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永寧
歷史嬗變中文學南京自我身份的認同與建構
——以民國時期文學書寫的南京為中心
許永寧
文學南京在民國時期獲得了空前的可闡釋性。借助于現(xiàn)代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其延續(xù)著作為地域中心強有力的文化和精神的向心力,同時也突破了傳統(tǒng)的根深蒂固的城市形象。文學南京的文化意味與現(xiàn)實遭遇恰恰顯現(xiàn)出:民國成立之后,在整個文化的框架內面對北京傳統(tǒng)古都的教育文化和上海新型都市的經濟,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獨特魅力,因而展現(xiàn)出整個中國在世界之林中的國家民族形象。文學南京的豐富和建構,不僅僅來自于城市實體形態(tài)的物質建設,更重要的是文學賦予實體形態(tài)以更多的文化內涵,反映出民國時期文學南京在新的歷史語境下“自我”身份的認同與建構兼具流動性與獨特性。
民國;文學書寫;文學南京;他者;自我
自古以來,文學對城市的書寫從未缺席。有漢以來,班固的《兩都賦》、張衡的《二京賦》開始了對城市的極盡夸張和鋪排的描述,西晉文學家左思的《三都賦》有過之而無不及。繼之而起的唐傳奇,宋元話本以及明清小說中對于城市的書寫和記載不勝枚舉。近代以來隨著現(xiàn)代都市的崛起,文學對于城市的描寫更加的繁復和喧嘩,手法也更多變靈活。城市作為一個地域的核心,往往也是其地域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代表了一個地域的整體風貌和文化特性,因此在對其不厭其煩的書寫過程中,文學與城市的互動影響,共同豐富和發(fā)展了城市的形象和城市的文學。千百年來世人追求政治上的抱負屢見不鮮,尤其是作為政治中心的南京,在民國時期獲得了很大程度上的政治地位的認可,“中國的城市具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它首先是政治的中心,士人到都城來追尋自己的政治前途,即選擇了或者說無奈地卷入了城市中的政治漩渦和斗爭”[1]。文學也就或多或少地參與到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活動中,而基于如此認識之上的民國時期的南京則具有了與其他城市不同的文學風貌,同時也在歷史的流變中不斷豐富和建構著自身的精神特質。
一個城市的獨特存在是在與其他城市的比較中產生的,薩義德認為,“每一種文化的發(fā)展都需要有一個與其相異質或者相競爭的另一個‘自我’的存在,自我身份的建構……牽涉到與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構”[2](P426)。所以,在文學南京自我身份的建構過程中,時時處處需要有“他者”的存在以作為“自我”存在的價值判斷。趙園在《北京:城與人》中為我們提供了“觀察者”這樣一個“他者”視角,“他們居住于城,分享著甚至也陶醉于這城市文化的一份和諧,同時又保有知識者、作家的清明意識,把城以及其他人一并納入視野。他們是定居者——觀察者。后一種身份決定了他們有限的歸宿。以城作為審美關照的對象,使他們在其中猶在其外”[3](P11)。這樣一種說法,隱隱地有一個“他者”的存在,這個“他者”在趙園看來是一個“觀察者”,從觀察者的角度來看,定居者在城市中顯然有了作為城市主體的角色,影響和改造著城市的景觀。正如《中國大百科全書》對城市的定義而言,城市就是一個以人為主體的區(qū)域系統(tǒng)[4](P42),那么作為主體的人
構成了城市文學言說的主要對象,而中國現(xiàn)代城市的興起與這種言說是密不可分的。
作為現(xiàn)代城市的個體,南京在整個民國城市文學版圖中有怎樣的地位或者特性,同樣離不開這種“觀察者”的角色,而從民國時期城市文學的本土特性來看,北京和上海無疑最具成為南京的“他者”代表。梁實秋在游歷了南京之后寫道:“(東南大學)這里的學生沒有上海學生的浮華氣,沒有北京學生的官僚氣,很似清華學生之活潑質樸?!盵5](P39)葉文心以“中式長袍”“西裝”“黨的制服”分別象征北京大學的新文人、圣約翰大學的資產階級子弟、中央大學的未來國民黨干部[6](P152-155),這幾所學校分別對應著北京、上海及南京的校園文化。中央大學未來國民黨干部的“黨的制服”很好地顯示出政治在民國時期的南京的重要特點。在這里,校園中的學生成為大學文化特點的體現(xiàn),而大學文化特點正是城市文學精神風貌的一種表露。與這種校園文化一致的是新聞出版、傳播等新興文化發(fā)展狀況,正如荊有麟在《南京的顏面》中所言及的:“南京報紙也不少,新聞自然是千篇一律,連編輯的形式,好像都不敢有所獨創(chuàng),一味墨守舊法……鬧得在南京長住的人,反都去訂閱上?;蛱旖虮逼降膱蠹??!薄澳暇╇s志本就少,然而,少之中,能維持到一年以上的,還沒有幾個,多半是‘曇花一現(xiàn)’,就夭折了的。鬧得想看雜志的,還得搜尋上海北平一帶的刊物。”“圖書館,這更可憐,夫子廟民教圖書館,已經就覺得笑話了,但公開的圖書館,據說這還是第一家呢?”“我不懂,南京有人花錢辦電影院,開大飯店,卻沒人花錢愿意筑圖書館?!盵7]在文化更新和訴求方面南京遠遠落后于作為“觀察者”的“他者”。同樣從烙印在文人內心的城市想象來看,“他者”的身影更是無處不在。張恨水坐在重慶懷念北京和南京時自有一番認識,“北平以人為勝,金陵以天然勝;北平以壯麗勝,金陵以阡秀勝,各有千秋”[8]。同時這里更隱藏了“重慶”這樣一個“他者”,在重慶大轟炸的情形下,不免會懷念南京悠閑自得的生活,使得張恨水回憶起來顯得那么的從容與安定。日常生活比較更是隨處可見,“十幾年前我在上海居住的時候,乘坐馬車的人們雖然已經不多了,但仍然可以有機會看到……但在今日之南京,馬車的用途卻變得非常的廣大了”[9],十幾年間的變化,南京與上海在交通方面的差距如此巨大,恐怕作者的言說并不僅僅停留在對交通的抱怨上。
在整個民國時期,將南京與其他中心城市放入一個平面化的現(xiàn)實中進行比較,政治的南京是其最核心的部分,在政治作為其重要影響因子的前提下,文學等各方面有了作為南京獨特性的標示。隨著民國政府1927年再次定都南京,對于南京而言,意味漸濃的政治文化中心,與北京傳統(tǒng)的教育文化中心和上?,F(xiàn)代經濟文化中心形成三足鼎立之勢,與此同時南京的經濟和教育文化的劣勢也得到大大的改善,并逐步發(fā)展壯大起來。
直接跳出“定居者”范疇,從外國人這一“觀察者”眼光來看,南京又是另一番味道。1840年代,鴉片戰(zhàn)爭打開了中國的大門,“在西方人眼中,南京大概也因1842年那份不光彩的《南京條約》而聞名”[10](P7)。外國人開始頻頻關注、游歷中國,這里面尤以日本為盛。1871年中日建交,由于距離較短,日本人游歷較多,一方面處于“對中國文化的鄉(xiāng)愁”情結①在《對中國文化的鄉(xiāng)愁》一書的前言中,借用吉川幸次郎在日文本的《對中國的鄉(xiāng)愁》中貝塚茂樹的《解說》:吉川幸次郎氏為這個隨筆集取名《對中國的鄉(xiāng)愁》,鄉(xiāng)愁一詞,在他的意識中,我想這時是與一般人理解的鄉(xiāng)愁完全不同的。它與學子對于偶然邂逅的巴黎、瑞士懷有的那種鄉(xiāng)愁,或許有同樣的內涵。它指的是在法國留學的人回憶起巴黎的留學時代,在瑞士的旅行者回憶起攀登阿爾卑斯山時的情景,在那時表現(xiàn)出的一種感情。這個鄉(xiāng)愁,不過是借用來說明終歸為異邦之人的日本留學生、旅行者對待異鄉(xiāng)的情感,超出了這個詞的本義。參見(日)青木正兒、吉川幸次郎等:《對中國文化的鄉(xiāng)愁》,戴燕、賀圣遂選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頁。,多次造訪考察,這里面更多的帶有對中國想象的成分。早在1920年還未到過中國的芥川龍之介根據1918年游歷南京的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秦淮之夜》寫成《南京的基督》一文,小說中借秦淮妓女的形象展現(xiàn)出在當時歷史和社會環(huán)境下南京陳舊、沒落的形象。這也促成了芥川龍之介1921年的中國游歷,在其游歷中國以后寫成的《中國游記》中有對于秦淮河的描述,“所謂今日之秦淮,無非是俗臭紛紛之柳橋”[11]。借用朋友之口吻暗諷“在南京最可怕的就是生病了。自古以來在南京生了病,如果不回日本治療的話,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11]。“病”在芥川龍之介從《南京的基督》到《中國游記》中深刻地隱喻著中國在日本觀念中的變化,文化的精神故鄉(xiāng)已經一病不起,病態(tài)的妓女無論是身體上抑或是精神上沾染了疾病,更多的是反映著以中華民國首都南京為代表的中國落后和愚昧。另一方面,“當時日本人的中國之行,總體上與日本的大陸擴張政策有關,因此這就決定了他們所寫的游記大多不同于純粹以訪古探勝、欣賞大自然為目的而做的‘觀光記’,而是以調查和探知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地理、風土、人情等為目的的‘勘察記’
或‘踏勘記’”[12](P9)。而南京作為中國南方的重鎮(zhèn)和民國政府的首都,這一游歷的“記錄”顯得更加重要。1899年踏上中國國土的日本學者內藤湖南游歷南京寫下《中國問題和南京北京》,在文中他談到“中國問題的研究家們,近來突然把注意力集中在南京,委實是一需要留意的事”,尤其在談到對于學校位置的設立上,他認為“在學校以外的事業(yè),我倒不贊成在南京用力過多。因而我不得不懷疑是否有輕視北京、天津的不當傾向”。“我不知道除了研究語言以外駐留在南京還有什么意義。”[13]這種情況在中華民國奠都南京之后有過之而無不及,南京成為日本研究中國的一個重要的窗口和途徑。南京的陳舊和沒落不再是南京作為一個城市的形象,而成為整個中國的代言。
相較于日本作家文人又愛又恨的南京印象,西方人則稍顯客觀,更接近于國人自我的認識。1912-1913年先后游歷印度、中國和日本的英國作家狄更生在南京短暫的停留寫下了他眼中的南京,“南京是個值得觀光的地方,雖然它的名勝多少有些悲劇色彩。一條20至40英尺厚、40至90英尺高、周長22英里的城墻圍繞著一塊比任何其他中國都市都大的區(qū)域。但這一區(qū)域大部分都是曠野和廢墟。你乘坐火車經過城門,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鄉(xiāng)間。你下了車,卻依舊身處鄉(xiāng)間”[14]。這與中國作家陳西瀅“可是我愛南京就在它的城野不分”[15]有著相似的境遇。張英進曾指出:“北京是位于鄉(xiāng)村——城市連續(xù)帶中間地段的一個傳統(tǒng)城市,位于小鎮(zhèn)(如魯迅的魯鎮(zhèn)、沈從文的邊城、師陀的果園城)和現(xiàn)代大都市(如上海和后來的香港之間)?!盵16](P122)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南京也是一個“位于鄉(xiāng)村——城市連續(xù)帶中間地段的一個傳統(tǒng)城市”,這就決定了南京在作家文人的筆下也會是一個搖擺不定的,既有傳統(tǒng)文化長期熏陶的歷史遺跡,又有歐風美雨浸潤而來的現(xiàn)代氣息,南京具有了多種因素合力澆灌之下的城市特性。對于生活、工作在中國很多年的記者柯樂文來說,“多年前,南京還是一座沉睡中的省會城市,還沉浸在它過去輝煌的夢境中,那時的南京是一個更適合休閑遐思和學習的好地方。多年后,如果現(xiàn)在所有的發(fā)展計劃都得以實現(xiàn),南京將成為一座宏偉的、生機勃勃的城市”[17]。在南京依然舊跡斑駁的城市中,他對于未來的南京充滿了希望,這與奠都南京后大多中國人對于南京的希望與夢想暗合??梢哉f南京成為外國人了解中國的一扇窗,南京的城市印象不僅存在于古舊建筑遺跡以及中國文人“定居者”的文學形象的塑造上,還有那來自于作為“觀察者”的外國人“他者”的記錄與敘述。
民國時期南京在本土“他者”的鏡像中,始終處于弱勢的地位,在具有了政治中心的功能之后,略顯豐富。也正是由于政治的功用,其從江南重鎮(zhèn)一躍為全國的中心,引起國外關注,然而在異域的“他者”鏡像中又一次落敗??梢哉f南京在“自我”身份認同的確立中一直處于流變狀態(tài),這也是文學南京形象不斷變換和豐富的一種結果。
清末民初,中國經歷了一場深層次的社會結構方面的變革,古老的封建帝制覆滅,代之而起的是民主共和的新政權的建立。曾為六朝古都的南京,在這一時期也從偏安一隅的江南重鎮(zhèn)一躍而成為中華民國的首都。在這個巨大的變革中,社會各個層面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不可避免地影響到生活于斯、游歷于斯的文人墨客,在他們的筆下,南京開始發(fā)生了從其固有之印象到新興之觀念的嬗變。
如何表現(xiàn)這一嬗變的歷程,文本無疑是最好的表現(xiàn)方式。對于一個城市而言,文本首先就是其客觀存在的實體,凱文·林奇認為,“城市如同建筑,是一種空間結構,只是尺度更巨大,需要用更長的時間去感知”[18](P1),對于南京而言,它的文本自然就是它的建筑、道路、古跡和自然風光。張英進在論述如何表現(xiàn)1930年代文學中的上海時談到,“我認為現(xiàn)代城市的文本創(chuàng)作其實也許是20世紀初中國城市現(xiàn)代性的一種特殊的經驗,也就是現(xiàn)代城市的感覺和認識的創(chuàng)新”[19]。雖然張英進強調“制作”城市文本的過程,但不可否認,這個過程的原初動因和最終體現(xiàn)卻是由城市文本搭建的。同時,他的論述給我們提供了一條推而廣之頗有價值的經驗,那就是“20世紀初中國城市現(xiàn)代性的一種特殊經驗”,并且這種經驗是一種“現(xiàn)代城市的感覺和認識的創(chuàng)新”。具體到對于南京城市的書寫,無論是傳統(tǒng)的士大夫還是新文學家,在他們的筆下,南京印象的初步建立依然靠的是實體的建筑、道路、古跡名勝與自然風景帶給的感受。凱文·林奇同時也認為,任何城市都有一種或一系列的公共印象,而這種公共印象與物質形式有著密切關系。他進一步把這種物質形式分為道路、邊界、區(qū)域、節(jié)點和標志物五類,其中標志物“常被用作確定身份或結構的線索”[18](P36)。例如朱自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中的秦淮河,秦淮河是南京的母親河,“自南唐和明初筑城后,秦淮
河流人古城通濟門外的九龍橋時始分為兩支。未人城的一支叫外秦淮,是南京城的護城河;流人城內長約十里的叫內秦淮,是其正流。它自東關頭人城,經夫子廟和中華門內的正淮橋,水波宛轉向西北,然后從水西門的西水關出城,與城外淮水匯合,這就是素有‘十里珠簾’的秦淮”[20](P436)。梁實秋、俞平伯、張恨水等文人留下珍貴的文字來書寫秦淮河對于“自我”的南京體驗,秦淮河可以說成了古舊南京城最初的印象和最為明顯的標記。同為游覽,那么對于文人雅集來說,最好的去處莫過于雞鳴寺上豁蒙樓。豁蒙樓是兩江總督張之洞為了紀念其門生“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楊銳而修建的建筑,而“豁蒙”二字則取自楊銳時常吟誦的杜甫《八哀詩》“憂來豁蒙蔽”句,其地位于有“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贊譽的古雞鳴寺最高處、風景集散地雞籠山的東北端。尤其是梁啟超所題“江山重疊爭供眼,風雨縱橫亂入樓”,使得流連于此的文人憶及時局的動蕩,頗深感唏噓。由于其毗鄰東南大學——中央大學,也成為學生時時暢談游歷之地。這樣一來,“豁蒙樓”成了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下對于城市的精神和內涵的一個新的體現(xiàn)。南京不僅僅是“六朝古都”的金粉之地,對于世事的關注,對于國家的關心,南京城市的印象逐步發(fā)生變化。隨著中華民國奠都南京,新的建筑之于城市印象的建立有了新的變化,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對“新名勝之中,自然首推中山陵墓”[21]的推崇。朱自清在1934年游歷南京之后對于南京印象發(fā)生大的變化與袁昌英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那就是陳述了種種古舊名勝之后說道,“南京的新名勝,不用說,首推中山陵”[22],更是從政治話語的空間延伸將中山陵比作是“南京的基督”①曹聚仁在《南京印象》一文中寫道:“一條又寬又長的大路,從這條大路走向孫中山先生的墳墓。哎,南京的基督。”參見丁帆編選:《江城子——名人筆下的老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04頁。。袁昌英在游歷了南京之后欣喜地感到“只有人——萬物靈長的人——卻另呈一番新氣象”,[21]可以說他對于“新都”的贊美是由外而內的,這種新的建筑帶來的認識上的變化是與政治的南京密不可分的。
如果僅是城市主體建筑、古跡等風物的書寫,還不足以體現(xiàn)南京在奠都以后的從固有之印象到新興之觀念的嬗變,隱匿在這建筑、古跡背后的文化蘊含則將這一嬗變表達得入木三分。通過風物所體現(xiàn)隱隱體現(xiàn)出的城市精神,更具文本內涵。李書磊在談到城市與文學的關系的時候指出:“中國現(xiàn)代文人是一個城市階層,而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城市活動。事實上可以說現(xiàn)代文學就是現(xiàn)代城市中的一種‘無煙工業(y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就存在于中國二十世紀城市的環(huán)境、氛圍乃至于區(qū)域之中,它本身就是城市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盵23](P4)浸淫于此的現(xiàn)代文人作家始終擺脫不了這種痕跡在創(chuàng)作中的影響。城市進入到文學的方式是以提供作家生存和生活的話語空間為載體,在對于載體的論述中,城市明顯的將文學作為其城市特性的一部分,這不僅是因為“都市建筑從外在形態(tài)來看呈現(xiàn)為物質存在和物質形態(tài)”,更重要的是“它們同樣也以其所反映和承載的文化心理演化為精神形態(tài)”。從城市形成的機制來說,“城市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是各種禮俗和傳統(tǒng)構成的整體,是這些禮俗中所包含,并隨傳統(tǒng)而流轉的那些統(tǒng)一思想和情感所構成的整體”[24](P7),從這一點上來說,城市又是一種文化心理狀態(tài)的衍化。
南京從1912年孫中山定都到袁世凱廢都再到1927年再次奠都,這中間莫不是經歷了太大的變化,對于長久以來偏安一隅的南京來說,或許早已習慣了這種存在的方式。眾多文人筆下的南京也呈現(xiàn)出一派安靜祥和的景象,這或許是由于遭受傳統(tǒng)的文化浸淫太深,以至于面對新的時代的到來顯得遲緩和滯后。那些古老建筑所傳遞出的訊息與傳統(tǒng)士大夫的游歷懷古情緒默契一致,“不詳其‘舊’,無辨其‘新’;未明其‘?!?,不識其‘變’”[24](P4)。有感于所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太深的南京在文學上的表達方式,1927年4月奠都以后的南京明顯表現(xiàn)出一種緊迫感。袁昌英在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兩次相同的游歷,得到大大的不同感受,那種對于新政權建立伊始的想象和期許,在6年之后發(fā)出了憤怒的呼喊:“新都,你的舊名勝困于沈愁之中,你的新名勝盡量發(fā)揮廣大著??墒悄愦丝痰谋旧磉?,卻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城池罷了”,“新都,你只須舉目一望,在這渾圓大好的地球上面,你能發(fā)見多少像你這般空虛的都城”?!澳氵@種只有軀殼而不顧精神生活的存在,實在是一種莫大的沒面子?!盵25]這與6年前“只有人——萬物之靈的人——卻呈現(xiàn)出另一番新氣象”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對比。此刻古都已換“新都”,除了新修的中山陵以及中山大道兩旁修建的政府機關之外,“新”體現(xiàn)在哪呢?胡適曾指出“民十五六年之間,全國大多數人心的傾向是國民黨,真是六七十年來所沒有的新氣象”[26],這種“新”是建立在國民黨作為執(zhí)政黨建立的國民政府并且因其形式上統(tǒng)一了全國所帶來的對于和平和發(fā)達的期望上,與胡適有著同樣感受的時任南開大學教授何廉也表示:“我們住在北方,我卻真心實意地擁護南
京政權,例如1928年,我、蔣廷黻和幾個朋友從天津到南京。我們在南京見到新國旗時是多么激動呵——對我們來說,那或許是一個偉大新時代的象征?!盵27](P11)這個新建都市完全成了當時國民的一種精神的向往和寄托,尤其是歷經多年戰(zhàn)亂災禍的中國,急需一個強有力的政權來結束戰(zhàn)亂,維護安定和統(tǒng)一,無疑在這一點上,“新都”的象征意義已經大于其實際的城市建設的實體意義。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相對于群體而獨立的個體知識分子,在親赴其地的感受中生發(fā)出不同的聲音。高長虹目睹南京奠都之后的狀況質疑道:“南京也是文物之邦,交通便利的地方,何以看不見青年辦的什么刊物呢?”[28]白克帶有揶揄意味的諷刺:我們在偉大的圖書館里就找不到一本可讀的新雜志,像《永生文學》《世界知識》都沒有[29]。如果說前面重點論述的是城市外在的形態(tài)對于“新都”的“新氣象”的意義,那么高長虹、袁昌英、白克、荊有麟等人則深刻意識到文化之于“新都”內涵建設上的意義,可以說在這一點上兩者形成了同構的關系,并沒有因為新都建設所表現(xiàn)出的“新”而掩蓋住隱藏在背后的缺陷和污點,就連《中央公園》等民國政府主辦刊物也批判道,目前首都存在的“六朝的風度”,“那就是,名士的清談,有閑的趣味,享樂的追逐,醉生的夢死”[30]。從這一點上來說,新都不僅在外在物質形態(tài)的構建方面樹立了新的形象,而且無論從正面的宣傳還是側面的納諫上都呈現(xiàn)出一種積極的心態(tài),這應是前所未有的“新氣象”的表現(xiàn),顯示出作為“新都”的精神風貌和文化心態(tài)。
南京淪陷之后,“新都”景象一轉而為“陷都”,面對日本的侵略,南京作為民族國家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對于南京的認識逐漸從描述古舊風物的形態(tài)上演變?yōu)橛纱硕l(fā)出來的家國情感,古舊風物成了寄托這一情感的想象性的載體,并一直持續(xù)到抗戰(zhàn)的結束。除卻對于抗戰(zhàn)的慘烈描述所激起的家國之恨之外,張恨水更多的是懷念南京這一象征家園的精神依托。他的《白門之楊柳》《日暮過秦淮》《秋意侵城北》《頑蘿幽古巷》等一系列的情感隨筆,將這一思戀之情延伸得綿遠而又深長,南京的古舊風物完全成為其懷念故國的精神象征,那是秋風起也思,楊柳動也想,日暮鄉(xiāng)關懷念,江冷樓前悵惘,可以說他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都可以牽連起作家的“鄉(xiāng)愁”情緒。然而這并不完全能概括這種情感的表達,從某個側面來說,“張恨水與其說是在懷念一個地理意義上的記憶空間,不如說是在懷念一個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城市知識分子空間,這是一種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基本生存方式”[31](P144)。近代以來的知識分子,大多是經過城市的浸染與熏陶,無一不染上“都市病”,正如離開家鄉(xiāng)之后的“懷鄉(xiāng)病”一樣,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的遷徙,身上自然地帶有這種“懷鄉(xiāng)病”所遺留下的傳統(tǒng),雖然在很多時候對于都市是抱著一種“敵意”的態(tài)度,在城市中懷念自己的家鄉(xiāng),但是一旦離開城市卻又念起城市的好來,在這一點上魯迅的“離開—歸去—再離開”的模式表現(xiàn)得最為典型。當然這也不為魯迅所獨有,曾卓曾深切地歌吟道:“當離開你回到故鄉(xiāng)時,我歡跳若向你告別,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又蔭生著對你的思念,因為,在你的懷中,留下了多少青春的回憶。因為,是你的,既有圣火又有毒焰的熔爐,鍛煉了我,陶冶了我,給了我結實的身體和火焰的心!”[32](P109)就張恨水而言,南京是其人生最為輝煌的階段,在南京創(chuàng)辦了《南京人報》,并且在這之前自費考察西北經濟狀況,可以說,張恨水已經完全脫離傳統(tǒng)文人吟詠暢談的文學表達模式,而是身體力行地實踐,以一個個體的力量來促進家國的繁榮,從這個層面上來講,張恨水賦予了南京這座城市獨有的記憶,文學的南京因為有了張恨水的存在而變得更加豐富和迷人,南京與文人形成了一種良好的互動形態(tài),共同應對著新的時代對于文化的訴求。
作為實體建筑的文本構筑了民國時期南京最基本的雛形和框架,而動蕩不堪的歷史賦予南京在新的歷史時期更多的色調,可以說,民國時期的南京是與整個中華民國的歷史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其政治的更迭而引起文學觀念變化,也由于文學觀念的嬗變,不斷地豐富和建構著“自我”的身份認同,形成了一種互文的關系。
上述的言說中,文學南京在民國時期獲得了空前的可闡釋性,借助于現(xiàn)代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其延續(xù)著作為地域中心強有力的文化和精神的向心力,同時也突破了傳統(tǒng)根深蒂固的城市形象。可以說,近代以來的歷史將地理意義上的南京在政治方面的功能激發(fā)得更為顯著。但是,不可遺忘的,也正是這些復雜因素所具有的現(xiàn)實遭遇與自南朝以降的潛移默化的文化移植和轉化,使其成為一個顯著的特征。有學者指出:“文化作為一種聯(lián)動整體和歷史存在,并不能按它自身的結構形態(tài)去孤立地進行所謂內在的認知和把握,它既以一種‘社會’化的方式生存和運行,就必須以一種‘社會’化的方式來加以考察和探討。因此,文化史研究要揭示的,就不僅僅是文化與社會政治經濟等之間的互動關系形態(tài),它
還包括文化內部各門類、各領域之間通過何種社會機制互相影響的過程與內容?!盵33](P3)作為包含在文化之中的文學南京,它的文化意味與現(xiàn)實遭遇恰恰顯現(xiàn)出在民國成立之后,在整個文化的框架內面對北京傳統(tǒng)古都的教育文化和上海新型都市的經濟,文學南京所表現(xiàn)出來的獨特性,也顯示出在整個世界中中國文化的異質性和獨特性。也就是說,民國時期的文學南京在新的歷史狀況下“自我”身份的認同與建構兼具流動性與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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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戴慶瑄]
許永寧,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江蘇 南京 210023
I206.6
A
1004-4434(2016)10-0119-06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民國社會歷史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框架”(12AZW 010)的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