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素綢
魯迅《奔月》和葉兆言《后羿》比較
劉素綢
《奔月》與《后羿》兩個小說的創(chuàng)作,同樣是對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這一神話故事的“新編”,雖其在重述過程中差異較大,但筆者發(fā)現(xiàn)他們不約而同的用到了“戲仿”這一藝術手法。本文試圖從小說“戲仿”入手,對兩個文本的“戲仿”類型進行分層比較。
戲仿神話人物戲仿時空戲仿語言戲仿
“戲仿”一詞最早來源于古希臘,被稱為一種“戲謔”的詩或歌曲。汪民安主編的《文化研究關鍵詞》中將戲仿定義為:“是一種對原作的游戲式調侃式的摹仿從而構造新文本的符號實踐?!盵1]作為同樣對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神話進行重述的兩個文本,《后羿》和《奔月》都使用了”戲仿”的創(chuàng)作手法,并且在神話重述過程中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魯迅先生在談到故事新編的寫作時認為歷史小說是很難組織的,“至于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倒無需怎樣的手腕?!盵2]葉兆言也說,神話簡短的語言給自己的重寫提供了很大的想象空間。在面對同一神話題材,作家運用不同戲仿手段,使神話題材“蘇古掇新”,煥發(fā)出時代風采。
神話人物既有原型存在,戲仿自是要受其影響,兩個文本在人物處理上差異也非常明顯。
中國古代典籍中,兩則神話記載是很模糊的?!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羿上射十日,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3]關于“嫦娥奔月”的記載也是零散的,《準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4]東漢高誘注將姮娥改為嫦娥,指出她是后羿之妻。從這些零散的文獻記載中,只能夠確定后羿為英雄,嫦娥是后羿之妻,竊不死藥奔向月宮?!侗荚隆分厥龊篝鄷r,抓住后羿“射日”和制怪兩點,褪掉天神的光環(huán),敘述作為普通人的后羿與嫦娥的故事,他們由神降為飲食男女。后羿英雄末路,射日不需要了,猛獸一只也沒有,遭到妻子拋棄,徒弟的背叛,老婆子的刁難和恥笑。重述嫦娥,則抓住“偷藥”這點,使其成為把“吃”這種欲望發(fā)揮到極致的庸俗女人,最后偷藥飛天拋棄后羿?!逗篝唷吩凇侗荚隆返幕A上發(fā)揮了更大的想象力,敘事規(guī)模更加宏大,加入的神話元素也更多。小說敘述的是部落紛爭時代后羿和嫦娥的故事。后羿從葫蘆里誕生,經(jīng)歷被閹割的命運,后在嫦娥培養(yǎng)下成為射日英雄,成長為一代君王。他一步步陷入權欲、性欲的漩渦,最后放逐嫦娥,醉酒死于妃子與大臣之手;嫦娥犧牲自己為后羿鋪平成長道路,但她同樣權欲膨脹,玩火自焚,最終遭到背叛,恍惚中獨自吞藥飛上清冷的月宮。龐大的敘事中,必然要加入新的元素。除了射日英雄后羿外,關于后羿的傳說還有作為夏代初年的最高執(zhí)政者之一的“后羿”,以善射著稱,因耽于游獵而失國。英雄后羿與國君后羿不是一個人。小說將兩者結合起來凝聚到一個人物身上,于是就有了后羿由部落英雄到國君的成長。此外?!逗篝唷分羞€有一個重要人物—玄妻。玄妻是嫦娥原型之一,作家把嫦娥和玄妻抽離開來,又使她們成為后羿的妻子而達到與原型的統(tǒng)一。在這統(tǒng)一的過程中,嫦娥和玄妻上演了一場宮心計。兩個文本根據(jù)作家不同的創(chuàng)作心理,在選材上各有側重,達到與作家眼中的現(xiàn)實相關照的目的。
時空建構在戲仿小說中非常關鍵,重寫必須將實際文本與隱性的“他者”文本統(tǒng)一于一個時空范圍?!侗荚隆烽_頭敘述充分跳出時空限制,把神話后羿擱置,他描寫一個獵戶騎馬回家的場面。后羿在暮靄籠罩的大宅門前下了馬,家將們接過他的獵物。我們看不到具體的地理位置,也沒有具體的時間。此時的后羿不是神話中的英雄,僅僅就是一個獵戶。時空模糊的表述一方面使讀者受“前經(jīng)驗”的限制,不知作者所云;另一方面,又帶領讀者進入無時空的領域,更確切地說,應該是作者與讀者的現(xiàn)在時。魯迅是深感時代頹唐的先驅者,便又把這種思想融進小說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說,《奔月》的時空狀態(tài)就是時間和空間上“永遠的現(xiàn)在時”,但是這種現(xiàn)在時不是停滯的,它的真正價值,是在指向虛無的未來。正如后羿被嫦娥拋棄,他只能先吃上頓飽飯,再去追,結果如何,小說沒有說,我們也不得而知。但是,這過程必定是艱辛的,改造中國亦是如此。
《后羿》中,我們能夠清楚地感知時代的印記。比如小說中的“有戎國”,來自于《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戎,其為人,人首三角。”此外,小說開篇大量提到“部落”、“母系社會”、“山寨”、“頭領”等詞就清楚地把文本的時空進行了定位。從人物身份同樣可以探視出這一點,小說以自己獨特的方式重演了一回后羿射日,同時把作為國君的后羿與其雜糅,使其在嫦娥一步步的引導下成為部落首領。《后羿》的時空狀態(tài),可定位于“回到神話時代。”小說似乎重視過去,把人物,時空,語言拉到古代,在過去時空中進行敘事忽視了現(xiàn)在。然而這種連接雖然不明顯,卻是一直存在而不能缺少的。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后羿》更多的表現(xiàn)在文本內(nèi)在層面。小說以“欲”貫穿,卻是以“愛”開始,以“愛”結束。后羿誕生、重回家庭、成為英雄射手,無不包含著嫦娥的愛與支持,但是后羿功績越來越大后,嫦娥把自己的欲望強加到了后羿身上,奪取王權,進而一步步踏上情欲與殺伐的歧途。最后,嫦娥回到了原本的自己,他們分離不是因為恨,恰恰是因為互相的愛,愛成全了各自的人生。這樣的文本設置的實質,是對當下浮躁社會真愛與人性的召喚。小說以此達到三個時空的銜接。
“語言”是文本最大的價值所在,戲仿更加注重語言的游戲達到語言的狂歡。《奔月》與《后羿》在語言戲擬上具有各自不同的方式。《奔月》語言戲仿很明顯?,F(xiàn)實生活是取材的思想來源,把現(xiàn)實社會中的語言偽裝后加入小說文本中,是一種非常值得玩味的手法。小說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語言融入文本中,分別借老太太、蓬蒙、女乙、女辛這些帶有粗俗、背叛、怯懦性質的喜劇角色說出,既突出后羿的尷尬境地,又看似無意實則有意的把類似于高長虹一類小人冷嘲了一番。此外,小說語言成色混雜也是很大的一個特征。如:“烏鴉的雜醬面”、“一包辣醬”、“甜辣醬”、“打牌”、“辣子雞”這些明顯帶有現(xiàn)代氣息的語言交雜進神話題材的文本中,讀者似乎霧里看花,不甚分明,但細看發(fā)現(xiàn),這些用語全和吃、玩有關,在結合具體語境,一個為生計疲于奔命、勞累不堪的后羿形象躍然紙上,與我們心中的英雄后羿反差強烈。這里的語言是人物作為諷擬對象時使用的語言。[5]人物既作為諷擬對象,不直接品評人物好壞,描寫人物自身語言是一個非常好的手段,小說在語言地雜糅中把人物形象進行了徹底的顛覆。《后羿》運用的方式則有所不同。在小說中許多本應該進行具體人物刻畫時,作者用的卻是解釋性、說明性的語言。這其實就是混用不同的語言,這種“別扭”的語言從另一方面表現(xiàn)對傳統(tǒng)的反叛精神。另外,仔細品讀小說,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其中別具特色的描寫。小說有一段對后羿射日后回來與嫦娥的對話:
羿說:“我想和你在一起?!?/p>
“傻瓜,你不是已經(jīng)和我在一起了嗎?”
“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p>
“羿,你真是個傻孩子,現(xiàn)在還有誰能阻攔你呢?”……“你當了首領,成為這個國家的最高統(tǒng)治者,一樣可以和我在一起呀!”
羿說:“我不會離開你?!?/p>
嫦娥說:“你當然不會離開我,你為什么會離開我呢?”[6]
這段表現(xiàn)兩人恩愛纏綿的對話描寫,仿擬時下流行文本語言表達。在這樣一個嚴肅的神話文本中,表現(xiàn)的并非單純的男女之愛,而是兩人之間的一道鴻溝,后羿與嫦娥在對待權力的態(tài)度上,分歧已經(jīng)很明顯。權與愛,嫦娥偏向權力,后羿偏向愛,隔膜才是這段描寫的主題。
[1]汪民安:《文化研究關鍵詞》,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78頁
[2]魯迅:《故事新編·序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
[3]《諸子集成》(七),中華書局1954年第1版,1986年重印,第117~118頁
[4]張雙棣.淮南子校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701
[5]同上,265
[6]葉兆言.后羿[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109
(作者介紹:劉素綢,湖北大學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