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伐克]馬利安·高利克/著++牛忠光++劉燕/譯
摘要:有關“世界文學”概念的界定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基于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新的文學現(xiàn)實情況,經(jīng)歷不斷的修正和重構(gòu)。本文旨在論述1992-2015年間季奧尼斯-杜里申和大衛(wèi)·達姆羅什等一些重要理論家有關“世界文學”這一概念的最新界定。研究世界文學以及對它的理解需要全世界比較文學家的合作,需要對此感興趣的東西學者能夠達成最初步的共識。也許中關兩國的比較文學家會起帶頭作用,通過跨文化研究的相互協(xié)作來解開全球化時代的世界文學領域之謎。
關鍵詞:世界文學;比較文學;文學間性;文學間共同體:跨文化研究
一
2000年在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法舉辦的“全球化時代的世界文學概念”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我宣讀了一篇與本話題相關的文章,即《關于2000年世界文學概念的一些評論》。在那次會上,我提到了三位著名的比較文學學者:杜威·佛克馬、阿爾蒙多·尼茲、哈琳娜·詹納耶克-伊萬尼科娃。他們均是有關世界文學研究的代表人物。在該文中,我借鑒了杜里申關“世界文學”的概念,即學界最為流行的“三名法”:第一,世界文學是關于全世界的文學,以及作為各國文學史總和的世界文學史;第二,作為各國文學最優(yōu)秀作品集的世界文學,因而是對于既有文學作品的一種綜合概觀,即“經(jīng)典文學”、“文學中的經(jīng)典”;第三,作為各國文學之間在某種程度上相互關聯(lián)的或相似的產(chǎn)物的世界文學。
1992年,杜里申出版了他的最后一本書《什么是世界文學》,這是文學史上第一本關于世界文學的專著。他在該書中指出,作為文學和歷史的全部或整體的世界文學之最終形成過程,是由遺傳一接觸關系、類型學上的相似性、文學間共同體或聯(lián)合體等幾個方面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世界文學的存在依賴于我們所擁有的文學知識以及“文學間進程”。但是,這并非一種固定不變的現(xiàn)象;相反,在文學本身及其學術(shù)發(fā)展過程中,“它要經(jīng)受不斷的修正以及內(nèi)部的重構(gòu)”。對于世界文學概念的重新界定很有必要,意義非凡。由于文學是一個不斷變化發(fā)展的產(chǎn)物,世界文學之存在的可能性依賴于有關文學事實與過程的先前知識,故我們對它的定義也無法窮盡。
我在2000年的那篇文章中試圖幫助對此感興趣的讀者了解20世紀80-90年代這一領域的相關研究成果。我從1988年斯坦梅茨的《世界文學:文學史綱要概論》開始論述,最后以1995年施邁林的《今日比較文學:概念與展望》結(jié)束。其中,我簡要地分析了康斯坦丁諾韋克、克呂韋爾、法依達以及雷馬克等人的研究成果。我認為,在斯拉夫國家之外,只有個別學者注意到了杜里申的這本專著。至今為止,除西班牙學者多明戈茲的研究之外,我還沒有見到其他相關的研究文獻。在西方學術(shù)界只有一篇以法語發(fā)表的簡短評論,其作者是一位捷克裔的加拿大比較文學家格蘭迪。西方讀者就是根據(jù)摘要部分了解到該書,但據(jù)我目前所了解的情況,他們好像從未引用或無法獲得這部專著。
二
第二部對“世界文學”概念作出巨大貢獻的英文專著是大衛(wèi)·達姆羅什的《什么是世界文學》,這部與杜里申專著同名的書在出版時間上比后者晚了8年。在2010年8月15-21日韓國首爾舉辦的國際比較文學協(xié)會第19次會議上,達姆羅什跟我說他了解杜里申的比較文學理論,但是至今為止我并未從其論著中找到與杜里申相關的蹤跡。達姆羅什的《什么是世界文學》一書包括九個方面的內(nèi)容,以討論歌德的定義開始,以標題為“世界夠大且時間夠多”為“結(jié)尾”。這本書比其他的論著更具理論性,與杜里申的世界文學概念類似,提出了一個基于“世界、文本和讀者”的三重定義:第一,世界文學是一種各國民族文學的橢圓形折射;第二,世界文學是在翻譯中獲益的書寫;第三,世界文學不是一套固定的文本經(jīng)典,而是一種閱讀模式,是一種超越我們所在的時間和空間、與我們的世界相疏離的形式。
雖然“橢圓形折射”是一個標準的天文學概念,它卻充分地展現(xiàn)了從各類不同的單一文學走向目標語文學結(jié)構(gòu)的不斷建構(gòu)過程。達姆羅什有關世界文學概念的界定與杜里申的“三名法”中的第二個相似。達姆羅什的第三個定義則與杜里申的理論視野(如文學間共同體或聯(lián)合體)相似,即:世界文學是所有文學作品以某種方式相互聯(lián)系或基于類似方式的產(chǎn)物。與達姆羅什不同的是,杜里申并不強調(diào)翻譯對于世界比較文學的重要性,而是重視它在文學間進程中的地位。盡管在1990年代之前有很多有關世界文學的著述,但是世界文學并沒有成為被關注的焦點。在伯恩海默主編的《多元文化主義時代的比較文學》一書中,我們了解到:“文學研究的舊模式通常是依據(jù)作者、國別、時期、文類展開;而新的研究范式則是在話語、文化、意識形態(tài)、種族與性別等廣泛領域中將文學語境化,以致于‘文學這一術(shù)語再也無法全面地描述我們的研究對象?!崩遵R克在其界定比較文學定義的專著中第一次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不過他卻未能預見到通常膚淺的文化研究對于比較文學這一領域的入侵,難怪布魯姆甚至會指責在1985年之后的十年間,文學研究中到處充斥著“所謂的文化批評的垃圾”;1993年巴斯奈特斷言比較文學“終結(jié)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應該將翻譯研究作為主導學科,而將比較文學作為有益的補充。”在接下來的數(shù)年中,中國學界也不例外,著名翻譯學家謝天振接受了巴斯奈特提倡的“文化研究的翻譯轉(zhuǎn)向”,并在2008年北京舉辦的中國比較文學協(xié)會第九屆年會的論文中對此進行了闡述。
從2000年開始,學界將更多的目光投向了世界文學。“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相比,前者概念范圍更加明晰。在杜里申生命的最后幾年,他主張世界文學是一個歷史現(xiàn)象,處于不斷的變遷之中:“它隨著不同時代、不同文學、不同的讀者而變化?!睂Ρ容^文學概念的眾多新界定均證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對世界文學下一個絕對而始終有效的定義,不僅不現(xiàn)實,也不必要。如果說存在這么一個定義的話,那它只能是基于我們對文學進程知識的事先把握的結(jié)果,而這不過是一個封閉而僵死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p>
在美國學者蘇源熙主編的《全球化時代的比較文學》一書中,大寫的“世界文學”、小寫的“世界文學”、“世界一文學”、復數(shù)的“世界文學”、作為一個單詞的“世界文學”、全球比較文學主義等等概念被反復討論,涉及到達姆羅什、奧普特、菲利斯、特魯姆朋納以及格林尼等人。達姆羅什的部分定義曾被引用到蘇源熙的《新鮮夢魘織就的精美尸首:論病毒、麻疹和自私基因》一文中。如此看來,蘇源熙認同了達姆羅什的觀點。但他并未提及達姆羅什的另一個論斷,即世界文學“是一種超越我們所在的時間和空間、與我們的世界相疏離的形式”。斯洛伐克比較文學家波克立夫薩科也曾指出達姆羅什的三重定義與杜里申早期關于世界文學概念的三個不同層面的理解相似。波克立夫薩科對達姆羅什論著的理解是,世界文學“既非一套固定不變的作品,也非一系列經(jīng)典、名著或多重窗口,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概念,可以容許‘這三方面并行不悖,持續(xù)存在”。在搜羅從《吉爾伽美什》至今的世界文學經(jīng)典文本方面,達姆羅什是出類拔萃的學者。相比之下,杜里申關于世界文學的文化間進程與方法體系的論述更具文學性和哲理性,卻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
第一個“發(fā)現(xiàn)”杜里申的是韋勒克。杜里申在出版了第一部理論專著之后,韋勒克在其1967年10月24日的一封信中寫道:“從立論與謀篇視角而言,我喜歡《比較文學的問題》這本書?!狈鹂笋R是第二個關注杜里申的文學批評觀念“文學間性”的學者,在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這一概念還未被使用。1970年8月31日至9月5日在法國波爾多召開的第6屆國際比較文學協(xié)會大會上,佛克馬的確沒有聽到杜里申的發(fā)言,因為當時兩人同時在不同的會場發(fā)言。但正是從那時起,佛克馬開始關注這個新術(shù)語——在此之前通常用的是“跨文化”這一概念。在我們的一次交談中,他曾說杜里申的觀點對他影響很大。在羅馬尼亞,佛克馬宣讀了一篇題為《比較文學的方法與規(guī)劃》的論文,將韋勒克的著名文章《比較文學的危機》與上述杜里申的兩本專著進行了比較。很難說后來被韋斯坦因視為“杰作”的杜里申論著中的哪一部對佛克馬的影響更大,但很有可能是那本《比較文學的來源與系統(tǒng)分類》,因為其中提到了系統(tǒng)分類的三個主要來源:維謝洛夫斯基的歷史詩學、俄羅斯的形式主義與捷克的結(jié)構(gòu)主義。華裔美國學者鄭樹森在閱讀了我提供給他的文獻資料后,在其著作《文學理論與比較文學》中特別提及《比較文學的來源與系統(tǒng)分類》一書。他將杜里申、佛克馬和紀廉并稱為最杰出的比較文學理論家。多明戈茲在其杰作《比較文學的挑戰(zhàn)》一書中引述了紀廉對杜里申的贊揚,稱之為“我們這個學科中最杰出的著作之一”。如此高的評價在美國學者當中極其罕見。當然,據(jù)我所知,至少有兩位美國學者曾給予杜里申很高的評價,一位是雷馬克,另一位是厄爾·邁納。
多明戈茲非常明確地指出加拿大學者對杜里申的態(tài)度與美國學者不同。他曾提及狄米克、庫什納、托托西三位學者,但是卻沒有給出相關例證。這可能是他有著無法言說的原因,但我們可以相信其說法。他所提及的這三位學者均擁有歐洲血統(tǒng)或曾在中歐和南歐居住過,他們能夠理解杜里申之所以使用特殊的寫作風格,是為了能被政治機構(gòu)接受和發(fā)表出版,以便可以在世界比較文學學會之類的大會上宣讀。韋斯坦因聲稱杜里申的著作“被不公正拒斥”的根本原因是它表現(xiàn)出“馬克思主義”傾向,因此不具備自由、開放的跨學科方法。我對杜里申非常了解,至于第一點批評,我要說的是其論著之所以具有這種傾向,是迫不得已的“逼上梁山”,而他在私下對此卻持批判態(tài)度。至于第二點,他并不反對文學研究需要結(jié)合其他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但是卻反對將比較文學研究與20世紀80年代下半期之后的文化研究相結(jié)合。在德語學界,凱瑟爾在其1980年出版的專著《比較文學簡介:研究、批評與任務》中,曾對杜里申的理論表示贊同。茲馬在《比較文學》(1992)中曾指出“少數(shù)邊緣的文學”對于杜里申的“文學間共同體”理論的影響。當然,這并不是解決該問題的最佳方式。巴西南里奧格蘭德州聯(lián)邦大學的卡瓦哈爾女士在1988年讀過杜里申的專著《文學間進程理論》后,在給我的信中說,她認為這本書是“一部偉大的作品”。
在中國,最早提及杜里申名字的是謝天振和廖鴻鈞。前者曾以筆名“夏景”發(fā)表了《東歐比較文學研究述評》一文;后者曾將杜里申第一本關于比較文學的書的俄文版翻譯成了中文。
三
1990年后美國學者對于杜里申的“不公正拒斥”,可能如多明戈茲在其論文中所言,是由于他們對于其著作中所表現(xiàn)出的馬克思主義傾向的負面印象,以及杜里申與蘇聯(lián)以及中歐社會主義國家的親密合作。在由布拉迪厄和薩莫瓦約主編的《世界文學在哪里?》一書中,拉夫爾和艾培爾伯恩的觀點可能更容易為我們所接受。在這些沒有完全學術(shù)自由情況下寫作的學術(shù)著作中,人們有必要去考慮其文字之外所要表達的含義。
杜里申作品中有關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的系統(tǒng)論研究方法,曾受到他的老同事、斯洛伐克科學院哲學所Vojtech Filkorn的影響。后者于1956年出版的專著《科學方法》及1971年發(fā)表的論文《科學及其方法》皆影響到了杜里申。杜里申認為:“世界文學概念可以被視為一個系統(tǒng),其中包括了一些以特定方式(按照我的術(shù)語即遺傳一接觸的方式和類型學)相互聯(lián)結(jié)從而構(gòu)成一個確切的文學統(tǒng)一體……類似于自然系統(tǒng),獨立于我們的知覺之外,只可以通過完整性和精確性加以辨析。世界文學與作為思想體系的世界文學概念之間的關系是動態(tài)變化的,體現(xiàn)了某種辯證的張力:即從認知上去把握這種既定的客觀現(xiàn)實,并盡可能地靠近它……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在人類歷史進程中,已有的世界文學概念與此相關,即它遵循著最根本的認知律,遵循著絕對和相對的真理。因此世界文學的概念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基于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新的文學現(xiàn)實情況,被不斷的修正和重構(gòu)?!?/p>
現(xiàn)在我們再轉(zhuǎn)回來考察美國的以及其他國家的世界文學理論家。首先是莫雷蒂,他在本世紀初發(fā)表了論文《關于世界文學的猜想》。該文以韋伯、布洛赫、沃勒斯坦、布羅代爾等著名學者的系統(tǒng)研究為基礎,并可能受到佐哈爾的《文學介入之規(guī)律》的影響。盡管許多美國學者熱衷于近距離閱讀,而莫雷蒂則強調(diào)遠距離閱讀。他直接使用了“沒有一種直接的文本閱讀”這類的表述。對他而言,遠距離閱讀是一種知識狀態(tài),使得我們關注于比文本更大或更小的單位,如表達手段、主題、修辭、文類與系統(tǒng)。莫雷蒂并未試圖讓他的讀者們了解他對于單數(shù)或復數(shù)的世界文學的看法或“定義”,而只是展現(xiàn)了他對于我們?nèi)绾卫斫馐澜缥膶W的“猜想”,聚焦于從遠距離——大于文本、或小于文本的方面,如表達手段、主題、修辭、文類和系統(tǒng)等進行探索。他的論文中所論及的小說都是來自所謂的“邊緣地區(qū)”,包括拉丁美洲、阿拉伯世界、土耳其、中國、日本以及西非。莫雷蒂的第二篇論文《進化、世界一系統(tǒng)、世界文學》主要關注他在《關于世界文學的猜想》一文中討論的小說。一開始,他宣稱世界文學這個概念“幾乎已經(jīng)存在了兩個世紀之久,然而我們現(xiàn)在依然還沒有一個關于它所指事物——但是可以被隨意定義——的真正理論。我們沒有一套概念、沒有相關假設去將構(gòu)成世界文學的巨量作品組織起來。我們不知道世界文學究竟是什么”。然后,他運用了達爾文及其追隨者的進化論以及現(xiàn)代世界分析理論,最終要“從世界文學的遭遇中勾勒出一個新的世界文學形象”。按照他的看法,存在兩種不同的世界文學:一種是19世紀之前“相互獨立存在的、多樣的‘本土文化”,這種世界文學可以用進化論來解釋:另一種他傾向于稱之為世界文學體系,它由國際文學市場統(tǒng)合在一起,最好是用一些世界體系分析理論加以解釋。世界文學,或最好稱之為復數(shù)的世界文學,是一個“具有其自身研究價值的宏大議題”。但是目前人們對這一問題并沒有給予關注。
比克羅夫沒有提出什么猜想,他試圖證明世界文學到底意味著什么,而不像在“世界一體系”或“世界體系”這樣的術(shù)語中使用一個連字符,“變成形容詞來修飾名詞,用一個連字符來加以區(qū)分”。他的論文可以說是對莫雷蒂的回應,同時也回應了另外一篇由卡薩諾瓦發(fā)表的與之類似的文章《世界文學共和國》。后者的這篇文章比克羅夫的文章早一年即在2007年被翻譯成英文。與莫雷蒂和卡薩諾瓦相比,比克羅夫的榜樣是布羅代爾和沃勒斯坦,及其有關“世界經(jīng)濟”或“世界一體系”理論。對他而言,“世界一文學……并非是世界上所有文學作品的總和,而是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和流通的世界一體系”。但如果我們想要為我們這個時代、為我們的理解去定義世界文學的話,我并不認為我們需要沃勒斯坦式的世界—體系分析理論或卡薩諾瓦式的政治一經(jīng)濟權(quán)力體系理論。文學有其自身的體系,世界文學在其中也有其自身的地位。按照比克羅夫的看法,莫雷蒂過于依賴他對于小說的知識,而小說僅僅是文學體系中的一部分;另外,卡薩諾瓦的《世界文學共和國》在時間和空間上也存在著局限性。比克羅夫提出了文學生產(chǎn)的六種模式。Epichoric類的文學作品產(chǎn)生于本土社會區(qū)域之中,他提到了《詩經(jīng)》中的“風”,Panchoric類是指諸如荷馬史詩或東南亞的梵語詩歌等具有更寬流傳范圍的文學作品,以及世界性文學,包括東南亞的斯里蘭卡詩歌、地中海東部的阿卡德語和希臘語、遠東的古代中國文學以及中世紀歐洲的拉丁文學。本土方言文學與Panchoric文學相似,但是它們產(chǎn)生于相對更大的區(qū)域內(nèi),而且使用相同的語言,例如但丁時代的意大利文學或者中國的五四文學。比克羅夫不喜歡“民族國家文學”這個概念,我比較認可他這一看法。無論如何,這很容易理解,因為畢竟他寫這篇文章時正值歐盟拓展其疆域,以及全球資本主義發(fā)展之際??赡鼙容^好的一個替代概念是“族群文學”,這涉及到最小的群體單位,正如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文學。全球文學即指全球資本主義時代的文學,但比克羅夫卻沒有明確指出,這一概念超越了民族國家、洲陸邊界。并且,他只是提及這一概念涵蓋了電影在內(nèi)的所有語言藝術(shù),卻沒有試圖去界定它的邊界。他明確主張羅馬文學和國際漢學方面的專家們要共同合作,齊心協(xié)力,這個主張非常好,意義非凡。只是我不太明白,為什么這樣一種方式會將我們引向帶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即:為什么必須在“世界”和“文學”之間加一個連字符“一”?不過我同意他的看法,即當我們定義世界文學時,應將它視為文學體系的一部分,視為“文學一語言藝術(shù)品——的世界”。
四
除了本世紀之前15年中許多關于世界文學的研究,近些年出現(xiàn)的研究成果與布羅代爾和沃勒斯坦沒有任何聯(lián)系。達姆羅什在其《比較世界文學》中并沒有提及這些理論。在該書的摘要中,他主張“世界文學可以被視為源自于世界各處每一個歷史時期的文學作品的總和”。這與他對世界文學所做的三個定義中的第一條相似,即“世界文學是一種民族國家文學的橢圓形折射”,并且這也類似于杜里申所做三重定義的第一條即“世界文學是指整個世界的文學”。如果說達姆羅什對其第一個定義深信不疑的話,杜里申卻并非如此,后者所陳述的僅僅是許多其他人的觀點。達姆羅什卻研究得更深入,他反對早期歐裔美國比較文學家們的向心求同的努力,而主張做更多的離心分散研究。他至少鼓勵他的美國同事們拓展自己的視野,“將全世界比較文學家的不同研究實踐全部充分地考慮進去”。他所使用的例子來自印度和中國,如果文章篇幅允許的話,他也會涉及到其他國家的文學,但似乎他對印度和中國的文學倍感興趣。羅馬尼亞學者弗塔舍的《“全球文學”的定義探索》一文試圖對過去20年“全球文學”的概念進行定義。她承認,在以前文學研究領域并不存在“‘文學全球化或‘全球文學,而到處是令人感興趣的‘世界文學或‘比較文學”。她對于全球文學的理解與過去幾十年達姆羅什的比較文學理論很相似。另外一位羅馬尼亞青年學者塔里安在其論文《閱讀世界文學:橢圓形還是雙曲線型?——以第二世界民族國家文學為例》中,批評了達姆羅什關于世界文學的觀點,認為達姆羅什忽略了二戰(zhàn)后受到蘇聯(lián)影響的東歐和中歐國家出現(xiàn)的所謂第二世界民族國家的文學作品。他認為達姆羅什的“三重定義”并非“一個能很好地將‘世界文學與特別具有本土或民族國家價值的作品進行區(qū)分的方法論指南手冊,只不過是‘對他自己閱讀實踐的辯護”。這樣的批評太苛刻了。表述略有差異的“三重定義”至少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聞名遐邇。達姆羅什與杜里申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注重三種定義的所有解釋,而后者與沃爾曼一樣僅僅強調(diào)對第三個定義的解釋。我們可能比較同意塔里安的觀點,即橢圓形折射可以被解讀為“雙曲線”(類似于中心為空的幾何形式);但是我們對他的另一個觀點卻不敢茍同,即后共產(chǎn)主義時期的作品不能被納入到西方文學的偉大作品庫中,或者不屬于后殖民主義文學經(jīng)典庫。實際上,西方學者對于東歐和中歐國家的一些優(yōu)秀作家并不十分了解,其中有一些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世界級的文學作品。據(jù)我所知,其中可以包括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赫拉巴爾的《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等。其癥結(jié)在于這些文學的書寫語言不是所謂的“世界語言”之一,因此未受到足夠的重視,這類作品同樣能從比較文學視角中得到充分的研究。
五
2015年北京師范大學舉辦的“思想與方法:何謂世界文學?——地方性與普世性之間的張力”國際高端對話暨學術(shù)論壇的請邀函寫道:“在急劇膨脹的全球化語境中,這種學術(shù)范式轉(zhuǎn)換,固然是文學研究自身發(fā)展的一種趨勢,以及學院體制教學之需,也意味著以人文研究來回應當代世界日益加劇的種族、階級和文化沖突?!边@一會議主旨已經(jīng)傳達給來自中國和國外的15位知名學者,包括達姆羅什教授和張隆溪教授。該邀請函還寫道:“就此而言,如何理解和界定‘世界文學,便成為尋求新的世界秩序和文明格局所不可或缺的觀念視野。”如果我們認可前一段內(nèi)容,那么,其中的第二段話便很成問題。因為文學如同藝術(shù)一樣,并非是一種能夠改變我們的世界或文明的手段。比較文學中的世界文學研究僅僅只能深化我們對于該領域的知識,幫助我們更多地去理解至少從《吉爾伽美什》、《荷馬史詩》、《圣經(jīng)》至今,人類歷史長河中世界不同地區(qū)的人類社會意識創(chuàng)造的那些杰出的、值得尊敬的成果。
中國文學的關切是什么——可能是這次會議的最重要議題之一。2002年在南京舉辦的第7屆中國比較文學協(xié)會暨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王寧教授的觀點很有道理:“較長一段時期內(nèi),在中西比較文學研究領域,我們國內(nèi)學者都在探討中國文學,特別是現(xiàn)代時期的中國文學如何受到了國外文化趨勢和文學理論的影響。他們很少或者沒有辦法獲取資料研究中國文學是如何被譯介到國外,以及中國文學是如何被西方接受的,無論是古代還是現(xiàn)代的中國文學作品,至少是那些最好的作品應該被列入世界文學寶庫。”據(jù)我了解,樂黛云教授的著作《國外魯迅研究論集(1960-1981)》便屬于最早的此類研究,后來有曾小逸主編的《走向世界文學:中國現(xiàn)代作家與外國文學》。
王寧教授是中國比較文學協(xié)會第9屆(2008年北京)和第10屆大會(2011年上海)的負責人之一。在這兩次會議上,比較文學的國際期刊和漢語期刊的編輯們也歡聚一堂,討論了這一學科的相關問題。出席那次會議的有《比較文學研究》的主編比厄比,該刊在2012年出版了??冬F(xiàn)代中國和世界:文學建構(gòu)》,劉康和王寧應邀作為客座編輯,另外還有匈牙利期刊《世界比較文學評論》的執(zhí)行編輯哈伊杜。在后一個期刊上,王寧在2010年和2011年先后發(fā)表了論文《全球化語境中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以及《比較文學:朝向世界文學的(重新)構(gòu)建》。還有一些關于世界文學的文章,包括達姆羅什的《比較世界文學:中國和美國》,被收錄到第9屆中國比較文學協(xié)會會議論文集《多元文化互動中的文學對話》中。除了中國,印度也在討論這一主題。在中國比較文學協(xié)會的兩次會議論文集中收錄了其它關于世界文學的論文,恕不一一列舉。
在2014年吉林延邊舉辦的第11屆中國比較文學協(xié)會會議上,王寧教授作了題為《世界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的演講。在大會關于“中國比較文學的歷史、現(xiàn)狀與未來”的討論中,汪介之的發(fā)言題為《中國比較文學的未來:走向世界文學》。汪介之的主張與1985年曾小逸的見解一致。在這30年間,他們的這種呼吁令我想起了身處不同歷史環(huán)境中的魯迅的那篇吹響戰(zhàn)斗號角的《吶喊》。從1919年開始中國社會歷經(jīng)了巨大的變遷,中國學者們也在過去幾年積攢了足夠的實力,能夠向世界上最發(fā)達的國家即美國的人文研究領域“吹響戰(zhàn)斗號角”。2010年在上海舉辦的第5屆中美雙邊比較文學研討會,以及2011年至2015年先在北京最后在里斯本結(jié)束的世界文學協(xié)會與世界文學研究所的五次夏季研討會,便是證明。中美比較文學界的密切合作始于1983年在北京舉辦的第一次中美比較文學研討會,當時最為知名的與會者便是厄爾·邁納和錢鐘書。1987年的第二屆中美比較文學研討會的論文集題為《文學、歷史與文學史》,由楊周翰和樂黛云主編,但文集中未出現(xiàn)“世界文學”字眼。
當前,隨著比較文學的衰退以及轉(zhuǎn)向翻譯熱,世界文學的時代似已來臨。而問題在于世界文學熱能持續(xù)多久,世界文學究竟意味著什么。王宏圖的一篇論文的題目切中要害,即《世界文學的是是非非》?;蛟S,他謹記著荀子的格言:“是是非非謂之知?!蔽覀兒茈y去評判誰對誰錯,以及世界文學的哪些方面是對的或錯的。特別是2000年之后所出現(xiàn)的世界文學熱中,許多人至少是對杜里申和達姆羅什所提出的六個概念定義是持保留態(tài)度的,并對此持有不同的理解。
蘇源熙在他的論文《對比、世界文學和公分母》中提出了一個非常好的觀點,即我們試圖定義世界文學或世界文學作者或作品時,要尋找“公分母”。“世界文學便是一個發(fā)現(xiàn)公分母的過程”,為了理解世界文學,蘇源熙所謂的“公分母”指什么并不明了,而且也沒有找到“中間對照物”。那么,應該找到它嗎?
杜里申的專著《比較文學理論》完成于1973年,于1975年出版,并在1984年被翻譯為英文(書名為Theory of Literary Comparatistics)出版。他在該書中也強調(diào)“公分母”的重要性,而非像有失水準的英譯本中所用的“共同因素”。他指出,比較文學研究的起點應該是“最基本的學術(shù)分類……這些分類能夠在本質(zhì)上相互一致,屬于同一個類型,能夠?qū)⒅黄痍P聯(lián)為一個整體”。根據(jù)德弗和庫瑪爾的判斷,杜里申運用公分母概念時,心里想到的是“文學間性”,“這是該學科最基本的原理”。據(jù)我所知,雖然杜里申并未直接寫過或聲明過這一點兒,但他在專著和文章中曾多次涉及到。有一次他以寥寥數(shù)語提及比較文學中的最基本的分類:“文學間性所要表達的是一種文學間、‘超民族國家過程的本體屬性:即文學運動、文學發(fā)展和文學事件的內(nèi)容及方式?!?/p>
我大約在1964年的時候開始接觸杜里申的作品,并且在1970年法國波爾多舉辦的第6屆世界比較文學學會大會上與之相識,從而有機會閱讀到了他更多討論世界文學的文章和論著。在20世紀90年代初,大概是他出版了《世界文學是什么》一書之后,我曾問過他為什么多次提到“公分母”這個概念,他的回答簡短明了:“比較文學中任何超越民族國家的東西都是文學間性的表現(xiàn)。”在杜里申去世的前幾年,我開始關注比較文學研究中有關“公分母”及其最高類型“世界文學”的問題,并據(jù)此發(fā)表了論文《東方一西方文學間性:理論概況與歷史回顧》。這篇文章從《吉爾伽美什》、《伊利亞德與奧德賽》、《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一直討論到泰戈爾、托馬斯·曼、加西亞·馬爾克斯、沃萊·索因卡。在這篇論文中提及了在中國被公認為世界級的文學家魯迅。我的第二篇論文是發(fā)表于格拉辛主編的論文集《國際文學學術(shù)詞典》,題目為《文學間性》。而后有另外兩篇論文發(fā)表在中國知名的比較文學網(wǎng)站《比較文學與文化》上,其中一篇《比較文學中的“文學間性”概念》被收錄到了托托西主編的《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2003)一書中。
據(jù)我的不完全了解,中國比較文學研究領域有兩處提到過杜里申的概念,即“文際性”或“文際過程”。在這兩處引述中,世界文學都被認為是杜里申理論體系中的“終極共同體”,事實上這種判斷是不準確的。我最近關于文學間性或不同形式文化共同體的論文和講座,試圖將杜里申的原意以及我自己的理解傳達給中國讀者,但是卻沒有獲得任何積極的回應或批評。
六
當前,作為比較文學共同特性(公分母)的文學間性問題,再次超越所有語言形式(即除了原著之外)的所有文學作品、文學間共同體以及世界文學的邊界。我們可以將杜里申的比較文學體系及作為其“基本原理”的文學間性當作一個很好的工具,來研究所有脫離其原著形式的各類文學作品和世界文學。自從蘇美爾人的史詩《吉爾伽美什》廣為流傳,被稍作改變地翻譯成了古巴比倫語、亞述語、希泰語和胡里語,并影響到希伯來和希臘文學,流傳至今,它就超越了族群、民族國家、少數(shù)族裔的邊界,并被譯人語的文學結(jié)構(gòu)所接受,這構(gòu)成了文學間性的密不可分的組成部分。比較文學中的文學間性研究應涉及到文學的所有表達形式,首先是譯本,但也包括接受國外作者及其創(chuàng)作的作品,如專著、文章、評論,包括“回憶、沖動文學耦合、類同、反諷、滑稽模仿以及某些怪誕風格,等等”。由此我們可以說,“文學作品中包含了借鑒、模仿、改編、仿寫等等”。
在世界文學領域,文本或其作者的文學價值對于其長久或短期的地位至關重要。按照瑞士知名學者斯特里希的觀點,只有超越單一文學邊界的世界文學才會在海外受到高度評價,并且會影響到目標語文學結(jié)構(gòu)。在其專著《歌德與世界文學》中,他指出:“文學作品只有超越其藉以產(chǎn)生的民族國家之邊界”才能被置于世界文學行列。當然,并非所有被翻譯成外國語言,并被外國讀者閱讀的作品,都屬于世界文學。另外,一些諸如庸俗文學、電子文學、色情文學等等的確不能納入其中。流傳時間也非常重要,有時候作品或其作者會成功地被冠以世界之“不朽”的稱號。
世界文學和文學間性的概念在《吉爾伽美什》與《希伯來圣經(jīng)》產(chǎn)生的時代存在著巨大差異。而將近兩千年后的今天,我們所處的這個全球化時代的世界文學和文學間性概念與古代也不一樣。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間性是一種全球文學間性,涵蓋了文學作品及其來源范圍之外的所有文學版本。全球文學間性的目標是“世界一體”。在某些情況下,世界文學并非一直都包括最好的文學,而通常只是符合某類標準的經(jīng)典,因為有時一些作品或其作者在他們那個時代聞名遐邇,此后卻被遺忘,不過那些比青銅更為持久的不朽作品(如賀拉斯)當然屬于世界文學。
在此意義上,研究世界文學以及對它的理解尤其需要全世界比較文學家的合作,至少需要對此感興趣的學者們能夠達成最初的共識。可能美國和中國的比較文學家要起帶頭作用,通過相互協(xié)作來解開世界文學領域之謎,解開圍繞該領域的各種“是是非非”之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