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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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子恢尊農思想探析
□吳 強
作為中國共產黨農村工作杰出領導人的鄧子恢,在長期革命斗爭和建國后的經濟建設——尤其是在“農口”部門的辛勤耕耘中一貫秉持尊重農民、理解農民的“尊農”精神。鄧子恢身上的“尊農”精神不僅是中國共產黨“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這一工作方針的具體體現,而且也是鄧子恢本人一切從實踐出發(fā),實事求是風格的自然流露,這既是理解和研究鄧子恢本人思想的關鍵鎖鑰,也是一筆至今仍不失其重要意義的寶貴思想資產,某種程度上成為改革開放后中國新一輪農村改革的靈感源泉。
鄧子恢;尊農;土改;小農;農業(yè)合作化;包產到戶
著名三農問題專家趙樹凱先生在其新著中提出貫穿于萬里、王郁昭等改革開放后新時期農村改革家改革邏輯的思想核心是所謂“尊農精神”——即對農民群眾的深刻理解和深切尊重,其基本特點是以解決民生為政治前提,以尊重民權為根本工作原則。這既是哲學思想,也是政治態(tài)度。趙樹凱認為,尊農精神重點強調對農民本身智慧和在實際生產、生活中所蘊含的創(chuàng)造與想法的尊重,不再將農民視作需要教化和訓導的“子民”或“臣民”,而是與其它職業(yè)群體具有同等政治地位與法律權利的現代國家公民?!安皇菍⑥r民看作依附在土地上的‘落后分子’,而是真正地將他們視作社會生活的主人”,“這種精神不僅把農民生計視為最重要的政治,而且認為農民有智慧有能力來解決自己生計”[1]。相較之下,中國古代重農傳統和西方重農思想(最為顯著的當屬法國重農學派)的主要落腳點都在于農業(yè)利得而不是農民這一生產主體的權利,兩者將農業(yè)看作國民經濟體系運轉良好和穩(wěn)固政權的支柱,可謂多從經濟層面考量。顯然,尊農精神更符合現代政治的發(fā)展要求。
若將中國農村改革這部編年史往前推溯,就不得不提到鄧子恢(1896—1972)這位曾被批為“右傾”、“刮單干風”和“小腳女人走路”的中央農村工作部長。不僅日后通行于全國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其主政中央農村工作期間就已有所發(fā)軔,而且尊農精神早于上述萬、王二人在鄧子恢 各階段工作中就已十分突出。[2]或者說,正是因為鄧子恢尊農精神主調性中對農民的尊重,在當時舉國上下一片歡騰的喧囂氛圍下,鄧子恢仍能保持著清醒認識。本文擬以鄧子恢的尊農思想為討論對象,對其在不同時期的具體表現提要鉤玄、分別闡述,期冀進一步豐富對于鄧子恢這位卓越的農民運動和農村工作專家的認識。
毛澤東在《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和《新民主主義論》等一系列論著中明確提出中國革命的本質是農民革命,農民才是中國革命的主要動力,只有實行土地革命,滿足農民的基本要求,才能壯大人民武裝力量,取得革命的最后勝利,歷史經驗也證明了這一論斷的正確性。回顧鄧子恢尊農思想在1949年之前的閃光表現,具體集中在其對土地問題的認識和在土改工作中實施政策的制定、把握上,表現為抽多補少、抽肥補瘦,地主也分田和下一節(jié)中的中間不動兩頭平等細則。
1928年,鄧子恢、張鼎丞領導了龍巖、上杭、永定等縣農民暴動。6月,在溪南區(qū)農民中首次開始分田。由于閩西地區(qū)此前既無分田歷史,也未得到來自中央和省委的指示,為了做好土改工作,鄧子恢深入群眾之中,開展調查研究,與農民座談,在了解全鄉(xiāng)階級狀況和土地占有比例后,請群眾共同討論分田的辦法。在充分討論的基礎上,鄧子恢對大家的意見有所歸納和總結,形成分配土地的具體政策和辦法,最終交付蘇維埃政府討論和執(zhí)行。
鄧子恢清楚意識到“土地改革是民主革命階段的根本任務”[3],廣大貧苦農民對能夠擁有自己的土地非常迫切。1929年7月20日,中共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在蛟洋文昌閣召開。鄧子恢為大會起草了包括《中共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之政治決議案》、《土地決議案》、《CY問題決議案》、《婦女問題決議案》和《蘇維埃政權決議案》在內的數個重要文件。其個人的突出貢獻就在于以中共六大的土地政綱為基礎(“沒收地主階級的土地,交由農民代表會議(蘇維埃)處理”[4]),吸收了《井岡山土地法》和《興國土地法》中的相關內容,貼近現實、從農村實情出發(fā),重新制定了既有針對性、也有區(qū)別對待的土地政策。出發(fā)點的指導思想即是尊重農民意愿、體認農民內心的真實想法。在日后的自述中,鄧子恢深情回憶:“我當時只懂得一個原則,就是要滿足貧苦農民的經濟要求,以達到爭取群眾大多數的目的”,從分田過程中也進一步認識到只要依靠群眾大家出主意,只要與群眾商量,只要根據大多數群眾意見加以總結,不要個人自作聰明,不要主觀主義命令主義,任何事情都可以有辦法,都可以克服困難”[5]。
在具體操作中,“所有土地都拿出來分配,只有中農自耕農土地多一點的不動”、這就既保障了大多數貧、雇農能分到土地,也最大限度避免傷害中農的生產積極性,保持農村社會的相對穩(wěn)定、和諧;分配上則“按人口平分,地主富農和貧中農一樣分田”,相比于《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土地法》規(guī)定“被沒收的土地以前的所有者,沒有分配任何土地的權利”[6]顯得更為溫和、理性,有利于團結大多數;分田以鄉(xiāng)為單位,“各鄉(xiāng)農民原耕種的土地,歸各鄉(xiāng)農民分配”、“按各人原耕土地抽多補少,不要打亂平分”[7],這兩點無疑是照顧到了分田之前農民已經成型的耕種習慣,政策只是在尊重現狀的前提下加以引導,優(yōu)化組合。這一分田經驗后推廣至全區(qū),很短時間內即分配了十多個鄉(xiāng)約2萬人的土地,取得良好成效。
透過閩西分田可以看到,鄧子恢的做法并不是什么天才式發(fā)明,恰恰是從生活常識和當時農村中的實際情況出發(fā)所制定的經驗性辦法。不論是區(qū)別對待大小地主和富農,只沒收富農多余的土地,不過重打擊富農;還是遵循抽多補少原則,對城鄉(xiāng)小商人不能絕對沒收商店、焚燒賬簿、廢除賬目,也酌情分給在鄉(xiāng)地主土地,都反映了鄧子恢“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尊農、惠農的珍貴品質。
如果說抽多補少、抽肥補瘦與地主也分田的實施區(qū)塊相對較小,所遇阻力也少很多的話,那么,華中解放區(qū)的土地改革則因當時局勢的極端復雜性而使工作本身增添不小難度,但鄧子恢同樣也依循尊農這一政策制定的根本宗旨,較為順利地完成了華中解放區(qū)內的土地改革,為淮海戰(zhàn)役乃至全國革命的勝利奠下堅實的群眾基礎和物質保障。
抗戰(zhàn)勝利后,鄧子恢出任中共中央華中分局書記,全面主持華中工作,同時兼任由老搭檔張鼎丞擔任司令員的華中軍區(qū)政委。為了鞏固華中解放區(qū),鄧子恢意識到是否能夠解決農民的土地問題以及穩(wěn)定農村中的社會階級關系將是全局工作的中心。隨著形勢的變化,抗戰(zhàn)時期出于鞏固抗日民族統一戰(zhàn)線考慮的減租減息政策已無法滿足農民日益增長的土地訴求,他們迫切希望能夠徹底廢除封建剝削,實現“耕者有其田”。對此,中共中央于1946年所頒布的《五四指示》給予了積極回應,鄧子恢在延安參加中央工作會議期間直接參與了該指示的起草工作,認識到現階段還不能完全消滅地主和富農,華中土改的重點在于確保貧雇農利益,清算偽頑勢力,而中農利益不可侵犯,這是中間不動兩頭平政策的精神淵源。
按照閩西分田時的老經驗,時任華中分局民運部副部長、中央蘇區(qū)最早的一位女縣委書記李堅真根據鄧子恢有關土改的總體原則來到淮安縣鵝錢鄉(xiāng)蹲點調研。經過一段時間的摸底后,分田方案初步成型。根據李堅真后來回憶,在劃分階級時,“特別注意富農和地主,富裕中農和富農之間的界線。強調要團結和保護中農,防止將富裕中農劃為富農,不能侵犯農民的利益”[8]。在分配土地時,“中農的土地不動,將地主被清算出來的土地和富農‘獻田’,按人口平均分給貧雇農,一般以村為單位進行分配”[9],這就是“中間不動兩頭平”的內涵。分田的結果則使全鄉(xiāng)3000多農民平均每人分得兩畝多土地,滿足了翻身農民對土地的渴求。
以淮安縣鵝錢鄉(xiāng)的土改經驗為基礎,鄧子恢進一步從理論和歷史兩個層面對其進行了有力總結。在鄧子恢看來,鵝錢鄉(xiāng)所反映的人地關系是中國土地狀況的一個縮影,而土地改革是為解開癥結的關鍵鎖鑰,“只要抓住了土地改革這一個中心環(huán)節(jié),只要真正解決了農民土地問題,真正實現了耕者有其田,真正使無地、少地的貧雇農得到好處,那么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一切工作都可以做好”[10];黨的正確的階級政策——即依靠貧雇農、團結中農、對富農和地主既要斗爭,也應講求聯合對推進土改和鞏固農村反封建的統一戰(zhàn)線至關重要,也正是這樣一條較為溫和的階級路線使得華中土改和閩西土改在執(zhí)行過程中并未產生太大偏差和“左”的錯誤,這與鄧子恢本人對農村社會真實情況的掌握和尊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是分不開的。
華中土改的結果也令人振奮,全華中區(qū)在2400萬人口中完成了土地改革,其中的1500萬貧雇農分得了土地,700萬中農的土地不進不出。陳毅在和劉瑞龍談到華中土改時盛贊“鄧子恢同志所提的‘中間不動兩頭平’的方針是正確的,對貫徹中央《五四指示》,加快土地改革是有利的。”[11]
1947年7月3日因無法參加在西柏坡舉行的全國土地會議而寫給劉少奇的一封信中,鄧子恢向中央闡述了他有關土地政策的明確意見——在充分照顧貧雇農,使他們得到足額土地的前提下,“應照顧中農及勞動起家的新富農之土地財產不被侵犯……再適當地去照顧地主、富農”[10](P150)。在這次會議上,出自鵝錢鄉(xiāng)的“中間不動兩頭平”被中共中央肯定為“最堅決的土改路線”[12],并在隨后下發(fā)指示各新解放區(qū)遵照執(zhí)行。相比于打亂平分、填平補齊,“中間不動兩頭平”理性、務實,不至于引發(fā)農村社會關系的劇烈動蕩,“是一個極富創(chuàng)意的,既能充分發(fā)動和組織貧雇農群眾,又不致侵犯中農利益的政策,它對于完善黨的土地改革政策及推動各解放區(qū)的土改工作都起了重要作用”[13],這一創(chuàng)造性政策的運用離不開鄧子恢頭腦中始終保持的尊農意識。
全國革命勝利后,黨和政府的工作重心逐步從農村轉至城市?!敖窈笕h的工作重心是城市工作”[14],恢復生產(把“消費城市變?yōu)樯a城市”)、活絡商業(yè)、安定人心、提高普通居民的日常生活水平成為建國初人民政權的首要職責,這也是鄧子恢于50年代初期主政中南時所面臨的第一要務。在城鄉(xiāng)關系上,相對來說較為強調農村對城市的單向支持,“把鄉(xiāng)村工作作為恢復和發(fā)展城市生產的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來抓”[15]可謂這一主旋律的生動體現,但其可貴之處在于對新環(huán)境下如何發(fā)展農村與城市以及兩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做了極富創(chuàng)見的先驅性思考。
鄧子恢的整體思路是第一步接管好城市,同時接管好農村;第二步集中力量做好農村工作,發(fā)動農民群眾進行土改,徹底消滅封建勢力;第三步再全力發(fā)展城市工作。
在農村,初解放時的中南各地主要忙著地主退租運動,湘鄂贛豫4省共退租糧約有十億斤左右。退租運動極大地安定了農村社會,農民相對于地主的優(yōu)勢初步確立,農協組織(成員已達一千萬人以上)、黨與民兵組織普遍建立起來,鄉(xiāng)村政權也已經過改造。輔以土地改革,農民真正成為掌握生產資料的獨立生產者,農村社會也確實發(fā)生了實質性改變。在此情形下,鄧子恢認為農村的中心任務不是其它,而是全力發(fā)展農業(yè)生產?!爸挥邪l(fā)展農業(yè)生產,才能繼續(xù)改善農民生活,鞏固工農階級,鞏固人民民主專政。也只有發(fā)展農業(yè)生產,才能配合國家工業(yè)化偉大建設的進行”[5](P171)。要使農業(yè)生產真正獲得提高,除了要破除舊日的封建土地關系外,改善農業(yè)生產條件、運用現代農技增強抵御自然災害的能力是其中的關鍵變量,而包括興修水利、植樹護林、積肥造肥、更新農具在內的大型項目是單個小農所無法擔負的,這需要黨和政府整合集體力量,將農民進行有效組織。為了增進生產,還必需加強農村民主建設和文化教育工作,將生產、民主和教育相結合,聯為一體,使農民生活富裕、自主、有尊嚴、有內容。
抗戰(zhàn)勝利前夕,鄧子恢曾在一次有關會議上暢言,“非把大城市與交通要道工作做好,則革命的成功將是不可能的”[10](P109),這說明他很早就意識到城市工作對于中國革命勝利的重要性。與農村局面不同,武漢、南昌和長沙等中南地區(qū)城市這一時期卻面臨著普遍的經濟蕭條狀況,“存貨賣不出去,資金周轉困難,工廠大量減產倒閉,商店歇業(yè),工人失業(yè)增加,稅收銳減”[16],剛進城的中國共產黨人遭遇前所未有的考驗。為了克服這些困難,鄧子恢領導下的中南局著重從減輕負擔、調整公私關系、保證交易自由、取消議價辦法、改善勞資關系、辦理失業(yè)救濟、制止物價下跌、計劃生產等方面入手展開工作。
回顧鄧子恢在此期間內的講話,可以明顯感到鄧子恢的大局觀與對問題的獨立思考。“在目前情況下首先要做好商業(yè)工作與運輸工作,搞好內外關系與城鄉(xiāng)關系”[10](P185)?!皯仁钩鞘兴蓜悠饋恚謴秃桶l(fā)展商業(yè),以商業(yè)為當前工作重心”[7](P389),“只要商業(yè)旺盛,城鄉(xiāng)、內外暢通,工業(yè)品就可以下鄉(xiāng),農副土特產品就可以外銷,城鄉(xiāng)經濟就可以活躍起來,就可以直接達到工農產品剪刀差縮小,農民收入增加;城市就業(yè)門路多起來,失業(yè)現象就會減少;稅收增收,財政困難就可以緩解;這些也就是為工業(yè)發(fā)展鋪平道路”[7](P389)。在中南的幾年歷練也為鄧子恢隨后上調中央后從全國高度探索農業(yè)發(fā)展道路提供了一線經驗。
進京擔任中央農村工作部長之后,在農業(yè)合作化以及其后生產責任制問題上的堅持更加體現了鄧子恢對于中國傳統小農經濟現狀和農民真實想法的尊重,先來看他在農業(yè)合作化運動期間的表態(tài)。
實現農業(yè)合作化并不是中國共產黨所獨有的努力目標,也非毛澤東一個人的“異想天開”或部分領導人的“一時腦熱”,而是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發(fā)展進程中在探討如何解決“三農”問題時所形成的的主流意見,包括國民黨在內其實都認可并在一定程度上積極倡導和推進農業(yè)的合作化。
晚清以降,“大農經濟優(yōu)越論盛行不衰,‘社會主義’價值取向漸趨主流,計劃經濟思潮日漸高漲,共同構成了中國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時代背景”[17]。至20世紀30年代,國民黨和一些社會賢達所領導的社會合作運動已有相當規(guī)模,但這些合作一般僅限于信用、金融和流通領域,而絕少涉及生產部門,學界也大量譯介國外農業(yè)合作經驗至國內。某些激進做法甚至還提出土地國有化,徹底否定私有制。合作化之所以會成為超越黨派歧見的“共識”,其核心考慮乃是認為中國現存數千年的小農經營效率低下、耕地狹小零碎而浪費,弊端很大?!靶∞r田分散的趨勢,雖與農田面積無關,卻是農業(yè)生產的障礙,并且使合理化的管理及土壤改良,均無從實現”,“小農田天然排斥大量生產的發(fā)展,大量勞力的使用,資本的集中,多數牲畜的飼養(yǎng)與科學的使用”[18]?!案魈飰K間狹條土地,任其荒廢者,亦復不少”[19]。農村中的租佃關系又使小農無法與地主、市場相抗衡,最終淪為失去土地的佃農,而不勞而獲的地主阻礙了農村資本向城市的流動和工業(yè)化對大量資金的積累需求,以現代大農制改造小農經濟也就有其必要性。因此,針對土地分配不均以及由此而來的分配不公問題進行土地整理、重劃,平均地權、實現“耕者有其田”,在此基礎上將農家合并經營,以合作的形式形成組織力量是解決中國農村問題,實現農業(yè)現代化的合理途徑。
中國共產黨人認可、繼承和發(fā)展了上述關于有必要推行農業(yè)合作化的論述。一方面,通過合作化敉平農村在土改后重新出現的兩極分化趨勢,“組織起來是由窮變富”、在農業(yè)合作化的基礎上消滅富農經濟,“讓小生產絕種”,以平均主義改造農民;另一方面,以自上而下式的政令動員系統和革命戰(zhàn)爭年代慣用的群眾運動方式推動合作化從農業(yè)互助組、初級農業(yè)生產合作社向高級社轉進,克服中國農民難以合作組合的頑癥,以合作化來達到整合農村的目的,使其邁入社會主義?!案呒壣绲膬?yōu)越性集中地表現在能夠更合理地組織社員勞動,提高土地利用率,更大地發(fā)揮社會的勞動積極性”[20],在這些人看來就能一舉解決社會主義新形勢下的農民問題——其實質就是將“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從小私有者變成社會主義集體農業(yè)勞動者的問題”[21]。1955年夏,全國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的數量已近65萬個,加入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的農戶已由180萬戶增至1690萬戶,約占全國農戶總數的15%。合作化被視為當時農村中社會主義高潮到來的標志,“這是五億多農村人口的大規(guī)模的社會主義的革命運動,帶有極其偉大的社會意義”[22]。
相比之下,鄧子恢則要冷靜得多。不可否認的是,在大方向上,鄧子恢也與中央保持總體一致,贊同農業(yè)合作化的目標是完成農業(yè)社會化,配合國家工業(yè)化,最后經由互助合作過渡到農業(yè)集體化。但對合作化的步伐、速度、規(guī)模以及各地之間的差異都顯得非常謹慎,鄧子恢有著自己的通盤考慮,而其背后則是他對中國小農經濟歷史與現狀的中肯評估和“同情之了解”。
首先,鄧子恢判斷建國初的中國社會雖然已經取得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但它仍然處于由新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中間階段,社會主義還只是未來愿景。在工業(yè)化尚未實現之前,此時的互助合作僅具有半社會主義性質,實際生產力和農民的思想覺悟都還與社會主義有一定距離。因此,過渡階段的農村互助合作運動很難推行高級合作社,而只能以興辦小規(guī)模的初級互助組為主,穩(wěn)步前進、由低到高、由點到面、分期分批發(fā)展。在數量和社員規(guī)模上都要適當控制、合理規(guī)劃,“過渡時期農村工作的中心環(huán)節(jié),就是領導農民組織起來,互助合作”[7](P458)。其次,農民是否加入合作社應按自愿原則,尊重農民自我盤算和理性比較后的自主選擇,各級政府不能越俎代庖式的強制命令,而應根據經濟發(fā)展和群眾運動的客觀規(guī)律而行,這也是由于中國各地區(qū)社會經濟發(fā)展的極度不平衡所造成的。再者,正是因為這種區(qū)域發(fā)展水平和自然地理條件之間的高低優(yōu)劣,剛剛獲得土地的農民在他們的“領地”內精耕細作、以小農的方式繼續(xù)經營有其一定的歷史合理性,一味基于生產關系的高度推動機器式大農經營至少在相當一部分地區(qū)內并不契合農業(yè)生產的“實然”水準。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鄧子恢尊重作為小私有者的中國農民身上非常堅韌的私有性這一特征,強調保護農民私有財產,而沒有將此拔高至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水火不容的對立面?!爸袊∞r經濟上千年歷史,個體變集體,小生產改變?yōu)榇笊a,絕非朝呼夕至之事”[9](P47)。
鄧子恢的意見看似樸素、簡潔,但彰顯了一個唯物主義者尊重農民,在歷史面前保持謙卑的可貴精神,而這些明顯不合時宜的“陳見”最終也遭至猛烈批判。“他們滿足于農民已經從地主手里取得了土地,幻想穩(wěn)定農村的現狀,或者認為農業(yè)合作化的發(fā)展應該采取特別遲緩的速度,放任農村資本主義的自由發(fā)展,聽任農民分化,使多數農民仍然回到貧困的道路上去而不管,增加國家對糧食和工業(yè)原料所遭到的困難”[23]。批評的結果并未帶給中國農業(yè)實質性的進展,反而在50年代末進至更為激進的“一大二公”,農民徹底成為人民公社體制下的普通社員,在現實生產力遠未達到的情況下卻開始了跑步邁向共產主義,其結果則是導致令人唏噓扼腕的“三年困難時期”,農民生活每況愈下、幾至谷底。
為了能夠生存下去,1956年底、1957年初,多個地方出現社員的退社風潮,農民自發(fā)組織“按戶包產”、“包產到戶”、“分田到家”和“包產到組”。鄧子恢認為農民的這些“單干”行為在當前階段有其合理性,提倡“組包片、戶包塊、大活集體干、小活分開干”的生產責任制,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新體制,而不將核算單位定在大隊,充分給予農民的自主權。1961年安徽全省開始了“包產到組、定產到田、責任到人”的包產到戶試驗,取得良好效果。根據這些經驗,《農業(yè)六十條》規(guī)定劃小核算單位、允許農戶經營自留地和少量副業(yè),這3項也最受農民歡迎。著名經濟學家周其仁也認為“承認家庭副業(yè)的合法地位和確立生產隊為基礎的體制,是其中最重要的兩點”[24]。
在鄧子恢眼中,中國農村當時存在4種類型的經濟形態(tài),分別是個體農民的個體經濟、互助合作的半社會主義經濟、國營農場的社會主義經濟和富農的資本主義經濟(實質上仍然是個體經濟)。小私有制的個體經營與農民家庭經營并不等同,應允許社員開荒、開墾、經營副業(yè),“農民留一點自留地,由他自由支配,加上供給制部分分配到戶,這樣,農民就有可能自己支配自己的生活,不致全部生活來源都掌握在干部手里”[10](P491)?!鞍a到戶”僅是一種“經營管理方式”,也就是“集體所有、隊戶經營,所有權和經營權是可分的”,并不涉及根本意義上的“姓資姓社”大是大非,主張“所有制形式也應該多種多樣”,“這不是資本主義,而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助手,也是補充”[7](P556),完全可以服務于發(fā)展農村經濟的大局,也都是為了提高農民生活。
回顧鄧子恢半個多世紀前的這些“直言”,更能感受到他在面對復雜問題時敢于堅持真理、實事求是的無畏勇氣。中國改革開放的起點始于鳳陽小崗村18位農民的“大包干”,但其雛形在十多年前鄧子恢的籌劃和農民的“自力救濟”中即已呈現,這些談不上什么形而上學的實用策略卻最為管用。
誠如學者所言,“半個多世紀以來,用平均主義教育與改造農民的思想與實踐,均源自對農民作為小私有者追求私有財產權力的否定和剝奪”[25],歷史與實踐已經證明:農民心中自有一桿秤,他們的生活經驗和常識雖談不上高深玄奧,但卻最為實用、貼切,要想農業(yè)發(fā)展、農民生活富裕、農村社會祥和安定,國家的上層農業(yè)政策就必需從農民的實際心理需求出發(fā),“遠程辦公”式層層下發(fā)文件只會使整個政策過程(制定、執(zhí)行與反饋)變得日益支離破碎。鄧子恢當年尊農的種種觀點和做法值得當下諸人揣摩和借鑒,筆者認為以下兩個方面需著重指出。
其一,尊農首先是一種態(tài)度,不管是政策制定者抑或學界眾人,都不要小看農民本身所具有的理性判斷能力,更不應以受教育程度或識字水平將農民總歸于“被啟蒙者”之列,這不僅是傲慢、無知的表現,而且也是對生養(yǎng)自己的父老兄弟最大的侮蔑,試問當今的“城里人”,如果沒有農村長期以來的“哺育”和農民的辛勤勞動將會怎樣?更不要說絕大多數城市居民其實都是通過各類“鯉魚跳龍門”的方式從農村來到城市,他們所處的空間位置雖然已經“逃離農村”,但在心理思緒上仍與其保持血脈相連,這種投射隨著近十年來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和“拆遷改建”而使原來人們頭腦中的農村印象日漸模糊后變得更加強烈,《村莊里的中國》、《梁莊在中國》、《出梁莊記》等作品受到好評正是這一社會心理的直觀反映。
其二,城市現代化并不能完整反映中國的現代化水平。與其說是城市,倒不如說中國現代化最終的落腳點在農村。只有農村現代化達到一定程度,才會托起整體中國朝前發(fā)展,城市也才不至于淪為一個個孤島。在這個過程中,以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為主的經營制度,因其能夠極大鼓舞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和首創(chuàng)精神已經表明它的合理性,而未來的改革進程仍然需要廣大農民身上這股“敢想敢沖”的勁頭。政府需要對此表示尊重和認真傾聽外,更應明確職責所系,針對中國農民“擅分不擅合”的缺點強化“兩委”組織作為農村社會發(fā)展“領頭人”的作用,狠抓公共設施、提高服務水平,逐步訓練、增強農民的組織意識和合作精神,在此基礎上進而讓農民在農村事務的議決中做到自己代表自己,真正成為農村和土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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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09
山西農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山西太谷,030801
吳 強(1985- ),男,江西省婺源縣人,歷史學博士,山西農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主要研究領域:三農問題和中國近代農村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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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091(2016)02-002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