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后期,筆者曾經迷戀過一段時間殘雪的小說,之所以有這種迷戀,一方面是由于那段時間里個人對存在主義哲學與精神分析學說的愛好,殘雪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最有這份厚重,經得起存在主義與精神分析學說任意詮釋的作品,另一方面則是殘雪小說公認的“讀不懂”激發(fā)起了自己的探索欲望,而且確實也在這種探索中獲得了一份智力的愉悅。最近讀了殘雪的長篇新作《邊疆》,一個強烈的感覺是,殘雪又一次證實了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新能量的豐厚。三十年間,她的小說演繹著的心理制式與思維定性,已經被讀者十分熟悉,而且也曾被殘雪自己不斷復現,現在她終于從所謂“中國式的噩夢”中突圍而出,以一種優(yōu)美灑脫的姿態(tài)顯現出她的精神結構的新的向度,靈魂世界中新的質素。這種新的精神向度與靈魂質素,可以用兩個詞語來概括之,一個是夢想詩學,一個是魅性抒情。前者的意義主要體現在殘雪自身的變化,而后者的意義則不僅是殘雪自身的,而且對中國當下文壇的變局而言,也具有不可忽視的啟示性。
一
殘雪的小說以寫夢著稱,這不僅是指她常常直接以人物的夢境嵌入小說的結構之中,使夢成為小說敘事的工具與手段,而且是指她的小說氛圍、情節(jié)構造,往往本身就是夢境,人物的語言本身就是夢囈,就是譫語,夢幻與現實化為一體,恍恍惚惚,迷迷離離,不知莊周是蝶,還是蝶是莊周。這種夢性敘事的特色,在《邊疆》中依然故我,小說有幾個貫穿性的鏡像,如雪山腳下的“熱帶花園”,來去無蹤的雪豹,邊疆山城的海濤聲,虛構的事物進入到人們的現實生活,影響到人們的心靈情感,甚至滲透到人物的生存與命運,這些鏡像的發(fā)生,在小石城中,是現實,也是夢境。說是夢境,是因為這些鏡像在小說情節(jié)展開中有著不少的超自然的力量的介入,也有著許多非常態(tài)的關系與時空的組合拼接。說是現實,則因為它們確實是小石城人日常生活中的某個部分,某種存在。在處理這種現實與夢境的關系時,殘雪還是她一以貫之的手法,有的時候,她隱隱約約地劃出一道轉換的痕跡,給讀者一點暗示,如寫麻哥兒對海的家鄉(xiāng)的夢,在夢的開始時,殘雪特意點出麻哥累了,衣服沒脫就睡著了?!安恢硕嗑?,聽見有人進來了?!庇腥诉M來了,這是從現實到夢境的轉換,其實也是異常事物進入人的現實生活的一種表征。而大多數的時候,殘雪是直接讓現實與夢境進行無縫對接,用夢的超自然特征解放現實的限制與無奈,將現實的困惑與迷思投入夢一般的放浪與狂歡。所以,《邊疆》在本質上與《黃泥街》一樣,歸根結底乃是作者靈魂深處的夢的再現,或者說是人類某個時代的夢在作者靈魂深處的固結所在。
毋庸置疑,殘雪早期作品所寫的夢大多是噩夢,其基色是黑色的,其溫度是冰冷的,其主題則大多是死亡,是腐爛,是退化?!饵S泥街》的主題詞就是潰爛,一排排爛雨傘似的屋頂,一張古怪地長著一排鐵刺的爛鐵門,一個黃黃的、臟污的小太陽,一口烏黑烏黑、水上面浮著爛貓爛狗之類的“清水塘”,幾個常年流動著瑩瑩綠火的棄著爛磚爛瓦的土堆子,還有終年飄著誘人的甜香味的爛果攤,一出太陽家家戶戶掛出去曬的爛魚爛肉,人人都瞇著的一雙小小的、糊著眼屎的“爛紅眼”……其實,“黃泥街”可以說是殘雪早期作品噩夢表現的一個總體象征,在這個噩夢里,人在爛下去,物在爛下去,自然界的那些美麗的生物在爛下去,而白蟻、蠅子、蠓蟲、蛾子、蝙蝠、老鼠這些低等的、生存在陰暗之中的生物則蓬蓬勃勃般生長,以其兇和狠的侵擾擴張,迅速搶占著人類與美麗生物的生存空間。不過,值得玩味的是,同樣是夢性的敘事,同樣是人與自然關系的迷幻式感覺,《邊疆》敘事的主體色調與溫度與《黃泥街》大不一樣。“熱帶花園”里有的是讓異鄉(xiāng)客心醉神馳的棕櫚、芭蕉,雪豹是美麗、迅捷與力量的化身,而啟明、麻哥兒渴望聽到的海潮聲則是大自然的天籟,宏大,清亮,悠長,富有節(jié)奏的律動,是自然神性的象征。不僅如此,在小說中,同樣的破舊的小屋,啟明的感覺卻不一樣,他“越在小平房里住得久,就越覺出這種住處的好處來”。因為“這種房子同腳下的土地親近,這一點對他很重要,每天夜里,他都感覺自己是沉睡在地母那深深的懷抱里,這讓他休息得很好,第二天醒來總是精神抖擻”。同樣是看天,在《邊疆》中,天上是飛飛停停的自由的蒼鷹,同樣是夜空,在小石城,“夜空里的星太美了,又美又大,這是在內地見不到的景觀。面對這種夜空,任何討論都是進行不下去的”。老石和六瑾這樣的思緒活躍跳脫的準情侶,在這樣的夜空下也不能不沉默著,互相傾聽著“對方的無聲嘆息”。啟明更是如此,他深深地體會到,“北方的星星特別亮,當他凝神它們時,自己的心竟會久久地顫抖,仿佛自己里面的東西都被敞開了似的”。同樣是風,這里的涼風是從雪山那邊吹過來,清爽,潔凈,沒有絲毫的雜質,風浴成了啟明一個特別的個人愛好,每一次風浴都能夠將啟明的激情推向高潮。小貴也很喜歡風,“因為風會給她帶來信息”。確實,對于小石城的人而言,“大自然里頭蘊藏著一種召喚”,只要你愿意傾聽,善于傾聽,你就能夠接收到自然的信息。這些信息是神秘的,也是美好的,它們介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向人們的生活提供暗示和預言。小說在描寫小貴夫妻的感覺時這樣寫道,“邊疆地區(qū)一個最大的特征就是,屋外的景色總是對人的情緒有巨大的壓迫。每當她生活中出現一種變故,周圍的風景就充滿了那種變故的暗示,而且十分強烈?!币簿褪钦f,《邊疆》中的自然與人的關系雖然同她的早期作品一樣,也是一種壓迫的關系,但這種壓迫造就的乃是一種騰升的能量,一種生命的愉悅,所以,“邊疆的空氣和水就像給他倆的心靈進行了洗滌,這種洗滌既刺激了欲望,也提高了境界。時常,小貴走著路忽然就站住了,他傾聽著各式鳥兒發(fā)出悅耳的歌唱,覺得自己正身處一個從未到過的奇境”。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邊疆》中的夢性敘事中出現了一些早期作品中少見的精神質素。在殘雪早期創(chuàng)作中,體現出蓬勃生命力的往往是自然界的惡丑生物,在《邊疆》中,不僅人的生命力得到了張揚,而且人對自身生命力的美好與崇拜也得到深刻的體現。胡閃和年思夫婦剛到小石城不久,生下六瑾。六瑾一生下來就與眾不同,有著響亮有力、持續(xù)不斷的哭聲。嬰兒是赤子,最為純潔光明,嬰兒充滿著生長的欲望與能量,最為正當必然。所以,嬰兒的哭聲傳到了城市最遠的角落,震撼著小石城人的心靈。有兩個人的表現特別的不一般。一個是啟明,他在嬰兒的哭聲里感到了生命力的震撼,他從嬰兒的眼睛里看到了家鄉(xiāng)的海螺,看到了海里的風帆和桅桿,感到幸福的降臨是如此突然。還有一個是小里,他住在胡閃的隔壁,嬰兒的哭聲使他睡不著覺,他為了做實驗,甚至躲到城郊處的一棟石屋里,那屋里存放著許多棺材,他就待在棺材當中,但即使待在棺材當中,他依然抵抗不了嬰兒的強力的哭喊。棺材代表著的是死亡的意象,但這里顯然是被用來反襯生命力的強大與穿透性。所以,他無限感慨地對妻子說:“小貴,你說說看,為什么我們身邊誕生的生命會對我們有這么大的刺激?我感到那個女嬰激活了我里面的很多東西呢。”如果說對生命力的膜拜來自對人類自身美好屬性的省思與確認,那么,《邊疆》中人性的溫暖特征的描寫則來自對生命體的本質需要。毫無疑問,無論早期作品,還是近期的《邊疆》,殘雪小說中的人物本質上都是孤獨的,但早期作品中人物的孤獨是困獸的掙扎,他人成了自己的地獄,在《邊疆》中,孤獨則是心靈的高蹈,是精神的遠游。小里小貴夫婦同胡閃夫婦一樣,都是從南方遷徙到北方的邊疆的。小說對這對夫妻經歷的描寫,用盡了溫情的筆調。在秋天的夜晚,他倆能夠同做一個尋找地下礦藏的夢;在遭遇車禍時,小里瞬間將妻子拉在身邊,躲避卡車車輪的碾壓,他在妻子的耳邊宣下了“我們不死”的諾言;在一次關于院長的討論后,“他倆偎依著坐在胡楊下的一張長椅上,一時都沉默了。來小石城之后發(fā)生的奇事一幕一幕地出現在腦海里,令他兩感慨萬千,可是呢,兩人一時都找不到這件事與那件事之間的聯系?!薄百艘馈?,這在殘雪的作品里,可是一個特別有意義的詞。偎依著,才能相互溝通,相互理解,相互從對方的體熱中獲取溫暖。在《邊疆》中,讀者不難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偎依感需求已經特別的明顯,孤獨的個體從別人的行為中帶來的溫暖也更加地突出。他人不再只是地獄,也成了光明溫暖的來源。endprint
人類之夢,有夢魘,也有夢想。夢魘是被動的,魘與幻覺的生成來自人的潛意識活動,而潛意識不由主體控馭,它可能是作者生命能量的壓抑性固結,也可能來自一個族群悠長的歷史文化基因。但夢想則是人的主動性的體現,是人主體精神的延伸。法國哲學家巴什拉在《夢想詩學》中曾說,我夢想世界,故世界像我夢想的那樣存在,這一夢想的形而上學強調的就是夢想的這種創(chuàng)造主體性,而且他的夢想詩學構建的思想基礎就是對弗洛伊德無意識理論的批判,在弗洛伊德那里,無意識是人的精神的黑暗大陸,這塊黑暗大陸蘊藏著的巨大能量對人的主體精神形成控制,而在巴什拉那里,無意識卻是一種富有朝氣并具有全新想象能力的狀態(tài)和它的自由領地。過去殘雪的夢性敘事多受弗洛伊德影響,夢魘多為怪誕變形,是人性本質的異化。而《邊疆》中的夢性敘事則更接近巴什拉的形而上學,夢想趨向光亮溫馨,自由創(chuàng)造,成了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如果說早期創(chuàng)作中的那些夢魘、囈語、幻覺的出現或者說它們以何種方式出現,殘雪自己也無能為力,那么,《邊疆》夢性敘事的這些新的向度和質素,無一不在體現著殘雪自己的主體意識的強力介入,體現著在一個喧囂浮華時代里,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揣測與構想。而在藝術把握生活的方式上,殘雪一直堅守著的夢性敘事,也就在《邊疆》中真正完成了由夢魘到夢想的詩學轉型。
二
從19世紀末以來,世界文學的主潮就由抒情走向智性,現代主義文學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文學史上抒情傳統(tǒng)的一種反撥。殘雪一直是作為當代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鋒與標桿而存在的,所以關于殘雪的文學特質,過去評論界從來認為是非抒情的。這當然不錯,但也要看到,作為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殘雪的內心其實一直存在著一種抒情的沖動,這從她早期的《山上的小屋》《公牛》等作品中找到這種沖動的痕跡。只不過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夢魘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混亂,抒情的沖動就這樣不幸被壓抑和遮蔽了。在《邊疆》中,或許正是夢魘的遠去,夢想的展開,終于將殘雪內心深處的抒情沖動釋放出來,得到盡興的、淋漓盡致的發(fā)揮。
當然,《邊疆》的抒情并非對傳統(tǒng)抒情的回歸,它有屬于殘雪自己的獨特方式。情感是靈長類動物的一種共同屬性,喜怒哀樂,悲歡好惡,這些情感傾向在人類而言也具有共通性,所以就抒情的本義而言,古往今來,文學史上所有的抒情經典,所追求的都是情感的普遍性,是抒情方式的明晰度,因為普遍性才能帶來共鳴,明晰度才能更好地產生共鳴。在《邊疆》中殘雪堅定地走向抒情,但也堅定地保持了她自己一以貫之的晦澀含魅的風格。所以,《邊疆》面世的意義還在于,殘雪把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與自己的含魅思維糅合在一起,為中國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種新的抒情方式。我把這種方式命名為魅性抒情,在《邊疆》中,這種魅性抒情鮮明地體現在作者的抒情內容上,譬如殘雪特別喜歡描寫走向極端的、匪夷所思的人生歷練,啟明每天早上都要站在小石城的風口上風浴,把臉擦得像一只發(fā)亮的紅蘋果,在風浴中“傾聽山里頭的那些鳥啊、雪豹啊、黑熊啊它們發(fā)出的叫聲”;老邵一生都在同蛇搏斗,通常他至少要在衣櫥里頭放兩條毒蛇,這樣做只是“為了保持一種激情”;院長和園丁養(yǎng)蝴蝶,養(yǎng)的都是毒蝴蝶,因為毒蝴蝶雖然短命,但是有著普通蝴蝶所沒有的美艷的色彩;院長曾經向死而活,而活過來的場所卻不是醫(yī)院的病床,而是冷冰冰的停尸的太平間,還有在停尸間同海仔的徹夜長談。院長在臨終前所欣慰的是“可以看到仙境一般的橘林,可以重溫青年時代的激情,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到的待遇”。這些人生歷練,帶有強烈的情緒性,不僅僅是一種高峰體驗,而且都是具有刺激性的極端體驗??梢哉f,激情成為小石城人生生死死都想體味的東西,懷著激情而來,帶著激情而去,在激情中探索生活的異常性,這是小石城人的生活方式。同時,殘雪的魅性抒情也體現在她的極其個性化的講述方式上。如院長初到小石頭城時的一次講演,“一開始她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猶豫了一陣之后,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了南方的雨,說起了她的花店,說起了她的漫長寂寞的等待,也說起了那條街上的小販以及那些花農心中的惶惑。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頭輕輕地訴說”。這種極其個性化的講說方式,遠離歷史惰性所形成的套語,遠離已經被快餐文化污染的時代語匯,也遠離當下社會用虛假的共名堆砌起來的公共話題。后來,深受感動的花農建起那個“無形勝有形”的熱帶花園,自己充當花園園丁,就是對這種講述方式的認可與共鳴。
或許更應該闡述的是《邊疆》中的回憶主題的抒情性質。刺入回憶的迷離撲朔中,體驗一種新的迷蒙,這是小石城人的一種集體行為。殘雪在講述這一集體行為時,揮灑著從來沒有過的激情,使用著在她的作品里非常少見的抒情語態(tài)與筆調。來到小石城的異鄉(xiāng)客們,有的就在這里扎下根來,有的則用畢生的經歷謀劃著如何歸去,但不管是扎根者,還是流浪漢們,心靈深處都有一些故鄉(xiāng)的記憶。這些回憶是迷蒙的,不確定的,甚至是含魅似的不可解釋的,這些回憶者努力想把這些回憶清晰起來,確定起來,在這樣的一種重構過程中,他們忍受著情感的起伏波動與冷熱煎熬。殘雪用詩性抒情的方式展現了這種情感過程,啟明的耳畔,總是回響著父親的叮囑,“孩子啊,要用力去想那些模糊不清的往事啊”,所以他時時把父親的懷表放在身上,懷表的滴滴滴的聲音,總激起他莫名的興奮。對黑人櫻而言,“每天夜里是他最難熬的時光。他覺得自己那黑黑的身體完全消失了,然而還可以聽到非洲古老大地上的鼓聲不斷傳來,時常,他出門來到曠野里,像野獸一樣面朝月亮叫那么四五聲。”尤其是小石城里流傳著的“熱帶花園”,它是現實,是夢想,也是回憶,更是彌漫在小石城上空的一個巨大的魅。小石城里的異鄉(xiāng)客與“熱帶花園”的關系,就是人和自己的故土記憶的關系,也是人和自己的文化基因的關系。小說寫到晚輩小葉子在與麻哥兒夜宿河邊時的情景,“一瞬間,她感到了這條黑色的河流的魅力,那時一個要將她吸進去的搖曳多姿的世界。她做了一個深呼吸,眼里盈滿了淚,老漁夫駛過去了,一陣風吹來陌生的花香,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熱帶花園”。從黑色的河流跳躍到熱帶花園,說明小葉子、六瑾這一代年輕人,雖然她們沒有老石、胡閃這些上一代的故土記憶,但是她們繼承了上一代的文化基因。正是這種基因的存在,她們能夠產生鄉(xiāng)土的感動,眼里盈滿了熱淚。記得20世紀末,張煒曾在一篇文章中痛切地說到,由于長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浸潤和消費化,鄉(xiāng)土一詞已經不再使我們感動落淚,他要摒棄鄉(xiāng)土的概念,從鄉(xiāng)土走向大地?,F在,《邊疆》里的年輕人也能為從未見過的故鄉(xiāng)感動,落淚,這種故鄉(xiāng)回憶,這種溫柔的鄉(xiāng)情,在這個充分意識形態(tài)化與消費化的時代里,也許真的只能在殘雪構想的這個北國的邊疆小城才能一見了。endprint
對回憶的抒情性的揭示,殘雪與法國作家莫迪亞諾頗為相似。他們都有一種對回憶的著迷式的執(zhí)著,都有一種對主體人格形成中的童年固結進行精神分析的強烈興趣,也都有一種將回憶主題與抒情筆調糅合起來的難以抑制的寫作沖動。而且,這兩位作家都有一種制造謎團的愛好,他們喜歡讓讀者去猜測可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并不把這些事情清清楚楚說出來。在他們的作品中,也許最重要的部分恰恰就是那些沒有說出來的部分。不過,莫迪亞諾的回憶主題重在對“消逝”的過去的追尋與重新確認,“消逝”了的過去其實并未消逝,它以不同的形式在人物的生活與命運中存在著。而殘雪的回憶主題則重在讓人物回憶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事件。啟明就有一個習慣,經常陷入某種黑沉沉的回憶,回憶自己從未經歷過的生活。他一邊走,一邊想那種事,越想身上越冷。在莫迪亞諾的《青春咖啡館》中,那家咖啡館有兩道門,露姬總是從最窄的那道門進出,那道門被人稱之為“黑暗之門”。在《邊疆》中,啟明也經常做夢,在夢里,小石城和漁村是混在一起的,他也同自己的兒童時代混在一起。“那風景里頭有一些門,但那些門不通任何地方。他會情不自禁地到門框里面去站著,他就那樣發(fā)著呆,想著自己的人生故事。他自己的身影在故事里頭是模糊的,有時像一個兒童,有時又像一個老人。而背景里頭呢,總是有雪蓮花和波斯菊,卻沒有海。他在夢中發(fā)問,海到哪里去了呢?”莫迪亞諾的作品有自己的“回憶”之門,但那道門走進之后,通向哪里則是一個巨大的疑問。在《邊疆》中,回憶的門卻只有門框,沒有通向,其實也就寓含著回憶可以自己建構的意味。對啟明而言,海就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事情,是他對自我回憶的虛構。如果說迷蒙的回憶的清晰化,是對個體歷史的重構,那么,這種對自己從未經歷過的生活的回憶,其實已經是一種個人歷史的建構。消逝是不可避免的,并且與個體的生命息息相關,所以莫迪亞諾的抒情性始終流露出對個體命運無可把捉的感嘆唏噓,而建構回憶,則更多的屬于知性范圍,不免少了點人物的血肉氣味,于是,殘雪在《邊疆》中會不知不覺地又從抒情折回到了她所精諳的寓言書寫。
三
無論是夢想詩學的建構,還是魅性抒情的轉型,無疑都根基于殘雪對人性可能性的始終如一的關注。20世紀80年代,那是一個詩性時代,人們剛從“文革”的噩夢中醒來,對自由的向往,對真理的追求,成為那個時代的思想主潮。一切都在撥亂反正,一切都在揚善除惡,在這樣的時刻,殘雪將心靈的眼睛緊緊盯著人的退化與腐爛下去的可能性,用寓言的方式給撥亂反正的昂揚時代提供一種警示,不僅體現出思想觀念上的超前性,也體現出自己藝術形式上的先鋒性?!哆吔穼懽鞯臅r代里,科學技術發(fā)達,物質財富膨脹,消費主義與快餐文化的盛行,使得時代的主題變幻之快,讓人眼花繚亂。許多作家經不住誘惑,來不及思考,追隨著電光火石般的時代潮流,在虛幻的文化泡沫中載沉載浮。在這種狀態(tài)下,殘雪以非凡的精神定力堅守著自己的人性關注,也堅守著這個時代已經頗為稀罕的文學尊嚴。不過,在《邊疆》中也能清晰地看到殘雪作品中人性關注的重心的遷移變化。如果說殘雪早期創(chuàng)作的人性關注聚焦在人性惡的狂歡宣泄之后人的退化與腐爛的可能性,那么,《邊疆》的人性關注則是凝視于工具理性與消費精神合謀的拜物教社會中人的感覺能力的可貴。
正是基于這種關注焦點,殘雪的《邊疆》幾乎清除了所有能夠顯示時代屬性的因素。不用說政治、商場、欲望、情仇這些目前小說中的爛俗題材在作品中沒有涉及,即使小石城人的日常生活與工作也很少在作品中有正面與詳細的描寫。小說只寫人物的心靈與精神的悸動,寫意識幻覺,寫生活中的異常現象以及對這種現象的感知力。正如小說對啟明的身世交代:“在這里,他沒有后代也沒有親屬,只有一些飄渺的思緒。但這里的人不都這樣嗎?人人都為一些抓不住的東西忙碌,所以只要一開口就都明白?!边@就是小石城人的生命特點,抓得住的東西是醬醋油鹽,是聲色犬馬,是功名利祿,抓不住的東西是情緒,是夢想,是記憶,是天邊的星星,是雪豹的氣味。聲色犬馬、功名利祿甚至醬醋油鹽,這些抓得住的東西都是身外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與人的生命中的內在屬性沒有關系,甚至格格不入,而情緒、夢想、記憶,則是內在于自身的,是生命體的某個部分,為這些抓不住的東西忙碌,就是對自身生命的關注,就是個體生命本質力量的體現。小石城的這些異鄉(xiāng)客之所以流連此處,就在于這里的日常生態(tài)健康、自然、符合人的本質屬性
《邊疆》展示的是一個感覺能力強盛的世界。在這里,人的意念具有改造人的能量,能夠激發(fā)人的潛力,發(fā)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小石城中一切異常事物的侵入人的日常生活,實際上就因為有這種意念的能量存在。同六瑾意念上的相通,就能使老石恢復活力,“感到有沉默的雪豹在他們之間穿行,那時他的近視眼在黑暗里也能看清馬蘭花”?,F代人類在工具理性、計算精神的戕賊下,正在逐漸失去產生幻覺的能力,要么是歇斯底里,要么是夢魘怪誕,而小石城人卻保持著可貴的健康的幻覺力。六瑾能夠從霧氣蒙蒙的狗的眼睛里看到熱帶花園,阿依能夠在羊的眼睛里看到設計院的活動,啟明“將嬰兒舉向藍天時,他分明看到了帆和桅桿,看不見船身的漁船駛進了云層”。小貴在一個清晨,“赤腳下了床,走到窗口那里,拉開厚厚的窗簾,一下就看見了。那是一個微型的花園,在遠方的半空,熱帶植物迎風招展。它慢慢地移近,一直移到她眼前”。說明一切,揭示一切,給予一切問題以明晰確定的答案,這是啟蒙主義之后工具理性的要求,但小石城人對這一時代信條似乎并不表特別的尊崇,小葉子“曾經有段時間她想弄清這兩個孤兒(即她的父母)是如何樣結合起來的,但她很快就放棄了這個企圖,現在她的生活態(tài)度已經改變了,她不再刻意去弄清什么,而只是保持警覺”。“保持警覺”,就是保持感受的能力。弄清需要分析,而分析則將人變成碎塊,造成佛家所說的偏至性。所以胡閃思考時,總感覺到女兒在他眼前突然變成了幾大塊,有時又合攏來。小石城人的生存狀態(tài)告訴人們,只有感覺才與生理性、內在的生命力息息相關,才能使生命圓融一體。當然,感覺離不開細致的觀察力。有一次,“小葉子問爹爹這些人為什么要跑,老石回答說是因為內心有緊迫感,還說現在的人越來越神經過敏了。老石說著這些話就停住腳步,在路旁的野花叢中蹲下去了。他仔細地端詳著一朵小紅花,沉浸在回憶之中。小葉子也蹲下來了,她一下子就記起了從前的情景。那時她剛學會走路不久,爹爹將他放在野草野花里頭,那些草同她一樣高,她必須踩到它們才能邁步,她看不到前方的路,就哭了。”這些充滿感情的描寫展示了小石城人的一種可貴的人性特征。在小石城里,能夠細致地觀察、感受周邊的事物,不僅是一種個人趣味,而且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能夠感受,就能夠沉潛,生命里也就留存有記憶,有歷史,生命就增加了分量,就厚重起來。而那些急匆匆的人與事,一切都是云煙,無非虛空。endprint
小說中感覺能力特別富有的是六瑾,這是一個心靈豐富、神經纖敏的女孩,一出生就被稱之為“邊疆的女兒”,以極強的生命力的哭喊,震撼了小石城人的心靈。有一個夏天,父親胡閃兌現諾言帶六瑾去了雪山?!靶」媚锿耆徽鹱×耍瑤缀跎裰鞘СA?。她麻木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胡閃連忙將她帶出冰封地帶,走進下面的針葉林。她的反應超出了胡閃的預料。一路上,她對于那些在面前跳來跳去的小動物再也沒有感覺了,只有在天上盤旋的兩只鷹還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因為她害怕鷹要把她叼走?!睆男【途哂羞@樣強烈的感覺的女孩,一點也不想局囿在教室里讀書。老師曾勸她分做兩個人,一個人在教室,一個人在他處。生活在他處,就是享受精神的漫游。所以,在六瑾的成長過程中,常常伴隨著一些精靈古怪的事件,一些荒誕不經的念頭?!傲獜拇昂煹目p里窺視著那只寂寞的小動物,一顆心在胸膛里咚咚地跳著。她想,它到哪里去睡覺呢?如果不睡覺,是不是從這家院子走到那家院子,最后走到大馬路上去了呢?也許它一邊走還一邊可以睡覺?六瑾想著這些事,覺得后頸窩那里涼氣森森,就仿佛后面有一個惡鬼拿著一把刀,要從上面砍下來一樣?!绷持鴷タ囱?,發(fā)現所有的羊都換上了悲哀的表情,六瑾問阿依,羊和人的區(qū)別在那里,在羊的眼睛里,她感到自己就要發(fā)現什么了,她要發(fā)現的東西離她很近很近,幾乎一張口就可以說出來,但是,她還是說不出來,總是陷在那個念頭里。
六瑾想的這些問題,對社會政治功利無用,也與日常生活中的醬醋油鹽無關的問題,但對六瑾而言,這非常重要,它們就是日常生活本身。整天忙于社會事務的人是不會想到這些問題的,整天忙于功利計算的人也是不會想著這些問題的,但這些問題恰恰與人、與動物的命運相關,也就是每個敏感的人都應問一聲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人生根本性問題。小說的結尾富于深意。阿依失蹤了,六瑾心里非常害怕,她想起了她和阿依曾去過的白塔。白塔在公園里,這時正下雪,雪很大,來到公園的六瑾站在白茫茫的世界里不知所措。她向白塔走去,也許就是走向宗教,因為六瑾像豐子愷那樣喜歡思考一些非功利非實用的人生究竟問題,這樣的生命敏感者,是最容易產生宗教感的。但六瑾走進公園又轉身回走了。這時候的大地,白茫茫的世界里混沌一片,六瑾相信一定有裂縫。但裂縫在哪里呢?殘雪讓回到街上的六瑾毅然抬腿朝著那個豁口邁步。遺憾的是,那個豁口立在何處,什么形態(tài),小說沒有交代就戛然收束了。這或許就是六瑾的未知的命運,當然也是殘雪自身的精神困惑。小說中的六瑾,也許就是殘雪自己的心靈自傳。有著如此深刻的困惑,這是值得為殘雪慶幸的。因為無論是夢想詩學,還是魅性抒情,需要的都不是明晰,不是單純,不是確定,對于殘雪這樣以獨特為生命的作家,唯有困惑,唯有繁復,唯有懷疑,才能成其文學生命永恒的動力。
2015年7月31日于南京秦淮河畔半空居
(譚桂林,南京師范大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