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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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咸炘《說詩韻語》對清代論詩絕句的發(fā)展

馬 旭

劉咸炘《說詩韻語》是一組論詩絕句，從《說詩韻語》內(nèi)容上來看，它將詩歌理論闡釋與詩人評論結(jié)合在一起，論述了唐、宋、清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點與范式，提倡詩主抒情的詩學(xué)觀，在評論詩人時則重視詩人的源流，以辨體和溯源貫穿詩歌宗旨。從形式上來看，《說詩韻語》減少甚至消除了論詩絕句作為文學(xué)批評方式自有的局限性。劉咸炘在詩前加序文，說明創(chuàng)作緣由，指出詩歌凡例；在詩后加注文，解釋詩中語意模糊部分，并在注文中進一步闡釋自己的詩學(xué)觀念。

劉咸炘；《說詩韻語》；論詩絕句

劉咸炘(1896-1932)，字鑒泉，別號宥齋，成都雙流人。祖父劉沅，清儒學(xué)者，其學(xué)融合儒釋道三家，自成一家之言，創(chuàng)立槐軒學(xué)派。劉咸炘幼承家學(xué)，博通經(jīng)典，稍后細研《文史通義》，私淑章學(xué)誠。著作總為《推十書》,取“推十合一”之意，該著作不僅在內(nèi)容上涵覆經(jīng)、史、子、集四部，而且在思想上融會貫通中西之學(xué)，在方法和見解上都有獨到之處。劉咸炘創(chuàng)作《說詩韻語》見于《推十書》戊輯第三冊，《說詩韻語》是一組論詩絕句，在內(nèi)容上，詩歌闡發(fā)詩論、評品詩人，在形式上，劉咸炘為詩前加序，詩后作注，打破了論詩絕句常有的范式，通過序文和注文，我們能夠更清晰的掌握劉咸炘的詩學(xué)觀。

一、劉咸炘《說詩韻語》內(nèi)容及詩學(xué)思想

劉咸炘《說詩韻語》正是在清朝論詩絕句蓬勃發(fā)展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他有意模仿元好問和王士禎的論詩絕句，但又自認為“筆拙韻短”*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上海：上海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9年，第1397頁。，所以在每首詩下又自作注，讓讀者更能清晰明白詩的含義，從內(nèi)容上看，詩歌主要論述了以下三個方面：

(一)討論詩人淵源

在《說詩韻語·初作二十六首》中，有三首詩歌論述了詩人淵源，其淵源論述與劉咸炘《詩系》理論是一脈相承的。劉咸炘在《詩系》中，將劉楨、曹植溯源為國風(fēng)系，在《說詩韻語》中同樣推崇曹劉出于國風(fēng)，詩曰：“肥瘦殊形溯國風(fēng)，時人妙繩論原公。如何五字傳三昧，不識曹劉是兩雄?！?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9頁。首先，詩歌論述了曹、劉是國風(fēng)系的兩大支流，故用肥瘦殊形而喻之。其次，劉咸炘肯定曹、劉二人在詩壇上的貢獻，用遺山之說，稱為兩雄，元遺山《論詩三十首》曰：“曹劉坐嘯虎生風(fēng)，四海無人角兩雄?！备叨仍u價了曹、劉二人在建安詩壇上的作用。劉咸炘贊同元遺山的說法，同時否定王漁洋的說法。王漁洋《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曰：“金角彈棋妙五官，搔頭傅粉對邯鄲。風(fēng)流濁世佳公子，復(fù)有才名壓建安。”*王士禎著：《王士禎全集》(一)，《漁洋詩集·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六首》，濟南：齊魯書社，2003年，第396頁。以五官代指曹丕，以“搔頭傅粉對邯鄲”的做法代指曹植舉止的瀟灑，王漁洋論詩絕句開篇談建安詩壇只云曹丕和曹植，劉咸炘認為這是漁洋不明詩人源流而大謬也。劉咸炘曰：“鐘仲偉并推曹、劉，漁洋非之，極不取公幹，此大謬也。漁洋高標三昧，實只知五言，已說于前。公幹五言，子桓已稱為妙絕時人。子建、公幹，并出國風(fēng)，一廣一狹。漁洋取曹舍劉，正公幹所謂采春華而忘秋實者，由其本屬南派耳。曾不如遺山，尚知曹、劉為兩雄耳。”*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9頁。劉咸炘詩歌溯源論主要源于鐘嶸的《詩品》，鐘嶸詩品推曹植和劉楨為國風(fēng)之流，劉咸炘在論詩絕句中同樣論證詩人的源流，并對元遺山論詩絕句有所補充，而對王漁洋的論詩絕句則是翻案，可見劉咸炘的論詩絕句是在學(xué)習(xí)前人的基礎(chǔ)上而又有自己的辨識，并非完全的模仿，對論詩絕句內(nèi)容是有所發(fā)展的。

第二首：“隱逸陶潛別作宗，鮑昭險句降居中。誰知再降王蘇假，白葦黃茅一望同。”*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9頁。鐘嶸《詩品》評陶詩“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60頁。，評鮑照詩“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曹旭集注：《詩品集注》，第290頁。。鐘嶸認為陶淵明開隱逸詩之先宗，鮑照開險俗之風(fēng)氣。雖然后人對評淵明句多有爭議，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鐘嶸品淵明詩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余謂：陋哉斯言，豈足以盡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但在劉咸炘看來，此二者評價最為恰當，他認為這是鐘嶸將二人降為中品的原因所在，劉咸炘評曰：“仲偉稱淵明為隱逸詩人之宗，而以明遠下開險俗，降居中品，其分畫最為明白?！?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9頁。劉咸炘這首詩的前兩句正是來于此，說明隱逸詩風(fēng)和險俗詩風(fēng)的源流。

關(guān)于魏晉時期詩人追述流派，劉咸炘大都尊重鐘嶸的說法，在他看來，鐘嶸《詩品》探本溯源是明詩本教的做法，而劉咸炘所倡導(dǎo)的詩教觀最為重要的便是遵從詩之本教，因此，在談及詩人源流時，劉咸炘毫無疑問肯定鐘嶸的說法。鐘嶸之后，述詩歌流派者不少，具有代表性的是宋育仁《三唐詩品》，他將唐代詩壇分為初、盛、晚三個時期，并根據(jù)風(fēng)格的相似性對三個時期重要詩人溯源。唐以后，詩歌源流溯別逐減，劉咸炘認為這是詩之衰弊的原因，曰：“詩之衰弊，始于晚唐，每況愈下，以至于今?！?劉咸炘著：《詩系》，《推十書》戊輯三，上海：上?？茖W(xué)技術(shù)出版社，2009年，第1172頁。詩歌后兩句則是為唐代王維、宋代蘇軾兩位詩人溯其源別?！罢l知再降王蘇假”，詩句借用了洪亮吉《北江詩話》中的評語。洪亮吉是乾隆時期重要的文學(xué)評論家，其詩歌理論主要見于《北江詩話》六卷，“王蘇假”來自于洪亮吉《北江詩話》卷四，原文曰：“或曰：今之稱詩者眾矣，當具何手眼觀之？余曰：除二種詩不看，詩即少矣。假王、孟詩不看，假蘇詩不看是也。何則？今之心地明了而邊幅稍狹者，必學(xué)假王、孟；質(zhì)性開敏而才氣稍裕者，必學(xué)假蘇詩。若言詩能不犯此二者，則必另具手眼，自寫性情矣?！?洪亮吉著：《北江詩話》，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81頁。這里的假王、孟是指王漁洋神韻說之余裔，假蘇詩是指隨園性靈一派之末流。劉咸炘卻認為王孟、蘇詩其實遠源于陶、鮑，劉咸炘曰：“《洪北江詩話》舉后世假王、孟，假蘇詩兩者之弊。此兩者遠源實出陶、鮑。王、孟出陶，蘇出韓，韓出鮑，一以清淡為長，一以奇豪為長?！?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9頁。劉咸炘以詩歌風(fēng)格來辨別詩人之源流，認為王維、孟浩然詩風(fēng)清淡出于陶淵明，蘇軾詩風(fēng)以奇豪為長，近出于韓愈，遠則源于鮑照。詩歌溯源陶淵明、鮑照之流別，兩人之下開王維、孟浩然和蘇軾。

第三首詩：“曹劉阮左漫攀援，上溯元嘉族僅存。千載詩人論譜碟，繁支多是謝家孫?！?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9頁。劉咸炘看重漢魏六朝詩，他認為后世詩歌大都可以追述到漢魏六朝之詩，無論在創(chuàng)作手法還是在詩歌內(nèi)容方面都有對漢魏六朝詩的學(xué)習(xí)和繼承，所以他說：“上溯元嘉族僅存，繁支多是謝家孫?！痹稳蠹遥侯佈又ⅤU照、謝靈運對唐初詩風(fēng)影響深遠，而謝靈運、謝朓詩風(fēng)更是影響了整個唐代詩壇，劉咸炘稱千載詩人都是謝家子孫。

劉咸炘推崇漢魏六朝詩，一方面是因為他所倡導(dǎo)的詩歌溯源論來自鐘嶸《詩品》，另一方面則是與王闿運在尊經(jīng)書院任教時主八代詩風(fēng)有關(guān)。1873年，具有洋務(wù)思想的知識分子張之洞奉旨任四川鄉(xiāng)試副考官，張之洞到川后，目睹四川知識界的沒落狀況，絕意改革教育，正興蜀學(xué)，培養(yǎng)人才，創(chuàng)辦了尊經(jīng)書院，在眾多書院山長中，王闿運的影響是最大的，他在尊經(jīng)書院主講“公羊”今文經(jīng)學(xué)，王闿運認為“凡國無教則不立，蜀中之教，始于文翁遣諸生詣京師，意在進取，故蜀人多務(wù)于名，遂有題橋之陋。今究其弊，必先務(wù)于實?！?王代功著：《清王湘綺先生闿運年譜》，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8年，第89頁。因此，他強調(diào)要以實學(xué)來教育學(xué)生，在此影響下，他倡導(dǎo)復(fù)古詩風(fēng)，以學(xué)習(xí)漢魏六朝八代詩歌為主。劉咸炘雖然沒有直接受教于王闿運，但劉咸炘的哥哥劉咸滎是尊經(jīng)書院學(xué)生，劉咸滎也曾在劉氏書塾任教，因此劉咸炘或多或少受到了尊經(jīng)書院教育理念的影響，并且劉咸炘對王闿運的學(xué)術(shù)也是特別佩服的，他說：“湘潭王壬父氏，異世同道，備究三唐。其徒宋蕓子氏申之，詞格源流，粲然可睹，又一盛也?！?劉咸炘著：《詩系》，《推十書》戊輯三，第1172頁。因此，在詩學(xué)思想上，他接受了王闿運主八代的詩學(xué)思想，劉咸炘曰：“后世詩人，動稱漢、魏、六朝。其言格調(diào)最高者，如王漁洋及諸主盛唐者，上溯實止小謝。王壬父之主八代，近世人之主中唐、北宋者，上溯實止大謝，其余亦或溯于陶。元嘉三家，顏、鮑與謝，顏與大謝。近、后世宗陶、鮑者少，已成假王、孟，假韓、蘇，余皆謝家法。三分天下有其二矣。”*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9頁。進一步說明了劉咸炘推崇漢魏六朝詩。

(二)評價唐、宋之詩

在劉咸炘的論詩絕句中，有一部分詩是專門論述唐、宋詩歌的。有論及唐、宋詩歌內(nèi)容，唐、宋詩歌風(fēng)格以及唐、宋重要詩人。在清代詩壇上出現(xiàn)了宗唐派和宗宋派，前者以王士禛為代表提出的“神韻說”為主，后者以翁方綱為代表提出的“肌理”說為主。到了清代后期，宗唐詩派無論是格調(diào)說還是神韻說都已衰落，宗宋詩派卻得到越來越多的響應(yīng)者而成為詩壇主流。劉咸炘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對唐、宋之詩進行評價的。

首先，劉咸炘評論了唐詩內(nèi)容：“論世開天遺事在。征人怨女國風(fēng)情。何因樂國群居者，反作邊愁室嘆聲?！?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0頁。詩歌指出唐前期邊塞詩、閨怨詩出現(xiàn)的原因，他認為這與當時夷狄多事、宮闈專寵的時代背景有關(guān)，劉咸炘評曰：“玄宗時夷狄多事，宮闈專寵，故高、岑、王、李諸公多諷刺微旨，后人以摹仿盛唐相矜，邊塞宮闈之詞，十居五六，何為也哉。”*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0頁。接著，劉咸炘對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作詩特點進行了批判，在他看來刻意雕琢詩之字詞，追求詩句的險巧是不明詩本教也，劉咸炘推崇詩要有真情實感，后人作詩應(yīng)學(xué)習(xí)《古詩十九首》，劉咸炘詩曰：“同愿齊心識曲真，風(fēng)人原不貴驚人。少陵率語君休信，虎豹鵂鹠可是神。”*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0頁。詩后，劉咸炘作注：“后世論詩者，多以少陵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句為真訣。自長吉、浪仙以降，流至宋、元，無怪不有。不知《十九首》詩之祖也。其言曰：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言之感人，不在險巧。仲偉特降明遠，卓識正論，雖李、杜亦當俯首受彈。今之學(xué)宋詩者，專以險推杜。杜之本領(lǐng)，豈在此哉?！?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0頁?？梢?，劉咸炘并不贊成作詩過于推敲詩歌字詞、講究詩歌說理議論之法，他所倡導(dǎo)的是“言志”抒情的詩學(xué)觀。在此思想引導(dǎo)下，劉咸炘推崇唐代元稹、白居易的寫實詩，劉咸炘詩曰：“茶飯家常刺繡文，小兒嬉舞勇夫奔。韓蘇白陸何容易，作俑難同諱惡論?！?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0頁。劉咸炘認為元稹、白居易詩往往從身邊小事入手，雖言茶米油鹽，但并不低俗，詩歌工巧如刺繡，后世雖有學(xué)元、白者，但詩作都不如元、白。劉咸炘曰：“元、白詩之工巧者如刺繡，白、陸之淺瑣者如道米鹽，韓斗硬如勇夫，蘇跳踉如游戲，四君皆有不朽者存。而四者實非詩教。后世崇尚四君，詩之本體乃漸滅矣?！?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0頁。

其次，劉咸炘論宋詩，主要論述了宋詩推陳出新的作詩手法，并將黃庭堅與蘇軾詩進行比較，認為黃詩更勝蘇詩。劉咸炘詩曰：“滄海橫流早已成，好音過耳說詩鳴。空多噪噪閑言語，(白香山詠《秦言了》句)秦更羨蘇家反舌聲?！?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0頁。第一句出自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首》：“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這首詩爭議較多，或以為貶斥蘇、黃末流的詩人只知學(xué)習(xí)蘇、黃的推陳出奇，或以蘇黃之后詩歌出奇以滄海橫流、泛濫成災(zāi)。如宗廷輔即云“自蘇、黃更出新意，一洗唐調(diào)，后遂隨風(fēng)而靡，生硬放佚，靡惡不臻，變本加厲，咎在作俑者，先生(指元好問)概之，故責之如此。”*宗廷輔：《古今論詩絕句》，民國六年常熟宗氏家刻,徐兆璋刊印，第26頁。然而劉咸炘卻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求奇求新的橫流實不出于蘇軾，劉咸炘曰：“蘇詩專主于新，元遺山責為橫流，非不當也。然橫流實不始于蘇，韓、孟已以詩斗奇。韓以詩鳴推孟，又作二鳥詩以明同調(diào)，其言悠怪。實則亦歐陽會所謂鳥獸好音之過耳而已?！?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0頁。在劉咸炘看來，詩歌求新求奇早在唐之韓愈、孟郊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劉咸炘的觀點是正確的，宋詩求新求奇的做法實際是中晚唐詩風(fēng)的繼承和發(fā)展。

劉咸炘詩曰：“丈夫女子喻偏工，大楚難齊曹檜風(fēng)。若自溫柔敦厚說，涪翁終是勝坡翁?！?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0頁。前一句出自林艾軒評蘇黃詩和黃庭堅贈蘇軾詩的典故，劉咸炘曰：“林艾軒謂蘇詩如丈夫，見客大踏步出去，黃詩則如女子，便多裝裹。此語意在揚蘇抑黃。不知詩本主婉隱，本須裝裹，與文不同，不可大踏步也。黃贈蘇詩云:我詩如曾檜，淺陋不成邦。君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曹、檜雖小，列于《國風(fēng)》，楚雖大，反不得與。此隱以正宗自寓。山谷詩雖不得為正宗，此語自確。蘇本太放恣，黃雖狹，猶有厚意?！?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1頁。劉咸炘欣賞黃庭堅詩含蓄委婉，他認為詩本應(yīng)主婉隱，而蘇軾詩太過直白，有失溫柔敦厚的詩教。

(三)論清代詩壇

劉咸炘論詩絕句中對清代詩壇出現(xiàn)的“神韻說”“格調(diào)說”“肌理說”都有評論，他站在客觀公正的角度，并不偏向于其中的某一派，而是就三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其特點進行了評論。劉咸炘評王漁洋：“才原不薄宗非正，晉帖唐臨未是偏。雪里芭蕉詩有畫，還他南派祖帥禪?！?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1頁。詩句典故源于袁子才和洪北江對王漁洋的評價，劉咸炘曰：“袁子才論漁洋詩云：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詩。洪北江則云：何應(yīng)一代才名盛，只辮唐臨晉帖詩。二語皆非平允。袁所謂才力不薄，乃放縱泛濫耳。漁洋之辨氣格，亦未可謂非也。”*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1頁?？梢?，劉咸炘對王漁洋的才華是給予肯定的。劉咸炘認為王漁洋的神韻說是格調(diào)說的繼承與發(fā)展，劉咸炘詩曰：“格調(diào)依然主盛唐，橫山門下接漁洋。扶偏救弊談何易，大匠翻成墨卷行?！?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1頁。劉咸炘認為翁方綱所倡導(dǎo)的肌理說有救神韻之失，詩多考據(jù)，又兼取李、杜、蘇、黃，有調(diào)唐宋詩家之力，詩曰：“肌理新拈考據(jù)高，調(diào)和唐宋費叨叨。歸愚弟子休相詆，做腳裝頭一樣勞?！?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1頁。此外，劉咸炘還指出了肌理說的缺點：“粗疏密塞兩非宜，學(xué)究才人莫自知。果是未除傖父氣，也應(yīng)嫌少性情詩?！?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1頁。注曰：“洪北江挽翁覃溪詩曰：最喜客談金石例，略嫌公少性情詩。頗中翁病。然北江詩格亦甚卑，但騁才氣，雖不滿隨園，而實與蔣心余等同病。李愛伯論之日:可惜未除槍父氣，平生多事友船山。又中洪病。翁之論詩，大類學(xué)究，自摹擬弊現(xiàn)以后，所謂才人者，多矯之而不講氣格。當時詩家大抵與洪同病也?！?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1頁。劉咸炘引用洪北江和李愛伯之論說，指出肌理說缺乏詩之性情的缺點。

最后，劉咸炘評價了王闿運的詩學(xué)觀，劉咸炘詩曰：“逆流無過王湘綺，康樂東川法未乖。擬議若教成變化，何應(yīng)鮑謝便無階。”*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1頁。注曰：“湘綺逆轉(zhuǎn)，可謂嚴矣，然苦摹擬未化。嘗云：詩至鮑、謝，無階可登，蓋本止康樂法也。向上更有路在，后學(xué)不可不勉。”*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401頁。劉咸炘認為王闿運詩主八代的詩學(xué)思想是對清詩壇“神韻”、“格調(diào)”、“肌理”說的逆流，劉咸炘贊成詩需復(fù)古，但他指出復(fù)古不必苦于模擬，他所提倡的復(fù)古詩風(fēng)應(yīng)是強調(diào)詩歌抒情言志的作用。劉咸炘創(chuàng)作《推十詩》，則是以古體為主，他在詩集序文中說：“稍長欲為詩，先考亦姑為之期日命題，教之作古體，曰：能古體，自能近體也。于是縱而長歌行，自喜以為豪，且往往投贈人，不知有格調(diào)，不自覺其丑也。出而見人之為詩者，無不為近體，偶為之，則聲不偕，自謂過縱，將不復(fù)能為近體矣?！?劉咸炘著：《推十詩》，《推十書》戊輯二，第617頁?？梢?，他所復(fù)古的是詩歌體式，而在詩歌內(nèi)容上他強調(diào)要重視寫實，重視詩歌的抒情性。劉咸炘創(chuàng)作的《推十詩》內(nèi)容以社會寫照為主，或揭露清末民初的社會現(xiàn)實、或描寫蜀中土風(fēng)土俗，《推十詩》在民國期間就已刊稿，一些詩歌還刊登在《蜀學(xué)報》上，廣為蜀人傳閱。劉咸炘在《推十詩》刊報小引中說：“白樂天云：詩合為事而作。此言甚當。流連光景，不如描寫風(fēng)俗。七言歌行最為難作。與其強仿韓、蘇大篇而無謂，不如效張、王短篇之有益。處今之境，好題正多，道民疾苦，可備史料。言之無罪，聞之足戒，可當諫書，可當善書。并世詩人，必樂乎此。假宣傳于報紙，以鄙陋為前驅(qū)。癸亥五月土偶人?！?劉咸炘著：《推十文》，《推十書》戊輯二，第591頁。這段話說明了劉咸炘創(chuàng)作詩歌的內(nèi)容以及詩歌的功用。

二、《說詩韻語》對清代論詩絕句的發(fā)展

至清代，論詩絕句得到了全面發(fā)展，論詩絕句數(shù)量增多，從淵源上來看，清人的論詩絕句主要還是受到杜甫和元好問的影響。其中，元好問的影響更為突出。劉咸炘《說詩韻語》同樣受到了元好問《論詩三十首》的影響，劉咸炘在創(chuàng)作《說詩韻語》時，既對前人論詩絕句有所學(xué)習(xí)，同時在學(xué)習(xí)的基礎(chǔ)上加以了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

內(nèi)容上，《說詩韻語》將闡述理論和評論詩人相結(jié)合。在清人論詩絕句中，往往是把兩者分開論述。前者如張問陶《論詩十二絕句》，后者有洪亮吉《道中五事偶作論詩絕句二十首》。包括在清以前，二者論述都是相分離的，如戴復(fù)古《論詩十絕》主要談理論，而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則偏于論作家。劉咸炘《說詩韻語》將二者結(jié)合，在評論作家中又貫穿詩歌理論，在闡述理論中又以詩人為例。劉咸炘《說詩韻語》貫穿始終的詩學(xué)宗旨是詩人推源溯流、詩歌辨明體式，《說詩韻語》第一首：“辨體何容混假真，論詞卻不忌甘辛。憑君莫笑高壇站，也只難安作愿人?！?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7頁。開篇就強調(diào)了辨明詩體的重要性，劉咸炘曰：“論詩者多矣，于流派則以嗜好龂龂而爭，于體義反不探本而任其縱濫，寬嚴失當，所以屢變不休而去本體愈遠。”*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7頁。在詩人推源溯流中，劉咸炘推崇漢魏六朝之詩：“曹劉阮左漫攀援，上溯元嘉族僅存。千載詩人論譜蝶，繁支多是謝家孫?！?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9頁。在對唐、宋、清詩歌評論時，劉咸炘強調(diào)詩之本教以抒情為主：“一息人間萬樂哀，嘈嘈誰是立言才。若將春鳥秋蟲例，富姐難供梨棗材。隱旨微情托詠歌，陳詩不是直言科。隆周尚止三千首，尼父刪存可太苛?！?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8頁。在他看來，詩與文不同，“主性情者，因言志之說，遂謂無人無地無時不可為詩。”*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8頁。

形式上，劉咸炘為詩加序文和注文。論詩絕句作為文學(xué)批評的方式自有其局限性，一是作為詩的形式，限于篇幅，不可長篇大論；二是限于韻律，受到平仄和韻腳的制約，有些句子往往造成語義模糊，基于此，劉咸炘創(chuàng)作《說詩韻語》詩前加序文，詩后作注文。劉咸炘《論詩韻語》序文如下：

昔人皆稱論詩絕句，今不然者，因有說焉。古人評議文藝，無零碎之體，必知《文心》、《詩品》，具源注始末，有次第條貫，斯謂之論，名實相符。此但隨意拈說，且間及他事，不盡評議之詞，不可以蒙論號。經(jīng)師說詩，此其近之。詩者，言志主文之物，非以載議論也。議論止宜為文，以為詩者，乃侵官離次。況吾筆拙韻短，尤遜元、王，直可視同歌括，擬諸易傳老子之流，韻語不皆是詩，尚可容此異種耳。然議論作詩，已不合校讎之法，而自作長注，又大違元、王之意。既須長說，便可不作詩，既已作詩，便不宜長注。雖極力刪注，使不如《白石詞序》，終是進退失據(jù)，不成體制。然竟不改者，又有故焉。又作為韻語，便于拈說，且言不迫切，可啟悟會。若刪去注，又使讀者不明所指。反復(fù)思之，不有兩善，世有通人，為我決之。乙丑八月咸忻自記。*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6頁。

這篇序文主要論述了劉咸炘對論詩絕句這種批評方式的認識。首先，劉咸炘認為文學(xué)批評以《文心雕龍》《詩品》為最佳，二者源注始末，有次第條貫。而對于用詩的形式進行論說和批評，劉咸炘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這當然與他詩學(xué)觀是一致的，劉咸炘詩學(xué)觀主張詩歌抒情言志，因此他對論詩絕句這種以詩闡發(fā)議論的作法予以否定，劉咸炘曰：“詩者，言志主文之物，非以載議論也。議論止宜為文，以為詩者，乃侵官離次?！睂嶋H上，劉咸炘這樣說是為《說詩韻語》加注文而作鋪墊，他并非否定論詩絕句藝術(shù)成果和功效，甚至他對元好問、王漁洋的論詩絕句是給予稱贊的。只不過在論詩絕句中加以注文既不符合校讎之法又不遵循劉咸炘的詩學(xué)觀，所以，他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論詩絕句稱為“說詩韻語”，劉咸炘曰：“況吾筆拙韻短，尤遜元、王，直可視同歌括，擬諸易傳老子之流，韻語不皆是詩，尚可容此異種耳?！边@雖是一種自謙之詞，卻表明了劉咸炘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認識及態(tài)度。其次，通過序文，我們可以了解到論詩絕句的凡例以及劉咸炘為論詩絕句加注的原因，劉咸炘曰：“又作為韻語，便于拈說，且言不迫切，可啟悟會。若刪去注，又使讀者不明所指。反復(fù)思之，不有兩善，世有通人，為我決之?！痹谒磥恚瑸樵娮髯⒔鉀Q了詩主情不言議論的矛盾，加注文后可以長抒大論，有便于后人更好的理解詩句。

詩加注文。論詩絕句之有自注，從杜甫就開始了，但注文極簡，只涉及詩中人物。如《解悶》“曹劉不待薛郎中”，自注“水部郎中薛據(jù)”。而至清代，論詩絕句中的注往往如同一則詩話。劉咸炘《說詩韻語》中的注就有這樣的特點，《說詩韻語》第三首：“百官群學(xué)用維鈞，專對原非作者身。解道性情殊職業(yè)，詩人寧得比函人?！弊⒃疲?/p>

廣而士農(nóng)工商，狹而經(jīng)史子家，要皆以有用而成專門。行人之學(xué)在詩，乃誦詩以為言語，非作詩也。詩本言志，人人所有，絕不得為專門。詩人之稱，始于后世目《三百篇》之作者，以其無名，故渾稱日詩人耳，豈矢人、函人之侍哉。后世學(xué)者乃謂詩為學(xué)之一門，專力精之，以濟于群學(xué)，誤后生不淺。*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8頁。

注文解釋了詩中百官群學(xué)所指，闡釋了詩人與函人之別?！墩f詩韻語》第六首：“尚友還資論世精，人間何道是天成。心靈格調(diào)如相害，象周無因責父兄?！弊⒃疲?/p>

袁枚謂詩者人之性情，與唐、宋無與，唐、宋者國之號，與詩無與。此語似是而非，雖潘先生猶為所惑。學(xué)道治世，非自家事耶，何以孟子必辮四圣王霸之異同，凡事必學(xué)，學(xué)必師古，師古必辮古人之面目。若謂性情不必論古人格調(diào)，然則可云夷、惠、伊、孔乃人名，無關(guān)身心乎。一任天然，是以赤子之笑啼為天理矣。宋人戴昺已云：性情元自無今古，格調(diào)何須辮宋唐。知其說，當云身心原自無今古，行詣何須辨惠、夷乎。嬌構(gòu)分格調(diào)之偏，而至于蕩，則不如仍守格調(diào)之為愈矣。朱子跋病翁聞箏詩，已論及此，潘氏信朱子者，何為昧此？*劉咸炘著：《說詩韻語》，《推十書》戊輯三，第1398頁。

注文闡釋了詩中的格調(diào)性靈說。劉咸炘為詩作注，一方面是對詩中語意模糊的地方進行解釋，另一方面注文則更像詩話，是對劉咸炘詩學(xué)觀的闡釋。

綜上所述，劉咸炘的《說詩韻語》在前人論詩絕句的基礎(chǔ)上是有所繼承和發(fā)展的。從《說詩韻語》內(nèi)容上來看，它打破了清人論詩絕句分闡釋理論和評論詩人的常規(guī)作法，而是將詩歌理論闡釋與詩人評論結(jié)合在一起，《說詩韻語》論述了唐、宋、清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點與范式，提倡詩主抒情的詩學(xué)觀，在評論詩人時則重視詩人的源流，以辨體和溯源貫穿詩歌宗旨。從形式上來看，減少甚至消除了論詩絕句作為文學(xué)批評方式自有的局限性。劉咸炘在詩前加序文，說明創(chuàng)作緣由，指出詩歌凡例；在詩后加注文，解釋詩中語意模糊部分，并在注文中進一步闡釋自己的詩學(xué)觀念。在《說詩韻語》后，劉咸炘又創(chuàng)作《說詞韻語》，體式基本和《說詩韻語》一致，通過對這兩組詩的細讀，我們能夠了解到劉咸炘詩歌創(chuàng)作的風(fēng)格以及他的詩學(xué)觀和詞學(xué)觀。

馬旭(1983-)，女，四川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成都 610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