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太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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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民城邦與亞里士多德的生命倫理觀
余太盛
亞里士多德的生命倫理觀,一方面基于希臘城邦社會生活的德性考察與實踐總結(jié),另一方面則基于實踐理性反思與德性生活理想的邏輯證明。他的生命倫理觀,主要表現(xiàn)為正義與友愛兩大原則。正義作為社會生活與政治法律的基礎(chǔ),保證了城邦社會的自由秩序;友愛作為公民社會的倫理法則,建立了城邦公民之間自由和諧的社會關(guān)系。因此,亞里士多德的生命倫理觀念具有普遍的理論價值。
公民;城邦;正義;友愛;亞里士多德
哲學(xué)理論的形成并不完全取決于邏輯推理,而是必須以現(xiàn)實生活為思想基礎(chǔ),理論的有效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指導(dǎo)現(xiàn)實生活實踐的有效性。亞里士多德的生命倫理學(xué)思想,既有理論歸納與演繹的成分,即從生命理想出發(fā)演繹出基于正義與友愛的公民生命倫理,又有現(xiàn)實生活實踐的智慧,即從希臘城邦公民生活歷史價值倫理實踐出發(fā)形成有效的歸納。這就是說,希臘公民城邦社會的倫理德性實踐對于亞里士多德倫理學(xué)思想的形成具有重要的作用。從希臘城邦歷史生活來看,希臘城邦由“君主城邦”進化為“公民城邦”,這是公民城邦社會發(fā)展的結(jié)果。君主城邦由君主、自由民和奴隸組成,從《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的敘述中就可以看到,城邦君主具有特殊的地位,他們具有王國的君權(quán),依法管理城邦的國民,擁有奴隸與私產(chǎn),他們對待“家奴”堅守人性化原則,并不主張隨意虐待①。希臘公民城邦的生活,則在希臘喜劇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例如,《地母節(jié)婦女》等,公民自由地討論城邦倫理原則,參與城邦的政治法律實踐活動,女性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公民的自由得到了保證。雖然婦女并沒有公民權(quán),但是,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劇中則顯示了追求公民權(quán)的渴望。這就是公民城邦與公民社會的民主自由生活,強調(diào)權(quán)利與平等,強調(diào)城邦公民參與公共政治生活,公民城邦的正義得到了普遍的強調(diào)②。這些城邦政治倫理生活與社會生活價值,直接奠定了亞里士多德生命倫理學(xué)的思想基礎(chǔ)。
在希臘社會的倫理德性反思中,亞里士多德強調(diào)了正義的核心地位。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xué)主要強調(diào)正義原則與友愛原則,他的正義倫理原則由希臘城邦社會理想而來,他的友愛倫理原則也從城邦政治生活實踐中來。無論是城邦的正義原則,還是城邦的友愛原則,都有政治現(xiàn)實生活作為基礎(chǔ)。從柏拉圖對話《國家篇》的場景敘述中也可以看到,“正義”是城邦的基本價值原則,希臘傳統(tǒng)社會堅守正義原則,并以此作為城邦生活的核心價值。“友愛”是希臘城邦社會的時尚,有異性之友愛,亦有同性之友愛。在雅典城邦社會生活中,戀童癖或同性戀就是生活時尚,這說明,“友愛精神”已經(jīng)在城邦社會生活中有所萌芽③。因此,無論是亞里士多德的正義倫理還是友愛倫理,都已經(jīng)在希臘城邦公民社會中成型,或者說,早就在希臘城邦君主時期深入人心。亞里士多德的生命倫理學(xué),就是在這種城邦文化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自己的倫理學(xué)思想創(chuàng)造。
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xué)立法,并非單單為了總結(jié)城邦的倫理實踐智慧,而是為了給城邦社會開辟自由的新秩序,將城邦的“習俗德性”上升為“理智德性”。理智德性出自知識,而不是出自習俗,這是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習俗德性與理智德性分界的前提條件④。他并不否認習俗倫理,而是將之看作是生活實踐傳統(tǒng),相反,理智德性則出自普遍的知識,最終可以形成城邦的普遍倫理信念,這就是亞里士多德倫理學(xué)的意義所在。亞里士多德不是從個人出發(fā)建立生命倫理原則,而是從公民城邦出發(fā),基于公民城邦的要求探索公民的生命倫理,這與從一般人性出發(fā)建立生命倫理觀念并不相同?!肮癯前睢钡降讘?yīng)該如何建立普遍共同的倫理信仰呢?公民城邦,是由所有公民組成的城邦,這里,沒有君主觀念,也沒有臣民觀念,只有公民社會的執(zhí)政者與參與者。國家政體的最早形成,對于國家倫理的建立極為重要,而不同的城邦政體,對于國家的權(quán)利規(guī)定并不相同。有的主張君主至上,有的主張公民平等,許多希臘城邦在城邦君主制之后,就建立了城邦公民的“共和政體”。希臘城邦政體的發(fā)展領(lǐng)先于其他民族國家,在希臘各城邦倫理還比較混亂的情況下,柏拉圖就主張城邦的正義理想乃城邦的核心價值。城邦的正義與城邦的分工,與城邦的法律有關(guān),當城邦的公民各司其職時,城邦的正義就實現(xiàn)了⑤。城邦公民在城邦生活中必然要能動地生活,公民要生活自由就要勞動,而勞動本身需要技術(shù),需要生活創(chuàng)造。在這一過程中,欲望與能力就會顯出差異,而公民為了彌合差異就必然需要智慧與知識訓(xùn)練。城邦建立普遍政治原則或普遍倫理理想是容易的事情,問題在于,公民為什么要堅守正義與友愛的普遍倫理原則?公民如何才能只守法律而不破壞法律?建立普遍的倫理法則,確實是哲學(xué)家的主要工作,因為道德律法是倫理學(xué)家的光榮任務(wù)。建立普遍的理想的道德信念比具體的道德實踐顯得更加重要,因為在道德實踐中出現(xiàn)的問題,可以通過實踐本身加以糾正,而道德法則的普遍遵守與道德理想的普遍建立,則是亞里士多德最主要的貢獻。
亞里士多德基于公民的城邦倫理實踐,建立了普遍的倫理原則,這既符合邏輯理性的要求,又符合生活實踐的要求。我們必須回答公民需要什么樣的道德,如何實踐城邦倫理原則?如果不能實踐公民城邦倫理原則,那么,將會受到什么樣的懲罰?公民社會或公民城邦需要具備什么樣的道德才能完善城邦并保證城邦的自由?這些問題,就成了作為倫理學(xué)家的亞里士多德的普遍思考目標。倫理立法,必須基于這種普遍的倫理思考。正是從城邦公民出發(fā),亞里士多德的基本生命倫理原則是正義。人必然生活在國家或共同體中,人不可能脫離民族國家,不建立和發(fā)展普遍的公民價值,城邦國家的普遍理想就不能建立。亞里士多德在希臘習俗倫理基礎(chǔ)上優(yōu)先確立了正義的倫理價值。為何公民要堅守正義原則并以此作為生命倫理原則呢?顯然,這一原則不僅是為了保護公民的個人利益,而且是為了保護城邦的共同利益。保護了城邦的公共價值,就是保護了公民的個人自由。城邦倫理優(yōu)先于個人倫理,并不是消解或壓迫個人,而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所有的個人。公平正義地保護每一個公民,這一法則是倫理的法則,也是法律的基本精神,更是城邦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基本精神。
在確立了正義原則后,亞里士多德還確立了友愛原則。友愛是對待他人的原則,在城邦公民堅守正義時,又能形成友愛原則,這就是公共倫理的基本價值。⑥友愛原則不同于正義原則,正義原則處于更加優(yōu)先的地位,但正義原則并不是唯一原則。為了城邦的自由美好生活秩序,亞里士多德從希臘城邦生活入手,發(fā)現(xiàn)了友愛倫理的特別價值。正義倫理與友愛倫理,就構(gòu)成了亞里士多德倫理學(xué)的兩個方面。友愛倫理,主要基于人與人之間的友愛關(guān)系。友愛作為一種偉大的力量,它是平等自由的倫理原則,是生命的主動友好原則。友愛就是為了建立友誼,確立了良好的人際間的關(guān)系。有友愛自然就有非友愛,友愛的對立面是仇視或敵視,不合作,冷漠等等。非友愛的原則,使人類社會交際出現(xiàn)許多困難;友愛是特殊的生命倫理,友愛的基礎(chǔ)是親情之愛。這種親情之愛基于血緣關(guān)系,“愛”變成了無條件的生命行為。父母子女或者兄弟姐妹之間,這種友愛是出自親情的,越是同甘共苦,越能夠建立特殊的親情倫理。親情倫理,是人世間最偉大而質(zhì)樸美好的情感倫理原則。友愛由此可以擴大為博愛,由血緣倫理走向非血緣倫理,這樣,就成了同鄉(xiāng)之愛,同胞之愛,普遍仁愛⑦。友愛可以出自一見鐘情,這種愛是出自本能的,人喜歡美麗者,喜歡聰慧者,喜歡可愛,因此,友愛就變成了特殊的力量。友愛還是男女之愛,老年之愛,青年之愛,這些友愛的基礎(chǔ),建立了普遍自由的倫理關(guān)系。
亞里士多德從倫理德性與理智德性兩個方面入手,確立了一般德性原則與具體德性原則,由此形成了許多德性觀念,但是,在這些德性觀念中,最根本的德性觀念就是“正義與友愛”。從城邦公民自由意義上說,正義保證了城邦的自由秩序,友愛保證了城邦公民的友好關(guān)系。正義與友愛,是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良好準則,正義不僅對人而且對事,友愛則只相對人而言。正義的準則最終要依托法律關(guān)系獲得普遍的證明,友愛則只能依托于人際關(guān)系的建立,通過人的情感記憶與情感體驗而建立法則。希臘公民社會的倫理原則,一方面是為了規(guī)范城邦社會的普遍法則,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確立了公民的生命信念。正義可以成為法律的準則,友愛則成了城邦的情感原則,雖然同為倫理原則,但是,正義最終構(gòu)成了法律的基礎(chǔ),友愛構(gòu)成了美學(xué)的基礎(chǔ)。因此,亞里士多德的德性原則,不僅為城邦公民的道德實踐確立了思想基礎(chǔ),而且為城邦的法律與城邦的美學(xué)確立了思想基礎(chǔ)。這一理論原則,具有重要的城邦生活自由象征價值,它可以奠定城邦的德性生活基礎(chǔ),也可以奠定城邦的法律與美學(xué)基礎(chǔ),由此,構(gòu)建城邦社會自由美好的生活秩序⑧。
在探討亞里士多德生命倫理學(xué)價值時,必須追問,希臘傳統(tǒng)社會如何確立了正義信仰?正義信仰是如何起源的?一般說來,政治正義源于自然正義,這就是說,正義信仰源于天地間的自然正義,天地間有正義,正義是一切事物的根本。這種自然正義思想,最初通過神話的方式加以表現(xiàn),例如,希臘人的正義信仰,在古希臘神話中就有所體現(xiàn),“忒彌斯”就是正義女神。為了尋求智慧與正義,宙斯干脆就把她吃了,讓“正義”永居宇宙大神的頭腦中而受普遍正義智慧的支配。在神話想象或自然信仰中,神的正義高于人的正義,神的正義是人類正義標準評判的基礎(chǔ),人的正義只能服從神的正義⑨?!吧竦恼x”由于具有全知全能的德性,不受主體的私人意志支配,顯示出超越人性之上的真正正義。也許是受到神圣正義的啟發(fā),日常生活正義與政治正義就顯得極為重要。“正義”是解決矛盾沖突或是非得失的基本標準,有正義,人心平,生活順利,而沒有正義,人心就會怨恨,就會對抗?!罢x”是人心的感悟,是生命的直觀認知,并不需要高深的理論修養(yǎng)?!罢x”就是生命的理想生活原則,它保證個人與個人、個人與他者、社會與社會、國家與國家之間的自由秩序。從希臘倫理思想的形成來看,“正義原則”并不是亞里士多德直接立法的,也不是亞里士多德建立的倫理原則,而是希臘城邦公民在生命實踐中自覺形成的生命倫理原則。在《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中,亞里士多德認可了這一公民城邦原則。正義出自于神圣法則,因為正義可以保證社會秩序與生命秩序,更為關(guān)鍵的是,正義使人心趨向于順從,它可以平衡矛盾沖突,它可以建立自由秩序⑩。只要有正義,即不公平與非正義的事情皆能得到公正的處理,那么,人類的矛盾,特別是人類的仇恨就可能消失,一切可以得到最好的分配與安排。無論是從公民心理還是生命實踐,乃至社會分配和社會獎罰,“正義”就成了自由的政治社會原則,公民必須普遍堅守的道德法律信念。在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建構(gòu)中,公民城邦的正義往往通過四個方面的實踐加以體現(xiàn)。
第一,公民城邦的正義必須通過法律正義實踐來完成。在希臘城邦,公平正義的法律要求人人平等,保護每一公民的自由,公民必須信仰法律并遵守法律,同時,還要運用法律,這樣,法律的公平正義才能深入人心?!俺前盍⒎ā?,既是道德立法又是法律立法,或者說,既是道德原則又是法律原則,既有道德功能又有法律功能。亞里士多德的城邦正義理論,既服務(wù)于城邦公民教育的倫理原則,又是城邦法律實踐的思想基礎(chǔ)。正義的法律,包括分配正義、司法正義、契約正義,這可能是法律正義的最主要的三個內(nèi)容。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分配正義、司法正義和契約正義,都是城邦正義的體現(xiàn)。?分配正義,可大可小,就小而言,分配涉及公民的生活與工作,公民能夠得到適當?shù)膱蟪辏痛蠖?,城邦的稅收與城邦的公共財政對公民權(quán)利的保護,皆涉及分配正義。?司法正義,涉及對契約正義的保護,也涉及對公民行動的法律保護以及對違法行為的法律懲罰。一切皆以正義作為前提,正義就是對善的保護并對惡進行制裁。契約正義,是社會生活關(guān)系的法律基礎(chǔ)與經(jīng)濟關(guān)系,這些皆是正義的具體實現(xiàn)?。在公民社會生活中,法律正義是最重要的公民權(quán)利保護方式。沒有法律意義上的司法正義、分配正義與契約正義,就沒有真正的城邦正義,這是城邦正義的真正具體實踐。
第二,公民城邦的正義通過公民生活信仰來實現(xiàn)。公民在生活實踐中是否正義,關(guān)乎做人的尊嚴問題。按照希臘城邦社會的公民習俗,作為公民,你不能說謊,你不能做假證,你不能因情感偏私而不選擇仗義執(zhí)言。在希臘城邦生活中,公民是否正義關(guān)乎生命的尊嚴。一個沒有正義感的公民是不被人尊敬的,因為缺乏正義精神即失去作為公民的基本資格,正義精神的缺乏往往成了自私與怯懦的象征。“正義是一切德性的總匯”,意味著它既是勇敢又是明智,既是仁慈又是自由?。正義主要是作為法律實踐準則,因為在社會生活中,知情者永遠是少數(shù),那么,如何判斷事物的是非?在許多道德秩序中,人們強調(diào)良知的作用,公民是否具有德性實踐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良知。良知是對自我的約束,如果作假或作惡,可能不會受到法律懲罰,但是,可能受到良知的折磨,不過,良知如何作用,這是個體的私人經(jīng)驗,他者無法獲得直接的理解。正義則不然,你知道真情實事而出于自私或怯懦作偽證,這就是“非正義”。非正義是可以被證實的,如果一個人為了私欲或利益而作偽證,那么,這種非正義事情就會受到譴責。當公民的行為被社會譴責時,他的行為不端就損害了正義的德性?。不誠實是對個人最大的損失,即使是小概率事件也可能影響了他的聲譽,結(jié)果,他在生活實踐中的全部行為就受到了城邦公民的懷疑,公民從此可以不信任作假者的任何行為,因為道德非正義最終必然在普遍的社會生活中得到懲罰。正義在公民實踐中不再是理想,而是公民完全可以在生活實踐中堅守的原則,從普遍的公民利益原則出發(fā),確證這種生命實踐的價值必須成為公民城邦的理想。
第三,公民城邦的正義通過公民的政治參與來維護公民城邦自由信仰而實現(xiàn)。政治參與,包括公民投票、公民審判、公民選舉、公民議政,在這一切政治實踐中都必須做到自由正義。在希臘公民城邦實踐中,你不能因為個人利益放棄公共正義原則,你不能支持壞人而損害好人。因此,“政治正義”特別體現(xiàn)為行政權(quán)力與政治參與,例如,公民的政治投票權(quán)與司法投票權(quán),在希臘城邦社會被廣泛利用?。希臘城邦的廣泛民主,雖然制約了社會的發(fā)展,但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了公民參與政治的權(quán)利與城邦政治正義的實踐。政治正義,就是要求公民必須最大限度地參與公民政治生活,包括投票與審判,包括重大政治事件的決策。這種民主可能帶來決策效率低下,但是,對于小的城邦而言,城邦的公共政治生活,不僅要求公民自由地享受城邦的政治權(quán)利,還需要公民積極地承擔公民城邦的責任,包括保家衛(wèi)國、參與軍事斗爭的責任,甚至包括生產(chǎn)勞動的責任。公民只有積極地參與城邦政治,并且承擔公民的責任,公民城邦才會保持健康的秩序,而不至像蘇格拉底所呼吁的那樣,雅典城邦公民由于長期的和平與福利而變得懶散,因為這種懶散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公民不愿承擔城邦責任的表現(xiàn)。城邦的效率低下,就是由于公民只想享受城邦的福利而不愿承擔城邦的責任,過于重視權(quán)利而回避承擔責任,這正是希臘城邦正義實踐變異所導(dǎo)致的負面后果。
第四,公民城邦的正義是對公民的美德要求,必須通過公民實踐來完成。在希臘城邦生活中,公民并不能隨時直接從城邦正義實踐中獲得利益,甚至有可能為了維護城邦的共同利益而損失自己的個人好處,但是,它能夠維護整個城邦的社會秩序,好人得益,壞人受罰。在希臘公民的信仰中,正義既需要維護個人利益,又必須超越個人利益之上,這就是公民城邦的美德倫理。事實上,公民社會的正義實踐,并不能時時給公民帶來具體的經(jīng)濟利益,因為公民社會的經(jīng)濟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生產(chǎn)與消費,而經(jīng)濟生活必須最大限度地重視個體創(chuàng)造。它不能追求絕對平等,經(jīng)濟生活必然導(dǎo)致個體間的巨大差異。有人富裕,有人貧窮,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生存技能不同,生活方式不同,人的經(jīng)濟生活狀態(tài)就不可能相同,在利益的巨大刺激下,公民城邦就會發(fā)揮個體的經(jīng)濟創(chuàng)造力。公民城邦通過稅收與公共福利,可以維護公民的正當利益,不致造成富人對窮人的壓迫,更為重要的是,希臘城邦公民把正義追求置于富裕之上,像蘇格拉底等城邦公民只享受城邦的基本福利,而把全部精力投入城邦的公民教育之中。正義并不是要求所有公民統(tǒng)一行動,而是強調(diào)公民的創(chuàng)造只要符合城邦的法律就可以,城邦公民不應(yīng)追求絕對的平等待遇與絕對的利益共享。雖然過度的公民政治參與,使城邦培養(yǎng)了一批效率低下的“懶漢”,但是,政治參與本身畢竟使公民更能適應(yīng)城邦的生活。城邦公民的生產(chǎn)技能,可以直接給公民帶來利益,只不過,城邦稅收需要控制公民的公共財富累積。公民正義作為美德,并不能直接導(dǎo)致經(jīng)濟利益,因此,公民需要在維護正義時積極參與城邦的政治經(jīng)濟生活,最大限度地滿足自己的物質(zhì)生活創(chuàng)造要求,這就是希臘公民城邦的積極價值信念。
在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建構(gòu)中,正義可以保護良好的城邦自由秩序,一切可以通過法律來維護,但是,正義并不能充分滿足人的道德情感要求,因此,亞里士多德基于美德倫理的要求,又提出了“友愛原則”?!坝褠邸辈⒉恢皇枪褡詯墼瓌t,而是公民對他人的友善原則。從倫理學(xué)意義上說,“友愛”是愛他人,通過愛他人而獲得他人的友愛回報。必須承認,友愛在許多民族國家的政治倫理或社會倫理中都是被肯定的倫理原則,因為它可以建立自由和諧的社會秩序,建立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友愛的多樣性,顯示出人與人的友愛,鄰人與鄰人之間的友愛,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友愛,情人之間的友愛,親人之間的友愛,朋友之間的友愛,陌生人之間的友愛,公民之間的友愛,甚至在宗教倫理中,可能形成愛你的仇敵這種極端的友愛倫理信念?。亞里士多德的友愛原則,也是基于希臘城邦公民實踐理想的總結(jié),正是在公民友愛生活實踐的基礎(chǔ)上,亞里士多德規(guī)定了友愛的基本內(nèi)容。
第一,城邦公民的友愛是對他人的善意。作為生命存在的主體,愿意接近他人,愿意親近他人,愿意傾聽他人,愿意幫助他人,這就是生命存在者的友愛實踐。公民與公民之間,可以因為友愛而更加和諧,沒有友愛的社會,僅有法律正義的社會,還只是理性的社會,而理性的社會需要情感的支持,人在情感上的要求,需要通過友愛才能平復(fù)。亞里士多德對城邦公民德性的設(shè)計,既考慮了城邦的“法律正義”,又考慮了城邦的“情感正義”,這是對公民社會城邦倫理的最自由設(shè)計。“友愛”就是在理性生活的基礎(chǔ)上,在城邦正義的基礎(chǔ)上,建立良好的公民社會關(guān)系,使得公民通過情感生活體驗顯得自由幸福。亞里士多德專門談到幸福問題,幸福就是要以友愛為基礎(chǔ),沒有友愛精神就沒法形成幸福的基礎(chǔ)?。公民的正義與友愛,必須以公民的真正幸福為目的。友愛是對他人的善,是對他人的尊重,是對他人權(quán)利與他人創(chuàng)造力的呵護。友愛可以化解沖突與敵視,友愛使得生命充滿自由與美好。
第二,城邦公民在友愛與合作中彼此得到信任和快樂。在希臘城邦公民生活實踐中,友愛不是抽象的原則,而是通過歌唱與體操得到表達,通過親情與友情,通過情感生活形成自由的表達。友愛的本質(zhì)是“愛”,愛使人的情感能夠快樂,愛使人能夠得到信任。在公民生活中,友愛不是政治法律問題,而是情感倫理問題。事實上,在城邦公民生活中,公民社會的友愛倫理體現(xiàn)在各個方面,通過各種生命實踐活動得到體現(xiàn)。友愛在公民的生命實踐中可以通過各種形式加以表達,例如,公民通過歌唱的方式,即通過藝術(shù)的方式培養(yǎng)友愛。更多的友愛精神,則是共同的公民合作方式獲得,例如,軍事訓(xùn)練、公民體操訓(xùn)練、體育競技活動,等等,這些都需要公民合作。公民的自由個性可以得到鍛煉,公民的自由才可以得到文化娛樂活動表現(xiàn),在公民藝術(shù)與體育活動中,公民的友愛精神可以使得公民得到最自由的幸福。如果說,正義原則構(gòu)建了理性的生活秩序,那么,友愛原則就構(gòu)建了城邦的真正寬容友好精神與自由的美好生活秩序。
第三,城邦公民在友愛中得到生命的溫暖與情感支持。在自由的城邦生活秩序中,生命間的孤獨能夠得到安慰,生命主體可以在友愛中發(fā)現(xiàn)存在的真正意義。人是不應(yīng)該孤獨的,這是友愛倫理的重要意義所在。在復(fù)雜的社會發(fā)展中,人的理性設(shè)計與生存要求,必然導(dǎo)致社會越來越得雜,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語境下,亞里士多德基于城邦生活所設(shè)計的公民倫理面臨著巨大的挑戰(zhàn)。這就是說,在人數(shù)不多的城邦中,保持公民社會的正義與友愛是可能的,而在人口眾多、需求復(fù)雜、欲望沖突的民族國家生活中,友愛倫理就會面臨許多挑戰(zhàn)?,F(xiàn)代社會的公民,往往需要優(yōu)先滿足個人的欲望與利益,而不可能優(yōu)先滿足城邦社會的友愛倫理要求。秩序良好的社會的公民,往往構(gòu)成了生存和諧有序的公民社會,而在競爭激烈的公民社會中,法律正義比生命友愛更容易得到重視。個人的權(quán)利得到保證,比個人的友愛倫理實踐,更易成為普通公民的自由選擇。在激烈競爭的公民社會中,公民的能力存在巨大的差異,如果沒有優(yōu)秀公民的友愛意識或服務(wù)精神,那么,公民社會之間的差異將會進一步擴大,而且最終會影響到優(yōu)秀公民的生命利益。
按照亞里士多德的理想,友愛原則建立了生命共同體的普遍價值,使公民城邦的生存具有普遍意義。生命倫理不能是單一的,亞里士多德既考慮了城邦倫理的理性要求,又考慮了城邦倫理的情感要求。友愛會讓城邦社會具有無限可能性,友愛可以創(chuàng)造城邦社會的生命奇跡;友愛使得公民社會的自由創(chuàng)造具有特殊的意義,友愛可以讓藝術(shù)放射出自由的光芒;友愛可以讓藝術(shù)感動人心,友愛在體育競技中可以讓公民形成民族國家的榮譽感。在希臘城邦政治生活與社會生活實踐中,友愛原則體現(xiàn)了希臘城邦公民最為積極進取的自由精神,特別是體育競技,不僅可以表達生命健康的力量,而且可以表達生命的榮譽。這就是亞里士多德生命倫理學(xué)中友愛原則形成的現(xiàn)實基礎(chǔ),也是亞里士多德試圖構(gòu)建的公民城邦社會的自由生活秩序的倫理準則。
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xué)理想,最終必然轉(zhuǎn)化為城邦公民的倫理生活實踐,因此,公民城邦需要形成普遍的美德倫理,達成普遍的價值共識,即當公共的道德價值標準形成時,人們就有了道德實踐與城邦建設(shè)的目標與信念。通過公民美德觀念的確立,公民在城邦生活中就會找到正確的方向,城邦的倫理價值就具有普遍的意義。在希臘公民城邦社會秩序的建構(gòu)中,價值觀念與價值信仰,只要基于普遍共同的生命要求,就不會過時,就不會失去理論與實踐的力量。亞里士多德的倫理立法,至今依然具有特別的生命啟示價值,因為公民城邦的美德倫理,既是對公民的德性要求,又是對公民的生活規(guī)范。?美德倫理,并不與規(guī)范倫理形成根本沖突,問題在于,你強調(diào)美德倫理還是規(guī)范倫理?從亞里士多德的正義原則與友愛原則出發(fā),可以看到,亞里士多德既堅守美德倫理,又堅守規(guī)范倫理,只不過,亞里士多德的規(guī)范倫理還沒有形成普遍的法律強制性,或者說,在美德倫理與規(guī)范倫理之間,亞里士多德更強調(diào)美德倫理的價值?;诖?,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xué)思想值得進行必要的反思。
第一,亞里士多德的城邦德性優(yōu)先原則是否合理?城邦德性優(yōu)先,是否意味著否定個人德性?個人德性與城邦德性是否可以協(xié)調(diào)起來?在城邦公民德性實踐中,個人德性必須重視生命的發(fā)展與生命的自由,而生命的自由又必須以欲望的滿足為前提,個人要追求自由,城邦公民道德要求至少不能妨礙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按照亞里士多德的想法,個人的自由要求必須以達成城邦價值共識為目標。這個自由,不是你單一的自由,也不是他單一的自由,而是我們共同的自由,這樣,城邦的公民自由或所有公民的自由,才可以達成價值共識,也必須達成價值共識。這就確立了城邦德性優(yōu)先的原則,因為在亞里士多德看來,這種城邦的公共德性要求,不會也不能損害每個公民的利益。
第二,在城邦公民自由的條件下,公民的自由創(chuàng)造權(quán)利能否得到保證?必須承認,正義能夠保證自由,正義不是不強調(diào)個人利益或共同利益,也不是不強調(diào)道德實踐的公正回報。正義就是要求對所有的人保證公平性,公平性的本義就是你付出多少就應(yīng)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其實,就是原初正義的體現(xiàn),當然,正義不會那么斤斤計較,也不會以處處算計為前提。正義原則在很大程度上是城邦社會的道德評價標準,也是城邦公民的情感自由標準,從現(xiàn)實生活意義上說,城邦公民在情感上認可生命正義,可能比認可生命的實質(zhì)正義更為重要,當然,生命的實質(zhì)正義是生命情感正義的基礎(chǔ)?!皩嵸|(zhì)正義”是正義的現(xiàn)實化,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邪惡不能在城邦生活中得勝,一切違背正義之事不能得到合法承認,這就是實質(zhì)正義?!皩嵸|(zhì)正義”,需要在法律實踐中得到認可,因為許多社會因素與人性境遇可能使公民在生活中得到不公平的對待,那么,法律就是維護公民實質(zhì)正義與情感正義的重要因素?!扒楦姓x”在公民自由生活中有時發(fā)揮著更大的作用,情感正義并不是有什么關(guān)涉實質(zhì)正義的大事情,而是關(guān)乎公民情感的需要。城邦公民在情感上認可是正義的,即使在實質(zhì)正義方面有些偏差,城邦公民也可能加以寬容理解,甚至可以為此犧牲部分利益。相反,如果個人利益得到了維護而情感正義有所缺失,那么,城邦公民可能以為自己的正義權(quán)利沒有得到根本保證?!扒楦姓x”是主體心理的正義評價,“實質(zhì)正義”則是法律正義的社會評價,兩者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差異。實質(zhì)正義需要與情感正義相融合,才能實現(xiàn)完全的“社會正義”,例如,在城邦公民生活中,投票權(quán)并不涉及實質(zhì)正義,但是,它涉及情感正義,因為某個人的投票未必能改變事情的根本屬性。如果沒有投票權(quán),公民的情感正義就受到了傷害,在公民城邦的政治生活中,公民主體不一定需要直接改變事物的結(jié)果,但是,每個公民需要政治參與的權(quán)利,這就是“情感正義”的需要。在現(xiàn)代生活中,很多公民在情感上的道德怨恨,往往就根源于社會或政府對公民情感正義的忽視。
第三,公民的私欲沖動若違背正義與友愛精神該怎么辦?亞里士多德生命倫理原則的最大意義,不僅考慮了公民城邦的實質(zhì)正義,而且考慮了公民城邦的情感正義,因此,“正義與友愛”構(gòu)成了公民生活的自由秩序。正義構(gòu)成了城邦公民的實質(zhì)正義,友愛可以幫助公民形成情感正義,公民不僅受法律約束而且受情感約束。公民是法律與情感的統(tǒng)一體,欲望是人的生命動力所在,不能回避乃至忽視人的欲望。既然有生命欲望,就會有情感沖突,因此,公民的私欲沖動很有可能違背生命正義或城邦正義,特別是容易違背“情感正義”。按照生命倫理的實踐理解,人天生就希望贏得個體的自由,但人又天生不愿意服從與犧牲。作為正義與友愛的精神,公民堅守到底能夠得到什么好處?僅靠美德是否能維護城邦的自由?公民的非正義與非友愛,城邦的法律如果無法直接給予懲罰,那么,如何才能使公民的生命倫理真正保證良好的社會秩序?規(guī)范倫理對公民的普遍要求可能更加重要,那么,這是否意味著美德倫理比規(guī)范倫理更有意義?規(guī)范倫理是對城邦公民更加直接的規(guī)定,規(guī)范倫理可能更接近法律的現(xiàn)實,而美德倫理更接近法律的理想,因為美德倫理是對人的私欲的壓制。公民城邦的共同理想保證了所有公民的自由,但是,相對阻止了公民個體的生命意志自由表達。亞里士多德通過公民倫理的探索,確立了正義與友愛的基本價值。為了公民社會的自由與幸福目標,公民的正義與友愛就成了城邦公民社會自由達成幸福最重要的保證。美德倫理可以是對城邦公民德性的普遍規(guī)范,規(guī)范倫理則是城邦社會對城邦公民直接強制;規(guī)范倫理在理性的基礎(chǔ)上強調(diào)必然性與強制性,美德倫理則是在普遍共識的基礎(chǔ)上形成對公民德性的贊美。自由與幸福是公民倫理生活的目的,通往公民幸福生活的目標,完全可以通過美德倫理與規(guī)范倫理實現(xiàn)?。亞里士多德的美德倫理,亦具有規(guī)范倫理性質(zhì),因此,亞里士多德的生命倫理學(xué),基于經(jīng)驗與理性的立法就具有普遍的公民城邦價值。堅守正義與友愛原則,公民社會就可以建立自由美好的生活秩序,就可以達成幸福生活的理想目標,這就是亞里士多德生命倫理學(xué)的歷史價值與現(xiàn)實價值所在。
注釋:
①荷馬:《奧德賽》,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286-287頁。
②阿里斯托芬:《地母節(jié)婦女》,張竹明譯,《古希臘悲劇喜劇全集》(7),譯林出版社,2007年,第353-354頁。
③福科:《性經(jīng)驗史》,佘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11-216頁。
④⑥⑦⑧⑩????????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xué)》,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76頁,第270頁,第274頁,第286頁,第183頁,第174頁,第175頁,第179頁,第167頁,第201頁。第292頁,第270頁,第345頁。
⑤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0-51頁。
⑨布魯門伯格:《神話研究》,胡繼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9頁。
?亞里士多德:《政治學(xué)》,吳壽彭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第136頁。
?馬?。骸豆畔ED簡史》,楊敬清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234頁。
(責任編校:文建)
The City-state of Citizens and Aristotle’s Idea of Life-ethics
YU Taisheng
Aristotle’s idea of life-ethics,on the one hand,is based on the observation of Greek citizen’s virtue ideas and their real life practice,and on the other hand,is based on the reflection over Greek practical reason and their morality ideal of life.In fact,Aristotle’s life ethics are manifested in two basic principles,that is,justice and friendship.The former as the foundation of civil society and city-state rule of law,guarantees the liberal order,and the latter,as the moral custom of Greek civil society,establishes the harmonious relations between citizens in city-state society.Accordingly,Aristotle’s idea of life-ethics contains the universal value for human life.
citizens;city-state;justice;friendship;Aristotle
余太盛,浙江外國語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教授(浙江 杭州 31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