,這柔軟的草鋪成了我們臨時的避難所,也是我們從長沙出發(fā)以來最為放松的避難之地。草垛上還殘留著谷穗的香味,尤其是當我們躺下來時可以直接面對星空。在戰(zhàn)亂中,很難看到這樣的燦爛星空。而在這夜幕之下,到底有多少人在流亡?
在風雨和驚恐不安的流亡中,我看到了國學大師陳寅恪攜帶著妻兒在逃亡。他剛剛失去了父親,并在混亂的京城為父親辦喪事。之后,他就牽住了妻兒們的手,帶著他滿腔的郁憤,帶著他因過度勞頓而脫落的視網(wǎng)膜還攜帶著他部分書籍,攜帶著他對于人世間的無限探索,攜帶著對于歷史長河的拷問,攜帶著對語言和祖國古典文學之瑰麗的熱愛,走在逃亡的路上。在那一年的逃亡途中,我看見了我們的大師,頭頂著漫天黑暗,我看見了他頭發(fā)上的黑,兩鬢以上的黑。從北京到湘江之路的黑暗,翻滾著破碎的巨浪。大師攜帶著妻女及傭人王媽,搭汽車到天津碼頭,乘英國郵輪,乘著黑暗的浪花往青島港馳去。黑夜繼續(xù)在無盡的長夜中穿梭不息。從青島到長沙,乘著烏黑的慢火車……火車的慢就像蝸牛,在兵荒馬亂中呼哧呼哧,前移中飛撲著少許的火焰之舌。一個缺少穩(wěn)定的時代,一旦面臨著戰(zhàn)亂,只會加劇人在命運中的離殤與奔逃。黑暗中一個又一個消息,從浮游中落下。我們的大師再一次扶正眼眶中的黑暗,這黑暗將使他的視線越來越黑。從長沙到廣西再到梧州,再擇輪船漂向香港,這昏天黑地的波浪之黑,沒有盡頭,仿佛才是開始中的揭幕。黑暗繼續(xù)著穿越整個逃亡之旅。他們繼續(xù)擇水路抵越南,再擇火車,那是挾持在霧雨和原始叢林中的小火車,隨同一陣陣的哐當聲,小火車載著青山綠水,同時也載著車廂中的大師,奔向紅河岸,奔向碧色寨,奔向蒙自。
首先是一只流亡中的小鳥醒來了,我問自己,小鳥的翅膀為何是綠色的?我們將它放在草垛上,其實,過去的一夜它的翅膀棲在草垛上同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夜,對于疲憊中的我們來說,一夜并不漫長,很快就過去了。漫長的是我們的遠征。此刻,晨曦降臨,我聽到了小鳥的嘰嘰喳喳,這好像是我們頭一次聽見它發(fā)出聲音,一路上它似乎都保持著沉默。當它的嘴閉上,我們很容易忘卻它的存在。我發(fā)現(xiàn)它的小腿受傷了,也許它在我們看見它之前就已經(jīng)受傷了,也就是說它棲在鐵絲上時已經(jīng)受傷了。再追溯稍遠一些,它是在飛行中受傷的,或許是被戰(zhàn)亂中的炮火擦傷小腿的。當?shù)诙问澜绱髴?zhàn)降臨時,在戰(zhàn)爭所籠罩的區(qū)域,萬物都經(jīng)受著炮火的侵襲,對于一只飛行中的小鳥來說,它所途經(jīng)的天空一旦有炮火轟鳴,它也難逃劫難。所以它離開了伙伴,落在了鐵絲上。當然,也同時不排除第二種受傷的可能性,它的小腿是因為擠縮在堅硬的首飾盒中受傷的……第一種依據(jù)讓我們對戰(zhàn)亂中生命的逃亡圖景有了更深一層的、來自切膚之痛的認識。戰(zhàn)爭一旦爆發(fā),連一只飛行中的小鳥都在劫難逃,所以我們的教育之夢只有在南渡中才能獲得新生。在第二種依據(jù)下,我們在草垛上統(tǒng)一了意見,決定不再讓這只小鳥待在堅硬而冰冷的銀飾盒中了。
炊事班已在吆喝著吃飯。旅行途中我們只能吃兩餐飯,第一餐飯通常是在我們黎明即起行走了兩小時之后。而今天我們之所以在天亮之后就開始用飯,是因為這里面對水源,洗漱做飯都很方便。水源很重要,在戰(zhàn)爭時期能夠在流亡中順利地尋找到水源,就能解決饑餓問題。我們下了草垛后用極快的速度打好了綁腿,就到小河邊開始了洗漱。昨天晚上因為天黑了,看不到這條小河流的容顏,現(xiàn)在我們才知道這條小河有多么清澈,水流中有許多綠青苔,它們看似仿佛隨同波浪而逝,實際上青苔也有根須,它們將根扎在水底。看上去,整條河流中都飄忽著水青苔,它們那么自由而歡喜,當炮火還未侵入這條河流時,它用自由和歡喜感動著我們。我們在水岸站了很長時間,面對一條祖國的美麗河流,心靈隨同水流青苔而綿延著自由之旋律,直到再一次聽到了炊事班長的吆喝聲……我們回到現(xiàn)實中來,回到手掌中央的這只受傷的小鳥,也同時回到我們的旅行團。
當我們將這只小鳥呈現(xiàn)在手掌心時,讓我們擔心的問題并沒有發(fā)生,它的存在很快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大家都圍攏來觀看這只小鳥,有人說一路上都沒有看見過一只小鳥,因為炮火轟鳴中小鳥們都跑到深山老林中去避難了。大家都要用苞谷窩窩頭喂小鳥,我解釋說小鳥的胃很小啊,吃多了會噎著的……吳槿之、周桃花伸出手臂來擋住了大家的熱情。我們將小鳥放在草地上,它的一只小腿都已受傷,所以在眼下讓它奔跑或飛翔是不可能的。
我發(fā)現(xiàn)了,小鳥已經(jīng)開始適應我們的世界,為了活下去,它努力地咽下了一小口揉碎的窩窩頭,喝一口我們用葉片喂它的幾小滴河水……它將活下去,跟隨我們的旅行團繼續(xù)往下走。我們將它放在了肩膀上,它仿佛成為了一只綠色精靈,它起初棲在我肩膀上,再后來又棲在了吳槿之、周桃花的肩膀上……再后來又棲在了旅行團其他隊員的肩膀上……
周穆又來到了我身邊,他對我肩頭上的那只鳥很感興趣,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他了,他的出現(xiàn)又讓我想起了那天他幫我背糧袋的事……我還沒有謝過他。黑夜又來臨了,他的出現(xiàn)總是在我步子趔趄不堪的時候。那一天,我們從早到晚一直在走著,因為身后似乎有炮火一直在追趕我們。后來,我明白了,所謂戰(zhàn)爭就是要用炮火轟炸一個國家的政治中心,所以我們不得不南渡而下長沙,好景不長,等待我們的同樣是炮火彌漫。后來,我又明白了一個道理,所謂戰(zhàn)爭就是要用炮火轟炸一個國家人口最密集的城市……而此刻,我又明白了戰(zhàn)爭給俗世者所帶來的苦果就是讓人們背井離鄉(xiāng)失去家園。再后來我明白了,所謂戰(zhàn)爭就是用其強大的武器和侵略者的野心,再進一步用炮火毀滅逃亡者的路線……所以,我們不得不加快步伐。這一天,我們又一次到了饑腸轆轆的時刻,每邁出一步都是艱難的。
盡管如此,我的心仍在支配著我的意志,面對炮火的追殺,我們每一個人體內散發(fā)出的意志都是不可估量的。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能感受到我的心在支配著我的意志,我感覺到我在不停地朝前行走中。我看似像一個木偶人或者稻草人,實際上我真的是一個有無數(shù)器官縱橫的木偶人或稻草人。我們沿著祖國的地平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我能感受到心跳在上下起伏中撞擊著胸膛……多年以后我知道了,一個在流亡之途中往前奔走者,正在擺脫身后炮火追殺者,哪怕多么勞頓疲憊,一旦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都將會是一個幸存者。所以,我一旦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就能感受到是我的心在支配著我的意志,就像旁邊的風,那些從戰(zhàn)亂的曠野上刮來的風,使我們一次次在寒冷中清醒著。
而就是在這條逃亡者奔行的旅途上,一個青年不停地走到我身邊,他總是在我最艱難的時刻出現(xiàn)。這一天,又近黃昏,他來到我身邊鼓動我說,快到前面的村莊了,這是一座大山里的村莊,聽說我們今晚可以住在學校,還聽說要在這里搞社會調查,休整三天時間……周穆的聲音給予了我慰藉。他接過我身體上的糧袋,身體仿佛輕盈了許多,腳步頓然間也加快了。我們漸漸擺脫了身后追殺不休的一輪輪炮火,從田野拐上了一條山道。道路很窄,只容下一個人行走,我們的隊伍從一片片灌木叢中走出去。山上的樹大多落光了葉子,但我們確實感覺到了身體的輕盈,仿佛只要聽不到炮火在身后幾十里外轟鳴,就會再一次感覺到生命又活了過來。周穆一直走在我身邊,而那只小鳥就棲在他的肩頭上,偶爾它會嘰喳著……它體內的靈性仿佛在為我們奏樂,仿佛在告訴我們快到了,快到了!
目的地就要到了,快要抵達那座村莊了,此時此刻我們突然就傾聽到了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已經(jīng)有很長時期了,這種喜氣洋洋的聲音離我們太遠了。恍惚間,山間小路盡頭突然出現(xiàn)了一群孩子和男男女女,成年人手敲鑼鼓,孩子們歡笑著用目光迎接著我們。
仿佛天籟般的石板路,看上去已經(jīng)有漫長的歷史。我們的腳踏過了血跡和空中落下的炮彈,現(xiàn)在正輕盈地落在一塊一塊鑲嵌起來的石板路上。街巷兩邊站滿了小鎮(zhèn)里的人們,他們身穿布衣,看得出來他們身上的布料都是當?shù)厝擞H自紡織后經(jīng)過染色而成的。婦女們穿著繡花鞋,仿佛從古畫里走出來的美人……確實,我們來到了一個從未想象過的世界,在這個遠離戰(zhàn)爭的世界里,我們的旅行團終于有了一個無憂無慮的時刻。周穆仍然走在我身邊,他不時地看我一眼,看見我臉上的笑容,他似乎也很快樂。在鎮(zhèn)里的人們帶領下,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鎮(zhèn)里的小學校。
這座名為桃源的小鎮(zhèn),因坐落在群山的屏障中,從而遠離了戰(zhàn)爭,在小鎮(zhèn)上人們的臉上根本就看不到任何被戰(zhàn)爭所籠罩的陰影。我們很容易走近,當我們一旦落下腳來,鎮(zhèn)里的婦女們便來邀請我們去她們家里洗澡,男子則邀請旅行團的男士們。洗澡是一件久違了的事情,我們已經(jīng)有太長時間沒洗澡了,所以,剛一聽說有洗澡這件事,女生們的反應都普遍很強烈。仿佛洗澡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但稍一反應,它確實是我們今夜即將面臨的事情。我們從后勤部的馱馬上要回來了箱子,因為要洗澡了,箱里有我們的肥皂和衣服……剛才,旅行團團長已通知過,在桃源小鎮(zhèn)可以洗一個澡,穿上自己箱子里的衣服,可以到小鎮(zhèn)的街巷中品小吃……除此之外,每個人都要完成社會調查的事情。
洗澡是一件令我們向往的事情,我們的肌膚已經(jīng)有多長的時間沒碰洗澡水了?我從親愛的棕皮箱子里又取出了那套藍花布裙,由于擠壓在窄小的箱子里,布裙上出現(xiàn)了許多皺褶,但不要緊,我知道只要穿上身,皺褶就會很快消失的。我們跟隨鎮(zhèn)里熱情而樸素的婦女們奔往她們的家,吳槿之、周桃花和我同一組,奔往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家。女主人已經(jīng)生育過三個孩子,當她告訴我們說她的丈夫到前方去打仗了時,我們都很驚訝。她補充說她丈夫已離家五年,但已經(jīng)有三年沒音信了……她平靜地述說,眼睛里看不到任何迷惘,正像她所說的那樣,她堅信她丈夫會活著回來的。她叫桂枝,我們就叫她為桂枝姐,她已經(jīng)為我們事先燒好了一大木桶洗澡水。她說她自己,還有三個孩子,還有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在這個大木桶中洗澡……她還說十二年前她從幾十里之外的另一座小鎮(zhèn)嫁過來時就開始在這個大木桶中洗澡了……我們傾聽著一個女人洗澡的歷史,我們什么也不說,只是傾聽著一個女人洗澡的歷史,它是一個遠離炮火中的小鎮(zhèn)上一個平凡女人的歷史。而此刻她的男人作為軍人正在看不見的戰(zhàn)場上打仗……我們在這個女人的浴桶里開始洗澡,我們脫光了衣服,在一盞煤油燈下面開始赤裸裸地洗澡……我們什么都不說,仿佛在流亡而來遇到的這只浴桶里遇到了許多事,遺忘了許多事,又銘記了許多事……孤零零的一盞煤油燈下,我們赤裸裸地躺在這個遠離戰(zhàn)亂的大木桶中洗澡……
我們三個人什么都不說,只想在這只遠離戰(zhàn)亂的大木桶中避難……多年以后,在戰(zhàn)爭結束后的許多年里,我一直在牽掛著生活在桃源小鎮(zhèn)的桂枝的個人生活。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生離死別以后,我曾經(jīng)再一次來到了這座小鎮(zhèn)……不過,這個故事要留在以后再慢慢述說。催人淚下的故事最好不要一次性講完,只要生命不息,我相信總有人在等待著我們,在將來的某一天,將那個懸而未結的故事繼續(xù)講下去。
洗澡,是人類史中的場景之一,那一夜,我們避開了戰(zhàn)亂,逃亡到了桂枝家的私人浴桶洗浴,這是戰(zhàn)亂中的幸事。我觸撫到了自己的四肢,人的四肢很重要,有了它的骨骼挺立,我們才可能逃亡。我還觸撫到了自己的內肋,有了它,我的肉體才尋找到了支撐感。除此外,我還觸撫到了胸乳,它柔軟而挺立,使我成為女人……洗完澡以后已是深夜,桂枝在中間給我們添加過兩次熱水。當她拎著一大桶熱氣騰騰的熱水,掀開門簾進來給我們加水時,我們感覺到了一個生育過三個孩子的女人成熟的母愛……因此,我們放松地讓身體浸泡在大浴桶中,忘卻了時間的流逝。然而,時間總是要過去的。
當我們在午夜離開了浴桶時,身體上的污垢已經(jīng)被洗得干干凈凈。我們穿上了從箱子里取出的衣裙。久違了,我親愛的藍花布裙,我終于有機會再一次將它穿在身上。旁邊的吳槿之則穿上了她玫紅色的布裙,周桃花也同樣穿上了她那套白色的裙裝。走出桂枝家已是午夜,我們的身體散發(fā)出浴后的清香氣息。在南渡的長征中,這是唯一的一次全身心的沐浴。
第二天,我們女生從一間教室中醒來了,這一天不需要綁腿,可以休息一天。
我們的旅行也是一次社會調查,每每途經(jīng)湘黔滇的村落或小鎮(zhèn),我們的教授和學子們就開始將目光垂向貧瘠的河山和村寨。我們尋訪著國土中被人類所遺忘的眾靈之呻吟,悲憫著蕓蕓眾生的苦難和疼痛。在這條長旅中,我不僅看見了聞一多先生,也同時看見了年輕的詩人穆旦,也同時看見了任繼愈……眺望漫長的逃亡路,聞一多先生在黑暗中,手執(zhí)著一盞馬燈,那微弱的光束照耀著我們。是流亡路上青瓦土坯屋的一座座村落潛在的黑暗,給予了聞一多先生探索真理的勇氣。年輕的詩人穆旦初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的眼睛盡管迷茫,卻充溢著詩歌的光芒和憂傷。我記憶中的詩人穆旦,是當時清華外語系學生,他坐在村口的大榕樹下正傾聽著風聲遠逝。在輾轉不盡的風雷中,我仿佛聽見他用蒼茫的嘴唇歌吟著。那是年輕詩人最早的詩歌:“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進了祖國的心臟/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歡呼著又沉默著,奔馳在江水兩旁/千里迢遙,春風吹拂,流過了一個城腳/在桃李紛飛的城外,它攝下一個影/黃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島上的魯濱孫/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晴望著遠方……”詩人排列成詩句的悲憫旋律,在祖國的山川大地穿行,艱難地遠征,培植著一個詩人的母語。我看見了在無數(shù)的時間絮語后,逃亡路使我們越過了黑暗中的距離。
那一天,在桃源小鎮(zhèn)上沒有綁腿的日子里,他來了,他就是那個叫周穆的青年人。在陽光明朗的小鎮(zhèn),我們都從不同的教室中醒過來了,女生們都穿上了箱子里的衣服,男生們也同樣穿上了私藏的布衣。我們都想在這遠離戰(zhàn)火硝煙的小鎮(zhèn)上,尋找到屬于自己的青春,而我的青春無論如何總是與那套藍花布裙聯(lián)系在一起。我迎著女生下榻的教室里第一束曙光,穿上了藍花布裙。我知道接下來的時光里,我將帶著那只小鳥去小鎮(zhèn)上走一走。我的好友吳槿之和周桃花還在睡覺,她們讓我不要喚醒她們,她們想好好睡上一覺。我走出了教室就遇上了周穆,他穿著一套灰白色的長衫,跟以往穿戎裝的周穆完全不一樣。我們的眼神相遇了,這是我們頭一次用眼神相遇……這是我們避開了逃亡之路的艱辛,從一座天籟般的小鎮(zhèn)醒來后的相遇……這相遇使我們不由自主地往外走,我們已從小鎮(zhèn)中的小學校走到了青石板的街巷中……這樣的走,與一個青年人的單獨行走,對于我是第一次,我的心有些來歷不明的跳動……以往的跳動,是身體中正常循環(huán)中的跳動,在戰(zhàn)爭期間的每一次心跳加劇,則是因為驚悸恐怖,是為了像小鳥飛翔一樣逾越狂風暴雨的跳動。而此刻,我的心跳就像清晨葉脈上的露珠被清朗的空氣彈起來……我們行走的是小鎮(zhèn)的石板路,他身穿灰白色的土布長衫,而我則穿著我的藍花布裙。這一天,我們腳步緩慢,沉默中往前走,仿佛想走到世界的盡頭。
世界有盡頭嗎?在眼下,我們已走到了一家銀飾店門口,我們同時都聽到了手工打銀器的聲音,聲音不輕不重,仿佛從空氣中散發(fā)出來的一種銀亮的氣息。我們被這種聲音瞬間吸引過去。一個制銀人坐在門口的矮凳上,正專心致志地敲擊著一只銀手鐲。他大約四十多歲左右,在遠離戰(zhàn)亂的小鎮(zhèn),他守候著他的店鋪,像詩人守候著他們的母語。我和周穆站在他身邊,傾聽著他敲擊著銀器的聲音,像是傾聽著來自兩個年輕身體中正在發(fā)芽的那些與春天有關的聲音。時間在慢慢過去,隨同那只銀手鐲的成型而過去。我們在此滯留著,周穆從懷里掏出了一些硬幣,攤在手心中數(shù)著,然后問店主他手心中的這些硬幣是否能買下這只手鐲。我感覺到他一邊說一邊看了我的手腕,突然問我是否能替他試一試這只銀手鐲。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在恍惚中一只銀手鐲已來到了我手腕。為什么不可以呢?當然可以??!我點點頭,幫助周穆試著這只手鐲。
這只手鐲很亮,很像月色皎潔時的月光。我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這只銀手鐲仿佛是為了我的手而定做的,事實上,我確實正在幫助身邊的這個年輕人在試手鐲。我的手腕上有一種涼爽。戴上手鐲后,周穆認真地欣賞了很長時間后自語道,太好了,恰到好處,我要買下它,送給未來的女朋友。我點點頭,仿佛在祝福他。而我的手腕仿佛有一種銀手鐲的爽朗,它沿著手腕在上升,我不知道它將上升到哪里去。最終,我們離開了銀飾店,店主也是手工制銀人,他站在門口,滿臉微笑,顯然,在今天,我們是第一個購他銀器的人,生意人很在乎這些東西的。
我們再繼續(xù)前行,古老石板上的店鋪已經(jīng)相繼打開了店門。我們沿途經(jīng)過了百貨鋪,我們站在店門口,里面有布匹、絲綢、鹽、油、辛辣品等一切東西……過去年代的百貨鋪,其實放在今天就是一個收納箱而已,它在小小的空間里,收納了人們生活所需的糧食和日用品。店主正在忙著收拾雜物,看見我們便點頭。我突然在早晨升起在街心的陽光之下看見了一個貨郎,這個時候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它正在街心四方形的石板路轉著圓圈,使勁叫喚著,賣貨呀羅!賣火柴、香煙、水果糖呀羅!賣針線呀羅!賣馬燈呀羅……我們十分好奇地想走近這個貨郎。周穆的臉上有一種我喜歡的陽光般明朗的笑容。我們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朝著貨郎走去,我仿佛正在面對兒時見過的一個舊時代的貨郎,在他的叫賣聲中有我們嬉戲的童年和時代所面對的寓言。在我看來,一個滿世界奔走相告的貨郎就是一個流浪漢,也同時是一個時間中的流亡者。在他隨身斜背的那只木箱里,有他沿途收納的貨物,所以在他的箱子里有來自城市的用品,一旦他將這些日用品載往他鄉(xiāng),尤其是載往鄉(xiāng)村小鎮(zhèn)上,那么他將給一個封閉的世界帶去小商品的活力。所以,他們箱子里的每一件物品對鄉(xiāng)鎮(zhèn)上的孩子們來說都意味著是一個寓言。我們來到了賣貨郎身邊,雖然我們是兩個流亡中的學生,已完成了童年的嬉戲,然而,在那天上午我們依然樂不可支地面對著滿臉堆笑的貨郎。他頭戴一頂皮帽,身穿一件黑透頂?shù)拿抟\,這棉襖即使三年五載不洗,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污垢。是的,他就是眼前的貨郎,我們從他腳底那雙翻毛皮鞋里看到了看不到盡頭的他所走過的從城市到鄉(xiāng)鎮(zhèn)的路。我們在那雙已經(jīng)開始顯舊的翻毛皮鞋上看到了數(shù)之不盡的風雨和晴朗,同時也看到了戰(zhàn)爭的陰霾以及一個自由自在的賣貨郎的人生插曲。
不知不覺中,孩子們已經(jīng)相繼從不同方向聽見了賣貨郎的吆喝聲,他們蜂擁而出,從夢中醒來的臉掛著天真無邪的微笑。這微笑讓我想起父親的存在。某一天,在我童年的日子里,門口來了貨郎,那應該是一個冬天的上午,我還藏在一床溫暖的被子里睡懶覺……貨郎在門口的叫賣聲喚醒了我。我起初只是將頭鉆出了被子,后來就將整個身子從熱烘烘的被子中鉆了出來……父親替我穿好衣服,牽著我的手來到了門外,只見寒風呼嘯中的街道上只有三三兩兩的人群走過去。家門口站著貨郎,寒冷中他的身體似乎在顫抖著。父親給我買下一只撥浪鼓……而我就是從那天開始,在這個又寒冷又溫暖的世界上知道了貨郎的存在。此時此刻,我想起了父親,只要想到他已離世多年,我的生命旁邊就會途經(jīng)流水,那條嘩嘩流動中的水流一次次地告訴我說,父親已乘著水流聲到天上去了。在一個個沒有父親的日子里,轉眼間我已經(jīng)到了穿上藍花布裙離家求學的日子;轉眼間,在一個沒有父親的日子里,我已經(jīng)在我的旅行團里開始了南渡的長征;轉眼間,在我父親離開了多年的日子里,我又一次看見了貨郎,孩子們圍在滿臉笑容的貨郎周圍,這應該是流浪中的貨郎最為快樂的時光。
孩子們從他們的存錢罐中找出了零零散散的錢,就是為了買下貨郎箱子里的一小件物品。他們嘰嘰喳喳,就像周穆肩頭上的那只小鳥。開始從鎮(zhèn)學校出發(fā)時,小鳥是在我手掌,走著走著小鳥就已經(jīng)到了周穆的肩頭。
時間是幻變的,在我想象不到的時候,我又見到了貨郎。我買下了他木箱中的一盞馬燈,那也是他箱子中唯一的一盞馬燈。對于已經(jīng)有流亡經(jīng)驗的我來說,一盞馬燈的確是有實用性的,它會照亮我們旅途中的黑夜。
突然耳邊傳來了喜慶的鞭炮聲,我們轉過身,看見了抬著轎子的新娘隊伍,穿著大紅袍衣的新娘頭披一塊四方形的大紅色繡布坐在轎子里。滿心喜悅的新郎則走在轎子旁邊。前面是一陣陣的鞭炮聲,再后面是五六個人手撫笛、二胡、鑼鼓等樂器。周穆說,我們跟隨婚禮去看一看吧,這也是社會調查啊。我覺得有道理,我們便跟上了新郎前來迎接新娘的隊伍。迎親隊伍很長,隊伍中的一位大嫂看見我們加入了很高興,她便開始帶領著幾位年輕的女人在扭秧歌,節(jié)奏好歡喜。周穆說,我們也學嫂子們扭秧歌吧。我禁不住這種誘惑便開始參與了她們喜慶的隊伍。有太長時間我們沒有這樣快活了,我們開始時是模仿,后來就漸次掌握了節(jié)奏。迎親的隊伍不知不覺出了小鎮(zhèn),我們拐上了林中的一條小路,古老的樂器一路演奏不息,在這樣歡快的旋律中我們似乎已忘記了時間和地點的跨越。時間已經(jīng)跨越到了山下的一座不大的村寨,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鐘左右了。時間已經(jīng)不在那座遠離戰(zhàn)亂的古鎮(zhèn)中穿行,時間已經(jīng)讓我們在林中穿過了好幾條彎曲的小路,時間已經(jīng)讓我們偏離開了旅行團。我們在中間還距堂過了一條河流,那是一條寬闊的河流,由于是冬季,水并不深,我們脫下了鞋子。我記得很清楚,當我走向河邊時有些緊張,也許是我不會游泳的緣故。周穆走了過來,我又看見了棲在他肩頭上的那只小鳥,在陽光的朗照下它的綠翅膀讓我想起了春天的顏色,我的目光仿佛正在穿越著一座春天的花園……
春天在哪里?我期待著春天盡早到來。與自己相處才會衡量輕重,世界搖晃不定,語態(tài)變幻無窮……我的小小自我似乎在夾縫中看見了千山萬嶺與我們的關系。
而正在我面對一條寬闊的河流而眩暈時,一只手突然伸了出來,可稱之為男人的手,是那個叫周穆的右手。他的手只在空中停頓了片刻,這只手看上去遲疑過,但最終它是勇敢的。它落下去,尋找到了我的左手,并牽住了我的手指。這是出娘胎以來,我的手頭一次被除了父親之外的另一個男人的手牽住。我感覺到空中有電流襲來,那是一種看不見的閃電,它穿過了我們正在距堂水過河的腳底板。我的腳在那些光滑的石頭上行走,我能感覺到石頭上的青苔。除此之外,對于我來說,感受得最深的就是從空中穿越而來的閃電,它最終落在了我的左手上,隨同五指向著手臂、心臟或血液在蔓延。這是一條非常美麗的河流,水流漫上了膝頭,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過河的,只感覺到水底是冰涼的時間輕托著我的身體,而他的右手則牽住了我的魂靈……沒有多長時間,我們就距堂過了河流。當我們來到河岸上時,盡管他的手已收回去,我仍然感覺到那只手仍然在牽著我往前走。
距堂過河流以后不久就到了山下的村寨,這也就是新娘子嫁過來的村寨。只見進入村寨的小路上鋪滿了綠色而芬芳的松針葉,那種香味永生不滅,它仿佛鋪展在我們流亡的路上,同時也會鋪展到許多未知的遭遇中。我們走在鋪滿松針葉的小路上,感受著俗世的喜慶,同時也將我們自己融入了他鄉(xiāng)的快樂中。那天晚上,到了新郎的家,小小的庭院中栽滿了菜蔬,還有幾棵李子和蘋果樹。接下來是宴席,幾壇子老酒看上去剛出地下酒窖拿出,我能從空氣中嗅到濃烈的苞谷酒味……接下來,是鄉(xiāng)寨特有的大碗喝酒,周穆很爽快,一個老鄉(xiāng)端著大碗跟他干,他就將碗里的酒全干了。我有些著急,拉拉他的衣角提醒他我們還得趕回桃源小鎮(zhèn)去……他明白我的意思,之后就向老鄉(xiāng)說明了理由后再沒有大碗喝酒。
當新娘新郎拜過了他們的雙親后,我們就悄然撤離了。走出村寨時已是黃昏,盡管如此,我仍然想著那個頭頂紅布的新娘,雖然我未見到她掀開紅布后的容顏,但我深信她一定是一位美麗的新娘。作為一個女子,她將在這座村寨落地,在今后的日子里,她將像一架手工紡織機一樣開始將一根線頭,嵌入紡織機。從桃源古鎮(zhèn)到這座山下的村寨上,織布機是人們最為重要的手工機器,女人從年輕時候就開始了紡線織布。她們必須從姑娘時就跟母親學會織布染色,因為這是一種古老的技藝。當嫁之時,不會織布的姑娘是嫁不出去的。這也是一個男人決定娶女人的最重要的條件之一。因此織布會使一個未婚的女孩擁有價值感。等待這個女人的將是一生一世為她所出嫁的男方一家織布染色。我們悄然從山寨中的婚慶上撤離了,我見證了一個女人嫁給男人的儀典。我的一生,將用時間前去見證許多東西,我也知道,許許多多未被我見證的東西正在等待著我去經(jīng)歷。而此刻,我們悄然地在黃昏中沿著那條土路離開了村寨。
我知道,那些未知中包括從黑夜中升起的無常,我生活在一個充滿戰(zhàn)亂的年代,所以,我的心無法閑下來,也就是說我的心放不下憂患。從山下往山上走,天很快就黑下來了……我們很快就找到了那條林中小路,只有路會引領我們往下走,這就像我們的南渡之路,它是從無數(shù)細密的路線往下而行的,很多時候我們的避難就是在羊腸小道上行走。倘若我的生命中沒有這次南渡,我就無法親身經(jīng)歷生死或恐怖,也無法走到這些僻壤山野……戰(zhàn)亂雖然讓我們歷經(jīng)了苦難,卻讓我們的青春見證了什么是戰(zhàn)爭,什么是流亡,什么是死亡或再生。黑夜的上升顯得神秘莫測,我們快速地往前走。周穆說,我們得盡快趕回去,我們走了這么遠,而旅行團并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若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很晚了還沒有回去,團長和隊員們都會為我們著急的……是的,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到的事情,周穆在我之前已經(jīng)想到了,從這點上講周穆比我更有責任和擔當感。
突然,周穆站住了,他在側耳聆聽什么。我也隨他而止步,我好像聽到了什么。周穆趴下,耳朵垂向地面,然后站起來說,蘇修,我們得隱蔽一下,昨晚我聽本地人告訴我,這附近有土匪出沒……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周穆在叫我的名字……是的,我的名字叫蘇修,在我出生以后,父母賜予我這個名字,學校的檔案中有我的名字,南渡而下的旅行團花名冊上有我的名字……當這個名字由黑夜中的這個青年人叫出來,我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而此刻我們所置身的背景,是一陣陣從地面上所游蕩而起的馬蹄聲。這就是周穆趴下身將耳朵貼向地面時所驗證過的那種馬蹄聲嗎?越來越近的馬蹄聲看樣子已經(jīng)離我們很近了。這時候周穆果斷伸出手來拉往我說,我們得避一下,很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那支土匪……他不容我再考慮就將我拉進了路邊的一片叢林。我穿著藍花布裙就這樣跟隨著這個來自中國北方的青年人,朝著黑暗中的叢林奔去。
我叫蘇修,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女孩,因為戰(zhàn)亂,我離開了母校北京大學,此時此刻,我正跟隨另一個青年人奔向西南方向的一片茂密的叢林,這一切都是為了避難。現(xiàn)在我好像明白了,這個世界除了日本人的炮火轟炸之外,遠離帝國中心的這片叢林深處還有傳說中的土匪出沒著。我叫蘇修,在我們奔向那片叢林時,盡管有周穆牽住了我的手臂,而我還是被樹藤絆倒了,我叫了一聲。周穆趴下去蒙住了我的嘴唇……很快,我們都同時感覺到馬蹄聲已經(jīng)來到了這片叢林外的路上,同時,馬蹄聲突然停止了……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馬蹄聲為什么突然停止了?很可能他們聽到了我被樹藤絆倒時,所發(fā)出來的驚叫聲。誰知道呢,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
生命的每一個過程都是如此的微妙,它的變幻莫測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象。我和周穆都同時趴在叢林中的野生樹下,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此時此刻,我們從樹藤的縫隙中往外面看去,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會尖叫,哪怕看到傳說中的土匪我也絕不會再尖叫……因為,我知道,在這樣的時刻,作為一個人,已進十八歲的女生,如果無法控制自己的尖叫,那么就是可恥的。我們的目光穿過了黑暗中的縫隙,來自黑夜中少許的光亮也許是微不足道的,卻因此將我們的眼眸帶到了叢林外的路上,于是我看見了幾十個人的馬隊,他們臉上都蒙著黑布……一個下了馬的男人說,他媽的,老子剛才明明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怎么一下馬就沒有了?另外沒下馬的男人們嬉笑道,你大約是想女人了吧!這窮山僻壤的路上怎么會有女人尖叫?哦,我們還是盡早回山寨吧,麻袋里不是已經(jīng)有一個被我們搶到的新娘了嗎?這娘子已足夠我們兄弟分享野味了……
這番話從風中傳來時竟然會如此清晰……這顯然就是那支傳說中的土匪了,我們用力一看就看見了馬背上的一只麻袋,并感覺到那只麻袋在動……剛才土匪們泄漏的話告訴了我們,之前他們搶到了一個新娘……還沒等我們思忖,馬路上突然間已經(jīng)揚起一陣灰塵,這支傳說中的土匪,已揚長而去。
我已無法回憶,那一夜我們是怎樣從黑夜中的野生灌木叢中爬起來的。當傳說中的土匪們已經(jīng)跑遠,這條原始森林中的路又開始變得如此的寂靜。而此刻,我和周穆都同時面對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雖然是迷茫而糾心的,然而,它還是在我們的憂患中上升著。那個馱在馬背上的新娘,是否就是我們參加婚慶中的那個蒙著紅蓋頭的新娘?是否就是那個同新郎站在一起,拜過了公公婆婆的新娘?是否就是那個從桃源古鎮(zhèn)嫁到山下的村寨,準備為這個男人的家族生兒育女,終身為他們織布紡線的新娘?第二個問題,也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無論天有多黑,我們將盡快趕路,我們將用生命中最快的速度回到我們南渡的隊伍中。
回去的路上我們又將面對那條曾經(jīng)穿越過的河流……即使我年衰歲暮,我仍然記得當我們站在湍急的河岸時,我感到身體在顫栗,也許是剛才被土匪驚嚇了。我承認我不是英雄,內心還需要無盡的時間去歷練。再就是馬背上裝在麻袋中的那個新娘一直使我驚悚焦慮,不知道她到底是誰,是否是我們參加慶典的新娘。無論她是誰,很顯然,這個女人已經(jīng)掉進了狼窩,在亂世,掉進狼窩的女人要么被兇狠殘暴的人瓜分后吞噬了,要么就要與狼共舞……我想象著這一切,當我面對這條嘩嘩流動的河流時,身體就禁不住開始顫栗起來了……即使年老歲暮,我仍然銘記著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周穆突然來到我面前將背彎下去說,蘇修,水太涼了,讓我背你過河吧!他說的很肯定,他說出的每句話都很肯定,包括剛剛所發(fā)生的那一幕。當他告訴我說,也許是傳說中的土匪來了,于是,果然土匪們就來了。
面對這樣的一個青年,我無語言抵抗,何況,我顫栗的身體確實需要緊倚他的脊背。我趴了上去后就感知到了他的脊背,我的手伸在他的肩膀上時又碰到了那只小鳥。在如此風云變幻的時間里,令人驚奇的是這只小鳥一直同我們度過了黑夜中的驚悚,它一直就在他的肩膀,仿佛他的肩膀就是這只小鳥溫暖并且可以療傷的巢穴。我的心胸緊貼著他的脊背,我感覺到身體中的顫栗由冰冷開始變得灼熱……即使我已經(jīng)年衰歲暮,我的七竅似乎仍然能傾聽到周穆背著我距堂過那條河流,我聽見了他赤腳距堂過河流的聲音,無數(shù)的激流和暗涌已被他那堅韌和溫良的心靈所距堂過去……永遠,永遠,這一幕已經(jīng)成為了我身體中的記憶。也許,我的愛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回憶,是一根巨大的魔杖,又仿佛是一只行將被焚盡的煙蒂所烙傷的手?,F(xiàn)在,那些蒼茫時空的回憶又將我?guī)У搅四睦?而我的手,再次伸出去,是否就可以撫摸到那些致命的憂傷?它們在我身體的疆域中千回百轉,只有在它們遇上劍一樣鋒利而逼近胸前的山巒河流時,它們才會通靈于那些忍不住的歌唱。
他背著我到了河的另一邊,他把我放在高高的石灘上,仿佛想讓我看到星月。遺憾的是記憶中那確實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什么也沒有看到,只是感覺到了我年輕的心臟在撞擊著胸膛……我承認,就是在那樣的時刻,我第一次產生了關于愛情的迷亂。而他卻什么也不說就再一次牽著我的手往前走。我們要追趕時間,我和他都已經(jīng)意識到了我們已經(jīng)出來太長時間了。我們走了許多路,我只記得那些像蛇一樣彎曲的路上,我們在奮力不息地追趕著時間,在這種追趕中我已經(jīng)不知不覺忘卻了恐怖和顫栗。
我似乎長出了一雙翅膀,當他的手牽住我的手時,命運就是這樣,讓我們在追趕時間中開始超越自我的局限。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插上翅膀的時刻,只要你愿意,在任何一種境遇中都有可能遇上天空,遇上你自己和他人的飛行狀態(tài)。我們之所以哪怕深陷黑夜,也要將目光仰向天空,更多意義上是為了找到自己飛行的翅膀。人在意念中的一次飛行可以解決許多問題,只有在你抽身飛起來時,你才可能真正成為自己。這時候,有些東西可以徹底地放下了,你需要的東西是那么少,只要有一雙翅膀已經(jīng)足夠飛行于黑暗之天空。人這一生,要盡可能地插上翅膀往高空飛一次,只有這樣你才會讓生命越來越簡潔。飛行是生活在地上的人最高的理念和幻夢,但只要你愿意,你們要相信自己能飛起來。
因此,我相信那一夜,我們長出了翅膀,穿越了黑夜,從而抵達了目的地桃源鎮(zhèn)小學校。而這一刻已是下半夜。正像我們所預料中的一樣,因為我們的失蹤,旅行團的人都已分頭出發(fā)在尋找我們。我們的出現(xiàn)令大家感覺到終于松了一口氣,我的好友吳槿之和周桃花一看見我就走上前來抱住了我說,回來就好,回來了就好……言下之意卻揭示了那些失蹤于戰(zhàn)亂中的人們,很多人走著、奔跑著就消失了,再無音信可言。而我們走過了山路,距堂過了河流后卻回來了。之后,面對旅行團團長,面對在場的所有人,我們開始口述今天的故事。起初是周穆口述,后來是我補充。我們所經(jīng)歷的故事,獲得了一次次掌聲。
一路上,聞一多先生總會在時間的變幻中出現(xiàn)。親愛的聞一多先生,那時候,在微風和春天的寒流中,你多么像一支火炬。從一開始,你就是我所看見的火炬。當一支火炬穿過了春天的麥浪,在戰(zhàn)火的硝煙之下,你始終走在最前面。那支火炬在夜晚是一盞油燈,哪怕我們居住在鄉(xiāng)村學校、村舍,你在每個夜晚總是會為自己點一盞馬燈。我一次次看見了從你下榻處的木格窗戶彌漫出的一束燈光。而當白晝垂臨時,你仍然是一支火炬,你走在前面,有時走在我們中間。你帶領我們走訪了一座座祖國版圖上的村落小鎮(zhèn)。走訪就是深入到一戶戶家庭生活中去,走訪就是去了解一畝地有多少小麥、大米,走訪就是去了解一戶人家有多少頭水牛、有多少只雞鴨,走訪就是去體恤民情并感知土地與人的血脈關系。走訪讓我們進一步地了解了祖國大地的貧瘠和荒涼。于是,我看見了你,聞一多先生,在你的眼眶中積蓄著無限的憂思,一個民主壯士就這樣誕生了。你從書齋中走了出來,走進了蕓蕓大眾的苦難歷程。你走了出來,在南渡之旅中,由于天高路遠,你蓄起了胡須。你就是你,聞一多先生。我看見了你,下巴上越來越長的胡須,被一路上的風塵吹拂著。你的身影忽而被荒野所湮沒,忽而在一條生長著野草和莊稼地的山坡上,我們又抬頭看見了你……
黎明仿佛又聽見了一只猛虎躍過了云下天幕,那一陣陣的穿越聲從潮濕的原始叢林傳來,再從晨光普照下的石崖傳來。勇猛的姿態(tài)撼人心魂,所有生靈都在付諸于行動,以其內心光焰噴薄潛力,從而引領我們的理想生活,再與其神性的力量匯合。人之實踐是自己一生德行中的探索,也是一生與教育相遇的大熔煉。無論舍棄和堅守都在引用潛游其生命全力,以其生,獲得光芒和黑夜的吟誦;以其行,獲得旅途漫漫的方向;以其靈,獲得承納萬物的喜悅。
所謂信仰,就是在自己的心跡中看到萌芽出世的故鄉(xiāng)。簡言之,在路上的泥洼中看到轍跡之舞所抵達的鄉(xiāng)壤。在夢境的屏息中,不辜負自己身陷淵藪時的精神之躍起。在南渡而下所面臨的寂寥的山水中,傾聽到潛伏于內心的那一束束青黛色的音韻,召喚你,如召魂者已在四野平川中回到了焰花四閉時的靜息與喜悅……
等著我吧,當警戒線或明或暗,天空越來越悲壯或抒情,道路越來越被糾纏……我又會回到你們的隊伍中去。這是我們在南渡而上中遇到了饑餓的日子……當補給遭遇失聯(lián)后,我們正置身在一座荒野上……那一天,撐起人靈魂的不是肉體,而是由細小的枝蔓和血液穿越其中的最原初而古老的時間。
時間就在那里,離開桃源小鎮(zhèn)的頭一夜,桂枝來與我們告別。自我們在她家的木桶沐浴之后,我們就成為了姐妹,我們叫她桂枝姐,她則叫我們妹妹,她就是我們作為社會調查的人選。除了與周穆歷經(jīng)了那場驚悚不已的婚禮事件之外,第二天我和吳槿之、周桃花就來到了桂枝的家,她正坐在后花園的庭院中織布。她說,她出生在山下另一座小鎮(zhèn),上了初中就沒再上學了,因為上高中要到遠離小鎮(zhèn)的縣城,她父母說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學多少學問都沒意思,她就順從地聽從了父母的話。那一年,她已經(jīng)滿十七歲了,她父母又對她認真地說,作為女孩子,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里,什么都不重要,最為重要的是找一個本分的男人嫁出去。過了數(shù)月,父母就給她帶來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個頭高大挺立,像一塊巖石。父母讓她相了幾眼后,將她秘密地喚回臥房對她說,桂枝,你相中他了吧,他家住在幾十里之外的桃源古鎮(zhèn),有良田數(shù)十畝……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那座古鎮(zhèn)隱藏在山林中,你嫁給他也就尋找到了靠山和避難所……就這樣,隨同訂婚的銀器、幾擔大米到了桂枝家以后,再過了幾個月后,男人就帶著婚轎前來接新娘了……桂枝穿過了幾十里路程,當然她并不知道幾十里路意味著什么。因為一路上她都身穿大紅的布衣,頭頂紅蓋頭坐在轎子里,有四個男人在輪流抬著她。盡管如此,哪怕坐在轎子里,頭頂著紅蓋頭,她憑著轎子的一起一伏,仍能感覺到出了家門后,遠嫁幾十里山路的艱辛,她就這樣認了命運的安排。當她的腳落在桃源小鎮(zhèn)的青石板上時,那已經(jīng)是黃昏。因為坐了一天的轎子,剛把腳伸出轎子外時,她就聽到了迎接她的鞭炮聲,一雙手伸過來扶住了她的手臂,她能感覺到這是那個男人粗大而結實的手臂。他扶住了顯得有些心悸而眩暈的十七歲的新娘。
桂枝給我們沏了一壺茶水,坐在織布機前繼續(xù)講著她的故事。當那個男人伸出手扶著她的手往前走時,她就告訴自己說,認命吧,我已經(jīng)嫁給這個男人了,我已經(jīng)有了除了父母的家外第二個家園了;認命吧,我的十七歲,我將不再并永不會追究到縣城上高中的夢想,因為自從我的腳踏在桃源古鎮(zhèn)的青石板上的那一時刻,就意味著我再無別的企圖;認命吧,在接下來的時間,我拜過了公公婆婆,拜過了祖宗的祠堂,拜過了天地;認命吧,隨同那一晚婚慶的夜色上升,我看見了像鐮刀般懸掛的新月,揭開紅蓋頭以后,我看見了我的男人……認命吧,我和這個男人經(jīng)歷了新婚之夜的喜樂后,在隨同肉體的親密關系中我們漸漸地敞開了心房,而此刻,天已曉;認命吧,這是新婚之夜后迎來的黎明,洗漱完畢后,男人牽著我的手從前花園漫步到后花園,花園中有李子樹、柿子樹,樹下種植著水靈靈的青菜,紫色的茄子,還有正開花的豌豆……在后花園,我見到了織布機。男人問我是否會織布,我有些恍惚地說因為一直在上學,所以父母沒有讓我學織布。男人說,別急,你會學會的;認命吧,只有在認命中,我才會在那個上午,隨同男人出了門,他手牽手引我在明亮的陽光下走在青石板上。我看見了街道兩側那么多的店鋪,難怪父母告訴我說這是一座古老而富裕的小鎮(zhèn),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可以避開戰(zhàn)亂;認命吧,男人牽著我的手來到了小學校門口,我看見了古鎮(zhèn)里的許許多多孩子聽到下課的鈴聲奔出教室。男人充滿希望地對我說,你要為我生好幾個孩子,今后我們的孩子就在這里上小學。我迷惑地點點頭,似乎也開始向往著男人的那種夢想生活;認命吧,男人轉身就將我引向了出小鎮(zhèn)的路,之后在小鎮(zhèn)外的山坡,男人讓我認了那幾十畝山坡地,上面有藍色的土豆花正在開放。男人說,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所以,在我沒有嫁過來之前,都是他一個人承擔著幾十畝地的種植……
我看見桂枝的織布機每每往前滑動一下,她的口述歷史就朝前遞增了一步,我們同時也在記錄著一個女人獨特的口述實錄。我仿佛看見那個十七歲的女孩桂枝開始了婚姻生活。首先,作為嫁到桃源古鎮(zhèn)的桂枝,她一定要學會織布,這需要付出許多時間;之后,她開始了生育的高峰期,實現(xiàn)了男人的理想,將到了學齡期的孩子們送到了學堂;再之后,她便和這個男人開始在這幾十畝山坡地按照四季來種植土豆、苞谷、紅薯;再之后,鎮(zhèn)里召兵,身強力壯的男人都要上前線打仗,男人就走了。
男人離開了。他之所以勇敢地離開了這個家,是因為他的女人已經(jīng)學會了織布和種植莊稼,已經(jīng)為他生育了三個孩子……而她卻留了下來,除了織布、種植,侍候公婆,撫養(yǎng)三個孩子上學之外,她最重要的是在這里作為一個忠誠的守望者,等待著男人回家……
我們完成了這次社會調查以后就離開了桂枝。臨行前,她從箱子里掏出了三雙繡花鞋,分別送給了我們三個人。我們出發(fā)了,回過頭去,桂枝站在人群中正在朝著我們揮手,她將留下來,等待她的男人從戰(zhàn)場上歸家。在充斥著塵埃的路上,突然降臨的一場雨,會讓我們旅行隊員的足尖激起泥漿。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在塵埃和泥漿中活下來的。南渡之旅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生命最尊貴的不是冠冕,而是你的足在人生的泥漿中能走多遠。走出了古鎮(zhèn),等待我們旅行團的又是什么?我們又打上了綁腿,而我則褪下了那條藍花布裙……親愛的藍花裙,你將暫時回到箱子里去,相信我,待到一個春光彌漫的時刻,我一定會穿上你,讓自己變得漂亮起來。
突如其來的荒野茫茫無涯,這是我們離開了桃源小鎮(zhèn)行走了兩天之后所面臨的現(xiàn)實??瓷先?,荒野見不到牛羊,自然也就見不到牧羊人,當然也就見不到村落。這時候天已近黃昏,為什么我們總是在黃昏之前才可以落腳,這是因為我們需要趕路,我們要爭取速度和時間。所謂南渡,就是渡過教育史上最黑暗的一頁又一頁,當我們不斷朝向新的方向時,諸多未知的困境總是在等待著我們去解決。我們之前曾途經(jīng)了一座大山深處的寺廟,我們就在寺廟外小憩片刻,幾個僧侶守著寺廟,誦念著阿彌陀佛……我跪在菩薩面前祈禱著。我的母親是一個佛教徒,我經(jīng)常聽見她祈念,小時候我也經(jīng)常陪同母親去附近的寺廟敬香。而當我站在山間的寺廟外即將離開時,深感到所有的祈音就像山岡上的皎月映現(xiàn)出了夢的又一個尺度所抵達的遠方。所謂遠方不是茫茫無涯,而是我們的唇齒相依,是我們的血肉纏綿之下的南渡。而當我再次回過頭去時,看見幾個僧侶站在那座古老的寺廟門前的臺階下,為我們虔誠地誦念著阿彌陀佛……
所謂阿彌陀佛就是超度著苦難的眾生。在我對于母親的記憶中,母親通常是在黎明和黃昏兩個不同的時段誦念阿彌陀佛……現(xiàn)在我突然感悟到了對于我的母親來說,黎明是一個新的開始,隨同黑夜逝去之后明亮光線中總是會冉冉升起母親虔敬的誦頌。這新的一天對于母親來說是喪失父親的悲痛后,另一個男人的出現(xiàn),是把我安置在這個世界上之后的另一種寄托。而母親面對黃昏時的吟誦會使母親的面孔變得模糊,因為做夢的時辰降臨了……我回過去仿佛在與這座大山深處的寺廟告別,我輕聲地默誦著阿彌陀佛……道路正在向前延伸……許多年以后,我明白了,可想而知的結果是沒有神秘感的,我們所有的人生風景中都充斥著焦慮疲憊、發(fā)現(xiàn)和等待,甚至這一生都是為了與另一個靈魂相遇而活著。所以,即使是在荒野中我也會試圖尋找到一朵突然綻放在天邊盡頭的花骨朵,或許是一只奇異的蘑菇,它們存在嗎?美和憂傷相互交融,愛與哀愁永遠是彼岸之窗。此刻,我們置身在荒野深處,旅行團的那面旗幟仍然在前方高高地飄揚……而我自從走出那座大山深處的寺廟之后,內心深處就一直在默誦著母親曾經(jīng)在朝暮間吟誦的阿彌陀佛……眼前出現(xiàn)的是四個僧侶穿著青灰色袍衣站在寺廟臺階下目送我們的場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轉眼間,黃昏像散開的一卷卷經(jīng)書鋪展著未知路,巨大的荒野上卻看不到一個精靈,這就是佛陀考驗我們的時辰嗎?
再往下走是不可能的了,旅行團團長發(fā)令說就在荒野上休整過夜,同時尋找水源和野菜充饑……這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隨身攜帶的糧袋中已經(jīng)沒有一粒糧食了,后勤的馱馬上也已經(jīng)沒有一粒糧食了。造成此局勢的是補給困難,因為要繞過新的炮火和隱藏的土匪,我們只得在被迫中踏上這片荒野。如果可能,人這一生一定要有機會和勇氣直面荒野,首先,只有到了荒野上你才會知道自己有多渺小。饑餓早就已經(jīng)降臨了,之前,我們曾經(jīng)歷經(jīng)過的饑餓,都發(fā)生在我們奔赴目的地的途中,而那時候要么前方有補給,要么布袋中還有糧食……而這一次,我們將面臨著純粹的饑餓……
人之饑餓就像飛禽野獸們所能感知的饑餓,造物主給予了我們身體,并使我們身體中每一個器官都會發(fā)出不同的要求和聲音。饑餓與腸胃有關,胃是一個幫助消化的功能,而身體中盤旋起來的大腸和小腸均在接受著我們給予它的食物。當沒有食物時,大腸和小腸都會發(fā)出呼叫,這就是饑腸轆轆這個詞匯的意象。我們在休整地開始分小組前去尋找野菜野果,還有水源……在出發(fā)尋找之前,后勤隊長告誡大家,所有小組尋找到的野菜野果都不允許私自品嘗,包括水源……采集到的東西都要帶回休整地經(jīng)檢測后才能品嘗。
此時此刻,我們將帶著饑餓之身前去尋找食物。這是現(xiàn)實中最大的理想生活……倘若你這一生中沒有嘗試過真的饑餓,你們就無法理解在南渡的荒野上我們的渴望。我們躬身前行,因為饑餓已讓我們無法將青春的身體挺立。我和吳槿之、周桃花成為了一個小組,當然還有我們的那只小鳥。這只小鳥,一直在與我們和諧相處著,看上去它的小腿很快就會痊愈了……我不敢多去想象當這只小鳥身體痊愈后的一系列問題。
我獻給你我的一個早晨,為你而開始的破啼,這是屬于鳥的生活。我獻給你我的一個凌晨,為你而開始的勞作,這是因為我因你而成為朝圣者。我獻給你黑夜和白晝的輾轉,為你而開始的又一天,因為你,我也許會快樂也會憂懷,無論今天有雨還是有風云,我已經(jīng)從早晨走到黃昏……我們將面朝荒野前去尋找充饑的野菜。吳槿之走在前面,小鳥棲在她的肩頭,她的身材修長,如果不是在亂世,她若穿上那條玫紅色布裙,會有不一樣的人生。而此刻她的步子比我們要快一些,原因是她告訴我們在故鄉(xiāng)北方的荒野上經(jīng)常會挖到野薯。周桃花對野菜野果沒有任何概念,她的娃娃臉永遠掛著稚氣。而對我而言,野菜野果是可以遵循內心而尋找到的東西……盡管饑餓已讓我們渾身無力,我們仍應匍伏向前,因為只有尋找到食物我們才能活下去。
饑餓就是那樣的催命,它使你舍盡其力也要往前走。
朝前走,就是朝著荒野深處走,我們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了很長時間,吳槿之一直在用心地尋找她記憶中的野薯之藤。她的臉顯得很蒼白,但她仍然堅持著告訴我們說,荒野上大凡有野藤纏繞的地下就生長著乳白色的野薯……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聲音已經(jīng)給予了我們力量。在虛弱不堪的饑餓面前,希望非常重要……于是,我們三個人的目光都在不同的觸力下找尋著野生而相互纏繞的藤蔓……突然,我的身體被絆倒了,我們三個人的身體都被絆倒了,我們竟然是被腳下的一堆野藤所絆倒的。吳槿之驚喜中叫道,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野藤,下面肯定有野薯……
確實,這是一個令我們垂危的身體驚喜的現(xiàn)實。我們爬起來時便看見了一大片野藤,難道下面就是野薯嗎?不管怎么樣,對于饑餓者來說只要能找到食物就會尋找到食物的源頭。我們蹲下再雙膝伏地,此時此刻,我們似乎忘卻了饑餓,奮力伸出手臂。這一刻,唯有人生中的這一刻,我們的手臂替代了鋤頭、鏟子和鐮刀,替代了人類勞動時所發(fā)明的鐵器,雖然我們的手柔軟無比……用手指破開了野藤,再用手指破開了泥土,再用手指深挖下去,這一剎那間,我感覺到身體在朝前傾,手指甲里灌滿了泥土,如同整個血液溶入了泥土中去……我聽到了吳槿之驚喜地叫出了聲,我找到野薯了,天啊,我找到野薯了……
接下來我也驚喜地叫喚道,我也找到野薯了……
周桃花也同時驚喜地叫喚道,我也找到野薯了……
你無法理解我們當時的驚喜,任何一個沒有遭遇過饑餓的人都無法對我們剎那間的驚喜評頭論足。如果世紀輪回,我依然想回到我們所遭遇的史無前例的那場教育史上的遠征,回到我們青春所遭遇的那場饑餓中去……那一時刻,我們三個人都在先后不同的時間用雙手從泥土中刨出了一個個長方體形的野薯,這就是吳槿之記憶中的野薯,這也就是填補我們饑餓之夢的野薯。我們再一次傾盡全力刨出了更多的野薯,而此刻,我們也再無力伸出雙手……我們躺在被撕裂開來的野藤間,如果在白天,它們應該是綠色而偏黃,而此刻,它們全都變成了一片雜亂無序中的黑色的植莖,橫七豎八地拋散在荒野之上。我們又看見了天空之上閃爍的星群,這是地球人每天都可以直面的星空,只要睜開眼睛與它相遇,似乎我們都會尋找到方向。所以,我們很快回到了現(xiàn)實,三個人將刨出的野薯擁在懷里,在星月的朗照之下,我們開始尋找荒野上升起的火焰。在出發(fā)尋找食物之前,團長就宣布,找到食物就不要再耽誤時間,一定要尋找天空下火焰升起的地方,那就是我們旅行團的落腳點。這一點很重要,當我們擁抱著一大堆野薯從泥土中站起來時,就從茫茫夜色下的荒野上看見了朝天空升起的火焰。
我們堅持著在饑餓中不顧一切地往前走,但因為饑餓,我們的步子怎么也無法加快。而就在這時,我們突然看見了荒野上的一只野兔,它正站在前面審視著我們。這只野兔大概太寂寞了,所以,看見我們后便迎著我們的目光跑上前。我們輕聲地用語言與之交流著,吳槿之蹲下去抱起了野兔說,它太可憐,讓它跟我們走吧……就這樣,我們的隊伍又增加了一只野兔?;氐侥康牡貢r,旅行團的隊員們已陸續(xù)回來了,他們都從荒野上帶回來了我們沒有找到的眾多野菜,還找到了柴火等等,唯一沒有找到的是水源……我們的野薯成為了聚焦點,因為它分量重,是我們三個人伸出手臂抱回來的。炊事班長一見到我們的野薯就很驚喜,在老家時他吃過這種東西,很充饑的?,F(xiàn)在,吳槿之懷中的那只野兔成為了另一個聚焦點。有人說,原來這片荒野上還有野兔在跑啊,為什么我們就沒有遇到野兔呢?如果我們能多找到幾只野兔,我們今晚就能嘗到烤兔子肉了……說話的隊員一邊說一邊盯著野兔,今晚大家都太餓了,要不我們將它烤了充饑吧?吳槿之緊緊地護佑那只野兔說,我告訴你,你別想這個主意,我們是再怎么餓也不會殺死這只野兔的,我之所以抱它來,是因為它太可憐了……吳槿之一邊說一邊朝荒野退去,我也緊跟著它退去。我感覺到了吳槿之正在用全部的力量護佑著那只懷中的野兔,面對饑餓的旅行隊員,吳槿之卻轉身朝著黑暗中的荒野退去。之后,她突然轉身面向荒野,懷抱著那只野兔跑了大約三百米左右后才停下來,我和周桃花也跟隨著她奔跑著。之后,我們也跟著她止步于荒野深處……我們是三個魂靈,從流亡那天開始,我們就在箱子里帶著母親為我們準備的裙裝,一路走來,我們經(jīng)歷了心悸、恐怖和血腥,而此刻,我們又經(jīng)歷著身體中的饑餓……面對這饑餓,我們該怎樣抵抗?
吳槿之蹲下去,將懷中的那只野兔放回到荒野上,我們聽見了她輕聲說道,去吧、去吧,回到你荒野上去吧!去追趕你的伙伴吧……
這聲音轉而已被陣陣涼風吹散……每個人面對生命的方式也許不一樣,因為人世間是存在差異的。我們在不同的差異中趨向于某種時刻……每一種生命煥發(fā)的風格和差異都是為那個人而準備的,這就是無論白晝或夜,它們從不雷同。無論是多少古老的劍簇刺破了風中幕布,也無論是多少悲壯的詩篇中哀鳴著多少英雄的孤獨,在白晝與黑夜之間依然保持著不可逾越的距離。正像孤獨和狂歡,水與酒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存在。
那天夜晚,在面對一只從荒野上闖進來的野兔時,同是兩個饑餓者,面對野兔的態(tài)度卻不一樣。前者是想在饑餓中吃到這只野兔子的烤肉,當然,這也是合乎情理的,人類在地球上生存,已經(jīng)殺死了太多的空中飛禽和地上奔跑的動物,烤吃野兔也許是一個饑餓者所發(fā)出的合乎常理的要求……而與此相反的還有后者,她就是吳槿之,正是她即使懷中也塞滿了野薯,也要蹲下,將這只孤單的野兔抱回去。在面對一群饑餓者時,她突然明白了,懷中的那只野兔萌生了饑餓者的殺氣……她拒絕著這殺氣,她背朝荒野后退著,她無法帶走它,也無法排遣那只野兔的孤單,因為她所面對的是人類,而她也是人類中的一員,因而她了解人類的特性……就這樣,她豪不猶豫地將懷中的那只野兔放回了荒野……很快那只野兔轉而就朝著荒野奔跑而去。它看上去,也是這荒野上的流亡者,我們不知道它會流亡到哪里去。
我們重回到營地時,滿鍋的野薯和野菜已經(jīng)煮好了,我們坐在荒野上終于可以品嘗到這些奇特的食物。饑餓的胃終于有了來自荒野的食物,那一刻,我感覺到我的胃里有了溫暖的東西填補。一切穿梭的、停頓的、握住的、松開的、悲傷的、喜悅的東西,所投身的并非都是在索取真理,而是在不知不覺中陷入生命過程中的一個時刻。自從體驗了饑餓以后,就感覺到了味蕾的存在是為了讓我們品嘗或感恩大地。當胃變得溫暖時,我們重又獲得了休整。鉆進營帳時,又開始迎接下半夜的黑暗……我深信,過了今夜就會好起來的,也許這是一個信念的玄想,我們著衣躺下,身下就是荒野……我們一直在穿越時間,而時間的另一邊是什么?我躺在馬燈之下,這盞燈只在關鍵的時刻出現(xiàn)。馬燈之所以能燃燒,全靠里面的油芯。就是這盞從途經(jīng)桃源小鎮(zhèn)時買來的馬燈,讓我又想起了那個戴著獸皮帽子的貨郎。依此類推,馬燈下又出現(xiàn)了已逝父親的面容,以及他和母親短暫的婚姻。任何東西都會過濾消失,唯有那些植入血液深處的顫栗和感念,像是晃動于來自魔法中的鏡面,每天倒映著生命的底片……一些撕碎的東西無論多么沉重,都是你窗前懸掛的燈盞,與日月相遇,成為你身體中的事件。
他來了,有時候我會忘記他的存在,因為腳在前行,由不得我們止步思慮太多的東西。在前移的腳步中我們開始擺脫著距離,同時也將戰(zhàn)亂擺脫在我們身后。他,就是周穆,他會走到我身邊來看望我們肩頭上的那只小鳥,也會為我背一背沉重的糧袋……除此之外,我們的見面是公眾化的,我們的眼神剛一相遇,一個來自身前身后的背景就會籠罩我們……也許,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我總是移開他的目光向前看去,我看到了什么?一些甜而澀的味道在舌尖下涌動,長旅中安詳?shù)拇迩f是我想要的夕陽下的風光,凋零的樹枝,麥田般呼嘯是我想聽到的歌聲,沉醉的地窖中冒出的酒味兒是我想用舌尖融入的味道。
從鄉(xiāng)村到小鎮(zhèn)再到縣城,這是又一個遠方,它意味著道路正一寸寸地縮短。祖國的縣境線劃分出了更多的版圖,我們正在沿著旅途向著縣境線在奔走。入縣城就看見了學校,它讓我們興奮不已,其感受力猶如萬分疲憊之神經(jīng)突生旋起的汪洋。來自縣城的學校并不大,卻奔涌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從小學到中學,我們看見了一張張兒童和少年的臉,他們是在我們在逃亡路上迎候我們的旭日,也是山野上搖曳出的一片片向日葵。雖然秋日遙遠,我們卻看見了這一束束樸素的,生長在遠離戰(zhàn)亂之地的“向日葵”??h城,通常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的中間和小鎮(zhèn)的前方,相比小鎮(zhèn)來說,縣城顯得人口更稠密些。如果說鄉(xiāng)村是農事之書的原鄉(xiāng),小鎮(zhèn)則是人生活的烏有之邦,那么縣城則是中國行政版圖中呈現(xiàn)出的一座座古老的城堡。當我們往城門口走去時,又看見了一個來自西南方向的貨郎,他當然不是我們在桃源小鎮(zhèn)所見到的貨郎。看上去他才有三十歲左右,肩的兩側掛滿了小小的貨物。再往前走就看見了賣糧的、賣商品的、賣家禽的……再往前走就看見了前來迎接我們的人們,在人群中有學生、地方官、市民等等,他們舉著旗幟……無論到哪里,只要看見了旗幟,仿佛就看見了引路的星宿。
經(jīng)過了一片春風呼嘯的山岡,這一天有萬里無云的天空照耀著我們。就是在我們剛剛走入這片春風撲面而來的山岡時,我感覺到了一種十分異樣的聲音,它來自我的右肩膀,來自那只小鳥的棲身處。從我們作出決定從長沙臨時大學的一根銹鐵絲上將這只受傷的小鳥帶走到現(xiàn)在,已過去了漫長的時間……時間之下,我們曾一次次用針挑破了腳上的那一個個血泡,這些血泡是我們走路走出來的。時間之下,我們途經(jīng)了被日軍投彈炸毀的村莊,我們走出了那座村莊……在時間之下,是我們的足履進行曲,我們經(jīng)歷了一幕幕饑餓寒冷后終于走到了這座陽光明媚的山岡,當感覺到時間過去的如此之快,往往是因為我們的身心已被歷練過。
此時此刻,只有在面對那些歷練過的身心的記憶深處,我們才知道,當你目送著生命毀于炸彈時,你的心已經(jīng)破碎過。簡言之,只有破碎過的心靈才能復述花瓶為什么是長形的、圓形的,月光為什么像彎月又酷似銀河。每顆心面對流亡生涯時都要經(jīng)受歷練,只有這一刻你才知道,人之生存是與蒼蠅和猛獸們互相搏斗又可以和諧相依的過程。當我目送長沙火車站的那個年幼的女孩作為死者被冰冷的大板車運走時,我感覺到死神也同時在召喚我,可我沒有聽從死神的召喚,我活下來了。從我心底深處涌動出的熱血告訴我說,我活下來了……這也許就是身心被時間所歷練的一個過程。
我們的小鳥也同時活下來了……我們的執(zhí)著和悲憫之力終于產生了效果。這只纖巧的小鳥不僅活下來了,而且已經(jīng)結束了療傷的日子。這只小鳥已經(jīng)發(fā)出了聲音,我的目光移向右肩時,看見小鳥的翅膀羽毛張開了,旁邊的吳槿之高興地說,看啊,小鳥終于張開翅膀了,我們的小鳥終于張開羽翅了……盡管活下去,是一個問題,但我們的小鳥卻已經(jīng)張開了雙翅,這是我們頭一次看見它大幅度地張開了雙翅。而對于一只鳥兒來說,張開了雙翅就意味著要飛翔了。然而,它張開了翅膀卻在看著我們,仿佛在征詢我們的意見,它是否可以飛翔了。
突然間,在我們周圍圍起來了許多人,他們大約都看見了這只小鳥翅膀張開的景象,在這一路上小鳥都成為了所有旅行隊員的好朋友。而此刻,小鳥就像往常一樣棲在我肩頭。在過去的日子里,它也曾棲在吳槿之、周桃花的肩頭,我們是三個將它攜手帶到旅路中的堅實伙伴。在離開長沙繼續(xù)南渡的那個蒼茫的早晨,我們的眼眸與它相遇。從那以后,它就成為了我們中的一員,陪同我們在一路上感受主色調為灰色的馳騁的云團,以及變幻無窮的那些逃亡在速度之中的進行曲。它陪同我們吃苞谷窩窩頭,咽下旅途上來之不易的水滴,并陪同我們感受饑餓的滋味……而此刻,它已經(jīng)療好了傷……
周穆來了,他總是在最為關鍵的時刻出現(xiàn)在我身邊。之所以稱這個時刻是關鍵的,是因為在與吳槿之、周桃花的目光交流中我們已經(jīng)獲得了內心的召喚,它告訴我們說,讓小鳥飛起來吧,因為小鳥是屬于飛翔和天空的。而此刻,周穆來了,我想起來了小鳥棲在這個青年人肩頭的時光……我又想起來了小鳥棲在我和周穆的肩頭,我們沿著桃源小鎮(zhèn)的青石板路往下走,我們到了那家古老的銀首飾店,觀賞到了銀匠敲擊制作銀器的過程,并用我的手腕為他將來的女友試戴了一只銀手鐲……之后,我們走向了貨郎,再之后我們跟上了婚慶的隊伍,再之后我們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人世間的驚恐。我想起來了,當他背我距堂過那條長夜中的河流時,小鳥就在我們的肩頭上,陪同我們穿過了那條冰冷的河流……
周穆來了,他注視著那只小鳥,仿佛在對它說:你想飛了嗎?小家伙,你是真的想飛了嗎?你可以飛上天空去了嗎?
我用雙手捧住了那只小鳥,就像虔誠地用雙手捧著母親曾經(jīng)誦讀過的一本經(jīng)書……我知道,時辰已到,于是,我低下頭對小鳥輕聲說道,飛吧、飛吧、飛吧……我仿佛又聽見了母親在每天的黎明面對一炷香誦讀經(jīng)文時的聲音,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我將雙手伸向了天空,前方就是彩云之南……小鳥開始震翅了,它的綠翅膀的美,是我記憶中的南渡史上穿越時空的神曲的彌漫,它已朝向天空飛去……直到我們看不見它的翅膀,我們才收回目送它的目光。而此刻,山岡下是一條條湍急的江流,目光之下是越來越遼闊的西南方向,是彩云之南的地平線,是越來越湛藍的古滇池岸……之后不久,我們將以三千里的徒步終于止步于滇池岸邊。而此刻,在我又一次抬起頭來目視著天空時,我似乎仍在牽掛著那只小鳥,它是我生命中相遇的精靈。
周穆來了,那是我們即將結束三千里遠征的最后一個時辰,他來了,那是我們的逾越中最后一座山岡,他的手悄然中已牽住我的手,又一陣電流穿過了我的指頭和掌心,并直抵那些我們奔赴的時間之盡頭……盡管歲月流逝,哪怕我身體因年邁而越來越縮小,步履越來越破碎,我仍記得那一刻,他的左手牽住了我的右手,我們的故事將繼續(xù)講下去,因為這只是故事的開頭……趁此機緣,我躬身向著你的方向望過去,那是麥田的呼嘯嗎?那是山坡上土豆的藍花嗎?那是古代的郵差嗎?那是脫盡皮的圣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