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慧麗
(惠州學院 外語系,廣東 惠州 516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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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yōu)雅的中國人”——論辜鴻銘對儒家道德人格的新釋
唐慧麗
(惠州學院外語系,廣東惠州516007)
摘要:辜鴻銘是中國反思現(xiàn)代文明之負面性的思想先驅?!皟?yōu)雅的中國人”是辜氏針對現(xiàn)代文明物質主義的弊病所設計的道德人格,主要包含“仁”、“禮”、“智”、“義”、“孝悌”五種道德品質。他以儒家義理闡釋西方文化,既是對儒家文化的新釋,又為中西文化的雙向闡發(fā)提供了一個范例。
關鍵詞:辜鴻銘;儒學;道德人格;現(xiàn)代性
在中國近代文化史上,辜鴻銘是一道特別的風景:國內,作為“滿清遺老”,倍受譏嘲;國外,卻倍受推崇,其代表作《中國人的精神》(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在西方世界具有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被譯為德、法、日等多國文字。對辜鴻銘的評價國內國外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反差,蓋因辜氏思想與中國國內學習西方現(xiàn)代化的主流思潮背道而馳,而二戰(zhàn)后,西方的價值危機反而為辜鴻銘傳播“中國人的精神”提供了契機。其實,縱覽辜氏的著作,其所為之奮斗終身的文化目標是要以儒家文化去抵御歐洲現(xiàn)代文明的物質主義,這也是他向西方宣講“中國人的精神”的文化動機。那么,在辜鴻銘那里,究竟什么才是“中國人的精神”?其具體內涵是什么?盡管,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國內的辜鴻銘研究取得了一系列的成果,但這一問題尚未得到詳盡的闡釋。
縱覽辜氏著作,“優(yōu)雅”(delicacy/fine/gentle)是其頻繁提及的一個關鍵詞,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中國人的精神》),更將中國人的特征概括為“優(yōu)雅”(gentle)。[1](p2)“中國人的精神”(the spirit of Chinese people)實質是一種以“優(yōu)雅(gentle)”為特征的理想化的道德人格,其具體內涵主要包括“仁”、“禮”、“智”、“義”、“孝悌”五種儒家義理。對這五種義理進行闡釋時,辜氏又引征了大量浪漫主義者的學說,形成一種中學西學雙向闡發(fā)的模式。他所謂的“優(yōu)雅的中國人”、“中國人的精神”,并非國別、人種上的概念,而是一種理想化的道德人格。因此,以往的研究因辜鴻銘對“中國”、“中國人”的強調,便將其定位于“文化民族主義者”、“文化保守主義者”是一種誤讀。
“優(yōu)雅”人格主要包含“仁”、“禮”、“智”、“義”、“孝悌”五種道德品質,“優(yōu)雅的人”就是自覺奉行、踐履這些道德準則并實現(xiàn)道德自由的人。
(一)“仁”。在辜鴻銘那里,“仁”首先指人的道德本性,“是人所具有的一種與神相似的品質”;[1](p53)也是“人類的內在特質”。[2](p204)即,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屬性,就是humanity、普遍人性。然而,“仁”從何而來?—上帝賜與人的神性,是秉承宇宙秩序而來。辜譯為“godliness”,這個神性,或普遍人性,其具體表現(xiàn)就是“善”,“真”和“美”。[1](p136)換言之,人類所有的道德行為、道德情感都是由“仁”而來,是“仁”的表現(xiàn)。所以“即便是‘外在禮節(jié)中的打恭作揖’……也深深植根于普遍的人性,即我們稱之為美感的人性?!盵1](p140)這與儒家將“仁”作為道德本體的觀點一致。其次,“仁”作為人的道德本性,內在于人性之中,表現(xiàn)于外則是“愛”的情感。因此,“仁”可以英譯為“l(fā)ove”。[2](p205)“仁”之本是人類先天性的道德本性,“仁”之用(即表現(xiàn))則是愛。再次,“仁”的最高表現(xiàn),即“社會之愛”,[2](p205)乃是人的惻隱之心。[3](p432)即同情心,是對于他人苦痛感同身受的悲憫之情。如辜鴻銘所舉的美國艦長的例子,當美國士兵打死敵人歡呼雀躍時,這位艦長平靜地制止了他的士兵,以一種悲憫的目光注視著敵人的尸首,并為敵人感到難過。在辜鴻銘那里,惻隱之心正是優(yōu)雅之士與卑鄙之人的區(qū)別。如美國艦長的悲憫仁慈與外國僑民的麻木不仁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位美國艦長對于敵人亦充滿同情,而在八國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之后,租界的外國僑民全然不顧中國人的損失傷亡,張燈結彩,大加慶賀。[4](p172)最后,“仁”具有擴展的特質。對敵人的“同情”,以及澤被萬物的“惻隱之心”均由最初的男女之情擴展而致?!叭省笔赚F(xiàn)表現(xiàn)為小愛:夫妻之愛,父母之愛。如辜所舉的梁敦彥的例子,梁對于升官之所以感到欣喜是因為他的升遷能使其母欣慰和歡喜。[1]6此乃小愛,由愛親之情擴展,再表現(xiàn)為愛親人以外的他人,如仆人對主人之愛,[1](p 7)再進一步擴展,形成社會之愛,表現(xiàn)為一種對全人類的同情心(惻隱之心),如美國艦長對敵人的同情與憐憫?!叭省钡臄U展就是基督教所說的“博愛”,即“Mercy,loving-kindness”,[3](p173)正是從擴展的意義上講,“仁”的最高表現(xiàn)是社會之愛,它囊括所有情感,指向各種對象。顯然,辜鴻銘用儒家的“仁”置換了基督教的“博愛”。
(二)“禮”?!岸Y”是“仁”的實現(xiàn)?!叭省弊鳛槿说牡赖卤靖?,潛藏于人性之中,經(jīng)過擴展,表現(xiàn)于外,形成“禮”?!岸Y”,辜鴻銘稱之為“君子之道”,包括下述三層含義:其一,“禮”,從外在表現(xiàn)來說,是良好的行為舉止,是人們的行為規(guī)范,即,“行為的藝術、活動的藝術?!盵2](p296)所謂“行為的藝術”、“活動的藝術”,其實也就是待人接物的禮貌舉止、風度禮儀。然而作為外在形式的“禮”不能離開道德內涵,否則就成了空洞的形式。正是從“禮”的道德內涵上講,“禮貌的本質就是體貼他人、為他人著想的情感?!盵1](p9)因此,外在的“優(yōu)雅的風度”也就成了一個人道德品質健全完美的體現(xiàn)。”[5](p120)其二,“禮”,是內心深處的一種榮譽感,[5](p51-52)這種榮譽感是對于“是非對錯”的道德判斷,這一判斷不是來自于外在律令,而是源于直覺與本能。因此,是對“是非、正義,對無可名狀的、絕對的生命之本質,以及我們稱之為榮譽的靈魂和生命,一種直覺的、本能的洞察與把握?!盵1](p51-52)所謂“絕對的生命之本質”指宇宙秩序,指終極的道德律。人通過榮譽感把握到了這個絕對本質,整個社會機制才能得以健康運行,榮譽感維系著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夫妻之道、君臣之道,包括商人踐約、賭徒的付款等。它使人自覺遵循禮法,遵守秩序而不需要暴力。而人一旦沒有了榮譽感,社會就只能依靠暴力來維持一段短暫的時間。從這個意義上說,榮譽感是文明的基礎。其三,“禮”是人們自覺遵循君子之道行事所形成的道德秩序、道德關系?!笆菒?,是男女之愛產生了孔子的君子之道……”[1](p52)“君子之道最初通過夫妻之情為人所認識,最后擴充到極致,君子之道便支配了天地萬物乃至整個宇宙?!盵1](p54)顯然,這段話是對“君子之道,造端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中庸》)的解釋。前面已經(jīng)指出,“君子之道”,在辜鴻銘那里就是“禮”,而夫妻之情愛是“仁”最初的表現(xiàn),那么,“君子之道最初通過夫妻之情為人所認識,最后擴充到極致就支配天地萬物”,也就意味著“仁”的擴展形成了“禮”——人類社會的道德秩序?!?/p>
(三)“智”?!爸恰痹诠鉴欍懣磥?,是一種使理智與情感和諧、道德駕馭物質、人文高于科技的道德理性。通過“智”,人能認識“仁”,擴充“仁”,從而實現(xiàn)“仁”——形成道德秩序“禮”?!叭省弊鳛槿颂熨x的道德本性,如何為人所認識并得到擴展,形成澤被世界萬物的同情、博愛之情,最終擴展成支配宇宙萬物的君子之道?換句話說,“仁”如何實現(xiàn)自身?答案是:“智”。這個“智”,辜鴻銘又稱之為“理性”,并解釋:中國人的精神就在于中國人有一種思想和理性的力量,這種理性的力量使中國人過著一種心靈的、情感的生活。中國人的精神就在于這樣一種如沐天恩的祥和寧靜的心境。[1](p12)此處所說的“理性”,不是西方現(xiàn)代文明中的科學理性,這種科學理性,辜稱為智力,稱為狐貍的智巧,他譏之為“一種喪失了優(yōu)雅成分的常識”。[5](p9-11)與這種科學理性、狐貍的智巧相反,“中國的理性很大程度上徹底承認精神和道德的價值,但又用某種恬淡寧靜的心態(tài)來對待這種價值。”[2](p149)可見,辜氏所講的理性乃道德理性,它涵蓋了情感與理智的雙重成分。通過這種道德理性,人可以認識自己的道德本根——“仁”。在《中庸》英譯里,他把舜的大智也解釋為對道德的認識:真正的智慧乃是看到事物的天性中沒有邪惡,所謂人性中的邪惡只是人性沒有得到充分完整的發(fā)展而已。[2](p531)孔子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論語·堯曰》)辜鴻銘把它解釋成:“一個不懂上帝的法令,即不懂得神圣的宇宙秩序的人,是無法成為君子的?!盵1](p45-46)換句話說,道德理性可以使人懂得神圣的宇宙秩序,即“明道”。而對道德的認識,不是通過僵死的道德教條或教義,而是一種出于本能和情感對是非對錯的把握,因而不同于純粹推理的思維理性,是“富于想象力的理性”(imaginative reason)。[1](p70)
(四)“義”。辜鴻銘贊同孔子的說法,把“義”作為君子和小人的分界線:“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義”同時還是歐洲文明與中國文明的分界線:歐洲文明及其學說,“在使人先利而后義”;中國文明及其學說,“在使人先義而后利”,且歐洲之所以有此千古未有之戰(zhàn)禍(筆者按: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在于歐洲人“競利之心相摩相蕩”。[2]229由此可見,“義”首先是“利”的反面。其次,“義”是行事的原則,也是行為的動機,即行為的動機不是出于一己私利。作為行事的原則,它意味著秉持公正的立場,不謀私利。如辜鴻銘強烈反對中國參與協(xié)約國的分紅,認為這樣做違背了道義。[3]520其三,“義”還是一種道德勇氣。為此,辜鴻銘特意標舉了一個人格典范——戈登。這個殖民頭子在辜鴻銘眼里儼然是正義的化身,特意為之立碑做傳(見《張文襄幕府紀聞》)。戈登鎮(zhèn)壓殖民地人民起義的舉措,在辜鴻銘看來卻是在維護秩序,是“不為利誘,不為威怵”,為文明事業(yè)獻身的勇氣,是“義”之所在。
(五)“孝悌”。辜鴻銘把“孝悌”譯為“good son and good citizen”,對孔子“入則孝,出則悌”(《論語·學而》)的解釋是“在家為孝子,在國為良民……也就是對于長者即真正的權威人士必須予以尊敬,并聽從他的指揮,‘孝悌,仁之本’。”[2]305實際上,“孝悌”在辜鴻銘那里已不再局限于父子、兄弟之道,而是泛指一種無私奉獻的精神,并由這種精神所生發(fā)的絕對忠誠、絕對服從的原則。儒家的三綱被解釋為:因無私奉獻而生成的絕對服從,其本質就是“孝悌”。如,辜氏把中國女性的美概括為:幽靜(sweet meekness);[1]p90把女子的最高美德概括為:無私犧牲,為他人而活,“上帝是你的法律,你,是我的;此外一無所知,這便是婦人最幸福的知識和榮耀”,[1]90并稱這種“無我教”(Religion of Selflessness)就是中國婦女的淑女或賢妻之道,忠誠教(Religion of Loyalty)——對皇帝的絕對忠誠,就是中國男人的君子之道。[1](p90)再三強調中國人之所以忠誠于皇帝是因為對皇帝的熱愛。所以,“孝悌”從內在精神來講,它源于人的情愛本質(即“仁”),作為某種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即“禮”),它是對權威(子對父、妻對夫、臣民對君主、下級對上級)的絕對服從。而這種由愛生發(fā)的無私無我、絕對服從正是道德秩序(“禮”)得以維系的保障。通過上述對辜鴻銘“義”、“孝悌”內涵的梳理,“義”和“孝悌”其實已經(jīng)包含在作為君子之道的“禮”中。
辜氏所設計的“優(yōu)雅”人格,對“仁”、“禮”、“義”、“智”、“孝悌”的闡釋,基本上符合儒家原典,同時又作了重要發(fā)揮,如“仁”與“禮”的相互關系以及“禮”的實現(xiàn)。
“仁”是禮的內在根據(jù),“禮”是“仁”的外在表現(xiàn)。如果說“禮”的形成源自于“仁”的擴展,那么“禮”的作用又是如何發(fā)揮的呢?答案就在“禮”的第二層含義上:“禮”使人形成一種榮譽感。這種榮譽感,就是對名譽與責任的自覺意識,使人自覺地遵循君子之道行事,自覺地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言”,從而自覺地就身秩序。因此,“禮”表現(xiàn)于個人身上,是循規(guī)蹈矩、彬彬有禮的風度;表現(xiàn)在群體身上,是一種迅速組成秩序的組合能力。辜鴻銘再三贊揚這種組合能力,并舉例說明:即使一群中國人被棄之荒島,他們也能迅速地組成一個政治實體,形成秩序。[4](p181)辜鴻銘雖然沒有明確指出這種組合能力乃是“禮”的表現(xiàn),但是通過辜氏對“禮”的闡釋,不難推斷,中國人這種群體的組合能力正來源于對秩序的自覺認同和遵守,因此,“禮”表現(xiàn)在群體身上,可視為一種迅速組成秩序的能力。
然而,辜氏對于“孝悌”的闡釋則與儒家原典出入較大。孝,在儒家原指父子之道,悌,則指兄弟之道。如“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譯為“后生小子,在父母跟前,就孝順他們;離開自己房子,便敬愛兄長?!盵6](p3)辜鴻銘則將孝悌并舉,譯為:“be good son and good citizen”,[2](p349)引申為下級對上級(包括子對父、妻子對丈夫、臣民對皇帝)的絕對忠誠——對權威的尊崇。這種解釋如果放在中國語境下審視,的確有“愚忠”、“愚孝”的嫌疑。但是,從西方文化的角度審視,西方文化血緣親情淡薄,缺少“孝悌”觀念,在強調個人的同時容易忽視集體,在強調權益的同時容易忽視義務與責任。中國文化與之相反,強調的是集體,強調的是義務。因此,辜鴻銘一針見血的指出:西方文化首先教人想到權利,而中國文化首先教人想到責任。同樣,辜氏所謂“絕對忠誠的無我教”在中國文化中會成為封建禮教對婦女的桎梏,然而,他所闡釋的“孝悌觀”——忠誠、無私、無我,如果放到西方文化的語境中,它恰好可以糾正個人主義的偏頗,在西方民主與權利的觀念中注入責任與義務的內涵。所以,在中國語境下,辜鴻銘的守舊、冥頑不靈,在西方語境下反而意味著一種前瞻性的眼光。
辜鴻銘的“優(yōu)雅”人格基本上是以儒家的君子人格為模本,是對中國古典文化的“新釋”。其獨特之處在于他巧妙地將儒家的道德內涵注入西方文化的軀殼中,以儒學闡釋西學,用儒家學說置換了許多西學概念。如用“率性之謂道”來闡釋西方的自由,把自由定義為人之道德本性的充分實現(xiàn),[4](p153)“從心所欲而不逾矩”——自覺、本能遵守道德規(guī)范,這就將西方側重于劃分權利界限的自由觀置換為儒家的道德自由;再如,把“仁”定義為人性的法則,定義為上帝所賦予人的神性,定義為上帝的律法,這又用儒家性善論顛覆了基督教的性惡論;把“博愛”解釋為“仁”的擴展——由最初的男女之愛、愛親之情擴展為對萬事萬物的憐憫、慈愛之情,這又在“博愛”的概念中注入儒家的等差之愛、親情觀念。而西方的“上帝”在辜鴻銘這里也被儒家化了——基督教的上帝原是外在于人的絕對權威,是對人進行終極審判的最高主宰。然而,在辜鴻銘的闡釋中,上帝成了內在于人的道德法則:“上帝就是人心中所蘊藏的忠誠、信義、希望和慈愛,有了這些,就有了上帝,反之沒有這些品質,也就沒有了上帝……”[1](p47)上帝就是道德,是人性的本質規(guī)律,是作為宇宙之根本規(guī)律的道德律。上帝成了“道”化的上帝,是儒家的“道”“天理”。
辜氏的道德人格設計中又蘊含有西方浪漫主義者的學說,在其著述中大量引用阿諾德、羅斯金、愛默生等人的言論。如對于“仁”具有擴展之特征的論述,見出阿諾德“文化宗教”的烙印,把“仁”等同于上帝的律法,把上帝闡釋為“仁”,闡釋為“人的道德本性”,又見出愛默生超驗主義的影響。阿諾德在《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一書中,提出“文化即對完美的追尋”,認為人性中的各部分、各種天賦應當和諧、均衡地發(fā)展,從而培育出人的“健全理智”、“優(yōu)秀自我”。而健全理智的發(fā)揚不能局限于個人,因為人類是個整體,人性中的同情因素使人不會對其他成員的狀況無動于衷,個人必須攜帶他人共同走向完美,使全社會都沉浸于理智之光。阿諾德稱之為“普泛地發(fā)揚光大人性”。[7](p10)顯然,這種“普泛地發(fā)揚光大人性”與辜鴻銘闡釋的“仁”的擴展具有相似之處:“仁”可以由小愛擴展為大愛,“仁”的最高表現(xiàn)是社會之愛,它囊括各種情感,指向所有對象。
愛默生的超驗主義重新闡釋了西方世界“上帝”的概念。愛默生說:“圣人者……就是慣于尊崇道德情操為法則的人,他們在思想中將道德法則與自我相區(qū)分,并將它切下放置遠處,另外再給它取一個名字。他們不以道德情操的無限價值歸于自己,卻將自身的動物屬性來與這無比的價值相對照。就這樣區(qū)分之后,他們把一方稱為上帝——崇拜之,而把另一方稱為自己,輕蔑之?!盵8](p29)也就是說,上帝不再是外在于人的絕對化的權威,而是內在于人性、人心之中,是人的道德本性。上帝同時也是宇宙之根本法則和終極真理,個人一旦通過直覺與這種終極真理合一,也就實現(xiàn)了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和諧,也就成了“上帝”。顯而易見,愛默生的“上帝”概念與儒家的“道”相似,兩者都指向作為終極真理的道德律。而辜鴻銘將“仁”界定為人的道德本體,既符合儒家原典,又與愛默生的“上帝”觀一致。
除了在西學中注入儒家義理外,辜鴻銘的“優(yōu)雅”人格還是針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弊病并療治西方物質主義“痼疾”的“良方”:如“仁”可以用來消除西方人的私欲膨脹,“仁”的擴展會形成一種“惻隱之心”——對萬事萬物的同情憐憫之情,而一旦對他人懷抱同情與憐憫,自然不會為一己私欲的滿足而傷害他人。這樣就不難理解辜鴻銘為什么會說:“惻隱之心一摯則己私自消”。[3](p432)而“己私”(即私欲的膨脹)恰是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根源。[3](p494)此外,“仁”還可以消除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因為“仁”強調“中外一家,一視同仁”,[4](p77)故“仁”可以說是消除戰(zhàn)亂的“法寶”?!傲x”,用以斷事,代表著公正,可用來考察人的行為動機。凡是出于私心私利的行為或動機,則自發(fā)地予以制止,這同樣有利于消除戰(zhàn)亂?!靶保馕吨鵁o私與忠誠,意味著對權威尊崇,這是秩序得以形成的基礎,因而“孝悌”用來對治西方的混亂與無政府狀態(tài)?!岸Y”,意味著道德意識與道德秩序,而西方之所以陷入戰(zhàn)亂與無政府狀態(tài),正是因為自啟蒙以降,物欲超出道德的制約并泛濫成災的緣故。[9]因此,“禮”與“孝悌”一樣,是西方重建秩序的保障。“智”,代表著儒家的道德理性,涵蓋了理智與情感的雙重成分,正可以糾正啟蒙理性工具性、功利性的偏頗,可以處理心與腦的沖突,即欲望與情感、物質與道德的沖突,使心靈與理智和諧。
綜上所述,辜氏“優(yōu)雅”人格既是對中國古典文化的新釋,又是療救西方現(xiàn)代文明物質功利主義“痼疾”的良方。但是,“優(yōu)雅”人格如何實現(xiàn),如何培養(yǎng),辜氏對此沒有系統(tǒng)清晰的論述,或許,終其一生,辜鴻銘也沒有找到其文化理想的具體實施方案。然而,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道德資源來療治現(xiàn)代文明的弊病,辜鴻銘無疑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好的視角與方向,他是中國范圍內率先反思“現(xiàn)代性”之負面性的思想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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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思新
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4年度學科共建項目:歐洲浪漫主義視域下辜鴻銘的“中國人的精神”研究(GD14XWW16)。
作者簡介:唐慧麗(1977—),女,惠州學院外語系講師,文學博士。
中圖分類號:B25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16)03-01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