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嬋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多元文化視野中的比較研究
——陳崗龍神話學研究述評
沈玉嬋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摘要:陳崗龍教授主要的學術貢獻在于蒙古民間文學、民俗學和東方民間文學的研究,其神話學研究著力于兩個方面:一是個案研究,二是比較研究。研究重點也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即蒙古族神話的比較研究與東方神話體系的建構及比較研究。陳崗龍教授的神話學比較研究并非單一的、平面的比較,而是在多民族文化視野中多角度、多層次、跨學科、跨體裁的立體研究。從比較研究的角度選擇具體的題目進行個案的研究,以獨立的個案研究探討神話發(fā)展和演變的規(guī)律,這一研究方法貫穿了陳崗龍教授的學術思路和研究實踐。
關鍵詞:蒙古族神話;東方神話體系;比較研究
新世紀以來,我國少數(shù)民族神話研究逐步擴展、不斷深入,獲得了學界的廣泛關注。一些學者在搜集整理大量的少數(shù)民族神話資料的基礎上,進行多角度、多方法的研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其中陳崗龍教授在蒙古族神話的比較研究方面成果頗豐。陳崗龍教授涉獵廣泛,在神話、史詩、傳說、民間故事等多個研究領域均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他主要的學術貢獻在于蒙古民間文學、民俗學和東方民間文學的研究,并就此出版多部專著和幾十篇論文,其中對蒙古族神話的研究更是對中國少數(shù)民族神話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向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
陳崗龍教授的神話學研究著力于兩個方面:一是個案研究,二是比較研究。從比較研究的角度選擇具體的題目進行個案的研究,以獨立的個案研究探討蒙古族神話乃至蒙古族民間文學發(fā)展和演變的規(guī)律,這一研究方法貫穿了陳崗龍教授的學術思路和研究實踐。個案研究和比較研究的結合將微觀的研究與宏觀的思考聯(lián)系起來,由個案研究中產(chǎn)生的結論與宏觀思考得到的觀點相互印證、互為補充。陳崗龍教授對蒙古族神話個案的比較研究,既為我國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的研究提供了有實踐意義的方法論,也為我國多民族民間文學的比較研究提供了新視角和新思路。
綜觀陳崗龍教授的神話學研究,其研究重點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即蒙古族神話的比較研究與東方神話體系的建構及比較研究。陳崗龍教授的神話學比較研究并非單一的、平面的比較,而是在多民族文化視野中多角度、多層次、跨學科、跨體裁的立體研究。
一、多民族文化視野中的蒙古族神話比較研究
陳崗龍教授認為,蒙古民族的神話具有多元和多層次的特征,這種特征是在蒙古族與周圍民族長期的文化交流中形成的。因此,“我們研究蒙古神話只有采取比較研究的方法,用多元文化的觀點才能深入探討蒙古神話豐富多彩的文化史內涵”。[1](P2)只有將蒙古族神話放在“更廣闊的多民族文化背景下進行探究”[1](P1),才能從整體上把握蒙古族神話不同于其他民族神話的特點,才能探尋到蒙古族神話發(fā)展和演變的規(guī)律。這一思想和學術觀點主要體現(xiàn)在2001年出版的《蒙古民間文學比較研究》一書中。
在此書中,陳崗龍教授通過對“蒙古族潛水神話的比較研究”、“蒙古族攪拌乳海神話的比較研究”、“蒙古薩滿神話與阿爾泰神話的比較研究”以及“蒙古洪水神話中的基督教觀念”四個個案的研究,梳理了蒙古族神話與北方阿爾泰民族神話之間、蒙古民族內部不同部落群體的神話之間、蒙古族神話與古代印度神話之間的聯(lián)系和共同點,梳理了蒙古族神話發(fā)展及演變過程中所受到的藏傳佛教、基督教等宗教因素的影響。
在對“蒙古族潛水神話的比較研究”這一個案的研究中,陳崗龍教授將蒙古族潛水神話置于潛水神話這一神話類型所分布的大的文化圈內進行考察。他指出,潛水神話在西伯利亞、亞洲北部和北美洲最為集中,而且有潛水神話傳承的西伯利亞、阿爾泰各民族和北美洲印第安人均為狩獵民或游牧民,他們同屬于薩滿文化圈。在對薩滿文化圈潛水神話進行論述的基礎上,陳崗龍教授繼續(xù)對蒙古族潛水神話與阿爾泰潛水神話的關系進行了更為廣泛的比較和深入的探討。他指出,蒙古族潛水神話中的很多母題來自阿爾泰神話,如不斷膨脹的大地拯救創(chuàng)造者和萬物,敵對者不滿創(chuàng)造神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放出害蟲和動物等。
在對潛水神話的研究中,陳崗龍教授還注意到創(chuàng)造神與其敵對者的關系,他對大林太良關于“潛水神話是創(chuàng)造神及其協(xié)助者(敵對者)共同創(chuàng)造世界的神話”的觀點進行了發(fā)展和補充。他指出,蒙古族神話中的潛水神話是諸神神話的雛形,創(chuàng)造神創(chuàng)造世界的行為就是一種秩序的建立,而敵對者(潛水者)想要建立一種新的秩序是不為創(chuàng)造神所接受的行為,由此產(chǎn)生創(chuàng)造神與協(xié)助者(敵對者)之間的矛盾。因此,潛水神話是“諸神神話的最初原型,因為潛水神話中創(chuàng)造神及其協(xié)助者或敵對者的矛盾就是諸神神話中諸神之間斗爭的起因”[1](P7),而這也是蒙古族潛水神話與阿爾泰潛水神話的共通之處,“可以說,蒙古族潛水神話和阿爾泰神話是同一母胎中孕育出來的薩滿創(chuàng)造世界的神話”[1](P7)。
陳崗龍教授認為,蒙古族潛水神話與阿爾泰潛水神話關系密切,是同一個神話母胎中孕育出來的,但是由于受到佛教的影響,蒙古族潛水神話離潛水神話原型越來越遠,與阿爾泰潛水神話之間的區(qū)別也愈大了。他在書中提供了布里亞特蒙古、喀爾喀蒙古和內蒙古東部地區(qū)的四個潛水神話文本,通過與阿爾泰潛水神話文本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布里亞特神話保持最古老的形態(tài),喀爾喀神話體現(xiàn)了佛教的早期影響,而在內蒙古東部的神話中佛教的元素已經(jīng)浸潤其中。因此,“蒙古族的潛水神話離阿爾泰神話的中心越遠,發(fā)生的變化就越大”[1](P6)。這一結論的得出是順理成章且具有說服力的。蒙古族潛水神話的佛教化還體現(xiàn)在“由潛水創(chuàng)世類型和原人尸體化生世界的類型復合而成的烏龜神話逐漸代替了蒙古族古老的潛水神話”[1](P14)。而通過蒙古族潛水神話發(fā)生、發(fā)展、演變、變異過程的分析,不難推斷出蒙古族神話與北方阿爾泰民族神話之間的淵源關系以及佛教對蒙古族神話的影響,而這也證明了蒙古族神話所具有的多元性和多層次性特征,這是蒙古族神話乃至蒙古族民間文學最重要的特質。
“蒙古族攪拌乳海神話的比較研究”通過追溯蒙古族攪拌乳海神話的印度原型,分析了人類的原罪、違反禁忌、惡魔降世等母題,比較蒙古族與印度攪拌乳海神話的異同,得出“蒙古族攪拌乳海神話屬于創(chuàng)世神話范疇,而印度神話則屬于諸神神話的范疇”這一重要結論。陳崗龍教授指出,蒙古族攪拌乳海神話不同于印度神話的地方在于:印度神話攪拌乳海的目的是為了獲得不死甘露,日、月是作為不死甘露的附屬品出現(xiàn)的;而蒙古族神話攪拌乳海的目的是為了求得日、月,獲得光明,黑霧(蟒古思)、甘露等則是作為光明的附屬品出現(xiàn)的。之所以蒙古族神話將日、月作為攪拌乳海的目的所在,是因為在潛水神話、烏龜神話等創(chuàng)世神話中,創(chuàng)造神沒有完成對光明的創(chuàng)造,“只有神創(chuàng)造了日月,才能拯救陷入黑暗和混沌的宇宙和人類”[1](P21)。在對此個案的研究中,陳崗龍教授還探討了蟒古思故事、《格斯爾》史詩與攪拌乳海神話、尸體化生神話在主題、敘事模式上的相同點和相似性,指出蒙古族英雄史詩與蒙古族原有的薩滿神話之間的淵源關系。這個結論打破了神話、史詩之間的體裁限制,從神話與史詩的敘事結構入手,結合蒙古族民間文學和蒙古族文化特點而提出,是具有突破性的學術觀點,筆者將在下文中就此觀點進行專節(jié)論述,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蒙古薩滿神話與阿爾泰神話的比較研究”集中探討了神鳥、神與惡魔的斗爭,薩滿拯救人類,地下世界的旅行等在北方阿爾泰—蒙古語族和滿—通古斯民族神話中普遍流行的主題,對蒙古族特別是布里亞特蒙古的薩滿神話進行了詳細的論述,通過對阿爾泰薩滿神話與蒙古薩滿神話的比較研究,對薩滿的職能進行了闡述。這一研究從布里亞特蒙古的薩滿神話入手,通過對神話中“神鳥”主題的分析,指出薩滿作為人神交流媒介的功能及其巫術醫(yī)治的職能,而薩滿的職能與到地下世界拯救和醫(yī)治人類的神話主題密不可分,薩滿神話就與英雄神話發(fā)生了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一些關于格斯爾下凡降魔的主題來源于布里亞特蒙古最初的薩滿神話。陳崗龍教授還指出,“在薩滿與薩滿靈魂附體與轉換的觀念中,有關鷲和熊的神話在結構上是對等的?!盵1](P32)薩滿與神鳥的神話中,薩滿以鳥的姿態(tài)成為神人之間交流的中介,而到后期,薩滿與熊的神話則警示了薩滿靈魂離開肉體的危險。
“蒙古洪水神話中的基督教觀念”從布里亞特蒙古創(chuàng)世神話的兩個系統(tǒng)入手。陳崗龍教授指出,保留原始薩滿教信仰的神話主要反映布里亞特蒙古先民的氏族社會,而比較晚的時候伴隨基督教觀念傳入布里亞特民間后形成的創(chuàng)世神話滲透了基督教觀念。他認為,“布里亞特蒙古人的兩種神話系統(tǒng)表達了土著的原始宗教和后來接受的外來宗教的關系?!盵1](P35)基督教所創(chuàng)造的有秩序的世界受到布里亞特蒙古本土文化和薩滿教的反抗,而“古老的創(chuàng)世神話被賦予了新的宗教學涵義”[1](P36)。此外,陳崗龍教授還探討了蒙古族的洪水神話。他指出,雖然布里亞特蒙古的洪水神話情節(jié)來源于《圣經(jīng)》,但卻具有獨特性,是蒙古族洪水神話中最有特色的,他認為布里亞特蒙古的洪水神話不同于《圣經(jīng)》洪水神話的人類再起源主題,它更多地反映了文化的再起源,“大洪水就象征著基督教文化的洗禮”[1](P38)。他提醒讀者注意布里亞特洪水神話拒絕上大船的獸王猛犸象,強調猛犸象作為西伯利亞各民族神話中的創(chuàng)造神,是土著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和保護者?!懊歪锵缶芙^搭乘神指使人建造的大船——按照基督教教義建造的大船而被毀滅,實際上隱喻了西伯利亞土著文化對基督教文化的拒絕……洪水使人類和猛犸象切斷了聯(lián)系,即與最初創(chuàng)造世界的創(chuàng)造神切斷了聯(lián)系?!盵1](P38)布里亞特蒙古的洪水神話還可能隱喻了作為民族宗教的薩滿教被國家宗教基督教(東正教)的替換。
傳統(tǒng)的《概率論與數(shù)理統(tǒng)計》教學中,往往是“重知識、輕思維”“重分數(shù)、輕應用”, 主要體現(xiàn)在:教師在課堂上注重概念定理及計算方法的講解,忽視知識方法的探索過程——思維的形成過程,即強調講清楚“是什么”,沒有講清楚“為什么”;應試教育的影響沒有改變,教師、學生無法脫離考試成績的束縛,教師關心的是通過率,學生學習的目的多以通過課程考試為目標,忽視課程學習是以“用”為目的的, “學不能致用”的現(xiàn)象較為普遍。因此,如何在教學中著眼于課堂教學中的思維活動,培養(yǎng)學生思維能力與應用創(chuàng)新能力,是概率統(tǒng)計教學中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之一。
陳崗龍教授對以上四個個案的研究借助比較的方法,分別從蒙古族神話與其他民族神話之間的關系、蒙古族神話與印度神話的關系、佛教和基督教等宗教因素對蒙古族神話的影響這三個方面入手,選取了潛水神話、攪拌乳海神話、薩滿神話和大洪水神話這四個流傳較為廣泛且各具特點的神話類型作為研究對象,以探求蒙古族神話發(fā)展演變的過程和規(guī)律,發(fā)掘蒙古族神話的獨特性。這種多民族文化視野下的蒙古族神話比較研究的方法貫穿陳崗龍教授的學術思路。而在具體實踐中,他從具體的個案研究入手,使用豐富的蒙古語第一手材料,通過對神話類型、情節(jié)模式、母題、主題等具體而微又層層遞進的分析和論述,以民間文學、民俗學、人類學理論,輔以扎實的文本分析,對蒙古神話所蘊含的蒙古社會文化史意義和蒙古族神話與其他民族神話之間的淵源和影響關系,做出了深入的探討,為蒙古民族與其他民族廣泛而長久的文化交流提供了切實而詳盡的證據(jù)。
二、突破體裁限制的蒙古族神話比較研究
陳崗龍教授在蒙古族神話的比較研究中,對傳統(tǒng)比較文學理論和方法的突破是顯著的,這一點還體現(xiàn)在他對蒙古族神話與蒙古族英雄史詩關系的思考上。通過對蟒古思故事、《格斯爾》史詩中各種類型神話的分析,考究蟒古思故事、《格斯爾》史詩與蒙古族神話在敘事模式、情節(jié)單元、母題和深層結構上的相同點和相似性,探究蒙古族神話在蒙古民族史詩的起源、發(fā)展以及內容結構的形成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這種研究方式“從神話的形態(tài)學研究轉變?yōu)樯裨拰W、史詩學和民間信仰研究等多學科內容相互交叉的綜合研究”[2](P4),這種突破體裁限制、跨越多個學科的比較研究方法,對探索我國多民族民間文學的比較研究具有借鑒和指導意義,是我國神話學和史詩學研究上的方法論創(chuàng)新。
上述研究方法和學術思路在《蒙古民間文學比較研究》和2003年出版的《蟒古思故事論》兩部著作中得到了詳細闡釋和具體實踐。陳崗龍教授指出,流傳于東蒙古的扎魯特—科爾沁史詩蟒古思故事和布里亞特史詩《格斯爾》中,均保存了豐富的神話內容,既有古老的薩滿教神話,也有后期受到印度文化和藏傳佛教影響后發(fā)展變化的宗教化的神話,這些神話的匯集“形成了一個諸說混合論的體系”[2](P286),既構成了蟒古思故事和《格斯爾》史詩的重要內容,又為他們提供了“天神下凡人間,為人類斬妖除魔”的敘事模式。
陳崗龍教授分析了蟒古思故事開篇敘述的“攪拌乳海,提取日月,從而創(chuàng)造宇宙光明”主題,指出其原型是蒙古族攪拌乳海神話,且可追溯至印度教的諸神神話。他重點分析了“違反禁忌”與“惡魔的產(chǎn)生”這兩個在蟒古思故事和蒙古族攪拌乳海神話中都非常重要的母題。在蟒古思故事中,蟒古思的產(chǎn)生是違反禁忌的結果,由于眾神攪拌乳海時違反禁忌,超出限度,惡魔蟒古思就出現(xiàn)了,從而天神下凡人間是蟒古思故事和蒙古族攪拌乳海神話的共通主題,它實質上反映的是創(chuàng)世神話中創(chuàng)世神對宇宙秩序的確立和敵對者對宇宙秩序的挑戰(zhàn)并嘗試確立新秩序。在蟒古思故事中,蟒古思主要是被瓦齊日巴尼用金剛杵打死的惡魔拉胡的尸體化生而來的;而在布里亞特蒙古《格斯爾》史詩中,東方惡天神之首被汗霍爾穆斯塔·騰格里打敗,尸體掉落后化生了三個惡魔。陳崗龍教授認為,蟒古思故事和《格斯爾》史詩中對惡魔起源的敘事模式是相同的,它們共同脫胎于蒙古族的尸體化生神話。
陳崗龍教授還分析了東蒙古蟒古思故事和布里亞特蒙古《格斯爾》史詩中的天神下凡降妖除魔的主題,他認為蟒古思故事和布里亞特蒙古《格斯爾》史詩中的降魔主題“不僅僅是從西藏和印度搬來的,它還有著本民族薩滿教和古老神話的基礎。而東蒙古蟒古思故事中天神下凡的主題也和《格斯爾》史詩有著不可切割的聯(lián)系”[2](P305)。他比較了阿爾泰神話、《格斯爾》史詩和蟒古思故事中的神話內容,指出三者在“淵源和敘事模式上具有內在的傳承關系。而且,各神話形象之間具有親緣關系”[2](P309)。此外,在《格斯爾》史詩的開篇,東西方天神之間的爭斗導致惡魔的降生,因此天神格斯爾下凡拯救人類的主題與蒙古族神話中東西方善惡天神爭斗,惡天神作祟引發(fā)疾病和死亡,薩滿拯救和醫(yī)治人類的主題是相似的,從這一點來看,《格斯爾》史詩開篇的主題是蒙古族薩滿神話中薩滿拯救和醫(yī)治人類的神話主題的翻版。因此,他推斷,“格斯爾下凡降妖除魔的主題出胎于蒙古古老的薩滿起源神話。即格斯爾下凡的主題是蒙古最初薩滿神話和《格薩爾》史詩西藏原型相結合的產(chǎn)物”[2](P306)。他進一步論證并指出,藏族格薩爾下凡的主題是在藏族原始崇拜和印度傳入的思想理念等復雜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而蒙古族薩滿教和蒙古族神話觀念中神魔交戰(zhàn)或善惡神交戰(zhàn)引起疾病和惡魔,人類需要薩滿醫(yī)治和拯救的古老主題,正是適合移植《格薩爾》史詩的文化土壤,二者從敘事模式上是相通的。繼而,他得出這樣的結論:蟒古思故事等史詩中天神下凡降妖除魔的主題和敘事模式很可能是西藏《格薩爾》史詩和蒙古族原有的最初的薩滿神話在主題和敘事模式上的結合。
陳崗龍教授對蒙古族神話的分析突破了民間文學體裁的限制,將蒙古族神話和史詩的研究有機地結合起來,從主題和敘事模式上綜合考察二者之間的源流關系,并探討二者相似性的根源。他以蟒古思故事和《格斯爾》史詩中的降魔主題的來源為研究重點,分析表現(xiàn)降魔主題的蒙古族神話在蒙古族英雄史詩的起源過程中的作用,更為重要的是,通過上述研究,探究作為蟒古思故事和《格斯爾》史詩等蒙古族英雄史詩產(chǎn)生和傳承前提的民眾敘事模式,以及他們通過神話和信仰表現(xiàn)的世界觀,而這種民眾的世界觀正是蒙古族神話與史詩在主題,特別是敘事模式上存在相似性的根本原因。傳統(tǒng)的觀點通常認為,史詩是神話發(fā)展到一定階段而形成的,史詩與神話之間具有承繼的關系,史詩是以古代神話為基礎發(fā)展起來的。這種觀點對神話與史詩關系的判斷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它并沒有深入至神話與史詩的本質和深層結構。此外,這種觀點是在研究西方神話與史詩特別是希臘神話與荷馬史詩的基礎上得出的結論,這些神話與史詩從源頭和結構上看更為單一,而東方神話與史詩,例如蒙古族英雄史詩與神話,則更為復雜,具有多元、多層次的特點,上述對神話與史詩關系的判斷就顯得流于表面了。陳崗龍教授對蒙古族神話與蒙古族英雄史詩關系的分析和判斷,為我們探討神話與史詩的關系開拓了新的思路:二者之所以在主題特別是敘事模式上具有相似性,也許并不能簡單地被判定為誰繼承了誰的關系,這種相似性的根源,是民眾獨特的世界觀、思想意識,或者說是一種特有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獨特的世界觀和意識形態(tài)決定了某一民族的民眾在構建其社會形態(tài)、構思民族神話和民族史詩時在結構和模式上的一致性。
綜上,陳崗龍教授對蒙古族神話的比較研究并非單一的、平面的比較,而是在多民族文化視野中多角度、多層次、跨學科、跨體裁的立體研究。首先,在研究范圍上突破了國別神話比較的視域,對一個國家內部不同民族的神話、一個民族內部不同部落的神話等進行比較,如蒙古族和印度攪拌乳海神話比較,蒙古族和阿爾泰潛水神話的比較等;其次,共時比較和歷時比較相結合,橫向比較和縱向比較相聯(lián)系,除了對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不同部落神話的比較,也重視某一特定民族或部落的神話在不同時期的發(fā)展變化,如布里亞特蒙古的潛水神話的不同文本就反映了同一神話類型在布里亞特蒙古不同時期的發(fā)展變化;再次,在研究方法上堅持跨學科的比較研究,并不將神話研究僅僅限定在文學文本的研究,而是廣泛使用民俗學、人類學、社會學的理論與方法,如對薩滿神話的研究就考察了成為薩滿的儀禮和巫術治療等薩滿儀式,借助對薩滿職能的闡述,將薩滿神話與人類學、社會學研究結合起來;最后,在研究對象上,突破體裁限制,將史詩和神話結合起來,將神話的形態(tài)學研究轉變?yōu)樯裨拰W、史詩學的綜合研究,如對蒙古族神話與蟒古思故事、《格斯爾》史詩中各類神話在敘事模式、情節(jié)單元、母題和深層結構上相似性的探討。堅持蒙古民間文學的比較研究,這一思想貫穿陳崗龍教授的學術思路和實踐。
三、建構東方神話體系的設想與東方神話比較研究
2001年,陳崗龍教授承擔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北京大學東方文學研究中心重大項目“東方民間文學研究”的主持工作,擔任第二主持人,他的學術重點也從對蒙古民間文學的研究轉向對東方民間文學的研究,先后主編并出版《東方民間文學比較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東方民間文學概論》(四卷本,昆侖出版社,2006年)、“東方民間文學叢書”(寧夏人民出版社,第一批書于2008年出版)等學術著作。隨著近年對東方民間文學研究方法和理論體系的梳理和探討的不斷深入,陳崗龍教授結合神話學研究的相關理論和方法,嘗試探索東方各國神話的趨同性,建構超越一國神話的東方神話體系。雖然尚未出版專著或發(fā)表論文,對東方神話體系的建構進行專門的研究和論述,但相關的思想和表達散見于陳崗龍教授近年的學術成果。
陳崗龍教授在論述東方民間文學與東方文學的關系時提出,隨著東西方文化對話的加強及文化多樣化的強調及比較文學研究的盛行,在東方各國民間文學的基礎上,將東方民間文學的整體作為研究對象,將成為研究的主要趨勢,這是我們進行東方民間文學研究的基本出發(fā)點。他指出,研究的目的,并非“建構一個強調和突出異質特征的東方民間文學價值體系來與西方對立,而是通過描述東方民間文學的實質內容和整體性的歷史邏輯,補充和完善民間文學理論中那些根據(jù)西方或歐洲民間文學的經(jīng)驗得出的理論和觀點,使人類一般性民間文學的描述和理論更加全面和多樣化”[3]。同理,對東方神話體系的建構以及對東方神話學理論和研究方法的探討,也是出于補充和完善西方神話學理論和觀點的目的。那么,建構東方神話體系是否具有合理性和可行性?其理論依據(jù)又是什么?
季羨林先生在談到文化體系時指出:一個民族或若干民族發(fā)展的文化延續(xù)時間長、沒有中斷且影響較大、基礎統(tǒng)一且穩(wěn)固、色彩比較鮮明、能形成獨立的體系,就可以稱為“文化體系”。拿這個標準衡量,人類歷史上的文化可以歸并為四大古老的,且對世界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的文化體系——中國文化體系、印度文化體系、波斯—阿拉伯伊斯蘭文化體系、歐洲文化體系,前三種屬于東方,最后一種屬于西方。這樣形成的文化體系是客觀存在的,而不是主觀臆造的。季先生進一步強調,東方三大文化體系之間,交流活動是經(jīng)常的,每一個文化體系都是既接受,又給予的,沒有一個文化體系是封閉的,因為封閉式的文化是沒有發(fā)展前途的。[4](P498~501)季羨林先生對東方三大文化體系的論述為我們建構東方神話體系的合理性提供了依據(jù)。所謂東方神話的概念,并非是相對西方神話而提出的,“而是在人類民間文學規(guī)律的探索中更加注重東方文化區(qū)域性規(guī)律的描述與探討。我們強調的是東方各國民間文學之間的交流和接觸比西方文化之間的交流和接觸發(fā)生得更早、更廣泛、更深遠”[3],這也是東方各國、各民族神話之間具有更多趨同性的根本原因所在,深入探討東方各國、各民族神話之間的淵源關系和趨同性,是“更好地探討人類民間文學的共通規(guī)律”[3]的基礎。
陳崗龍教授認為,如果將東方神話作為一個整體的神話體系,需要特別注意以下幾方面的內容*此部分內容為筆者根據(jù)陳崗龍教授在北京大學亞非系所授東方神話專題研究課程的課堂筆記整理。。
首先,對東方神話的研究要從古代東方神話和現(xiàn)代活形態(tài)神話的研究兩方面入手,二者的研究方法和側重點不同。我們所接觸到的古代東方神話均以文獻的形式記錄和保存,例如《金字塔銘文》和《亡靈書》中所記載的天牛之書與奧西里斯神話等,蘇美爾泥板和楔形文字所記錄的吉爾伽美什與大洪水神話,吠陀經(jīng)典特別是《梨俱吠陀》及兩大史詩中保存的印度神話等。因此,在考察古代東方神話時,根據(jù)文獻資料,從口頭傳統(tǒng)研究的角度進行探討,還要注意對神話文本的辨別,注意神話文獻與口頭性的關系,注意東方宗教典籍對神話的改編和再造。而現(xiàn)代東方神話則仍以活形態(tài)的形式在一些地區(qū)和民族口頭傳承。對于這些活形態(tài)的神話,一方面要根據(jù)學者搜集記錄的可靠的神話集來研究,另一方面要進行民俗學田野調查,在民間口頭表演中進行研究。此外,我們還應注意這些國家或民族在文獻典籍中保存的古代神話與現(xiàn)今仍以活形態(tài)形式傳承的現(xiàn)代神話之間的關系。以印度神話為例,其古代神話大部分保存在《梨俱吠陀》和兩大史詩中,但要注意的是,印度神話并不等同于梵語神話,也不等同于史詩神話。印度作為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其活形態(tài)的神話極少被主流認識和接受,事實上,兩大史詩在印度的許多地方仍以活形態(tài)的形式口頭傳承,正確認識古代印度神話和現(xiàn)今仍以活形態(tài)形式傳承的現(xiàn)代印度神話的關系,是非常重要的。
其次,古代東方神話不僅僅是文學樣式,它也是古代東方文明的一部分。對古代東方神話的研究,要注意古代東方文明與神話學研究相結合,因此,正確處理神話與國家起源的關系、神話與宗教的關系、地方性神話與國家神話的關系,就顯得尤為重要了。以印度神話為例,印度神祇數(shù)量龐大,內容豐富復雜,且神祇的神格不斷發(fā)生上升、下降或移位等變化,而這些變化與社會、宗教發(fā)展密切相關。例如,因陀羅神最早以自然神出現(xiàn),隨著雅利安人東進,其神格發(fā)生變化,成為戰(zhàn)神,并不斷提高至至高神,在婆羅門教確立后,因陀羅被賦予剎帝利的種姓品格,神格下降,后又被佛教利用,作為佛教護法神,因陀羅成為了佛教思想的載體。
最后,古代東方神話中所反映出的古代東方相似的世界觀和宇宙觀。古代東方神話中存在著很多共同的母題,如大洪水神話在古代兩河流域、古代希伯來、古代印度和古代伊朗等地廣為流傳。共同母題的背后,蘊藏的是古代東方各民族相似的世界觀和宇宙觀。例如,古代東方神話強調人、神與自然的和諧,這是由整個古代東方思維的特點——平衡性與整體性所決定的。又如,古代印度神話、古代埃及神話和古代伊朗神話中創(chuàng)世的循環(huán),所反映的是古代東方人思維中循環(huán)的時間觀,而這一點與西方神話所反映的線性的時間觀具有本質上的區(qū)別。
綜上,東方神話體系的建構是合理且可行的。陳崗龍教授認為,“研究東方文學首先要著力于東方各國的民間文學和它們之間的歷史的、文化的聯(lián)系以及它們相互之間的趨同性……從而建構超越一國民間文學的東方民間文學?!皇菛|方各國國別民間文學的簡單疊加,也不是從東方各國民間文學內容中總結歸納出來的一般性的‘民間文學’,而是通過分析東方各國民間文學之間的淵源關系和久遠的歷史接觸關系,揭示其共同的區(qū)域特點和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從而顯現(xiàn)其具有歷史延續(xù)性的有機整體”[3]。東方神話作為東方民間文學的重要體裁,其研究方法也應遵循上述原則。陳崗龍教授強調,東方神話與東方各國、各民族的神話不能簡單被認定為一般和個別的關系,挖掘各國各民族神話“之間的歷史聯(lián)系和由此形成的共性,用這種歷史聯(lián)系和共性來建構超越”[3]國別和民族的具有東方特點的區(qū)域性神話體系,是東方神話研究和東方民間文學研究的要求和目的所在。
四、結語
回顧陳崗龍教授的學術思路和研究實踐,從蒙古族神話研究到東方神話研究,比較的方法作為重要的方法論貫穿始終。他將民間文學研究與比較文學研究相結合,將個案研究與比較研究相聯(lián)系,運用民間文學、比較文學和民俗學等多種學科的理論,通過個案研究,深入探討民間文學所體現(xiàn)的民眾思想及其蘊涵的文化史意義,通過微觀的個案研究,來探討和論證神話發(fā)展演變的普遍規(guī)律問題,將微觀的具體研究與宏觀的理論探討相結合,對我國神話學和民間文學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事實上,在比較文學發(fā)展的初期,民間文學與比較文學的研究就是密不可分的。季羨林先生在《民間文學與比較文學》中指出:沒有民間文學,就不會有比較文學的概念。[4](P521)既然比較文學研究與民間文學研究的關系如此密切,那么,在面對民間文學材料和文本時應該怎樣進行比較?應該從何處入手?陳崗龍教授的學術實踐無疑為我們提供了非常好的研究角度和視域。
陳崗龍教授對神話學的思考,還體現(xiàn)在他對西方神話學與東方神話之間關系的思考上。他反對簡單地將某一種西方神話學理論直接套用。他強調,在對中國或東方某一個神話類型或神話文本進行研究時,理論和方法的使用要慎之又慎,否則就是用東方神話的個案為西方神話學理論做了注腳。西方神話學理論是在西方學術話語中提出并發(fā)展的,并非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在某種意義上具有局限性。作為中國神話或東方神話的研究者,其任務是描寫出那些西方民間文學理論還不能完全概括的人類文學多樣性中的中國神話或東方神話內容,用實際內容與西方學術界進行對話。[3]
陳崗龍教授在神話學研究領域的貢獻并不僅限于上文所述,但最為突出的是,他對神話學研究方法論上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為后續(xù)的研究者開辟了神話學研究的新疆域。
參考文獻:
[1]陳崗龍.蒙古民間文學比較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2]陳崗龍.蟒古思故事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3]陳崗龍.東方民間文學與東方文學[J].遼東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2).
[4]季羨林.季羨林全集[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
特約編輯 孫正國
責任編輯 強琛E-mail:qiangchen42@163.com
A Comparative Study in the Perspective of Multiple Cultures——A Review of the Research on Chen Ganglong’s Mythology
Shen Yuchan
(ForeignLanguageDepartment,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
Abstract:Professor Chen Ganglong’s academic contribution lies in Mongolia folk literature,folklore and oriental folk literature research,which research focus on two aspects:one is the mythology of the case study,two is comparative study.Research also has experienced two stages,namely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myth of Mongolia and construction of oriental mythology system and comparative study.A comparative study on Professor Chen Ganglong’s mythology is not a single,flat comparison,but is multi angle,multi-level,interdisciplinary and cross genre study in the view of multi-national culture.From angle of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selection of specific subject to conduct a case study,with independent case studies to explore the rule of the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of myth,this approach throughout Professor Chen Ganglong’s academic ideas and research practice.
Key words:Mongolia myth;oriental mythology system;comparative study
收稿日期:2016-01-2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14ZDB071)
作者簡介:沈玉嬋(1983—),女,河北唐山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東方民間文學和神話學研究。
分類號:B9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1395 (2016)02-00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