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可凡
一生爭議林琴南
文/曹可凡
清末民初,有兩位名垂青史的翻譯家,一位是翻譯過《天演論》的嚴復,其中“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觀點給國人以巨大的沖擊;另一位則是翻譯《巴黎茶花女遺事》的林琴南。小仲馬筆下瑪格麗特的愛情悲劇曾令當時的癡男怨女們長吁短嘆。所以,康有為有“譯才并世數(shù)嚴林”一說。只是嚴復留學英倫,與鄧世昌有同學之誼,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而林琴南對外文目不識丁,靠旁人口述,然后用文言文述之,陳石遺贊曰:“紓迻譯既熟,口述者未畢其詞,而紓已書在紙,能限一時許就千言,不竄一字?!币虼?,嚴林二人各有所長,互不買賬。不過,他們都是飽讀詩書的士子,終究以禮相待,沒有撕破臉皮。嚴復曾稱贊林琴南:“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眹缽土醵龋智倌险諛右栽姂c賀:“盛年苦相左,晚年荷推致?!?/p>
林琴南涉足翻譯,純屬偶然。那年,林氏愛妻仙逝,落落寡歡。友人魏瀚、王壽昌慫恿他借翻譯茶花女故事銷愁解悶。于是,由精通法語的王壽昌照著原版《茶花女》口述,林琴南才思敏捷,一邊仔細聆聽,一邊奮筆疾書。當故事發(fā)展至動人處,林琴南竟掩卷痛哭,不能自已。
《巴黎茶花女遺事》問世兩年后,林琴南又與魏易合作,譯出《黑奴吁天錄》,借以抨擊美國迫害華僑罪行,國人為之群情激憤。當時正在日本求學的魯迅讀完林譯《黑奴吁天錄》后大為感慨,“漫思故國,來日方長,載悲黑奴前車如是,彌益感喟?!币蝗哼M步留學生還將小說改編成同名話劇,在東京上演,影響深遠。
《巴黎茶花女遺事》和《黑奴吁天錄》成為國人通往世界文學的窗口,對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甚至對“五四”新文化運動都產(chǎn)生巨大影響。西方啟蒙主義思想也深深觸動了林琴南的心弦。于是,他一鼓作氣,連續(xù)翻譯了狄更斯《塊肉余生記》(即《大衛(wèi)·科波菲爾》)《伊索寓言》《迦茵小傳》《撒克遜劫后英雄略》等。因為不懂外文,由他人轉(zhuǎn)述,林氏譯文基本屬于意譯,誤譯之處不少,有時興之所至,他索性自由發(fā)揮一通,因此飽受責難。但也有人認為林譯小說雖與原文有出入,但能傳達原文的精神。
林譯外國小說滋養(yǎng)了魯迅、郭沫若、茅盾、鄭振鐸等“五四”以后的文學大家。魯迅曾多次在文章中提及林琴南的翻譯。他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中曾說:“紹介‘已經(jīng)聞名’的司各德,迭更司,狄福,斯惠夫?!?,竟是只知漢文的林紓。”據(jù)說,魯迅特別看重林譯《撒克遜劫后英雄略》。魯迅和周作人合譯《紅星佚史》便是受林譯《埃及金塔剖尸記》影響和啟發(fā)。周作人曾坦言,“我們對于林譯小說有那么的熱心,只要他印出一部,來到東京,便一定跑到神田的中國書林,去把它買來?!?/p>
林琴南或許萬萬不會想到,像他這樣接受西方思想灌輸?shù)姆g家,竟會走到歷史的對立面,成為當時社會“守舊派”的代表人物。他曾以前清遺民身份,十一次拜謁崇陵,還精心繪制《謁陵圖》,并親撰《謁陵圖記》極力稱頌光緒皇帝和隆?;侍?。
人們通常把林琴南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沖突歸咎于林氏的思想守舊,反對白話文。劉半農(nóng)與錢玄同在《新青年》上唱雙簧,錢玄同假扮“王敬軒”,劉半農(nóng)則做《復王敬軒書》,對林琴南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林琴南也不甘示弱,在上?!缎律陥蟆钒l(fā)表《荊生》和《妖夢》攻擊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等人,同年又致信蔡元培,以刻薄的語言嘲諷北京大學“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還誣稱白話為“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于是,林琴南遭來“五四”新文化主將的新一輪“圍剿”。
其實,林琴南并非一味排斥白話文,早在胡適、劉半農(nóng)、錢玄同、陳獨秀之前,他就嘗試寫過白話詩,還出版過白話詩集《閩中新樂府》。林琴南反對的只是有人要將古文斬盡殺絕,他在《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一文中說:“總之,能讀書閱世,方能為文,如以虛枵之身,不特不能為古文,亦并不能為白話?!币虼?,林琴南并不是單純捍衛(wèi)清王朝,捍衛(wèi)古文,有的只是“想維持中國舊文化的苦心了”。
和新文化陣營這場轟轟烈烈的筆戰(zhàn),林琴南最終大敗而歸,只得退居書房,終日以譯書、作畫為樂。他的書房左、右各放一個桌子,一高一低。分別用于畫畫,翻譯。有客人來訪,照樣工作,不受影響。那時林琴南靠翻譯、著文、畫畫,掙了不少錢,可謂日進斗金。陳石遺戲稱他的書房為“造幣廠”。
1924年,林琴南去世后,周作人曾撰文紀念。他在文章中語重心長地說:“文學革命后,人人都有了罵林先生的權(quán)利,但沒有像他那樣的盡力介紹外國文學,譯過幾本世界的名著。中國現(xiàn)在連人力車夫都說英文,專門的英語家也是車載斗量,在社會上出盡風頭,但是,美國文學的杰作呢?除了林先生的幾本古文譯本以外可有些什么……”當時正在巴黎攻讀語言學博士的劉半農(nóng),讀了《語絲》上的這篇文章后,頗有懺悔之意。他在給周氏的信中說:“你批評林琴南很對,經(jīng)你一說,真叫我們后悔當初之過于唐突前輩。我們做后輩的被前輩教訓兩聲,原是不足為奇,無論他教訓的對不對。”
總之,林琴南在晚清歷史上是個復雜的人物,既渴望維新變法,又對大清王朝戀戀不舍;既輸入西方啟蒙思想,嘗試白話文,又竭力維護古文地位,直到彌留恍惚之際,還用手指在兒子林琮手上寫道:“古文萬無滅亡之理,其勿怠爾修?!钡牵还茉趺凑f,林琴南終究“是一個典型的中國讀書人,一個有品有行的文士,一個剛強固執(zhí)的老頭子,但又是一個有血性、有操守的老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