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海 康懷琳
(1.重慶市江北區(qū)人民檢察院;2.西南政法大學,重慶400000)
聚眾斗毆致死傷的處罰邊界
王東海1康懷琳2
(1.重慶市江北區(qū)人民檢察院;2.西南政法大學,重慶400000)
聚眾斗毆致死傷的情形,從客觀行為來看可以分為死傷者與致死傷者處于同一方和相對方、死傷者為第三方、致死傷者為第三方等四種類型;從主觀心態(tài)的角度來看,可以劃分為故意致人重傷、死亡和過失致人重傷、死亡。對于上述致死傷情形的歸責范圍,在理論界和實務界均存在爭議。借鑒美國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應當認為:對于死傷者和致死傷者處于同一方時,不宜轉化;對于死傷者和致死傷者處于不同方時,致死傷一方單方轉化;死傷者為第三方時,宜轉化;致死傷者為第三方時,引入因果關系進行判斷;主觀上既包括故意,也包含過失。
聚眾斗毆;致死傷;處罰邊界;重罪謀殺規(guī)則
我國刑法第二百九十二條第二款規(guī)定:“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二百三十二條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即在聚眾斗毆過程中致人重傷、死亡的,以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對于這條規(guī)定,從文義的表面上來看簡單明了,不存在多少爭議。但是略加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對“致人重傷、死亡”的含義可以存在多種理解,并且聚眾斗毆罪參與人數(shù)眾多,斗毆場面混亂,聚眾斗毆致人死傷的結果可能產(chǎn)生多種情形。理論上的多種理解和紛繁復雜的司法實踐案件相互交織,更容易也必然導致在司法實踐中如何準確認定“致人重傷、死亡”進而確定處罰范圍存在諸多的爭議。因此,對聚眾斗毆致死傷的情形進行類型化的分析研究,在此基礎上再確定處罰范圍便有理論和實踐的雙重需要。
(一)基于客觀行為的劃分
從聚眾斗毆罪的人員組成結構來看,這一犯罪中涉及到的人員包括行為人、受害人兩個對偶性變量。[1](P61)從死傷者的角度來看,致人死傷中的“死傷者”可以分為受害人與加害人處于同一方、相對方、第三方三種情形;從行為人也就是致死傷結果的導致者來看,行為人可以為受害人的同一方、相對方、第三方三種情形。然而,以上兩種劃分存在交叉重疊之處,如死傷者和致死傷者處于同一方的情況下,不管是從致死傷者的角度來看,還是從死傷者的角度來看,兩者是相同的。因此,除去交叉重疊的情況,可以將上述情形劃分為四種情況。
1.死傷者與致死傷者處于相對方
一方人員致對方人員重傷、死亡,這是聚眾斗毆致人死傷的常規(guī)情形,也是我們最容易想到和司法實踐中多發(fā)的情形。針對該種情形,對死傷結果的導致者以故意傷害罪或者故意殺人罪處罰不存在疑問,處罰的邊界容易劃定。
2.死傷者與致死傷者處于同一方
此種情形即本方人員的斗毆行為致使己方或者說“自己人”重傷、死亡。一般而言,參與聚眾斗毆中的雙方是互相以對方為打擊對象的,雙方在主觀上是希望避免“自己人”受到傷害的,在客觀行為表現(xiàn)上也不存在對本方成員實施傷害的行為。因此,在這一情形之中,參加斗毆的另一方對此死傷結果是否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本方成員對造成同伙死傷的結果是否發(fā)生罪名的轉化,都存在法律適用的疑問,也使得聚眾斗毆致死傷的處罰邊界存在爭議。
3.死傷者為第三方
聚眾類犯罪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參與人員眾多,因此在某些情況下,斗毆雙方由于場面混亂,在打斗之中將無辜的第三方當作對方人員而實施傷害行為,從而導致第三方人員重傷或死亡結果的發(fā)生。在此種情形下,斗毆雙方對這一致死傷結果是否都發(fā)生聚眾斗毆罪向故意殺人罪或故意傷害罪的轉化,抑或是單方人員轉化為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這同樣關系到聚眾斗毆致死傷的處罰邊界問題。
4.致死傷者為第三方
在此種邊緣情形下,聚眾斗毆致人死傷中行為人這一變量超出了斗毆雙方參與者的范圍,即第三方力量的參與導致了致人死傷結果的發(fā)生。如在斗毆過程中,一方參與者因斗毆失利而轉身逃跑,另一方則窮追不舍,逃跑一方慌不擇路被行駛中的公交車撞成重傷或死亡;再如第三人為了阻止斗毆雙方的打斗行為導致其參與人員的重傷或死亡。對于此類第三方介入致斗毆參與人員死傷的情形,刑事責任的承擔和處罰的邊界亦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二)基于主觀心態(tài)的劃分
上述依據(jù)受害人、行為人不同而進行的劃分沒有考慮到致死傷者的主觀心態(tài)問題,其實,不管是從理論闡釋的角度來看,還是從司法實踐中發(fā)生的真實案例來看,致死傷者主觀心態(tài)的不同,會直接影響到對其行為性質認定的不同。然而,對聚眾斗毆過程中發(fā)生的死亡、重傷結果,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用語是“致”字,從字面意思來看,“致”字有引起、導致、產(chǎn)生之意,是不包含主觀色彩的中性表述??v觀我國刑法分則的規(guī)定,法律條文含有“致”字的不下三十多處,均為“致人重傷、死亡”搭配和表述。正是由于“致”的中性化,在很多條款中,理論界和司法工作人員對致人死傷的罪過形式往往有不同的理解,進而會導致定罪量刑上的不同。[2]聚眾斗毆致死傷也不例外。
對我國刑法分則罪狀描述中包含“致人重傷、死亡”的條文進行總結歸納和分析,可發(fā)現(xiàn),“致”的主觀心態(tài)主要體現(xiàn)為兩種類型①:(1)過失型,即行為人對“致人重傷、死亡”的情形僅持有過失的心態(tài)。如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失火罪、過失決水罪、過失爆炸罪、過失投放危險物質罪、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chǎn)遭受重大損失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此類犯罪本身屬于過失犯罪,致人重傷、死亡屬于其成立犯罪的構成要件,故“致”代表過失的主觀罪過。此外,在故意傷害罪致人重傷、死亡的加重情節(jié)之中,行為人雖然對故意傷害的行為持有故意的主觀心態(tài),但是對造成被害人重傷、死亡的結果卻是過失的,此時的“致”也只能代表過失的主觀心態(tài)。(2)故意過失混合型,即行為人對“致人重傷、死亡”的情形既可以持有故意的心態(tài),也可以持有過失的態(tài)度。對于此種類型的犯罪,致人死傷的主觀罪過在刑法分則的條款中并不能得以明確,如“搶劫致人重傷、死亡”既包括過失結果加重犯,也包括故意的搶劫殺人、搶劫傷人。[3]
刑法中“致”這一中性立場的字詞所代表的主觀罪過形式,需要在不同法律條文之中去理解和闡釋,有的不存在爭議,有的則尚有疑慮。我國刑法以處罰故意犯罪為原則,過失犯罪為例外,并且對過失犯罪的刑罰遠遠要低于故意犯罪。所以,在論述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的處罰邊界時,有必要對重傷、死亡結果的主觀罪過形式進行探討,這也是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基本要求。根據(jù)致死傷者主觀心態(tài)的不同,可以將聚眾斗毆致死傷分為兩種類型。
1.行為人故意致人重傷或者死亡
行為人也就是致死傷者在聚眾斗毆過程中,持有故意的犯罪心態(tài),對他人實施毆打攻擊行為,導致了他人重傷或者死亡的結果。這種情況下,對行為人以故意傷害罪或者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不存在爭議,存在正義的只是除了行為人之外其他人是否也進行轉化,即是否也按照故意殺人罪或故意傷害罪定罪處罰。
2.行為人過失致人重傷或者死亡
致死傷者在聚眾斗毆過程中,對造成他人死傷的結果持有過失的心態(tài),進而導致了致人重傷或者死亡的結果。在過失的心態(tài)下,是否需要將行為人的行為性質進行轉化,按照故意殺人罪或者故意傷害罪定罪處罰,這在理論界爭論較大,在司法實踐中也是爭論不休且難以處理的問題。
從上述對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進行類型化的分析可以看到,單純依照“行為人、受害人”或者“主觀心態(tài)”進行劃分便存在處罰邊界認定難的問題,可想而知,兩者融合在一起的情況下,如何認定聚眾斗毆致死傷的處罰邊界便更加困難。對此,不但實踐中處理起來棘手,理論上也是爭論不休。
(一)理論上的爭鳴
對于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結果刑事責任的承擔,我國學者一般以轉化犯的理論進行解決。雖然采用的理論一樣,但是對具體問題的解答卻仍沒有形成較為一致的意見。
1.死傷者與致死傷者處于相對方的情形
在這種情形的聚眾斗毆致死傷中,對轉化主體的認定存在雙方轉化還是單方轉化的爭論。有的學者認為,當聚眾斗毆行為造成他人重傷或者死亡時,聚眾斗毆雙方的首要分子與積極參加者同時轉化為故意傷害罪或者故意殺人罪的共同犯罪。[4]也有學者否認此觀點,認為參與斗毆行為的一方人員行為方向相同是聚眾共同犯罪的基本特征之一,而在聚眾斗毆罪中雙方參與人員因為互相以對方為行為目標,因此對于參與斗毆的雙方來說,雙方行為方向相對而非相同。同時,聚眾雙方人員也不存在所謂的共同犯罪的意思聯(lián)絡,所以雙方行為人只對己方的行為和結果負責,聚眾斗毆的轉化犯只能是單方轉化。[5]
2.死傷者與致死傷者為同一方的情形
在這種情況下,行為人是否需要對致死傷的行為及其后果承擔責任,存在肯定說與否定說的爭論。持肯定說的學者認為,所謂致人重傷、死亡,不限于致對方成員重傷、死亡,斗毆行為導致本方成員重傷或者死亡的,也應認定為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成立偶然防衛(wèi)的情形除外),[6]從而將造成本方同伙重傷、死亡的結果也納入到轉化的范圍之內。持否定說的學者則認為,聚眾斗毆的過程中雙方都是以對方為打擊對象,斗毆的雙方不存在轉化犯罪的共犯問題,出現(xiàn)致本方成員重傷、死亡的情形大多為過失或意外事件,因此一方只應對敵對一方的傷亡進行轉化定罪,而不應當作為承擔本方傷亡結果的責任主體。[7](P40)
3.死傷者為第三方的情形
在死傷者為第三方的情形中,我國學者對“致人重傷、死亡”中“人”的范圍產(chǎn)生了分歧:是僅僅指斗毆雙方的參與人員,還是可以包含除此之外的第三方人員?有學者以本法條未嚴格限定轉化犯的致害對象為由,認為聚眾斗毆行為導致圍觀人、過路者等第三方人員重傷或死亡的,亦應轉化認定。[8]有的學者則認為在此種情形下應當根據(jù)具體情況詳細分析,依據(jù)對象錯誤、打擊錯誤以及另起犯意等刑法理論對聚眾斗毆過程中致案外第三人死傷的轉化主體進行限定。[7](P42)
4.致死傷者為第三方的情形
在這一情形中,我國學者主要從因果關系的角度說明斗毆參與人員的行為性質是否發(fā)生轉化,“斗毆參與者與傷亡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有無的確定,主要應看案外人的行為是否阻斷了原來的因果關系?!盵9]即,案外第三方的介入行為足夠強大,以至可以阻斷斗毆參與者與受害人重傷、死亡的因果關系,則應認定第三方對此危害結果負有直接的刑事責任,斗毆的參與方則不發(fā)生轉化;反之,則斗毆參與者轉化為相應的故意傷害、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
5.致死傷者的主觀心態(tài)
對于致死傷者所持的主觀心態(tài)問題,在我國刑法學界主要通過對刑法第二百九十二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擬制性”與“注意性”區(qū)分來展開的。我國刑法理論與司法實踐中的有力觀點認為,該條款的性質為擬制性規(guī)定,斗毆參與人員在實施犯罪過程中即使沒有重傷或殺人的故意,但是如果在客觀上導致受害人重傷、死亡的,也應當認定為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6]當然,也有學者對此持反對觀點,認為“雖然從表現(xiàn)上來看,上述法條只規(guī)定了類似‘致人傷殘、死亡’的條件,似乎并不包括對行為人主觀方面的限制,但是這些條文顯然隱含著這個不言自明的條件”,[10]認為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必須是故意的主觀罪過形式,對沒有傷害或殺人故意的人員以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違反了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的要求。此外,還有學者提出了“兼具說”,即認為在聚眾斗毆過程中,行為人過失導致受害人重傷、死亡,此時刑法第二百九十二條則擬制性規(guī)定;在聚眾斗毆過程中,行為人故意致受害人重傷、死亡的,在這種情況下可以將其視為一種注意性規(guī)定,[1](P65)從而認為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的主觀態(tài)度既包括故意也包括過失。
(二)不同學說的評析
我國刑法對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刑事責任的承擔和處罰界限是以轉化犯理論為基礎構建而成的,轉化主體的范圍及其刑責即為聚眾斗毆致人死傷的處罰邊界。轉化犯的基本構成模式為A+B’=B,其中A代表轉化前的基本犯罪,B’所代表則為轉化后犯罪的事實特征,B則是代表轉化后的犯罪。一般而言,轉化犯罪是由輕罪向重罪的轉化,體現(xiàn)了罪刑均衡和樸素的正義價值觀。
對于死傷者與致死傷者處于相對方情形,認為雙方都發(fā)生轉化的理論存在缺陷,一是不符合責任主義的刑法原則;二是不符合社會公眾的正義理念,有違人們的法感情;三是過于擴大了處罰范圍。對此,宜采取單方轉化的觀點。
對于導致本方成員死傷的情形,有觀點認為致人重傷、死亡只要發(fā)生在斗毆過程中,不管是致本方成員死傷還是致對方成員死傷,都應當發(fā)生轉化。針對這種觀點,不得不說,在聚眾斗毆此類屬于對象犯的犯罪之中,對發(fā)生的危害結果不區(qū)分本方與對方所為,而一并發(fā)生轉化,會不當?shù)臄U大處罰的邊界,導致刑事責任承擔的不均勻。
在死傷者為第三方的情形中,我國刑法界尚未形成通說,司法實踐中對聚眾斗毆行為導致圍觀人員或者過路者重傷或死亡的,認為應當轉化為故意傷害、故意殺人罪。②然而,此種情形涉及到數(shù)罪并罰或想象競合從重處罰的情形,即行為人可能同時觸犯聚眾斗毆罪與過失致人死亡或故意殺人罪,此種情形下首要分子和積極參加者的處罰邊界,轉化犯理論無法解答。
在第三人導致斗毆者死傷的情形中,我國理論界主要通過因果關系予以論證。對此種解決問題的路徑,應當予以肯定,即當案外人致人重傷、死亡的因果關系強于甚至阻斷了斗毆參與者與受害人重傷、死亡的因果關系時,對案外人直接以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因為案外人與斗毆中的任何一方有意思聯(lián)絡或共謀,因此不屬于聚眾斗毆犯罪的處罰主體,既然轉化前的基本犯罪都不符合,也就不發(fā)生相應的轉化。
對于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中主觀心態(tài)的爭議,有觀點認為不論行為人是持有故意還是過失的主觀心態(tài),只要出現(xiàn)了致人重傷、死亡的結果就應當發(fā)生轉化,以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論處。前已述及,這種觀點會簡化實踐中案件的處理,但是其不考慮行為人的主觀罪過形式,而僅僅以危害結果的發(fā)生來定罪處罰,有客觀歸罪的嫌疑,不符合我國主客觀相符合的定罪理念以及責任主義的刑法基本原則;而且我國轉化犯理論一般認為轉化過程中不包括主觀罪過形式的轉化,由過失致人重傷、死亡的行為轉化為故意傷害、故意殺人罪,有違轉化犯的基本理論。但另一方面,將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的主觀心態(tài)限定為故意,那么對于過失導致受害人重傷、死亡的行為人僅能按照聚眾斗毆罪處罰,[11]可我國聚眾斗毆罪中并未規(guī)定過失致人重傷、死亡的加重情節(jié),從而導致量刑較輕,與罪刑均衡原則和民眾樸素的正義價值觀相背離。
除以上類型化的情形之外,聚眾斗毆致死傷的責任承擔還存在首要分子和致死傷的具體行為人是否都需要對死傷結果承擔刑事責任的爭論。因為,在共同犯罪的轉化中,轉化犯理論中出現(xiàn)了全部轉化與部分轉化的爭議。對此,我國轉化犯以“部分實行、全部責任”與“行為過限”歸責理論為基礎,認為首要分子未限定死傷結果的發(fā)生,則首要分子與直接致人死傷的行為人一同作為轉化的主體;首要分子明確限制了死傷結果的出現(xiàn),則只有直接致死傷的行為人作為轉化的主體。這一點是值得肯定的,因為罪行均衡的定罪理念并不是一味地擴大處罰的邊界,而是在具體情形下“罪責自負”的確定,全部轉化理論雖然在司法實踐中具有操作的簡便性,但是其不符合罪行均衡原則和實質的正義,不應當予以采納。
綜上,可以看出,我國轉化犯理論在面對聚眾斗毆致人死傷的責任承擔時,具有相當?shù)暮侠硇?。但是,現(xiàn)有的理論在處理一些非常見情形時也存在爭議,顯現(xiàn)了其不足與缺陷,尤其是在論證致人重傷、死亡的主觀心態(tài)時容易出現(xiàn)罪刑失衡違背公平正義的結論。因此,尋求一種合理公正的解決責任承擔的途徑,便成為理論研究者和司法者的當然使命。在這一問題的處理上,美國關于重罪謀殺規(guī)則的理論和實踐也許可以提供可資借鑒的素材。
(一)美國重罪謀殺規(guī)則及其發(fā)展
1.早期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
行為人在實施某一基本犯罪事實的過程中,又額外發(fā)生了造成他人死亡的危害結果時,行為人如何承擔刑事責任?針對這一問題,英美法系國家制定了“重罪謀殺規(guī)則”(felonymurderrule)。其是指如果在實施重罪的過程中發(fā)生了致人死亡的結果,行為人即構成謀殺罪的定罪模型,即:重罪行為+死亡結果=謀殺罪。
在英美法系中,謀殺罪的構成需要行為人在主觀上具有“預謀的惡意”,這也是行為可責性的要求。但是在重罪謀殺規(guī)則中,行為人對死亡結果的發(fā)生不需要具有惡意,即對行為人的主觀方面不做具體的要求,無論行為人在實施重罪的過程中過失還是故意導致他人的死亡,甚至是意外導致他人死亡也可能以謀殺罪定罪處罰。③因此,在司法實踐中這一規(guī)則使得檢方無需證明犯罪嫌疑人的犯意從而實現(xiàn)了訴訟便宜的功效,但是也可能導致刑罰打擊面過大,違背責任主義的要求。
因為早期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的適用幾乎不設制任何限制條件,導致構成重罪謀殺罪的案件數(shù)量大大增加,進而導致了死刑適用的擴大,這在限制死刑和崇尚人權的英美法系國家是難以想象的。因此,此規(guī)則一經(jīng)面世便不斷遭到學界和司法實務界等各方的質疑和批判,英國于1957年的《殺人罪法》中徹底地廢除了該規(guī)則;而美國則通過增加相應的限制條件的方式對重罪謀殺規(guī)則進行了修正。正是通過限制的方式,重罪謀殺規(guī)則得以延續(xù)它的生命。[12]
2.修正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
為了防止重罪謀殺規(guī)則的濫用而導致刑罰打擊面的擴大化,實現(xiàn)刑事政策與罪刑均衡刑罰理論的相符合,美國對早期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進行了修正,在適用條件上增加了如下限制:
其一,限定重罪的范圍,將重罪的范圍限縮至對人身安全和健康有本質危險的行為。美國各州的制定法上存在眾多普通法上未規(guī)定的重罪罪名,其中相當部分的重罪對人的生命和健康不會產(chǎn)生實質的危險。將此類罪名納入到重罪謀殺規(guī)則的“重罪”之中去,是極其不合理的。因此,只有在實施對人身安全和健康存在本質危險的犯罪行為中造成了他人死亡的結果,才具有適用重罪謀殺規(guī)則的前提。
其二,將致死行為的目的明確為“為了促進犯罪目的的實現(xiàn)”。根據(jù)這一限制條件,在共同犯罪中導致共犯死亡的情形排除出此規(guī)則。因為在共同犯罪實施過程中,行為人對造成共犯的死亡的結果是極力避免的,重罪實施過程中導致共犯的死亡對犯罪目的的實現(xiàn)是毫無裨益甚至會阻礙犯罪目的的實現(xiàn)。
其三,實施重罪的行為與致死行為必須相互獨立。重罪謀殺的模式為:重罪行為+死亡結果=謀殺罪,為了防止所有存在死亡結果的犯罪都適用重罪謀殺規(guī)則而成立謀殺罪,該規(guī)則要求導致致死結果的行為獨立于重罪的構成要件的情形下才適用,即限制措施中的“合并原則”。
最后,對重罪與死亡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要求更為嚴格。僅僅在重罪過程中同時發(fā)生死亡結果還不足以認定構成重罪謀殺罪,二者之間還應當具有因果關系,而且這種因果關系應當比條件關系更為緊密,屬于近因關系。[13]近因關系一般被表述為自然和合理的結果,即行為人對自身重罪實施可能導致的死亡結果具有可預見性。據(jù)此,在重罪實施過程之中出現(xiàn)意外事件導致的死亡結果,超出了行為人所能預見的范圍,故排除了意外事件導致的死亡結果適用重罪謀殺規(guī)則的可能性。
(二)對美國重罪謀殺規(guī)則的審視
早期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不要求行為人的主觀犯意而直接以死亡結果的存在作為謀殺罪的成立條件,這與現(xiàn)代刑法理論中的責任主義相背離,是嚴格責任在刑事責任承擔中的體現(xiàn),違背了刑法公平正義的基本理念。有學者認為,“在此層面上所謂的‘嚴格責任’意義上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更類似于一種侵權法上的概念”,[14]因為在侵權法中一般都不會考慮所謂的犯意問題。其無需檢方證明行為人的犯意問題,也被學者戲謔的稱為“讓刑事實務界用來偷懶的躺椅”。[15]
但是,不得不說,重罪謀殺規(guī)則在美國雖飽受詬病但依然沿用至今,說明其具有存在的合理性。首先,從訴訟便宜的角度而言,對行為人造成他人死亡的結果無需犯意的要求,相應地降低了檢方對行為人犯罪行為的證明要求,提高了訴訟程序的效率。其次,從保護社會公共安全的目的從發(fā),重罪謀殺規(guī)則的存在無疑對人們的行為起到威懾作用。在美國,重罪謀殺規(guī)則存在的根據(jù)在于犯罪預防說,包括結果預防與行為預防兩個側面。在結果預防方面,重罪謀殺規(guī)則是為了預防重罪實施過程中的殺人或致人死亡行為;在行為預防方面,其預防機能則體現(xiàn)在預防人們實施對人身健康和安全具有本質危險的重罪。[16]兩者結合,引導人們遠離犯罪行為,使得社會公共安全得以維護和保障。再次,雖然早期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會不當?shù)貙е滦塘P適用范圍的擴大,但是經(jīng)過諸多限制條件修正后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其刑罰的邊界已經(jīng)明確,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罪刑均衡。最后,修正后重罪謀殺規(guī)則的適用也符合了民眾樸素的正義價值觀。早期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認為,只要在重罪實施過程中發(fā)生他人死亡的結果便構成謀殺罪。如此簡單粗糙的理論在實踐中容易出現(xiàn)適用的困境,如在搶劫罪中,受害人為了保護自己而意外地將無辜的第三人打死的情形中,搶劫者是否適用重罪謀殺規(guī)則構成謀殺罪的處理便與民眾樸素的正義價值觀出現(xiàn)分歧,對于他人實施的行為所造成的死亡結果歸結于重罪的行為人身上,不符合民眾對正義的理解。而修正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通過行為的目的和因果關系的分析,使之結果更符合民眾樸素的正義價值觀。
(一)對不同行為類型處罰邊界的啟示
聚眾斗毆中致人重傷、死亡的情形,根據(jù)我國刑法第二百九十二條第二款之規(guī)定,以故意傷害罪或者故意殺人罪論處,其構建模型與美國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具有內在的契合性。二者都具有一個超出前犯罪行為的加重結果,二者在刑法理論上都需要面對責任主義和罪刑均衡原則的責難。經(jīng)修正后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對我國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的邊緣化情形的處罰邊界有著深刻的啟示。
對于導致本方成員重傷、死亡是否可以認定為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以及出現(xiàn)致人重傷、死亡結果時是單方轉化還是雙方轉化的問題,可以從美國修正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所規(guī)定的限制條件中尋求解答。在重罪謀殺的限制條件中,明確規(guī)定了致死行為的目的為“為了促進犯罪目的的實現(xiàn)”,從而將造成共犯死亡的結果排除在外,如阿肯色州刑法規(guī)定“在實施法律規(guī)定的基本重罪過程中,行為人及其共同犯罪人造成犯罪行為人以外的其他人死亡結果的,構成二級謀殺罪”。聚眾斗毆罪屬于對向犯,其斗毆雙方的打擊對象是相互對立的,其犯罪目的是毆打對方的參與人員,因此對本方成員造成重傷或死亡的結果對犯罪目的的實現(xiàn)不具有任何推進作用,相反還可能存在阻礙。據(jù)此限制條件,聚眾斗毆致本方成員重傷或死亡不應當認定為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同理,對于造成死傷結果時,不應當是雙方轉化,因為對于死傷一方來說,該種情況是違背其犯罪目的實現(xiàn)的。
對于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中“人”范圍的認定爭議。在美國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中,對于重罪實施中致死結果的對象一般限定為“犯罪行為人以外的其他人”,既包括了重罪行為的對象,也包括了重罪行為對象外的第三人。如行為人在商店持槍搶劫過程中,為了起到威懾作用,朝天花板開槍,導致商店內的一名顧客心臟病突發(fā)身亡。對于此種情形,法官一般適用重罪謀殺規(guī)則定罪處罰。對比聚眾斗毆罪,雖然該類犯罪屬于對向犯,但是其造成第三人重傷或死亡的結果,從側面而言對犯罪目的的實現(xiàn)同樣具有一定的推定作用,至少其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社會的安定有序;從犯罪預防角度而言,將第三人納入到致死傷的對象范圍內,對警示行為人犯罪行為的實施和遏制死傷等重結果的發(fā)生能起到很好的緩和作用。因此,致第三人死傷的,應對行為人以故意傷害或故意殺人論處。
對于在聚眾斗毆中第三方介入行為導致重傷、死亡結果的發(fā)生的刑事責任分擔問題,我國從斗毆者與死亡結果的因果關系來判斷。對此應予以肯定。依據(jù)修正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并非所有在重罪實施過程中發(fā)生死亡的結果都認定為謀殺罪,還需要考察二者之間的因果關系。而美國重罪謀殺規(guī)則中要求重罪與死亡之間屬于近因關系,因為條件因果關系中“沒有前者就沒有后者”的認定標準會導致處罰范圍的擴大。由此,在認定聚眾斗毆中斗毆者與傷亡結果的因果關系時應當嚴格把握,不能僅僅因為聚眾斗毆行為與傷亡結果具有一定的聯(lián)系時便將傷亡結果歸責到斗毆的一方,還應到仔細考察第三者介入因素對傷亡結果的影響,是否能夠阻斷斗毆行為與傷亡結果因果關系等綜合判斷。如在聚眾斗毆過程中對受害人窮追不舍導致其被車輛撞死和受害人在斗毆剛開始時產(chǎn)生怯意調頭逃跑而被車輛撞死這兩種情形之中,介入因素的因果關系的大小便存在不同,其處罰的結果也各有不同。
(二)對主觀心態(tài)認定的啟示
早期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有可能將意外導致他人死亡的情形認定為謀殺罪,這一點違反了責任主義原則是無可質疑的。但是修正后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從刑事政策和犯罪預防的角度來看,是對實施重罪和漠視生命的加重處罰,符合民眾樸素的正義價值觀,同樣也有利于社會秩序的安定。換言之,美國重罪謀殺規(guī)則并不必然的違背責任主義原則,因為責任主義的背后也體現(xiàn)了罪刑均衡的刑法理念。同理,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中主觀罪過的要求是責任主義的體現(xiàn),但是正如梁根林教授所言:“責任主義原則的中國表述——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當然必須堅持,但也不能將其絕對化”,[17]對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以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并不當然僅限于故意致人重傷、死亡的情形,同樣還包括過失的情形。
從罪刑均衡的刑法理念來看,我國刑法未將聚眾斗毆中過失致人重傷、死亡的情形納入到此罪的加重情節(jié)之內,因此當出現(xiàn)聚眾斗毆過失造成死亡結果時,因為只存在一個行為,只能以重罪過失致人死亡罪論處。然而多次斗毆、持械斗毆即便沒有造成人員輕傷按照刑法規(guī)定也應判處3到10年的有期徒刑,而過失致人死亡最高刑期為7年有期徒刑。聚眾斗毆過失造成人員傷亡與加重情節(jié)中為造成人員輕傷的處理結果差距之大,既不符合罪刑均衡的刑法理念,也違背了民眾樸素的正義價值觀。
從犯罪預防的角度而言,美國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壽命延續(xù)的源泉之一便是對重罪和死亡結果的預防和遏制作用。我國屬于多民族國家,人口眾多,加之正處于社會轉型期,人口的流動和聚集均較為頻繁,人群之間的矛盾也易于激化,聚眾斗毆犯罪在司法實務中屢見不鮮。對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無論故意還是過失都以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處理,有利于對民眾的行為產(chǎn)生威懾的效應,對防止民眾實施聚眾斗毆的行為和遏制此行為造成人員傷亡的結果具有一定的效果。因此,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的主觀罪過應該包含過失,在界定聚眾斗毆致人死傷的處罰邊界時不應該將過失造成人員傷亡的情形排除出去。
在我國,對聚眾斗毆致人重傷、死亡處罰邊界的反思并不少見,但大多數(shù)是從轉化犯理論的角度和修改刑法中聚眾斗毆罪的法條為出發(fā)點,雖然此舉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實用性,但是在面對國內傳統(tǒng)理論適用的不足時,我們依舊可以從比較法的視野下對問題進行宏觀的審視,在考察域外法律體系中對此類問題對策的前提下,具體結合我國具體情況,提出對問題的反思和見解。正是因為美國的重罪謀殺規(guī)則與我國刑法中聚眾斗毆致人死傷的規(guī)定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契合,對美國重罪謀殺規(guī)則的梳理和分析,有利于我們準確把握聚眾斗毆致人死傷中各斗毆參與人員刑事責任承擔的范圍,對其處罰邊界的確定也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注釋:
①也有學者將我國刑法中“致人重傷、死亡”的罪過形式分為三種:故意型、過失型和故意過失混合型。對后兩種筆者沒有異議,但是對于故意型,該學者將保險詐騙罪中故意造成被保險人死亡、傷殘或者疾病的情形認定為“致人死亡”的故意型罪過形式。在筆者看來,尚且不論該款條文之中未出現(xiàn)“致”字,單是其明確規(guī)定“故意造成……”就已經(jīng)超出了該問題討論的范圍。孫運梁.刑法中“致人死亡”的類型化研究,政法論壇,2016,(1):73.
②上海市高級法院制定的《關于辦理聚眾斗毆犯罪案件的若干意見》中認為:聚眾斗毆中,傷及無辜,致人輕傷的,以聚眾斗毆罪論處;致無辜群眾重傷、死亡的,以故意傷害罪或者故意殺人罪酌情從重處罰。
③如美國的亞利桑那州規(guī)定,行為人在實施或意圖實施立法上重罪的過程中造成他人死亡結果的,即使該死亡結果純屬意外,均論以一級謀殺罪,并判處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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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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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2-6405(2016)02-0055-06
王東海(1980-),男,河北邢臺人,西南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重慶市江北區(qū)人民檢察院偵查監(jiān)督科副科長,重慶市檢察理論研究人才,研究方向為刑事法學??祽蚜眨?990-),男,江西吉安人,西南政法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2016-05-10
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2015年度檢察理論研究課題“聚眾斗毆犯罪疑難問題研究”(課題編號:CQJCY2014A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