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倩

復旦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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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氏父子《論語》英譯本的得失評鑒

姜倩

復旦大學

【提要】翟楚與翟文伯父子的《論語》英譯本(1965)是繼辜鴻銘譯本(1898)之后、劉殿爵譯本(1979)之前80余年間由海外華人譯者推出的唯一一部《論語》全譯本，通過研究這個譯本，我們可以體察到當時海外華人學者翻譯《論語》的目的、翻譯特色和得失。本文通過具體例證，詳細論述了翟氏譯本在文本編排以及翻譯策略方面的特點，探討了翟譯存在的不足之處，以及非學術型典籍譯本如何在可讀性與嚴謹性之間達到平衡的問題。

【關鍵詞】翟楚，翟文伯，《論語》，英譯

翟楚與其子翟文伯合作完成的《論語》英譯于1965年由美國班騰出版社(Bantam Books)推出，該譯本是《中國古代的人文之路：儒家典籍選》(TheHumanistWayinAncientChina:EssentialWorksofConfucianism1965)一書的組成部分，書中還收入了翟氏父子翻譯或節(jié)譯的其他儒學典籍，包括《孟子》、《荀子》、《大學》、《中庸》、《孝經(jīng)》、《禮記》以及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同年，此書由紐約的University Books出版社重新印行，內(nèi)容不變，書名則改為《儒家經(jīng)典》(TheSacredBooksofConfuciusandOtherConfucianClassics，1965)。

翟楚(Charles Chai Ch’u，生卒年不詳)出生于安徽一商人家庭，在獲得庚子賠款獎學金后進入北京清華大學學習，后前往美國繼續(xù)深造，并獲博士學位。1931年，翟楚回到中國，在中央大學謀得一份教職，同時擔任了一些政府職務。后來，他創(chuàng)辦了國立重慶大學法學院，并親任院長(Hamrin 2013)。1955年，當時在國立臺灣大學任教的翟楚受聘于紐約的社會研究新學院(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教授中國文化與哲學方面的課程，并與其子翟文伯合作撰著或編譯了九部相關著作1，其中好幾部均成為當時的暢銷書(ibid.)。翟文伯(Winberg Chai，1932- )是翟楚的長子，出生于上海，獲紐約大學博士學位，曾先后在南達科他大學、加利福尼亞州雷德蘭茲大學、紐約城市大學任教，目前是懷俄明大學的一名政治學教授，是該校中國文化和政治研究方面的專家，共出版了20余本相關著作(Chai Winburg 2013)。

近年來，《論語》英譯研究在國內(nèi)方興未艾，但到目前為止，國內(nèi)翻譯界對翟氏父子的《論語》譯本關注不多，據(jù)筆者查證，提及翟氏譯本的論文僅有寥寥數(shù)篇，而且往往是一筆帶過，或是在回顧《論語》現(xiàn)有英譯本時作為其中一個條目出現(xiàn)，尚未有人在深入研讀譯本的基礎上，對其進行全面的分析和評鑒。翟氏譯本是上世紀60年代問世的唯一一部《論語》英譯，也是辜鴻銘譯本(1898)問世之后、劉殿爵譯本(1979)推出之前80余年間由華人譯者翻譯的唯一一部《論語》英語全譯本2，通過研究這個譯本，我們可以了解到當時的海外華人譯者從事典籍翻譯的目的、翻譯特點以及得失，為我們今天的典籍翻譯提供一些借鑒和啟示。

1.翟氏譯本的特色

1.1譯本編排方面

翟氏譯本最引人注意的特色是將《論語》的全部章節(jié)按內(nèi)容或主題進行了重新編排，重編后的文本共分為四部分：

第一部分為“孔子教誨”(The Teachings of Confucius)，下分7章，分別為“‘仁’與核心道德”(Humanity [Jen] and Cardinal Virtues)、“修德”(Moral Cultivation)、“處世之道”(The Way of Life)、“教與學”(Learning and Teaching)、“禮與樂”(Li and Music)、“父權政府”(Paternal Government)和“孔子評語”(Comments of Confucius)。

第二部分為“孔子其人”(The Personality of Confucius)，下分3章，分別為“孔子的日常生活”(The Daily Life of Confucius)、“孔子軼事”(Some Anecdotes of Confucius)和“對孔子的評價”(Comments on Confucius)。

第三部分為“孔門弟子”(The Disciples of Confucius)，包括“弟子言論”(The Sayings of the Disciples)和“孔子對弟子的評語”(Confucius’ Comments on His Disciples) 兩章。

第四部分為“雜記”(Miscellaneous Records)。

歷來人們對《論語》的詬病之一就是此書的編排非常散亂，毫無章法，沒有嚴格的編纂體例，每一則就是一章，集章為篇，然后取首章的開首兩字作為整篇標題；篇與篇之間、章與章之間并無緊密聯(lián)系，只是大致歸類，并有重復章節(jié)出現(xiàn)。正如《新論語》的編者錢寧(2012：2)所指出的，“何止外國人看不懂《論語》，中國人讀《論語》難道不也是一頭霧水嗎？……如果不是歷代無數(shù)注釋家的艱辛梳理和細心闡釋，我們今天哪里看得出其中那么多的‘微言大義’呢？”

翟氏譯本重新編排的做法無疑是解決上述問題的一種嘗試。翟氏父子(1965：24)在導言中表示，如此編排之后，譯本就多了一些邏輯上的連貫性，使得那些不熟悉中國哲學著作的人們閱讀起來比較輕松。此外，在各部分以及其中各章的開頭，翟氏父子均加入了一些導讀內(nèi)容，便于讀者更好地了解其中的內(nèi)容，比如，在第一部分第一章“‘仁’與核心道德”的開頭，就有一篇介紹“仁”在整個儒學思想體系中的核心地位及其內(nèi)涵的簡介性文字，文中同時指出“孝”、“悌”、“忠”和“恕”均是與“仁”緊密相關的核心概念，對于讀者理解此章中那些關于“仁”、“孝”、“悌”、“忠”、“恕”的章句起到了一定的指導性作用。

除了增強文本自身的邏輯性和連貫性，將《論語》重新加以編排也是翟氏父子出于系統(tǒng)介紹儒家思想的考慮。從翟氏父子合作完成的九部著(譯)作的選材和內(nèi)容上，我們不難看出兩人一直致力于中國古典文化和哲學在海外的傳播與介紹。他們推出《儒家典籍選》的目的，即是通過編選和翻譯《論語》、《孟子》、《荀子》等儒家經(jīng)典文本，向西方讀者全面介紹儒學思想的發(fā)展脈絡、核心概念和主體精神。要達到這個目的，有必要將這些典籍中所包含的儒學思想作一番梳理，從而厘清儒家思想形成的過程，闡明儒家核心概念的內(nèi)涵及其形成在儒學史上的意義。翟氏父子的具體做法就是通過重新編排整部典籍或節(jié)譯某部典籍中的重要篇章來對所選文獻中所包含的重要儒學概念和思想加以總結(jié)與提煉。在《儒家典籍選》一書中，除《孝經(jīng)》之外，其他所有譯本(包括《荀子》、《禮記》和《春秋繁露》等三部節(jié)譯本在內(nèi))統(tǒng)統(tǒng)按照內(nèi)容或主題進行了重構。如《孟子》中的章節(jié)被歸入“人性論”(The Doctrine of Human Nature)、“仁政”(Jen-Government)和“修身”(Personal Cultivation)等不同主題下；而在《荀子》的節(jié)譯本中，翟氏父子選取了“勸學”、“王制”、“天論”、“禮論”、“樂論”、“正名”、“性惡”等七篇，并將其重新編整為“天與人性”(Heaven and Human Nature)、“禮與樂”(Rites and Music)、“教與知”(Education and Knowledge)、“政論”(The Theory of Government)等四部分內(nèi)容。在閱讀全書的過程中，讀者通過比較不同典籍的一些共同或相通的主題，就可以更為清晰地把握儒學思想發(fā)展的脈絡及其歷史傳承關系。例如，通過對比《論語》、《孟子》和《荀子》中有關“仁”、“義”的相關章節(jié)，就可以了解到孟子的“仁政”思想是如何從孔子的“仁學”繼承發(fā)展而來，而荀子的“仁義”觀又是如何在孔孟的基礎之上衍變而來，并極大地豐富了儒學的內(nèi)涵。

1.2翻譯策略方面

翟氏父子的《論語》英譯以意譯為主，手法不拘一格，靈活多變，盡量打破漢語語言文字的束縛，將原文的內(nèi)容以地道的英文清晰曉暢地傳遞出來，體現(xiàn)了兩位譯者深厚的英文功底。

首先，在語義層面，翟氏父子極少追求簡單的字面對等或詞義對應，而是采用了一詞多譯、詞性轉(zhuǎn)換、改反說為正說、詞義引申、釋義等多種手段，以達意和通暢為要。

1.2.1一詞多譯

在語義的處理上，翟譯往往依據(jù)上下文的語境來確定某個詞語的具體譯法，很少采取一成不變或是整齊劃一的翻譯。例如：

(1)主忠信，無友不如已者。(本文中文例句均出自楊伯峻，2009)

He holds with loyalty and sincerity and has no friends who do not come up to him.本文英文譯文均出自(Chai & Chai 1965下面用頁碼來標注)

(2)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Filial Piety! Let there be filial piety.There will be friendliness toward brothers，and this in turn will be displayed in government.(29)

(3)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To conceal resentment and appear friendly-Tso Ch’iu Ming was ashamed of such conduct，and I，Ch’iu，am also ashamed of such conduct.(36)

(4)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

So when you stay in a state，serve only the worthy among its ministers，and make friends with those scholars who are jen-minded.(28)

上述例子中的“友”均作動詞使用，表示“結(jié)交，與……為友”的意思，翟譯在忠實于原文的基礎上采取了盡可能不同的表述方式，顯示了兩位譯者在翻譯時所花的心思。

(5)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

If a prince has rendered himself upright，he will have no difficulty in governing the people.(55)

(6)子張問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p>

Tzu Chang asked Master K’ung: “What must a man do to qualify himself for government position?” “Let him honor the five merits and banish the four demerits,” said the Master，“then may he serve in the government.”(57)

在例(5)和例(6)中，“從政”這個詞語先后出現(xiàn)了三次，翟譯根據(jù)具體上下文的需要，將它們分別譯為governing the people、qualify himself for government position和serve in the government，特別是在例(6)中，這種改換表達的做法可以避免重復，也較符合英文表述的習慣，因為通過變換不同說法(variation)來表達同一個概念正是書面英語的特點之一。

1.2.2詞性轉(zhuǎn)換

(7)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

Can we refuse to follow the words of just admonition? But what matters is reformation.(37)

(8)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

When the multitude detests a man，inquiry is necessary;when the multitude likes a man，inquiry is equally necessary.(42)

(9)先事后得，非崇德與？

Duty first，and reward second;is this not a way of exalting virtue? (38)

(10)奢則不孫，儉則固。

Extravagance begets arrogance; frugality begets niggardliness.(50)

例(7)、例(8)和例(9)中的動詞“改”、“察”、“事”和“得”均被轉(zhuǎn)換為名詞，分別譯為reformation、inquiry、duty和reward，如此調(diào)整不僅不影響詞義的準確傳遞，而且更符合英語作為偏好使用名詞的靜態(tài)語言的特點。此外，翟譯還將例(8)中的副詞“必”(一定)轉(zhuǎn)譯為形容詞necessary，將例(10)中表示因果關系的連詞“則”轉(zhuǎn)譯為動詞beget，更顯示其靈活的處理手法。

1.2.3改反說為正說

(11)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p>

The Master said，“The ancients were reserved in their speech，lest their actions might not come up to their words.”(36)

(12)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問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The Master said，“Neglect in the cultivation of virtues; lack of thoroughness in study; inability to move towards righteousness; and inability to amend my faults: these are my worries.”(ibid)

(13)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

The man of mere popularity，on the other hand，assumes the appearance of jen，but his actions are contrary to it; he makes his claims with sufficient self-assurance.(34)

上述幾例中，在處理“不出”、“不修”、“不講”和“不疑”等詞語時，翟譯均采取了以肯定的說法來替代原文否定表達的方法，通過這樣從反說到正說的邏輯轉(zhuǎn)換，在保持原文語義不變的同時，使得譯文讀來別有一番韻味。

1.2.4詞義引申

(14)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To remain unconcerned even though others do not know him-is he not a chün-tzu?(43)

(15)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p>

The Master said: “A man who acts merely for his own advantage will make himself many enemies.” (39)

(16)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Do not worry about lack of fame; worry about lack of ability.

例(14)中，“慍”，即“怒也”(李學勤，1999：2)，“不慍”則是“不惱怒、不怨恨”的意思，翟譯將該詞義引申為unconcerned(不在意的)，成功地傳遞出君子在“人不知己”的情況下超然的態(tài)度。例(15)中，“多怨”的意思是“招致很多的怨恨”(楊伯峻 1999：37)，直譯即arouse a lot of resentment，比如韋利就將之譯為arouse continued discontent，劉殿爵也將此翻譯為incur much ill will，而翟譯卻別出心裁地將“多怨”譯為make himself many enemies(樹敵頗多)，乍看語義上并不對等，但細讀之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譯法其實是在原語義基礎上進行了因果之間的邏輯轉(zhuǎn)換，這種語義引申也是英漢互譯當中的常用手法。例(16)中，翟譯將“人之不己知”譯為lack of fame，也是做了同樣的詞義引申。

在句子和語篇層面，翟氏父子常常通過語序調(diào)整、句式轉(zhuǎn)換、增加銜接手段等不同手法，盡量將原文的內(nèi)容以通順自然、符合英文句法結(jié)構和語篇邏輯的語言呈現(xiàn)給讀者。

1.2.5語序調(diào)整

(17)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

The Master said，“How am I to regard those who，in high office，are not magnanimous，who perform ceremonies without reference，and who conduct mourning without grief?”(35)

(18)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p>

Master K’ung said: “The Tao of chün-tzu is three-fold; being jen-minded，he is free from anxiety; being wise，he is free from perplexity; being brave，he is free from fear.I myself have not yet attained any of them.”(32)

例(17)中，“吾何以觀之哉”中的“之”實際指代的就是前面的“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這三種情形，翟譯將其順序顛倒過來，以定語從句的形式將兩者銜接起來，更加符合英文句子表達的習慣。例(18)中，翟譯將“君子道者三”與其具體所指的對象連接起來，將“我無能焉”置于句尾，從而理清了上下文的邏輯關系。

1.2.6句式轉(zhuǎn)換

(19)子張問仁于孔子?？鬃釉唬骸澳苄形逭哂谔煜聻槿室?。”“請問之?！痹唬骸肮?，寬，信，敏，慧?！?/p>

Tzu Chang asked Master K’ung about jen，and Master K’ung said: “To be able to practice the five virtues in the world constitutes jen.” Upon being asked what they were，the Master said: “They are respect，magnanimity，sincerity，earnestness，and kindness…”(28)

(20)樊遲從游于舞雩之下，曰：“敢問崇德，修慝，辨惑。”

When strolling with Master K’ung under the Rain-Dance Altars，F(xiàn)an Ch’I asked how to exalt virtue，how to rectify cherished evils，and how to discern delusion.(38)

上述兩例均涉及直接引語句向間接引語句的轉(zhuǎn)換。由于間接引語的使用在古漢語中并不成熟，人物之間的對話常常以直接引語的形式出現(xiàn)，直接引語雖然能夠傳遞說話人的語氣和情態(tài)，但是這樣的傳達方式很不方便，在漢譯英時，如果一味照搬原文句式，會使得譯文的行文太過拖沓累贅。翟譯將上述兩句中的直接引語改為間接引語之后，使得原文中相對不太重要的提問一方的語氣減弱，從而凸顯了回答者的說話內(nèi)容，并使譯文顯得更為簡潔。

(21)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

To govern by Wu-wei [inaction or noninterference]，Shun was the one! (30)

(22)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The flowers of the cherry tree

Flutter on every spray.

It is not that I do not think of thee,

But that thou art far wary!

上述兩例展現(xiàn)的則是不同語氣句之間的轉(zhuǎn)換。例(21)中的“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和例(22)中的“豈不爾思”是古漢語當中典型的反問句，這種“無疑而問”的句式主要是為了加重語氣。由于反問句在漢語中的使用頻率要高于英語，所以在漢譯英時，將反問句轉(zhuǎn)換為其他語氣句(如直陳句或感嘆句)，是一種較為常見的做法。翟譯將上述兩例中的反問句均譯為感嘆句，同樣有效地傳遞出原文那種強烈的語氣。

(23)子貢問曰：“鄉(xiāng)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薄班l(xiāng)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Tzu Kung asked: “What would you say of a man who is beloved by all his fellow villager?” “That is not enough,” said the Master.“Then what of one who is hated by all fellow villagers?” “Nor is that enough,” said the Master.“It would be better if among his fellow villagers，the good loved him and the wicked hated him.”(40-41)

(24)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

A man who is influenced neither by the soaking poison of slander nor by the assault of denunciation may be called enlightened indeed.(40)

上述兩例均涉及主動句向被動句的轉(zhuǎn)換，通過這種轉(zhuǎn)換，譯者將原文的并列分句合并為一，使得譯文的結(jié)構更為勻稱，文氣更加連貫。

1.2.7增加銜接手段

在翻譯的過程中，翟譯會將整段話或整個章句當作一個有機的整體，并適當添加一些過渡的詞語，使句與句之間的銜接更為自然，由此增強語篇整體的邏輯連貫性，例如：

(25)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The Master said，“Does Heaven speak? The four seasons run their course，and all things live and grow.Yet，tell me，does Heaven speak?”(45-46)

(26)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痹唬骸敖裰扇苏吆伪厝唬恳娎剂x，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p>

Tzu Lu asked about the perfect man，and the Master said: “Suppose there were a man with the wisdom of Tsang Wu-chung，the uncovetousness of Meng King-ch’o，the courage of Pien Chuang-tzu，and the talents of Jen Chiu; in addition，he is well versed in ceremonials and music: such a man may be considered a perfect man.” Then the Master added: “But the perfect man of today need not be like that.In view of gain，he thinks of righteousness; in view of danger，he is ready to sacrifice his life; in addition，he never forgets his promise，however far back; such a man may also be considered a perfect man.”(35)

在例(25)中，翟譯在句尾的“天何言哉”之前添加了Yet，tell me幾個詞，理順了上下文的關系，并使得句子的口吻顯得更加自然；例(26)中，在翻譯“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和“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時，翟譯均通過添加in addition這一關聯(lián)詞，點明了原文當中這幾個并列句的語義關系，增強了句與句之間的銜接，而將第二個“曰”處理為“Then the Master added”，而非直譯為“The Master said”，同樣也是出于上下文銜接以及語篇邏輯性和連貫性的考慮。

2.翟氏譯本存在的問題

如前面例子所示，翟氏父子在翻譯《論語》時以意譯為主，手法比較靈活，以求達意與通暢兼得的效果，但是，在一些細節(jié)的處理上兩位譯者有時顯得太過自由，隨意減省，使得譯文在忠實性和準確性方面有所欠缺。例如：

(27)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矣?！?/p>

… the Master said: “Jen consists in submitting oneself to li.Submit yourself to li for one day and everybody will accord you jen.…”(27)

此句中的“克己復禮”有兩層意思，“克己”指的是約束自己或戰(zhàn)勝自身之私欲(李學勤 1999：157；朱熹 1935：49)，“復禮”即“反禮”(ibid.)，表示“恢復禮儀”或“使言語行動都合于禮”之意(楊伯峻，1999：121)。翟氏父子將“克己復禮”譯為“submit oneself to li”，將“克己”這一層意思似乎省略掉，不論是一時疏忽所致，還是有意為之，都有所欠妥。

(28)樂節(jié)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益矣。

To enjoy performance of ceremonies and music，to enjoy speaking of other’s goodness，and to enjoy the company of worthy friends are beneficial.(38)

上例中，譯者將“樂節(jié)禮樂”和“樂多賢友”中的“節(jié)”和“多”均略去未譯，雖只有兩字之差，但和原文所要表達的涵義卻出入甚多，試比較韋利和劉殿爵的處理：

The pleasure got from the due ordering of ritual and music，the pleasure got from discussing the good points in the conduct of others，the pleasure of having many wise friends is profitable.(Waley 1938：205)

To take pleasure in the correct regulation of the rites and music，in singing the praises of other men’s goodness and in having a large number of excellent men as friends is to benefit.(Lau 1979：140)

(29)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p>

The Master said，“The ancients were reserved in their speech，lest their actions might not come up to their words.”(36)

上句中，動詞“恥”被轉(zhuǎn)譯為連接詞lest，據(jù)楊伯峻給出的現(xiàn)代漢語譯文，此句可以理解為“古時候言語不輕易出口，就是怕自己的行動趕不上”(39)，因此，將“恥”譯為lest(“唯恐”，“以免”，“怕的是”)，也不算是一種錯譯，但是，“恥”的本義為“以為羞恥或可恥”，若省略了這層含義，就無法傳遞古人對“言出必行”的重視。試比較劉殿爵的處理：

In antiquity men were loath to speak.This was because they counted it shameful if their person failed to keep up with their words.(Lau 1979：75)

(30)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There are three things chün-tzu fears: he fears the will of Heaven; he fears great men; he fears the words of the sages.Hisao-jen does not know the will of Heaven; he treats great men with contempt; and he scoffs at the words of the sages.(32)

上句“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中的“不畏”沒有譯出，屬于比較嚴重的漏譯，因為“不知天命”是因，“不畏”是果，后者才是該句的語義重點，試比較：

The small man，being ignorant of the Decree of Heaven，does not stand in awe of it.(Lau 1979：140)

The small man does not know the will of Heaven and so does not fear it.(Waley 1938：206)

此外，翟氏譯本中由于理解錯誤或疏忽造成的錯譯也不在少數(shù)，據(jù)筆者統(tǒng)計，此類錯譯或誤譯不下40余處，下面僅舉數(shù)例：

(31)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無自辱焉。”

Tzu Kung asked about a friend，and the Master said: “Faithfully admonish him and gently guide him.If you do not succeed，then stop.Do not submit yourself to disgrace.”(40)

(32)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p>

The Master said: “A man who is fond of courage but is dissatisfied with poverty will proceed to violence.So will any man who is not jen-minded，if his sufferings are very great.(ibid)

(33)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

The Master said，“Can one love a man without working hard for him? Can one be loyal to a man without admonishing him?”(41)

例(31)中的“問友”是指“詢問交友之道”，而非指“問起一個朋友”，因此“友”應譯為how to make friends或者how friends should be treated；例(32)中，翟譯將“疾之已甚”譯為his sufferings are very great(所遭受的痛苦太甚)，顯然是理解上的失誤，因為“疾之已甚”是指“對于不仁的人，痛恨太甚”(楊伯峻，1999：81)或“惡不仁之人而使之無所容”(朱熹 1935：33)之意，試比較其他譯者的處理：

So will the man who is not virtuous，when you carry your dislike of him to an extreme.(Legge 1960:75)

Excessive detestation of men who are not benevolent will provoke them to unruly behavior.(Lau 1979:93)

例(33)中的譯文同樣也與原文的含義背道而馳，“愛之，能勿勞乎” 的含義是“愛其人，則必勉策其人于勤勞”(錢穆 2002：382)，其中的“勞”是“使之勞”(making him work hard)之意，而非“為之勞”(working hard for him)。

除了減省、漏譯和錯譯之外，翟氏譯本還存在注釋過少的問題，在長達90頁的英譯文當中僅有寥寥五個腳注。當然，對于《論語》中出現(xiàn)的一些人名、地名和文化專有詞，翟譯采用了文內(nèi)括號加注的辦法，如下例所示：

(34)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p>

The Master said: “T’ai P’o [ancestor of the Chou] may indeed be said to have attained to moral perfection.Thrice he declined to kingdom，without letting the people praise him for it.”(58-59)

(35)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Master K’ung said of the Chi family，which had the eight rows of dancers [a royal prerogative] performing in their temple yard: “If they can be endured，who cannot be endured.” (62)

但是，原文中還有眾多涉及歷史文化背景，或是意義隱晦、存在歧義和爭論的地方，翟氏父子在譯本中沒有給出任何形式的說明和解釋，例如：

(36)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The Master said: “Heaven has bestowed [the] virtue in me.Huan Tui—what can he do to me?”(68)

“桓魋”是宋國的司馬向魑，因為是宋桓公之后，又稱桓魋(楊伯峻 1999：71)。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過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桓魋欲殺孔子，伐其樹，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作此答語(ibid.)。由于翟譯沒有給出相關的背景注釋，讓讀者讀至此句時完全不明其意，更遑論從中見識到圣人處變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憂之仁，不惑之智，與不懼之勇”(錢穆 2002：195)。

(37)子曰：“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p>

The Master said: “Were I to be given a few more years，I would give fifty to the study of the Yi; only then might I be free from grave faults.(44)

上句中的“《易》”是指《易經(jīng)》，翟譯僅給出了音譯“Yi”，除此之外沒有給出任何文內(nèi)注釋或腳注加以說明，讓人搞不清楚該詞所指的是什么，盡管翟氏父子在書后的詞語表(Glossary)中列出了Yi(易)這個詞條，但是該詞條下列出的是“易”一詞的本意(change)，后面附帶提到了Yi Ching這本書。就算讀者查閱了詞語表，也不能完全確定譯文中的“Yi”是指change，還是指Yi Ching這本書，更何況有幾位讀者會在閱讀時頻繁去查看書后的附錄呢？紐馬克在談及翻譯中的注釋問題時曾講到，章末的注釋往往讓人感到厭煩，因為尋找起來要花費很多時間(1988：92)，書末的注釋和詞語表更是如此，因此他將書尾注釋或詞語表排在譯者所應使用的注釋方法的最后一位。

此外，在譯本的具體編排方面翟譯仍有一些疏漏之處：首先，翟氏父子只是將具有相同主題或內(nèi)容的章句挑選出來歸為一章，至于各章句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由于缺乏相應的說明或點評，讀者仍然不明就里，甚至會對章句的編排與歸類徒生疑竇。其次，雖然翟氏父子在各章句后附上了該句在《論語》原文中的章節(jié)號，但是他們并沒有為這些打亂重編的章句作一份搜索用的索引，因此，讀者如果想要查找某條章句，會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無從下手。另外，譯本中還存在著章節(jié)號標示錯誤的情況，比如，“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一章的章節(jié)號應為1:8，卻被標為2:8，“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一章的章節(jié)號應為8:16，卻被標為8:3，“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一章的章節(jié)號應為17:10，卻被標為13:10，“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一章的章節(jié)號應為17:9，卻被標為7:9，此類錯誤共有數(shù)十處，顯然都是兩位譯者在將章句重新編排時粗心大意造成的。更為嚴重的疏忽是譯本中漏掉了包括3:13 (王孫賈問)、4:20(三年無改于父之道)、4:22(古者言之不出)、4:26(子游曰)、15:2(在陳絕糧)、15:40(道不同，不相為謀)、15:42(師冕見)等在內(nèi)的13章，到底是翟氏父子在將編排譯本時遺落了這些章句，還是根本沒有翻譯，我們就無從知曉了。

除了上述技術層面上的問題，翟氏譯本還彰顯了一個更深層面上的問題，即以普通大眾(而非專家學者)為預期讀者的典籍譯本如何在可讀性與嚴謹性、通俗性與學術性之間達到一種平衡。如前所述，翟氏譯本的定位是面向普通讀者傳播和介紹儒家思想，從譯本的編排模式和導論的內(nèi)容來看，兩位譯者顯然更注重對儒學概念和思想的整體介紹和宏觀把握，很少從微觀層面對所涉及的觀點或內(nèi)容加以深入闡釋，這使得其論述往往流于表面，不夠透徹，甚至從純學術的角度來看不夠嚴謹。比如，加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的Goodrich(1965：588)就指出，翟氏譯本在標題及導論中將“儒學”(Confucianism)與“人文主義”(humanism)相提并論就是一個值得商榷的說法，因為這兩個概念顯然并不等同，而譯者在導論中只是泛泛提到了兩者之間的關系，沒有就此作進一步的闡述和論證。Goodrich(1965：589)還批評道，由于翟氏父子對于儒學研究的最新成果視而不見，使得譯本的質(zhì)量大打折扣，比方說翟氏父子在導論中對于孔子及其生平著作的介紹，與其說是以嚴肅的學術考證和研究為依據(jù)，不如說只是照搬了一些傳統(tǒng)的說法(Goodrich 1965:588)。這些批評無疑是中肯的。

3.啟示

翟氏父子以傳播和介紹中國古代哲學與文化為己任，這種精神是值得嘉許的，而且兩人將《論語》全書重新編排的思路也是可資借鑒的，其譯文也不乏可圈可點、值得稱道之處。但是，翟譯也反映出不少非學術型譯本當中存在的一個典型問題，即在注重譯文可讀性的同時，卻往往忽略了學術上的嚴謹性和準確性。其實，許多面向普通讀者的非學術型譯本都存在類似的問題，因為這些譯本的譯者往往并非漢學家出身，或并非儒學領域的專家學者，有些是像翟氏父子這樣半路出家投身于推廣和介紹中國古代思想的人士，有些是像菲律賓邱氏兄弟那樣致力于在民間傳播中華文化的人士，有些則是像許淵沖這樣翻譯家出身的譯者。這些人在從事典籍翻譯時，更注重譯本的通俗易懂、通暢順達，對原文細節(jié)的深究往往做得不是很到位，在文本的詮釋方面也帶有很大的主觀性和隨意性。

也許有人會提出，面向普通讀者的譯本本質(zhì)上來說就是普及性的，目的是為了使英語讀者更多地了解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典籍，提升他們的閱讀興趣，至于這些譯本所體現(xiàn)出的通俗有余、嚴謹不足的問題，或是沒有融會最新的學術觀點和成果，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普及類讀本“雖然不像一般的學術著作，可以站在學術前沿，參與學術爭鳴，但要體現(xiàn)當時社會人們的認識能力，能夠反映當下已經(jīng)積累的學術成果，及時展示我們對于古代典籍的研讀水平”(殷夢霞，2009:52)，此話同樣也適用于典籍翻譯?？傊?，那些以普通大眾為預期讀者的典籍譯本，應盡量達到通俗性與學術性的平衡，既不因追求學術性而使譯文顯得晦澀難懂或是將譯本淹沒在注釋考證的海洋中，也不因追求通俗性或可讀性而降低譯本自身的質(zhì)量，這才是真正對那些不具備相關專業(yè)知識的普通讀者負責任的態(tài)度。此外，譯者也應隨時關注最新的學術動態(tài)和成果，及時更新自己的知識，以免讓陳舊落伍的觀念妨礙自己對典籍的理解與詮釋，甚至出現(xiàn)貽笑大方的疏漏。

注釋：

1這九部著作主要包括：《中國哲學故事》(TheStoryofChinesePhilosophy，1961)、《變化中的中國社會》(TheChangingSocietyofChina，1962)、《老子的哲學》(ThePhilosophyofLao-Tsu，1962)、《中國哲學入門》(BasicWritingsofChinesePhilosophy，1963)、《中國古代的人文之路：儒家典籍選》(TheHumanistWayinAncientChina:EssentialWorksofConfucianism，1965)、《儒學》(Confucianism，1973)、《中國文學寶庫：散文新集(含小說、戲劇)》(ATreasuryofChineseLiterature:ANewProseAnthologyIncludingFictionandDrama，1974)等。

2謝德怡和林語堂分別于1936年和1938年推出Confucius Said it First和The Wisdom of Confucius兩個譯本，但均為節(jié)譯本。

參 考 文 獻

Chai，Ch’uandWinbergChai(ed.&trans.).1965.The Sacred Books of Confucius and Other Confucian Classics[M].NewYork:BantamBooks，I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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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rich，Chauncey S.1965.A Review of The humanist way in ancient China: Essential works of confucianism[J].JournaloftheAmericanOrientalSociety(4):588-589.

Hamrin，Carol Lee.Charles Chu Chai[DB/OL].2013.BiographicalDictionaryofChineseChristianity，http://www.bdcconline.net/en/stories/c/chai-charles-chu.php，retrieved on 07-20.

Legge，James (trans.).1960.TheChineseClassics(vol 1)[M].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Newmark，Peter.1988.ATextbookofTranslation[M].New York & London: Prentice Hall.

Waley,Arthur.1938.TheAnalectsofConfucius[M].New York:Vintage Books.

李學勤,1999，《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錢穆,2002，《論語新解》[M]。北京：三聯(lián)書店。

錢寧,2012，《新論語》[M]。北京：三聯(lián)書店。

楊伯峻,2009，《論語譯注》(3版)[M]。北京：中華書局。

楊伯峻(今譯)，韋利(英譯)，1999，《論語：漢英對照》[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殷夢霞,2009，振興國學的有效途徑[J]。《博覽群書》(10): 51-53。

朱熹,1935，《論語章句集注》[M]。上海：世界書局。

(姜倩:復旦大學外文學院副教授)

*本文系上海市哲學社科規(guī)劃課題“《論語》海外英譯本的流通質(zhì)量、翻譯質(zhì)量及翻譯策略研究”的部分研究成果，項目號：2013BYY002。 200433上海市邯鄲路220號復旦大學外文學院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9648(2016)02-0018-08

收稿日期：2016-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