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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本位抑或文化本位:中華民族的理論源流與建設進路

2016-04-11 08:19曹為趙明西南政法大學重慶401120
上海行政學院學報 2016年3期
關鍵詞:民族國家國家治理中華民族

曹為 趙明(西南政法大學,重慶4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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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本位抑或文化本位:中華民族的理論源流與建設進路

曹為趙明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401120)

摘要:隨著天下體系的崩潰,近代中國走上了構建國家民族的歷程。在此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政治使命是,既繼承歷史形成的廣闊幅員,又凝聚為傳統(tǒng)社會所遠不及的、鞏固的政治共同體。這就使中華民族一開始就兼具文化和政治的二重屬性。隨著形勢發(fā)展,中華民族走上了文化本位的建設道路。然而,在新時期,民族工作呈現(xiàn)出新的特點和挑戰(zhàn),如何兼顧政治和文化兩條建設道路,使中華民族既有權利保障和公正分配的制度框架,又是一個有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倫理實體,將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決定中華民族建設的未來走向。

關鍵詞:國家治理;中華民族;民族國家

趙明 男(1966-)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隨著清王朝的崩潰,傳統(tǒng)天下體系被打破了。如何構建現(xiàn)代國家民族,成為二十世紀中國的重大政治問題。百余年來,關于中華民族的界定層出不窮,中華民族的形象,在截然不同的意見間轉換。中華民族理論的演變,固然受到時事變化的影響,但根本的原因還在于,我們希望同時完成兩個存有矛盾的目標,即既繼承清王朝的幅員,又凝聚為清王朝所遠不及的、鞏固的政治共同體。由于傳統(tǒng)王朝的維系主要依靠文化認同,現(xiàn)代國家則致力于政治認同,這就使中華民族的觀念,不得不兼具文化和政治的二重屬性。協(xié)調這種二重性,在政治和文化兩條建設道路間保持平衡,使中華民族既有權利保障和公正分配的制度框架,又是一個有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倫理實體,將成為新時期中華民族建設的關鍵。

一、中華民族的涵義

中國古代沒有“民族”觀念,“民族”是近代西學東漸的產物。早在洋務運動時,便有人使用“民族”一詞。①盡管當時該詞的含義較為模糊,也沒有人將它作為一個關鍵概念加以考辨,但使用該詞的語境是清楚的,即在社會進化、物競天擇的語境下使用。②“民族”一開始就與“合群”、“保種”聯(lián)系在一起,具有強烈的政治意味。辛亥革命前后,考辨“民族”的任務變得迫切起來。隨著清王朝的最終崩潰,構建民族國家成為首要的政治問題?!懊褡濉笔菄业膬群耍趶奶煜碌絿?、從臣民到公民的歷史轉型中起著關鍵作用,如何言說“民族”,成為當時諸家關注的焦點。

今天看來,對中華民族概念貢獻最大的是梁啟超。由“保種”、“民族”到“中國民族”,再到“中華民族”,梁啟超基本完成了“中華民族”一詞的創(chuàng)造。1899年,梁啟超在《東籍月旦》一文中使用“民族”一詞,他注意到近代歷史,“往往專敘民族競爭變遷”,以“民族之變遷”為歷史的基本線索。③1901年,梁啟超發(fā)表《中國史敘論》一文,開始將“中國”和“民族”結合起來,遂有“中國民族”之稱。④稍后,他又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正式提出中華民族的概念,“上古時代,我中華民族之有海權思想者厥惟齊。故于其間產出兩種觀念焉一曰國家觀;二曰世界觀?!雹莞拍畹奶岢觯倘挥小鞍l(fā)明傳統(tǒng)”的意義,但真正使梁啟超的中華民族觀超出同輩的,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它較好適應了辛亥革命后的形勢變化;二是它能居中調和當時諸家學說,對國族(state-nation)的建設進路有較清醒的認識。

我們先看第一點。作為立憲派的代表人物,梁啟超的中華民族觀是在與革命黨人的爭論中建立的。滿清立國三百年,最重要、最微妙事務的就是處理滿漢關系。歷代反清運動,都以“反滿”相號召。從甲午戰(zhàn)爭到二十世紀初,盡管清王朝逐漸走向崩潰,但要爭取大多數(shù)民眾將其徹底推翻,仍必須祭出“革命排滿”的大旗。應該說,在當時漢族的民族主義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事實,關鍵是如何看待和引導這個事實。孫中山“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民族主義,是革命派民族觀的核心表達。梁啟超不贊成用革命手段建國,這固然是立憲派關于國體政體的一般立場,但更重要的是,他較早看出“排滿”建國的巨大代價,即不僅失去東三省,更有失去正北蒙古、西北新疆、西南西藏的危險。1903年,梁啟超在《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一文中說:“吾中國言民族者,當于小民族主義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義。小民族主義者何?漢族對于國內他族是也。大民族主義者何?合國內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之諸族是也?!蠞h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雹迌赡旰?,他進一步在《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中強調:“中華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實由多民族混合而成?!雹哌@個將漢、滿、蒙、回、藏等合為一家的中華民族,其意圖不僅要為從天下轉向國家提供理論依據,還要為國家繼承天下的幅員進行論證。梁啟超的中華民族觀,在辛亥革命后,很快被孫中山借用并演化為“五族共和”論。

次看第二點。梁啟超的中華民族觀,所以能在二十世紀初諸家民族理論中脫穎而出,是因為它能折中諸說,對國族(state-nation)的建設進路有較清醒的認識。當時諸家民族理論中,以章太炎的歷史主義民族論和嚴復的自由主義民族論影響最大。章太炎是革命派的理論旗手,他的排滿革命論并非出于權宜,而是有較深的理論考量。他在《中華民國解》一文中引楊度的話說:“中國云者,以中外別地域之遠近也。中華云者,以華夷別文化之高下也。即此以言,則中華之名詞,不僅非一地域之名,亦且非一血統(tǒng)之種名,乃為一文化之族名?!视腥A民族為何等民族,則于其民族命名之頃而巳含定義于其中。以西人學說擬之,實采合于文化說,而背于血統(tǒng)說。華為花之原字,以花為名,其以知形容文化之美,而非以狀態(tài)血統(tǒng)之奇,此可于假借會意而得之者也。”⑧楊度的中華民族觀是典型的文化主義。以文化為中華民族的判斷標準,這是天下體系在民族主義時代的最大遺產。⑨章太炎對楊度的觀點部分反對,根本贊成。他的部分反對,是反對以寬泛的文化建構中華民族,而要求對文化加以歷史主義的限定?!敖婪N族之辨,以歷史民族為界,不以天然民族為界。”⑩“今夫血氣心知之類,唯人能群;群之大者在建國家,辨種性,其條例所系:言語、風俗、歷史三者喪其一,其萌不植?!?在他看來,文化主義民族論的困難在于兩方面:一是文化隨時代變遷,很難確定何時何種文化為民族建設的標準;二是民族同化是一個歷史過程,文化論缺乏對歷史擔當者的肯定。?但章太炎在根本上同意楊度,即無論是文化民族或歷史民族,中華民族必須是建立在共同歷史文化基礎上的倫理實體,而不是現(xiàn)代政制和法律下的理性人抽象聯(lián)合。章太炎對楊度的根本贊成,是因為他意識到真正的對手是嚴復式的自由主義民族論。

嚴復是近代中國的啟蒙大師,也是反啟蒙的先驅,他既提倡“合群”“保種”,又反對民族主義的革命論。在翻譯甄克斯《社會通詮》一書中,他將軍國社會(即民族國家)和宗法社會進行了比較,認為軍國社會“各竭其心思耳目之力,各從其意之所善而為之是已,國有憲典,公立而明定之,使吾身不犯其所禁者,固可從吾之所欲”,“無涉于人,皆所自主”,人人既有“自由之幸福”,國家也隨之富強。相反,宗法社會則“重民而不地著”,“排外而鋤非種”,“統(tǒng)于所尊”,“不為物競”,人人既然“無所用其智力,心思坐眢”,國家也就“沮進化而致腐敗”。?在中國傳統(tǒng)的天下-王朝-宗法秩序中,最不起眼、最頑固就是宗法。不解除宗法對國人的束縛,國家就不能真正富強。令嚴復擔憂的是,當時的民族主義頗有宗法色彩,不僅不利于鏟除宗法,更有使宗法借尸還魂的可能?!敖袢拯h派,雖有新舊之殊,至于民族主義,則不謀而皆合。今日言合群,明日言排外,甚或言排滿,至于言軍國主義,期人人以自立者,則幾無人焉。蓋民族主義,乃吾人種智之所固有者,而無待于外鑠,特遇事而顯耳。雖然,民族主義將遂足以強吾種乎?愚有以決其必不能者矣?!?在嚴復看來,國族(state-nation)的建設,不是以族群、而是以個體為目的,不是以歷史文化記憶、而是以“自由為體,民主為用”的現(xiàn)代法律和政制為載體。在他那里,族群意義上的中華民族建設是完全被否定了。

正是在章太炎和嚴復之間,梁啟超選擇了一條中間道路。與嚴復不同,梁啟超認為以個體為單位的契約式聯(lián)合并不符合國情,中華民族建設仍須以族群為單位。但他又不贊成章太炎、楊度基于歷史文化記憶建立的大一統(tǒng)族群,因為說到底,現(xiàn)代社會將是一個多元社會。梁啟超一方面承認漢、滿、蒙、回、藏為平等民族,使個體有歷史文化意義上的安頓,另一方面又要求各族聯(lián)合成統(tǒng)一的中華民族,使中華民族并非僅建立在某種單一的歷史文化基礎上,而有著各民族理性聯(lián)合的因素。梁啟超的中間道路是對章、嚴兩種民族主義的揚棄,但他并不能超出章、嚴二氏的論題。相反,梁氏中華民族觀的精髓是在章、嚴二氏的論題間保持平衡。從梁啟超開始,中華民族觀念便兼有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民主制度的二重性,對這種二重性加以考察,有助于我們把握中華民族建設的基本脈絡。

二、中華民族的屬性

國族(state-nation)是近代世界的產物。在西方,國族主要是歷史演進的自然結果;在東方,國族更多有反抗壓迫而人為構建的意味。盡管起源有所區(qū)別,但國族的基本目標是一致的,即以同質化的公民的自由聯(lián)合實現(xiàn)民族的自我統(tǒng)治?!皣宓漠a生是工業(yè)社會發(fā)展的需要。近代以前的農業(yè)文明不適合民族的存在,社會精英與食物生產者被不同的文化隔離,從而不能產生超文化界域的意識形態(tài)。與此同時,現(xiàn)代化需要有文化、有技術的移動人口,需要有利于社會運轉的大一統(tǒng)文化,只有現(xiàn)代國家能夠通過其標準化的大眾義務教育為社會提供這樣的工業(yè)大軍。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以摧枯拉朽之勢,徹底根除了村寨地方的傳統(tǒng)文化和社會結構,把大量人口拋向充滿陌生面孔和沖突競爭的都市中心。”?由此看來,民族并非泛指一切人們共同體,而是有著特定涵義的政治組織。它打破一切古舊的文化和社會紐帶,代之以民主制度和市場經濟,它將傳統(tǒng)社會加諸人的種種身份剝離,使人取得普遍的公民身份。本尼迪克·安德森說,“民族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因為民族是為建立同質的經濟、市場和語言而進行的一場政治建構。這場政治建構打破了以往以地區(qū)、族群、宗教、語言、行業(yè)等為紐帶的人們共同體,普遍地賦予公民身份并組成以國家為象征符號的新的共同體,就此而言,國族是理性人的抽象聯(lián)合。這是民族的政治性。

此外,民族還具有文化性。如果說,民族的政治性指對傳統(tǒng)社會的破壞和重構,那么,文化性則是對理性人抽象聯(lián)合的批判和補充。這里涉及兩個層面:一是文化性對政治性的批判;二是文化性對政治性的補充。理性人的抽象聯(lián)合,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區(qū)別于城邦、帝國等傳統(tǒng)政治共同體的關鍵。但問題在于,這種理性的現(xiàn)代秩序背后,是否還需要核心價值的支撐?政治性的國族承認文化多元,但主張將一切多元的道德、風俗、宗教、人種等因素歸入私人領域,只在公民權利和公正分配上形成共識。?這是一種弱的核心價值,因為它只能說明何謂“公正”,不能說明何謂“善”。然而,人不僅有世俗欲望,還有對生命意義的永恒追求,單純將意義問題歸入公民的自由選擇,不能有效解決這個問題。對意義的追求,往往是在集體意識和行動中實現(xiàn)的。這種從人性中生長出來的要求,促使人們構建國族的文化性,即不僅回答何謂“公正”,更要回答何謂“善”。這種強的核心價值,要求調動一切歷史文化傳統(tǒng)而將國族建設為一個倫理實體;進而言之,國族是主流族群和文化在吸納邊緣族群和文化基礎上形成的。然而,作為倫理實體的國家畢竟不同于傳統(tǒng)的城邦、帝國等政治組織,它必須在文化性和政治性之間保持平衡,使之互為補充。就此而言,哈貝馬斯作了很好的論述:“民族具有兩副面孔。由公民組成的民族是民族國家民主合法化的源泉,而由民眾組成的天生的民族,則致力于促使社會一體化。公民靠自己的理論建立自由而平等的政治共同體,而天生同源同宗的人們則置身于由共同的語言和歷史而模鑄的共同體中。民族國家概念包含著普遍主義和特殊主義之間的緊張,即平等主義的法律共同體與歷史命運共同體之間的緊張?!?

國族的政治性和文化性既有矛盾,也能互補。在西方國家,這種二重性主要表現(xiàn)為互補,如在英國,國族的政治性內在地鑲嵌于文化性中;在美國,國族的文化性則通過政治性創(chuàng)造。然而在東方國家,國族的二重性更多表現(xiàn)為矛盾,這與東方的國族多由反抗壓迫而人為構建直接相關。中華民族的觀念,是在清王朝逐漸崩潰、列強日益進逼的內憂外患下形成的。我們要在極短時間內組織起來,抵御列強并繼承清帝國的幅員,這就使中華民族的觀念,主要是在東西之爭和族群聯(lián)合背景下形成的。梁啟超說:“立于五洲中之最大洲而為其洲中之最大國者,誰乎?我中華也;人口居全地球三分之一者,誰乎?我中華也;四千余年之歷史未嘗一中斷者,誰乎?我中華也?!?鄒容說:“地球上的黃白人種天生智慧尚武,他們在本質上不能互相禮讓,自古就進行著力量與智慧的較量,自然選擇和社會進步起著決定性作用?!?立憲派和革命派在建國方略上盡管不同,但在抵御西方、復興民族的意義上是高度一致的。迫切的形勢,使國人不得不主要依靠既有的、傳統(tǒng)的資源進行國族建構。孫中山說:“中國人傳統(tǒng)上崇拜家族主義和宗族主義,對‘國族主義’全然不知。面對國族如林底現(xiàn)時代,需要把家庭主義和宗族主義擴展成為國族主義,中國要成為一個‘哪遜’”。?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在孫中山這樣的實踐家看來,中華民族的建構不能等待長期公民教育基礎上的理性人抽象聯(lián)合,而須尋求現(xiàn)實力量并加以引導。家庭和宗族的勢力,盡管是傳統(tǒng)社會的產物,但不妨借來進行動員。

所以在中華民族的實際建構中,我們較多看到家庭、宗族和族群,較少看到個人。個人在還未覺醒之前,就融入覺醒的家庭、宗族和族群中去了?!懊褡鍢嫿ê蛧駠覙嫿ǎ且粋€不乏矛盾沖突的過程:因為這種構建必然要繼承歷史,動員早已具有特定族群身份的民眾,運用或者制造不可避免地帶有某個族群特征的象征符號,以某個族群為主的分類體系和認知模式來重新劃定社會界限”?。近代的國情和世界形勢,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中華民族的建設,更多是從文化性而非政治性入手。只是在文化性建設中,我們又有大文化和小文化的區(qū)分,前者強調漢族的歷史文化正統(tǒng),后者則注重滿、蒙、回、藏等族一律平等的歷史文化記憶。近現(xiàn)代的中華民族建設,主要就是在大文化和小文化兩個傳統(tǒng)間不斷尋求平衡。

三、中華民族建設譜系回顧

近代以來,有三次關于中華民族建設的大討論。第一次發(fā)生在清末民初,表現(xiàn)為立憲派與革命派關于“聯(lián)滿”或“排滿”的爭論。這場爭論以革命派取得政權而實際采納立憲派意見告終,其結果是產生了“五族共和”與三民主義的理論。第二次發(fā)生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表現(xiàn)為關于“中華民族是一個”或承認各民族平等權利的爭論,其結果是在肯定各民族平等權利的基礎上爭取各族人民聯(lián)合抗日。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在這個時期開始成熟。第三次發(fā)生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圍繞費孝通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論展開。這次討論以蘇東國家解體和民族分離勢力抬頭為背景,其結果促成了以多元一體論為指導的古代民族史研究和中華民族凝聚力研究。這三次大討論,就是中華民族建設在大文化和小文化兩個傳統(tǒng)間不斷尋求平衡的三個關節(jié)點。

清末民初,一個重大的政治問題是,從東北到西南的邊疆地區(qū)是否會因清王朝瓦解而分離出去。在清末新政時,這個問題就已經提出來。清帝退位詔書也明確指出,要合滿、漢、蒙、回、藏五族的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民國建立后,革命派迅速調整排滿的立場,吸收梁啟超等立憲派觀點,轉而主張五族共和?!皣抑?,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方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tǒng)一。”?但“共和”為體,“五族”為用,五族共和的目的是全國統(tǒng)一?!八^獨立對于清廷為脫離,對于各省為聯(lián)合,蒙古、西藏,意亦如此,行動既一,決無歧趨,樞機成于中央,斯經緯周于四至,是曰領土之統(tǒng)一?!?1913年,哲布尊丹巴等部分蒙古王公貴族在沙俄的策動下,在庫倫成立偽蒙古國,烏蘭察布盟和伊克昭盟蒙古族各王公即在呼和浩特集會宣布:“蒙古疆域,向與中國腹地,唇齒相依,數(shù)百年來,漢蒙久成一家。……現(xiàn)在共和新立,五族一家,我蒙同系中華民族,自宜一體出力,維持民國?!?由此可見,承認五族的相對獨立性,并在此基礎上尋求統(tǒng)一之道,具有相當?shù)臋嘁诵?。理性人的抽象?lián)合沒有現(xiàn)實性,實際的問題倒是如何在承認各族群基礎上進行國族建設。在當時歷史條件下,中華民族不得不放棄以個體為單位的政治本位建設方案,走上以族群為單位的文化本位建設道路。具體而言,又有兩條文化建設道路:一條是大文化的建設道路,強調作為整體的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特征和倫理性;另一條是小文化的建設道路,注重中華民族下屬的各族群的歷史文化特征和獨特性,并寄望于各族群在此基礎上自然融合。

二十年代,五族共和論逐漸為大中華民族論取代。當時,日本已提出以大和民族為中心的大亞細亞主義,而國內的軍閥割據也使五族共和論難以為繼。1921年,孫中山《在中國國民黨本部特設駐粵辦事處的演說》中提倡以漢族為中心構建大中華民族:“拿漢族來做個中心,使?jié)M、蒙、回、藏等其他民族同化于我,并且為其他民族加入我們組織建國底機會。仿美利堅民族底規(guī)模。將漢族改為中華民族。組成一個完全底民族國家?!?1942年,蔣介石在西寧發(fā)表《中華民族整個共同的責任》的講話,提出包括漢、滿、蒙、回、藏在內的所有民族都只能稱為“宗族”,而不能稱為“民族”。?稍后,他又在《中國之命運》中說:“就民族成長的歷史來說,我們中華民族是多數(shù)宗族融和而成的。融和于中華民族的宗族,歷代都有增加,但融和的動力是文化而不是武力,融和的方法是同化而不是征服。”?可見,二十年代以后,國民黨走的是一條大文化的建設道路。

比較而言,共產黨則選擇了一條小文化的建設道路。1922年,中共二大《宣言》將黨的奮斗目標規(guī)定為“推翻帝國主義的壓迫,達到中華民族完全獨立。”但這里所講的“中華民族”,僅指“中國本部”的漢族,而不包括居于“蒙古、西藏、回疆三部”的“異種民族”?!敖y(tǒng)一中國本部(東三省在內)為真正民主共和國;蒙古、西藏、回疆三部實行自治,成為民主自治邦;用自由聯(lián)邦制,統(tǒng)一中國本部,蒙古、西藏、回疆,建立中華聯(lián)邦共和國。”?1938年,毛澤東在黨的六屆六中全會上作《論新階段》的報告,指出“中華各族”是由“漢族”和“蒙、回、藏、苗、瑤、夷、番”等各少數(shù)民族組成的,提出了一系列體現(xiàn)民族平等的主張,“允許各少數(shù)民族與漢族有平等權利,在共同對日的原則下,自己管理自己的事務,同時與漢族聯(lián)合建立統(tǒng)一的國家;在民族雜居地方,由當?shù)厣贁?shù)民族人員組成委員會作為省縣政府的一個部門,管理有關事務;尊重少數(shù)民族文化,幫助他們發(fā)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糾正大漢族主義。”?1939年,毛澤東又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中寫道:“在這四億五千萬人口中,十分之九以上為漢人。此外,還有蒙人、回人、藏人、維吾爾人、苗人、彝人、壯人、仲家人、朝鮮人等,共有數(shù)十種少數(shù)民族……中國是一個由多數(shù)民族結合而成的擁有廣大人口的國家?!薄爸腥A民族的各族人民都反對外來民族的壓迫,都要用反抗的手段解除這種壓迫。他們贊成平等的聯(lián)合,而不贊成互相壓迫。”?黨的早期民族理論將中華民族等同于漢族,其政策傾向于民族自決基礎上的自由聯(lián)邦??谷諔?zhàn)爭以后,黨的民族理論和政策逐漸成熟,不僅建立了民族平等和補償?shù)恼唧w系,也深化了對中華民族的理解,即中華民族是中國各民族的總稱。這種小文化的建設道路,一方面承認少數(shù)民族的相對獨立性,另一方面又要求在共同抗日的基礎上聯(lián)合起來,既發(fā)揮少數(shù)民族的積極性,又保證各族人民的統(tǒng)一。由此,我們得出了一條重要的經驗:少數(shù)民族的覺醒是中華民族建設的前提,少數(shù)民族的小傳統(tǒng)終將匯成中華民族的大傳統(tǒng)。這個思路直接影響了五十年代的民族識別和六十年代的民族地區(qū)社會調查工作,從而把小文化的建設邏輯完全展開來。

盡管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現(xiàn)一些反復,但建國以來,我們主要走的是強調少數(shù)民族歷史文化與獨特性的小文化建設道路。這個局面在八十年代末開始出現(xiàn)松動。當時蘇東劇變,社會主義國家紛紛解體,如何防范未然,是學界面臨的重大理論問題。1988年,費孝通在香港中文大學作了《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的演講,對中華民族和少數(shù)民族的關系重新作了界定,“我將把中華民族這個詞用來指現(xiàn)在中國疆域里具有民族認同的十一億人民。它所包括的五十多個民族單位是多元,中華民族是一體,它們雖則都稱‘民族’,但層次不同。”“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xiàn)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所形成的。”?將歷史上的中華民族分為兩個形態(tài),古代是自在的民族實體,近代為自覺的民族實體,實際上強調了近代國家和國族的密切關系,突出了國族的政治性。將中華民族和少數(shù)民族分為兩個層次,要求多元的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攝于一體的中華民族,這就在肯定小文化建設道路的基礎上,提出了大文化建設的任務。稍后,陳連開又將這個理論引入中國古代民族史研究,“中華民族的全部含義可以作如下歸納,即中華民族是中國古今各民族的總稱;是由眾多民族在形成為統(tǒng)一國家的長期歷史發(fā)展中逐漸形成的民族集合體。眾多民族各有其發(fā)展的歷史與文化,是中華民族的多元性;有著長期在統(tǒng)一國家中共處并發(fā)展其統(tǒng)一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最終自覺地聯(lián)合成不可分割的整體,是中華民族的一體性。所以,中華民族的多元性與一體性的辯證統(tǒng)一,已有兩千年的發(fā)展過程?!?這就把中華民族的大文化傳統(tǒng),從近代延伸到整個古代史,使之與已經建立的少數(shù)民族古代史相對稱。這個理論框架,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盡量突出了中華民族的大文化傳統(tǒng),然而它遭到的批評也正在于此。當時主要的批評意見是,作為一體的中華民族是一個政治概念,而作為多元的少數(shù)民族是一個文化概念。政治概念是受權力支配的人造物,而文化概念則指向歷史自然生長的結果。后者的正當性遠勝于前者。?對多元一體的這種推論,固然是對本意的曲解,但它挑明了該理論的關鍵缺陷,即中華民族面臨被虛化的嚴重危險,它作為各少數(shù)民族實體間的“關系”而存在,但它本身不是歷史文化和倫理的實體。事實上,這是文化本位建設道路的根本困境:注重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文化和獨特性,在一定時期可以收攬人心,但不能區(qū)分輕重,且有為民族分離勢力張目的可能;強調主體民族的歷史文化和倫理性,又不能有效涵蓋其他少數(shù)民族,更重要的是,在各少數(shù)民族已經實體化的形勢下,極可能引起民族情緒的強烈反彈。文化本位的道路既已走入困境,新時期的中華民族建設就必須調動更廣泛的智識資源以確立其進路了。

四、中華民族建設進路展望

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有兩層含義:一是明確以公民權利和統(tǒng)一市場為政治發(fā)展的基本方向?;二是擱置意識形態(tài)爭議,強調體現(xiàn)民意和漸進改革的善治。?這兩層含義用在中華民族的建設上,具有相當?shù)闹匾?。新時期的中華民族建設應是政治本位和文化本位兩條道路的辯證統(tǒng)一。隨著近代以來救亡圖存局面的緩解,中華民族必須恢復政治建設的道路,這不僅是世界政治發(fā)展的一般趨勢,更是市場經濟的基本要求;與此同時,文化建設道路也應當?shù)玫娇隙ê屯晟??!艾F(xiàn)代民族既是‘法律-政治’共同體,也是歷史文化共同體。”?未來的中華民族成熟形態(tài),不僅要有權利保障和公正分配的政治框架,也須是一個有歷史傳統(tǒng)和倫理性的文化實體。建國以來對少數(shù)民族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整理和構建,無論我們今天愿不愿意,它都存在,不能也不須取消。任何試圖否定已經建立的少數(shù)民族實體,不僅不可能,更容易激起激烈的民族情緒。穩(wěn)妥的辦法是在文化建設道路外,增加一條政治建設的復線?!懊褡鍑矣袃筛泵婵?。存在著普遍主義的平等主義的法律共同體和特殊主義的歷史命運共同體的緊張。假如公民的法律地位和民族文化的歸屬感聯(lián)結,民族國家就能更好地完成一體化使命?!?

不過,在兼顧政治和文化兩條建設道路的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區(qū)分兩者的輕重。“一個民族立國于世界,固然離不開民族要素,但只有歷史、語言、風俗這些自然條件,并不能成為一個國家。中華民族所缺的不是民族的諸自然要素,而是國家組織不健全?!?這種基于中國近代歷史過程的判斷,又因另一種國際比較的視野而加強,“自由民族主義是將自由主義作為民族共同理念的民族主義,它以語言文化界定民族并以自由憲政為國家組織形式。而不自由的民族主義則以宗教或種族來界定民族,并采用威權或民粹主義的憲法。比較而言,前者是一種較少危險性的國族建設道路?!?這里涉及一個治標和治本關系的問題。近代中國國難深重,治標的主張往往得以實踐,但長此以往,治標的主張自成一種根本的主義,遂使原來治本的要求邊緣化。這種情況至今仍有所表現(xiàn)。我們習慣于建立豐富的應急措施,但缺乏中華民族建設的根本長策。我們寄望于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作為實體的各民族自然融合,但二十一世紀以來的國際和國內形勢表明,這種寄望可能過于樂觀。

兼顧政治和文化兩條建設道路,以前者為主,循序漸進,以后者為輔,肯定完善,這就是新時期中華民族建設的一般進路。這個一般進路,要在具體事務和形勢中不斷取得平衡,因此沒有非此即彼、一勞永逸的辦法。具體的進路,至少包括民生建設、公民建設、法治建設和市場建設四種。古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民生問題是一切政治發(fā)展的前提。然而,搞好民生建設,并不意味著民族問題的自動解決,從世界歷史看,廣義的革命往往不發(fā)生在窮困潦倒之際,倒是出現(xiàn)在逐漸富裕之時。公民教育是中華民族復興的根本,除非養(yǎng)成每個人的自由獨立的人格,民主政治的框架便不能發(fā)揮效用,市場經濟的創(chuàng)新也缺乏不竭的動力。然而,公民教育并非抽象的理性建構,它必須建立在一個民族固有的歷史文化基礎上,缺乏民族性的公民教育注定水土不服。通過法治的社會控制是現(xiàn)代國家治理的重要方面,在法律的框架內處理日益豐富的社會經濟訴求,有利于在個體層面解決民族矛盾。然而,否認和漠視民族的集體權利和訴求,不僅有脫離現(xiàn)實政治框架之嫌,更可能失去行之有效的管控糾紛渠道。市場在現(xiàn)代社會的資源配置中起著決定性作用,市場的邏輯要求打破一切古舊的壁壘,通過生產要素自由流通而實現(xiàn)資源的最優(yōu)組合。然而,市場經濟說到底只能滿足人們的生存欲望,對于生活意義的集體想象,對于生活秩序的保守和維系,市場未免力不從心。如何在市場邏輯外增加一個文化的邏輯,又或如何使文化邏輯不完全同化于市場邏輯,這是建設作為倫理實體的中華民族的重大課題。在民生、公民、法治和市場四條建設進路中,我們都看到相反相成的關系存在,這是政治和文化兩條道路的平衡在具體進路上的反映。具體進路的平衡必須隨時勢變化而具體把握,既不亂其經,也不失其權,但那是需要另文探討的問題了。

注釋:

①韓錦春、李毅夫:《漢文“民族”一詞的出現(xiàn)及其初期使用情況》,《民族研究》1984年第2期。

②郝時遠:《中文“民族”一詞源流考》,《民族研究》2004年第6期。

③梁啟超:《東籍月旦》,《新民叢報》1899年第3期。

④梁啟超:《中國史敘論》,《清議報》1901年第91期。

⑤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新民叢報》,1902年第3期。

⑥梁啟超:《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新民叢報》,1903年第38期。

⑦梁啟超《歷史上中國民族之觀察》,《新民叢報》,1905年第17期。

⑧太炎:《中華民國解》,《民報》1907年第15期。

⑨李禹階:《華夏民族與國家認同意識的演變》,《歷史研究》2011年第3期。

⑩章炳麟著:《序種姓(上)》,《訄書詳注》,徐復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17頁。

?章炳麟著:《哀焚書》,《訄書詳注》,徐復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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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el Tamir,Liberal Nationalism. 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1993,p.126.

(責任編輯陶柏康)

Political or Cultural Standard: The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Construc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Cao Wei / Zhao Ming

Abstract:Chinese modern history is a course from traditional empire to modern state. A major mission at that time is how to inherit both the Qing dynasty's spread,and condense into a consolidate political community far more consolidate than that of Qing dynasty. This makes the Chinese Nation from the outset being made of two of political and cultural properties. With this situation,we embarked on a road of cultural construction. However,ethnic problems shown in new era inducement advancement on the two roads of political 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with the previous dominated,and the latter supplemented. This is the general approach of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ation in the new era.

Keywords:National Governance;Chinese Nation;National State

收稿日期:2016-2-3

作者簡介:曹為 男(1982-)西南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講師

中圖分類號:D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176(2016)03-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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