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亞 楠
(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鄭州 45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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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文化與文學(xué)研究】
《桃花扇》成書考論
王 亞 楠
(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鄭州 450001)
孔尚任在隱居石門山期間,創(chuàng)作完成了《桃花扇》的初稿。三載南下淮揚、隨同治河,同遺民隱逸接觸、交往,孔尚任了解到更多的南明遺事,也了解了他們的心靈世界,并產(chǎn)生了思想感情的共鳴。接近半年的金陵游賞,孔尚任觀覽和考察了眾多見證了興亡的景觀,為進(jìn)一步創(chuàng)作完善《桃花扇》積累了素材 ,他的興亡之感也更加深化和具體??咨腥卧诳滴跞四?1699)六月最終完成《桃花扇》后,沒有再對該劇進(jìn)行蔣星煜先生所猜測的刪改。
《桃花扇》;孔尚任;成書;刪改;蔣星煜
清代孔尚任的傳奇名作《桃花扇》有著高度的藝術(shù)成就和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在后世流傳久遠(yuǎn),影響很大。自該劇問世后,評論者對它的主題思想和創(chuàng)作意圖議論紛紛,迄今未有公認(rèn)的解讀和統(tǒng)一的認(rèn)識。而探究它的成書過程,考察其間的各種影響因素,則是一個重要的切入角度??咨腥卧凇短一ㄉ取け灸?以下省稱《本末》)中稱該劇“凡三易稿而書成”[1]19,但對“三易其稿”的具體過程卻語焉不詳。
孔尚任在《本末》中敘述了《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緣起,即秦光儀將他從孔尚則處聽聞的“弘光遺事”轉(zhuǎn)述給孔尚任,其中有李香君“面血濺扇”、楊龍友以畫筆點作桃花的故事,“《桃花扇》一劇感此而作也”[1]19。孔尚任在《小引》中說《桃花扇》的初稿是在他在“未仕”“山居多暇”時撰寫的。[1]15他后來又在《本末》中說:“予未仕時,每擬作此傳奇?!盵1]19康熙二十一年(1682)秋,孔尚任應(yīng)衍圣公孔毓圻之請,出山主持其夫人張氏的喪儀。所以孔尚任從秦光儀處聽聞《桃花扇》的本事,應(yīng)在康熙二十一年秋之前。
孔尚任在作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三月的《小引》中說:“蓋予未仕時,山居多暇,博采遺聞,入之聲律,一句一字,抉心嘔成。”[1]15可見《桃花扇》的初稿完成于他隱居石門山期間,即康熙十七年(1678)秋至康熙二十一年(1682)秋?!安┎蛇z聞”應(yīng)該不僅指從秦光儀處聽聞“弘光遺事”,也包括《本末》中所說的“證以諸家稗記”,《桃花扇》卷末所附《考據(jù)》中的諸種野史筆記或為其中的一部分。孔尚任在《本末》中又稱《桃花扇》初稿的創(chuàng)作是“僅畫其輪廓,實未飾其藻采也”,此與上述《小引》中的自述有矛盾之處。[1]19《本末》的撰作時間不詳,其中載明具體時間的末一件事是丙戌年(康熙四十五年)(1706)孔尚任來往恒山的途中訪劉中柱。孔尚任在《本末》中多記《桃花扇》問世后改編上演、受到贊譽(yù)的情況,相關(guān)的記述文字也顯得悠然自得、意氣風(fēng)發(fā)。所以對于《桃花扇》的初稿,孔尚任自我評價“僅畫其輪廓,實未飾其藻采”,與其說是當(dāng)時實情,毋寧認(rèn)為是他的自謙之語。而寫作《小引》之時,《桃花扇》在京城尚未得到足夠重視和良好評價,甚至無人讀畢全本,孔尚任對此非常失望,創(chuàng)作投入和接受評價間的落差使得他經(jīng)常“撫胸浩嘆,幾欲付之一火”[1]15(《本末》)。所以,“一句一字,抉心嘔成”應(yīng)該更接近于《桃花扇》初稿創(chuàng)作當(dāng)時的實際情形?!侗灸分休d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初稿時,“好夸于密友曰:‘吾有《桃花扇傳奇》,尚秘之枕中?!八髅组L安,與僚輩飲,亦往往及之”[1]19。這說明孔尚任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七月隨孫在豐南下治河前,于京任國子監(jiān)博士期間,曾與同僚談及自己作有傳奇《桃花扇》,但并未向他們出示稿本。所以《小引》中所說的“今攜游長安”,應(yīng)該指的是康熙二十九年(1690)初孔尚任結(jié)束南下治河,返京復(fù)任國子監(jiān)博士時,也將《桃花扇》的修改稿帶到了北京。這時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的事傳揚于外,開始有人主動借讀。但是借讀者的反饋仍不使孔尚任滿意,因為一者《桃花扇》是他的心血之作,二者孔尚任對《桃花扇》的文辭、內(nèi)容等方面是頗為自信的??咨腥蜗嘈趴倳谢垩圩R珠者來發(fā)現(xiàn)《桃花扇》這張“焦尾琴”。
康熙二十五年(1686)七月初,孔尚任奉旨隨工部侍郎孫在豐南下淮揚,疏浚下河海口??滴鯙楹蚊傥坏臀?、僅為國子監(jiān)博士,且任職僅一年有余的孔尚任到江南治河,是否有意安排,目前文獻(xiàn)無征。但在淮揚及金陵四年的任職和游歷,使得孔尚任聲聞南北,文名遠(yuǎn)播,特別是被江南遺老逸民、布衣詩群逐漸接納和肯定,聲名藉甚。這應(yīng)是他返京后,《桃花扇》的“借讀者”眾多的一個重要原因。順治、康熙年間,遺老逸民、布衣詩群仍然左右著江南社會的輿論,并主導(dǎo)江南文壇?!澳芊竦玫綎|南文化士群的承認(rèn)和接納,幾乎關(guān)系到一個文人能否在全國性的詩文詞壇上占有地位的問題,這種承認(rèn)和接納的關(guān)鍵在那個特定時代又往往取決于遺民逸老的傾向態(tài)度?!盵2]397在孔尚任之前,王士禛曾于順治十六年(1659)至康熙四年(1665)間任揚州府推官。在此期間他遍交遺逸,廣事結(jié)納,為后來主盟文壇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如果說王士禛為江南文士特別是遺老逸民、布衣詩群所接納、肯定和贊譽(yù),有自己的家世背景、政治地位和文學(xué)才能為依憑的話,那么孔尚任的“資本”只有圣裔的身份??赡芤驗橐庾R到遺老布衣主導(dǎo)江南文壇、操控江南輿論的作用和地位,也可能意識到同鄉(xiāng)王士禛江南五載而聲名益隆的前例,孔尚任初到淮揚,便積極主動地結(jié)交當(dāng)?shù)孛麟[逸?!逗<肪硪弧哆^訪黃仙裳,依韻奉答》后黃云評曰:“先生初至海陵,即過訪敝廬,殷勤贈答,高義不減古人?!盵1]708黃云(1621—1702),字仙裳,晚年“屢辭聘召,益肆力于詩歌,東南持風(fēng)雅者必宗焉”[3]224。在淮揚四年中,孔尚任與黃云父子交游頻繁,詩文雅會、酒筵歌席。而且黃云還曾為孔尚任引介遺民隱逸。通過頻繁的風(fēng)流雅集、詩酒高會,孔尚任顯示了自己的文學(xué)才華,擴(kuò)大了自己的影響。在來往酬應(yīng)中,孔尚任與遺民隱逸也是傾心相交。
康熙二十五年(1686)七月,孫在豐、孔尚任等治河使臣陛辭于乾清宮時,康熙對之勉勵有加??咨腥蔚只磽P之初,也懷著拯溺濟(jì)世之心,但隨著時間推移,治河使臣與地方大員意見不合,人員屢次更易,河工幾乎毫無進(jìn)展,孔尚任逐漸心灰意冷。康熙二十七年(1688)三月,孔尚任寓居揚州天寧寺時,作有《待漏館曉鶯堂記》,對其前后思想情感的變化有詳細(xì)的表述。由于不斷傾貲結(jié)納、宴飲聚會和收藏古玩,孔尚任的生活日漸窘迫,加上遠(yuǎn)出仕宦、思鄉(xiāng)念家、窮愁困苦使得他的利祿榮利之心衰退,悲憤世俗之思滋長,他在思想情感上與遺民隱逸更加契合,交往更加深入。此外,孔尚任還以其高義為江南文士所感佩??滴醵?1687)正月,著名詩人孫枝蔚(字豹人)去世??咨腥巫饔小锻鞂O豹人》五言古詩,黃云評:“先生賜挽言,倡導(dǎo)海內(nèi),真吾道之主盟,預(yù)感寧止泉下人耶?”[1]748同年,孔尚任與龔賢訂交,而往還親切。龔賢性情孤僻,繪畫不輕與人,而孔尚任所求,大小縱橫,無不應(yīng)允??滴醵四?1689)七月,龔賢病逝于金陵。時孔尚任適在金陵游賞,“為經(jīng)理其后事,撫其孤子,收其遺書。一時故老,皆感高義,泣下沾巾”[1]1060。
孔尚任出使淮揚,所結(jié)交者多遺民逸老,在詩酒高會、日常交往中應(yīng)該不免談及前明遺事、掌故。如孔尚任有詩《又至海陵,寓許漱雪農(nóng)部間壁,見招小飲,同鄧孝威、黃仙裳、戴景韓話舊分韻》云:“開甕墻頭約,天涯似耦耕。柴桑閑友伴,花草老心情。所話朝皆換,其時我未生。追陪炎暑夜,一半冷浮名。”[1]897-898孔尚任生于順治五年(1648),故稱“其時我未生”,眾人“所話朝皆換”應(yīng)包括明清易代之事。詩后有鄧漢儀評語:“漱翁以八十四老人,詩酒之興不減。一夕快談,差銷旅寂,然不堪為門外人道?!盵1]898更可說明孔尚任等談?wù)摰膽?yīng)包括明清鼎革的有關(guān)遺事,并且內(nèi)容敏感。由此也可見,遺民隱逸已將孔尚任視為可敞開心扉、暢敘幽懷的同道之人。
康熙二十八年(1689)七月,孔尚任渡江游江寧,在揚州登梅花嶺,在南京登燕子磯,寓冶城道院,過明故宮,拜明孝陵,游棲霞山,至白云庵訪張瑤星。沿途觀賞,皆有詩紀(jì)事。這些勝跡及有關(guān)人物都被他寫進(jìn)了《桃花扇》中。實地考察,豐富了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的素材;親身觀覽,則觸發(fā)和深化了他一直懷有的興亡之感。孔尚任在致友人的書札中說此次金陵之游是為了“覽大邦之山河,交上國之人士,稍拓鄙見,為他日讀書之助”[1]1264(《答王安節(jié)》)。聯(lián)系他在《本末》中所說的“予未仕時,每擬作此傳奇,恐聞見未廣,有乖信史;寤歌之余,僅畫其輪廓,實未飾其藻采也”,可以知道,孔尚任此番金陵之游和具體游覽地點的選擇是有著特定的意圖和目的的。而在具體的紀(jì)游詩作中,孔尚任也多次點明或表達(dá)了自己的興亡之感。游歷金陵的過程中,孔尚任也廣事結(jié)交,所交游者中既有官僚大臣如熊賜履,也有隱逸耆舊如張瑤星,并曾集眾詩友于冶城道院,分韻賦詩。這在一方面仍得力于士林名人為之說項。通過觀覽有關(guān)盛衰興亡的金陵勝跡,并與遺民隱逸詩酒往還、傾心相交,孔尚任在心靈和思想上達(dá)到了與他們一定程度上的契合,深刻感受到了歷史滄桑,所作詩文也便蘊(yùn)含更濃重的興亡之感。如孔尚任曾兩次至清涼山訪王弘撰,寫有《過王山史烏龍?zhí)对⑸帷吩?,宗元鼎評為“山史先生,命世大儒,此詩能寫其高致”[1]1032-1033??咨腥尉椭翖忌桨自柒衷L張瑤星事,寫有《白云庵訪張瑤星道士》詩,詩后宗元鼎評曰:“白云先生心事一一寫出,是一篇遺民傳?!盵1]1083又如徐世昌編《晚晴簃詩匯》卷三十九選載孔尚任詩七首,所附《詩話》云:“《拜明陵》詩宛然鄧孝威、杜于皇一輩人口吻,可見國初風(fēng)俗之厚。”[4]1498孔尚任生于1648年,不能算作遺民,但孔尚任所作詩歌宛然遺民口吻,即深具蒼涼意味,感嘆歷史興亡,而原因不在于“國初風(fēng)俗之厚”,卻在于他與遺民心靈、思想和感受的共鳴。這使得他在創(chuàng)作《桃花扇》時,能夠更好地駕馭南明興亡這一特殊的和敏感的題材,能夠更好地將“興亡之感”融匯其中,能夠更好地體察和表現(xiàn)明清易代、歷史轉(zhuǎn)折中人物的心靈和感情,特別是劇末柳敬亭、蘇昆生和老贊禮于明清易代后在龍?zhí)督吀锌d亡的情境與言論;同時也使《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意圖得以更好地達(dá)成,收到良好的接受效果,即《本末》中所描述的“笙歌靡麗之中,或有掩袂獨坐者,則故臣遺老也,燈炧酒闌,唏噓而散”[1]20。
孔尚任三載南下淮揚、隨同治河和接近半年的金陵游賞,如黃云《湖海集序》所說“雖宦況蕭條,所得亦不為儉薄矣”[1]692。首先,他為遺民、耆舊主導(dǎo)的東南文壇所接納和肯定,才華得以顯露,文名得以傳播。這和孔尚任返京后,《桃花扇》的二稿在北京得到很多人的借讀應(yīng)該有很大的關(guān)系,同時也和后來《桃花扇》在江南一帶的上演有關(guān)系。其次,孔尚任通過和遺民隱逸接觸、交往,應(yīng)該會了解更多的南明遺事,也了解了他們的心靈世界,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達(dá)到了與遺民隱逸心靈的契合。通過游歷金陵勝跡,觀覽和考察眾多見證了興亡的景觀,孔尚任的興亡之感也更加深化和具體。這都有利于《桃花扇》再創(chuàng)作時劇情內(nèi)容的豐富、思想內(nèi)涵的加深和接受效果的加強(qiáng)。
孔尚任在《本末》中自述:“《桃花扇》本成,王公薦紳莫不借鈔,時有紙貴之譽(yù)。己卯秋夕,內(nèi)侍索《桃花扇》本甚急。予之繕本莫知流傳何所,乃于張平州中丞家覓得一本,午夜進(jìn)之直邸,遂入內(nèi)府?!盵1]19《清史稿》卷七“圣祖本紀(jì)二”載康熙三十八年(1699)春正月己卯,康熙帝下詔稱將要“南巡察閱河工”,至九月丙午(九月十一)始還京。[5]251-252同年“冬十月癸酉(即十月初九)”,康熙又出京巡視永定河工,庚辰回宮。[5]252該年立冬日在九月十六,所以內(nèi)侍奉令向孔尚任索取《桃花扇》應(yīng)在九月十一至九月十五之間。蔣星煜在《〈桃花扇〉研究與欣賞》的序中對孔尚任的以上自述提出了質(zhì)疑,并且認(rèn)為孔尚任為了應(yīng)付康熙御覽,避免引起康熙的猜忌,在“秋夕”和“午夜”之間的短暫時間內(nèi),對《桃花扇》的二稿進(jìn)行了一番倉促的刪改,主要是針對其中“可能寫得太尖銳的地方”。[6]13蔣星煜還認(rèn)為這個經(jīng)過刪改、呈送內(nèi)府的本子,就是孔尚任所說“凡三易其稿而書成”的第三稿,也就是最終的定稿,并且說“所有的傳抄之本當(dāng)然也只能依照此本而刪改了”[6]15。蔣星煜的觀點屬于推測,是沒有任何文獻(xiàn)依據(jù)的,而且存在破綻。第一,孔尚任自述“凡三易其稿而書成,蓋己卯之六月也”,而內(nèi)侍奉令索取《桃花扇》是在“秋夕”,康熙三十八年(1699)立秋日在七月十二,所以在內(nèi)侍索取之前,《桃花扇》已經(jīng)是“三易其稿”而完成了。第二,孔尚任明言倉促之中到處尋覓的是“予之繕本”,即《桃花扇》完成后孔尚任親手謄抄的本子,所以他才說“予之繕本莫知流傳何所”。《桃花扇》完成后,“王公薦紳,莫不借鈔,時有紙貴之譽(yù)”,至少在京城的上層社會中已廣泛傳播。但是輾轉(zhuǎn)傳抄中,難免出現(xiàn)各種錯訛遺漏。所以,當(dāng)時既是當(dāng)朝皇帝派內(nèi)侍索取御覽,盡管索取“甚急”,孔尚任也不敢以其他一般的抄本貿(mào)然進(jìn)呈,敷衍了事。第三,《桃花扇》既已在京城較為廣泛地傳播,假設(shè)孔尚任臨時刪改,然后進(jìn)呈康熙御覽,若日后康熙接觸到外間流傳的不同本子,見出差異,孔尚任豈不有欺君罔上的嫌疑,罪名更大?第四,孔尚任創(chuàng)作《桃花扇》時,應(yīng)該會預(yù)想到如果其中有可能觸犯忌諱之處,將來問世傳播,很可能為人上告而惹禍上身。日理萬機(jī)的康熙帝剛剛結(jié)束南巡返京,就派內(nèi)侍向孔尚任索取《桃花扇》,應(yīng)該是《桃花扇》問世后在京城廣泛傳播,引起注意,蔣星煜指出“大概有人告了密”,這個推測是合理的。[6]13所以孔尚任不會等到《桃花扇》的流傳引起當(dāng)朝皇帝注意,派人向其索閱,再在倉促之間刪改進(jìn)呈的。
蔣星煜還認(rèn)為劉中柱《觀〈桃花扇傳奇〉歌》是其上述觀點的證據(jù),其中“許多情節(jié)為現(xiàn)在傳世的第三稿所無,那就是那天夜里被孔尚任臨時刪改掉的部分”[6]15,這是他對自己以往所持的推測和觀點的進(jìn)一步肯定。蔣星煜后又根據(jù)他在上海圖書館所見劉中柱《又來館詩集》卷四《觀〈桃花扇傳奇〉歌》,推測在《桃花扇》“脫稿”并獲廣泛演出后,孔尚任又迫于某種壓力對《桃花扇》進(jìn)行了修改,主要是增加了其中“離合之情”的情節(jié)和篇幅。[7]173-181為方便論述,容筆者不厭其煩,轉(zhuǎn)引蔣星煜所見該詩全文:
一馬化龍南渡江,兩星夾日重建邦。
金陵王氣那曾見,鼎沸中原戈矛撞。
闖獻(xiàn)賊哄大事壞,四鎮(zhèn)犄角同聾聵。
蟋蟀相公晨登朝,鷹鹯君子夕出外。
新主不管帷幄計,后宮行樂專恣肆。
烏衣巷里選姣童,桃葉渡口征名妓。
江南錢塞馬家口,監(jiān)紀(jì)如羊職方狗。
門納賄賂日千般,至寶帶進(jìn)奸僧手。
又翻逆案收金人,陽臺歌舞妙絕倫。
春燈燕子鬧不已,梨園裝束江上新。
太學(xué)諸生清議起,阮黨聞?wù)邆?cè)目視。
風(fēng)鶴遙驚武昌兵,鼓舌柳生走千里。
寧南檄到指奇貨,幻蜃妖蟆膽氣挫。
閣部建牙鎮(zhèn)淮揚,酒中密談廷僚佐。
番山鷂子誰喚來,壓寨夫人有將才。
黃金壩破滸山敗,帳下冬冬戰(zhàn)鼓催。
桅竿作聲先兆亂,徽垣星昏總堪嘆。
英雄血灑楊柳堤,衣冠魂葬梅花畔。
龍虎失踞石城破,景陽樓上鐘聲墮。
君王帶醉夜半奔,宰相資囊猶滿馱。
福運告終城門開,東林復(fù)社幾人哀。
五十余年一回首,父老遺聞安在哉?
云亭山人能強(qiáng)記,譜成好詞作游戲。
登場傀儡局面新,提起秦淮舊時事。
聽吹玉笛撥檀槽,悲悲切切傾香醪。
紅燈焰冷明月暗,滿庭落葉商風(fēng)號。[7]175-176
此詩作于康熙四十年(1701)。蔣星煜根據(jù)此詩中沒有論及《桃花扇》中《訪翠》《眠香》《卻奩》《守樓》《入道》《棲真》《入道》和《余韻》等出的情節(jié),和其中提及了《桃花扇》中沒有敘及的一些情節(jié),如“酒中密談廷僚佐”“壓寨夫人有將才”,而認(rèn)為劉中柱當(dāng)時觀看的是根據(jù)與今存《桃花扇》不同的本子上演的戲曲。[7]176-177蔣星煜在此文中的推測也是缺少文獻(xiàn)依據(jù)和不合邏輯的,因而不具有說服力。史乘已在其《關(guān)于孔尚任〈桃花扇〉的三易其稿——讀劉中柱〈觀《桃花扇》傳奇歌〉》中作了較詳細(xì)的辨正,而尚有可補(bǔ)充之處。[8]首先,蔣星煜在其文章中并未指出其所見的劉中柱《又來館詩集》的版本情況,史乘文中稱“蔣星煜同志所見康熙原刻初印本《又來館詩集》”,有誤。史乘在文中引錄了浙江圖書館藏劉中柱后人劉寶楠(1791—1855)選輯的劉中柱《真定集》原抄本中的《題〈桃花扇〉傳奇詩》的后16句詩,以說明《訪翠》《眠香》《卻奩》《守樓》《入道》《棲真》《入道》和《余韻》等出在劉中柱詩中都有論及。史乘并認(rèn)為《觀〈桃花扇〉傳奇歌》創(chuàng)作在前,劉中柱在其中主要是“借題發(fā)揮”,以大部分篇幅敘述了弘光朝的諸多遺事,對孔尚任《桃花扇》的劇情本身及當(dāng)時的演出情況反而論述不多。而《題〈桃花扇〉傳奇》則是后來修改后的定稿,修改的重點在詩歌的后半段,主要概述了《桃花扇》的劇情。為便于論述,筆者據(jù)袁世碩《孔尚任年譜》,將《題〈桃花扇〉傳奇》也全篇轉(zhuǎn)錄于下:
兩星夾日輝旌幢,樓船沖浪南渡江。
金陵王氣已銷盡,君臣草草重興邦。
中原鼎沸紛塵壒,戰(zhàn)氛只在長江外。
半壁金湯據(jù)上游,六朝山水開都會。
福王生小解溫柔,吹竹彈絲第一流。
蟋蟀相公工召敵,蛤蟆天子本無愁。
至寶帶進(jìn)奸僧手,江南錢塞馬家口。
兩邸紛紛日賣官,監(jiān)紀(jì)如羊職方狗。
閹黨新翻燕子箋,烏絲云版譜朱弦。
陽臺歌舞瓊樓山,妝束梨園玉帳前。
權(quán)奸事跡都如此,太學(xué)諸生清議起。
幻蜃妖蟆羽檄飛,從此左兵下江泛。
閣部丹忱炳日星,臨江流涕望中興。
密談空對應(yīng)庭吉,舌戰(zhàn)曾勞柳敬亭。
壓寨夫人威奪職,四鎮(zhèn)鼠牙爭角犄。
黃金壩上陣云飛,翻天鷂子尤恣肆。
才罷南兵又北兵,帝子夜走將軍營。
瓜洲渡口樓船下,桃葉山前鐵騎橫。
西風(fēng)颯颯牙檣折,孤忠冷照揚州月。
嶺上梅花擁白云,一壞碧葬萇弘血。
營門戰(zhàn)鼓聲鼕鼕,星光黯淡天溟蒙。
靖南戰(zhàn)死二劉走,福王堪憐一載終。
秦淮流水清如玉,一片平蕪葬蛾綠。
朱門草沒大功坊,孝陵夜夜啼烏哭。
云亭才子寫殘春,譜出延年法曲新。
媚香樓畔清溪曲,種得桃花似美人。
侯郎風(fēng)調(diào)真無匹,櫻桃一曲鴛鴦結(jié)。
卻奩從此挾深仇,可憐溝水東西別。
別后風(fēng)波又幾重,含顰無那出深宮。
內(nèi)家散盡君王走,此后歸家百念空。
浮云過眼風(fēng)塵變,棲霞山畔還相見。
情禪參破事從虛,千秋佳話留紈扇。[9]302-303
袁世碩在《孔尚任年譜》中說《真定集》為劉寶楠選輯的劉中柱的詩歌選集,共四卷,《題〈桃花扇〉傳奇》在卷三即《兼隱齋續(xù)集》中,卷四為《又來館詩》。[9]147-148此與蔣星煜所言有出入,待考。袁世碩在《孔尚任年譜》中稱未見劉中柱的《又來館集》,故沒有論及兩首詩的差異。蔣星煜沒有說明所見《又來館詩集》的版本情況,史乘只說明了浙江圖書館所藏的《真定集》為原抄本。關(guān)于《又來館詩集》的版本情況,以及劉寶楠選輯劉中柱詩成《真定集》所據(jù)的幾種詩集的版本情況,尚有待考證,所以現(xiàn)在還不能簡單論定《觀〈桃花扇〉傳奇歌》與《題〈桃花扇〉傳奇》兩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先后及二者的關(guān)系。
史乘在文中說《觀〈桃花扇〉傳奇歌》中附有劉中柱的十幾條自注,主要記述弘光朝的史實和逸聞。據(jù)袁世碩《孔尚任年譜》和《清詩紀(jì)事》,《題〈桃花扇〉傳奇》也有劉中柱的十二條自注,用來解釋相關(guān)的詩句,兩書的引文文字略有差異。而蔣星煜的文章則沒有提及自注的存在。兩篇詩歌中附有劉中柱自注的詩句所敘述的,都是劉中柱聽聞的弘光朝的逸聞軼事。王源(1648—1710)在《劉雨峰詩集序》中稱:“雨峰風(fēng)流自賞,有庾開府、何水部之遺。未幾,一變?yōu)楸?、蒼涼、跌宕之調(diào)。蓋時時與故老、遺民、酒徒為世外交,所談?wù)叨嗯d亡之事;羈旅無聊,傷心之語,惄然有動于衷而不覺也?!?參見王源《劉雨峰詩集序》,出自《居業(yè)堂文集》,道光十一年(1831)讀雪山房刻本卷十四。這就可以解釋劉中柱自注中體現(xiàn)的他熟悉弘光遺事的原因。劉中柱為兩篇詩歌中涉及的弘光遺事添加小注加以解釋說明,是因為距離明清易代、距離弘光朝已經(jīng)過去了五十多年,故老遺民多有去世者,這些遺事可能仍在流傳,但在清朝已經(jīng)平定反抗和叛亂,統(tǒng)一全國,而且人心思定的時候,它們不免會漸漸淡出人們的言談和心間;詩句本身又簡潔凝練,所以有附加小注、解釋說明的必要。《觀〈桃花扇〉傳奇歌》主要敘述了劉中柱所了解的一些弘光遺事,《題〈桃花扇〉傳奇》前面的大半篇幅也是敘述弘光遺事,后半主要概述了《桃花扇》中侯方域和李香君的“離合之情”。兩篇詩歌中劉中柱的自注都是用來解釋說明其中涉及的弘光遺事,而《題〈桃花扇〉傳奇》中概述《桃花扇》劇情的部分卻沒有一條劉中柱的自注。這是因為《桃花扇》已經(jīng)廣泛傳播和搬上舞臺,大家對其劇情較為熟悉,沒有加以解釋的必要。由此可見,劉中柱的兩篇詩歌中所敘述的弘光遺事并不是《桃花扇》中的劇情關(guān)目,劉中柱在康熙四十年(1701)所觀看的《桃花扇》就是據(jù)孔尚任在康熙己卯年(1699)六月定稿,而后問世并流傳至今的《桃花扇》的本子搬演的,并不存在劇情關(guān)目上有較大差異的別一本《桃花扇》。
蔣星煜在其《孔尚任〈桃花扇〉三易其稿之跡象——讀〈又來館詩集〉〈兼隱齋詩集〉〈沓渚詩〉的新發(fā)現(xiàn)》中還認(rèn)為劉中柱的《觀〈桃花扇〉傳奇歌》沒有提到《訪翠》《眠香》《卻奩》《守樓》諸出情節(jié),而且沒有一字涉及侯、李情事,所以劉中柱觀看的《桃花扇》的演出應(yīng)是很少描寫“離合之情”,而主要在反映弘光遺事、表達(dá)“興亡之感”。《題〈桃花扇〉傳奇》的存在已經(jīng)證明了他的錯誤。而且即使《題〈桃花扇〉傳奇》是劉中柱后來修改定稿的,也不能說明他之前觀看的《桃花扇》中并沒有“離合之情”的關(guān)目。據(jù)《本末》,《桃花扇》問世后的第一次演出是在康熙庚辰年(1700)的元宵節(jié),由戶部左侍郎李楠組織金斗班排演的。此前,“己卯(1699)除夜,李木庵總憲遣使送歲金,即索《桃花扇》為圍爐下酒之物”[1]19-20(《本末》)。金斗班排演《桃花扇》的劇本,是直接由孔尚任送交李楠的??咨腥慰催^金斗班演出《桃花扇》,并稱其“唱《題畫》一折,尤得神解也”[1]20(《本末》)。這說明孔尚任的《桃花扇》中有《題畫》一出,并且他很肯定自己劇作的這一出。而劉中柱的《觀〈桃花扇〉傳奇歌》沒有敘及《題畫》出的情節(jié)。依蔣星煜的推定,劉中柱所觀看的《桃花扇》演出的腳本中應(yīng)該也沒有《題畫》。但孔尚任為何要在《桃花扇》首演后的第二年就無緣無故地刪去他頗為肯定的《題畫》一出呢?孔尚任在《本末》開篇就明確指出:“獨香姬面血濺扇,楊龍友以畫筆點之,此則龍友小史言于方訓(xùn)公者。雖不見諸別籍,其事則新奇可傳,《桃花扇》一劇感此而作也。”[1]19《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緣起就是侯李的離合情緣。試一出《先聲》中老贊禮也說《桃花扇》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1]44。其中【滿庭芳】曲和下場詩均概括了全劇的情節(jié),不僅有“興亡之感”,也有“離合之情”。從創(chuàng)作起始,在《桃花扇》“三易其稿”的過程中,在關(guān)目情節(jié)和主題思想兩方面,孔尚任一直是兼顧“離合之情”和“興亡之感”的。在康熙己卯年六月《桃花扇》定稿問世和佟鋐助金刊刻之間,也沒有記載表明孔尚任曾對《桃花扇》做過修改。所以蔣星煜所做的推斷,即《桃花扇》最初是劉中柱《觀〈桃花扇〉傳奇歌》所描繪的面貌,著重寫政治斗爭,后來孔尚任迫于某種壓力逐步增加了侯、李二人“離合之情”的情節(jié),是缺少文獻(xiàn)支持的。
由上可見,孔尚任對于《桃花扇》非常重視,先后“三易其稿”,不斷豐富、完善,傾注了大量心血,終使這部優(yōu)秀的劇作甫一問世即得到眾口傳誦,北京一時洛陽紙貴。他遭罷官、歸鄉(xiāng)后,也一直對刊刻該劇系念于心,后得佟鋐襄助,使其付諸剞劂,化身千萬,長久流傳。
[1] 徐振貴.孔尚任全集輯校注評[M].濟(jì)南:齊魯書社,2004.
[2] 嚴(yán)迪昌.清詩史[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
[3] [清]阿克當(dāng)阿修.嘉慶重修:揚州府志[M]//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2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
[4] 徐世昌.晚晴簃詩匯[M].聞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
[5] 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6.
[6] 蔣星煜.《桃花扇》研究與欣賞[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7] 蔣星煜:中國戲曲史鉤沉[M].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
[8] 史乘.關(guān)于孔尚任《桃花扇》的三易其稿——讀劉中柱《觀〈桃花扇〉傳奇歌》[N].光明日報,1983-04-19(3).
[9] 袁世碩.孔尚任年譜[M].濟(jì)南:齊魯書社,1987.
【責(zé)任編輯馬俊】
A Study on the Writing Process of The Peach Blossom Fan
WANG Ya-nan
(School of Literature,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Kong Shangren wrote the first draft ofThePeachBlossomFanduring living in seclusion in the Shimen Mountains. He knew more about memorabilia of the South Ming Regime and the thoughts of the adherents through associating with them and resonating with them during participating in the harnessing the river. He visited many landscapes including Nanjing, which were the testimony of rise and fall in Nanjing. It accumulated abundant materials for improvingThePeachBlossomFanand made his emotion of rise and fall more specific. After completedThePeachBlossomFanin 1699, Kong Shangren didn’t revise it, so Jiang Xingyu’s peculations are wrong.
ThePeachBlossomFan; Kong Shangren; write; revision; Jing Xingyu
I206
A
1009-5128(2016)15-0060-06
2015-05-15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biāo)項目:《全清戲曲》整理編纂及文獻(xiàn)研究(11&ZD107)
王亞楠(1986—),男,河南鄭州人,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xué)和古代戲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