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玲 曾子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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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現(xiàn)代化進程中都市女性的焦慮
——以《你好,憂愁》和《上海寶貝》中女性焦慮為例
夏 玲 曾子芙
本文以女性焦慮作為切入點,從愿望和行為分割的兩難矛盾、內心的空洞和都市的熱絡觸發(fā)的孤獨、父權控制和自我逃離的叛逆以及焦慮帶來的結果等四個角度來分析比較薩岡作品《你好,憂愁》和衛(wèi)慧作品《上海寶貝》里女性的焦慮。從而看到兩部作品對女性焦慮表達的獨特之處,進而看出兩位作家對當時寫作社會的反思和回應。
衛(wèi)慧;薩岡;女性;焦慮;都市
在20世紀繁復多樣的文學花園里,法國女作家佛朗索瓦絲·薩岡與中國女作家衛(wèi)慧都屬于在媒體的一片褒貶聲里產生的“明星作家”。1954年,《你好,憂愁》發(fā)表,在法國暢銷達百萬冊,讓18歲的薩岡一夜成名。在90年代末的中國,衛(wèi)慧異軍突起,《上海寶貝》的發(fā)表一時間讓報刊、網絡和文學領域都不約而同地對衛(wèi)慧的小說展開討論,衛(wèi)慧成為了當時最受媒體議論的女作家。
薩岡和衛(wèi)慧的成長過程中都沒有戰(zhàn)爭或是大的歷史動亂記憶,她們都是在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里成長起來的。她們的寫作避開歷史和社會等大環(huán)境的影響,面對自身進行私人化寫作,在作品中透露出現(xiàn)代都市給她們帶來的焦慮。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展示出青年女性面對人際變化和情感矛盾而生發(fā)出的城市焦慮;薩岡的《你好,憂愁》表現(xiàn)出少女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面對家庭和生活不得不進行讓步而產生青春焦慮,不同層次的焦慮感都在她們的作品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焦慮感在兩部作品里的展現(xiàn)同時給作品賦予了自由、叛逆的情緒基調,城市給她們帶來的焦慮在兩部作品里的表達又各有特色,形成兩種不同的格調,共同的焦慮感的表達是作者對女性成長主題的探索。
50年代的法國和90年代的中國,都是在經歷了大的歷史變革之后經濟開始迅速發(fā)展的時期,而同一時期的巴黎和上海,則是當時國內經濟發(fā)展最迅速、現(xiàn)代化進程最快的城市,是摩登、欲望和繁榮的代名詞。外在的影響因素是造成女性焦慮的另一因素,大都市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對習慣了慢節(jié)奏、低效率的生活方式的人是一種嚴重的沖擊。經濟的迅速發(fā)展以及社會關系的快速變遷使人們心理上舊的平衡受到震動。雖然薩岡和衛(wèi)慧的寫作具有年代和國別區(qū)別,但她們在作品里所表現(xiàn)的女性焦慮是有一定可比較之處的,在這樣的城市生長起來的女性,透過她們的文字,通過她們對自身情感的書寫,可以看到國際大都市給她們帶來的焦慮。二位作家對都市給自己帶來的焦慮感投射出了不同情懷。
女性給人的刻板印象都是情感豐富的個體,她們情緒易波動,容易情緒化,女人的眼睛、眉毛、鼻子以及肌體的每一部分都在無時不在地與外界交流感情、傳遞信息。女性的力量與功能均在強烈的感情生活中顯現(xiàn)出來。*宋輝:《女性心理咨詢》,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13頁。心理矛盾是重要的女性心理特質之一,而在行為上反復的矛盾行為則是女性焦慮的外在展露。兩部作品中的塞茜爾和倪可前與后的矛盾和所想與所為的矛盾反映出她們的焦慮心理。
《你好,憂愁》中塞茜爾在一個夏天遠離都市,同父親和他的情人來到海邊,她一面想遠遠地躲開追求她的大學生,認為他們“粗魯、總是惴惴不安地替自己的青春擔憂,總是在青春年華中發(fā)現(xiàn)悲歡離合和憤世嫉俗的借口。”*[法]弗朗索瓦絲·薩岡:《你好,憂愁》,余中先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4頁。一面又同大學生希利爾戀愛。思想上想要遠離巴黎的生活,行為上又陶醉在巴黎的聲色又舒適的生活里。
《上海寶貝》中倪可因男友性無能而又找了情人,卻又承受著道德拷問的折磨,在故事中倪可每次背著自己男友在外和德國情人媾和之后,總是告誡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這是最后一次……”*衛(wèi)慧:《上海寶貝》,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65頁。卻又總是周旋在這樣反反復復的內心折磨中。她在失落和矛盾中進退兩難,又努力粉飾著自己的生活,要讓自己的生活變得詩情畫意。她將細碎的生活細節(jié)與略帶頹廢的心緒揉和在一起,一面炫耀著她穿梭在大城市如魚得水的優(yōu)越感,一面又惶惶不安地控訴她內心的彷徨和掙扎。
同時,兩部作品中又都有倪可和塞茜爾認為生活正派的、循規(guī)蹈矩的女性參與她們的生活。倪可一直羨慕的循規(guī)蹈矩、舉止端莊的表姐朱砂最后卻離婚和一個小她好幾歲的前衛(wèi)畫家在一起,朱砂的離婚及后來在她身上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出乎倪可的意料也顛覆了倪可過去對賢良正派女性的觀念。
塞茜爾一直以一種奇異心態(tài)看待試圖干預她和她父親生活的安娜,她自己設計詭計來報復安娜,在這個過程中又始終伴隨著糾結、矛盾、懷疑、自我審判的情緒。一方面自由的塞茜爾被安娜煽動起對未來的擔憂和敵視的心情,一方面她又覺得安娜是對的,嘗試用要寫論文來討好她,反倒因為沒寫出來,又被安娜責怪。她覺得安娜能讓她脫離這樣矛盾的心態(tài):“她將說服我,她將按照她的愿望來決定,而這樣一來,我將不再受這些刻薄的令人沮喪的感情侵擾。”
從倪可和塞茜爾的成長過程中無法克制的緊張焦慮看,塞茜爾的焦慮心理和行為矛盾的誘因是她父親在她成長過程中對她的陪伴、關愛和教育的缺失,無母又缺父愛的現(xiàn)實給她帶來的不安定感。倪可的焦慮感的誘因是她站在后現(xiàn)代女性應該掙脫一切做自己的立場追求自己內心的感受,但她在享受當下行為放縱的同時,她又帶著傳統(tǒng)中國女性的特質,在先鋒和傳統(tǒng)的擠壓下,她的矛盾心理越深,焦慮感也就越強。
巴爾扎克說過:“在各種孤獨之間,人最怕精神上的孤獨?!苯箲]衍生的精神上的孤獨感,并不是完全消極的,孤獨狀態(tài)會引發(fā)來自于孤獨的思考。孤獨的狀態(tài)有兩種,一種是守候個人領域,面對自身進行思考;另一種狀態(tài)極力地融入人群之中,在熱鬧中更襯托出孤獨。
《上海寶貝》和《你好,憂愁》都是避開社會和歷史,以自我為中心的,私人化寫作的產物,作品里常常出現(xiàn)對同一場景的反復描寫,不斷地強調同一場景展現(xiàn)出的是女性困頓在固定的生活氛圍里的惶恐和孤獨?!赌愫茫瑧n愁》里,反復描寫著舞會、沙灘、大海;《上海寶貝》也始終陷入糾葛不清的情感主題,場景始終固定在一個又一個奢靡的舞會,還有在夜里不斷穿梭的同一條道,倪可為了寫書無休止地把自己關在天天的家里,猶如把自己鎖進牢籠。同一場景的反復出現(xiàn),如同漩渦一般裹挾著人物,把人物鎖定在固定的空間,既是對女性焦慮的強調,也展示了女性在踏入公共空間之際的一種是進是退的尷尬和茫然的處境。
塞茜爾和倪可都是時代叛逆的孤獨者。焦慮孤獨因于環(huán)境的壓力和女性本身的生理和心理特質,塞茜爾和倪可是處于青春期和成年期兩個階段的女性,在作品里展現(xiàn)的女性面對孤獨方式不同。塞茜爾常常把自己鎖定在一個屬于自己的私人空間,有時是在自己的房間做瑜伽或思考,有時又是在海邊樹林里隨意的一個角落去進行獨立的思考;在不怎么大起大落的被日?,嵤露逊e的生活里,最令塞茜爾在孤獨中焦慮的,是生活中細密而又致命的百無聊賴,而她又不能和任何人訴說她的焦慮,從而,孤獨感會隨時隨地輕易地滲透進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倪可隨時隨地陷入對自身的懷疑并產生追問:“我是誰?”“我該如何回答?”但這樣的問題常常是一閃而過的,倪可也不會更多地去思考,取而代之的是她會馬上用一種行動來取代思考,她馬上走進派對里、電影院里、大街上、公園里……她在這些公共空間里放縱自己,努力地宣泄著自己的情感,她在感受到孤獨之后,馬上把情感轉移到身體的放縱上,從而弱化自己的思考,企圖忘卻和淡化自己的焦慮。倪可是活色生香的,她永遠都處在熱鬧的中心,她周遭的熱度越高,襯托出她的內心越冷。就像伊壁鳩魯說的那樣:“被迫置身于人群的時候,往往是最自守孤獨的時候。走向公共空間的行為,把女性還原成了欲望、精神和道德維度的個體?!?/p>
如果說薩岡和衛(wèi)慧在焦慮源頭的表達上只呈現(xiàn)出零星的區(qū)別,在焦慮感給女性帶來的心理和行為上的不同表現(xiàn),以及給自我和他人命運帶來的衍生結果,就呈完全不同的兩種狀態(tài):塞茜爾是在私人空間反思,但她的報復行為卻導致安娜神情恍惚;而倪可則是走到公共空間宣泄,給天天帶來絕望并進而吸毒。從女性的個人化寫作角度來看,兩種表達呈現(xiàn)的是“憂愁”飛升和“肉欲”的墜落的區(qū)別,都寫出女性從孤獨中生發(fā)出獨立的思考,是女性的個人化、私人化寫作的進步。
不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父權制都在多數國家的文化里占重要部分。而父權制肯定不是永恒的,女性反過來對父權進行控制,是女性主義的一大進步。
《你好,憂愁》里塞茜爾面對安娜企圖對她和父親回歸正規(guī)生活軌道的干涉,對改變的不適應而感到焦慮。《上海寶貝》里倪可一直在男友天天與情人馬克間周旋,又要忙于應付周遭人的言語,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迷失自己的方向,在外在壓力下,倪可愈發(fā)焦慮。
塞茜爾對焦慮的反應是剛性的,她有選擇有個性地對父權進行控制,用一種不經意的態(tài)度不是有意的行為干涉父親的情感,她成功了,這種小心機似的反抗,更像是反抗父權的行為。她對于當下處境的感知是帶有危機性的,她在考察他人言行的同時,也在極力維護自己擁有的青春。這樣的狀態(tài)既帶有明確的個人意志,又具有多方思考的理性意義。
在中國90年代的寫作語境下,一方面,西索提出“軀體寫作”口號和主張“寫自己,你的身體必須被聽見”成為一些女性作家信奉的名言;另一方面,“建設性逐漸向消費性轉化,性愛的道德的、社會文化解放的意義已消除殆盡?!?西慧玲:《西方女性主義與中國女作家批評》,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221頁。女性的私人小說在這樣的書寫環(huán)境下易陷入一種迷失狀態(tài)。在《上海寶貝》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迷失的特點。倪可對焦慮的反應是逃離式的,逃離職業(yè),逃離自我,逃離當下,逃離社會,逃離家庭。她手足無措,在周圍人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她需要不斷地獲得共鳴和理解,在倪可粉飾自己的過程中,離原本的自己越來越遠,只有不斷追問著自己是誰。反觀文中反復描寫的倪可行為上的出離,其實也是擺脫男性控制的衍生動作。在這部小說里,女性還是作為男性的“肋骨”附屬存在,并沒有脫離傳統(tǒng)文化語境。“衛(wèi)慧的小說為我們打開了一個獨特的生存世界,這里充滿了瘋狂、激情,放肆以及無所不在的自我沉湎?!?鄧伊:《20世紀海派文學中的女性文本——以張愛玲、王安憶、衛(wèi)慧敘事為例》,《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
薩岡作品中展示的20世紀中期的法國社會,與衛(wèi)慧筆端呈現(xiàn)的上世紀末的中國社會,都屬于各類思潮交互激蕩的時代。當她們在作品中展示出對時代交互帶來的情緒進行感知和回應后,在作品結尾處,都回歸到了對自我進行追問的狀態(tài)。
兩部小說結尾都是一個重要人物的死亡?!赌愫?,憂愁》里因為塞茜爾的干擾,安娜出車禍死亡;《上海寶貝》里倪可的男友天天因為吸毒過量死在了倪可的身邊。塞茜爾和倪可作為女性在經歷了生死的沖擊后,都逐漸回歸于反思自我、懷疑自我、審視自我、追問自我的狀態(tài)。塞茜爾把她的焦慮描寫總結于“憂愁”狀態(tài),這樣的憂愁將會長久性的伴隨她的人生;倪可在經歷傷痛后,也回歸到了她原本靠寫作填充生活的生活狀態(tài),她把她的焦慮歸因為對自我認知的迷失和周圍環(huán)境對她的擠壓,這樣的焦慮是暫時的、可改變的。
《你好,憂愁》的最后,塞茜爾和父親回到巴黎,隨后她和父親又都有了新的戀情。安娜的事情逐漸被淡忘,成為父女之間難以明言的話題,生活還在繼續(xù),新的焦慮也會緊隨其后,成長就是不斷地從百無聊賴中獲得新的感受。
《上海寶貝》的結尾,倪可料理完天天的后事,重回父母身邊,開始認真寫書。正好和在作品前半部分,倪可的父母和天天不斷地勸說她回到家里卻屢屢遭到倪可拒絕相對應。這個結局是帶有隱喻性的,90年代末的年輕女性在經歷叛逆之后,也要結束反叛的生存狀態(tài),重新回到日常生活,成長由此開始。
除了以上四個方面的女性焦慮表現(xiàn)外,兩部作品中都有富有特色的性焦慮表達,兩部作品中的性焦慮的原因、表現(xiàn)、環(huán)境及情節(jié)也不相同,《你好,憂愁》中塞茜爾的性焦慮源于青春期,是一種少女的朦朧的自然的精神性的性焦慮,而《上海寶貝》中倪可是成年女性,她的性焦慮源于她的愛人天天的性無能,倪可的性焦慮是扭曲的、肉欲的、行為變態(tài)的性焦慮。因兩部作品中的性焦慮已被論家廣泛討論,本文就不再重復。
通過比較薩岡的《你好,憂愁》和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可以看到兩部作品對女性焦慮感的不同闡示。從而看出一直被作為青春代表的薩岡在處女作中就表達了女性在特定處境下的困頓和成長,也看出在90年代末期,以衛(wèi)慧為代表的新生代女作家的心路歷程和生存狀態(tài)。
夏玲(1968-),女,昭通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昭通 657000);曾子芙(1994-),女,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北京 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