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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東南飛》:婆媳矛盾母題的經(jīng)典本土建構(gòu)

2016-02-26 18:49:33
學術交流 2016年10期
關鍵詞:蘭芝焦母焦仲卿

王 立

(大連大學 語言文學研究所,遼寧 大連 116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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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東南飛》:婆媳矛盾母題的經(jīng)典本土建構(gòu)

王 立

(大連大學 語言文學研究所,遼寧 大連 116622)

印度古代婆媳矛盾故事,經(jīng)由中古漢譯佛經(jīng)等傳入中土,或為《孔雀東南飛》來源,敘述婆媳矛盾生成與化解,印度側(cè)重兩代人的不理解因素,而《孔雀東南飛》則側(cè)重如何營構(gòu)家庭和諧氣氛。結(jié)尾的連理樹、“雙飛鳥”屬生命意志變形后的延續(xù),也帶有女性自殺帶來的連帶后果,以美麗傳說轉(zhuǎn)移分散輿論注意和心理調(diào)適的作用。

《孔雀東南飛》;婆媳關系;關系存在;東方特色;輿論化解

學界通常認為,漢樂府名作《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初見徐陵編選《玉臺新詠》)是一篇寫實之作,理由是詩前序有“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孔雀東南飛》表現(xiàn)了焦母與蘭芝的婆媳矛盾,這主要是根據(jù)詩中敘述的情節(jié),特別是序中“(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的敘述。而該詩中的插入語作為與聽眾的交流語言,被認為有加工的痕跡。對此,俞平伯先生《論詩詞曲雜著·略談孔雀東南飛》曾指出:“我一向認為這序不可靠,出于后人附益。不但序文如此,連這《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這題目也是后來加上的。試問,作詩有自稱‘古詩’的么?既曰‘古詩’,即是后人的口氣?!送?,本詩似乎還有一個問題,為什么這么空前宏偉的名篇卻不見于記載,而忽然突兀地如彗星一般出現(xiàn)在六朝的晚年?……近來偶讀阮籍《詠懷詩》中的‘昔日繁華子’一首:‘愿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下,《文選》卷二十三,注引:‘建安中無名詩曰: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路鹑缫姽嗜?,這就是‘孔雀東南飛’呵!”[1]其實,關于古詩《孔雀東南飛》中人物名稱之類的有無,對于故事的宏旨可能無關大礙。似更應關注其為什么會在民間廣為流傳以及為什么會有各類變形出現(xiàn)?特別是該母題的來源及社會影響。

一、東方民族一個常見、多發(fā)的家庭癥候

類似于《孔雀東南飛》焦母和蘭芝的婆媳矛盾,在東方民族中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至少印度民間故事中也有載錄。涂爾干的觀點值得借鑒,“當我們試圖解釋一種社會現(xiàn)象時,必須分別研究產(chǎn)生該現(xiàn)象的原因和它所具有的功能?!盵2]

或許至少可以說明,類似的社會問題具有東方文化的普遍性,在毗鄰的印度社會中也存在,說是一家三口:

但是自從媳婦進門以后,母親就覺得兒子不像原先的兒子了,兒子也感到母親不像原來的母親了?!@并不是因為母親不愛兒子,或者兒子不愛母親,而是兒子從前只感到母親可愛,現(xiàn)在感到妻子也可愛。母親看到從前是自己給兒子做飯,而現(xiàn)在卻由媳婦給兒子做飯;從前兒子不離母親,現(xiàn)在兒子成天守在妻子身邊;從前母親就是兒子的一切,現(xiàn)在媳婦成了系在兒子脖子上的鈴鐺,不管是在地里干活,放牛,放羊或是擠牛奶,兒子和媳婦的眼光總是避開母親,互相含情脈脈,相視而笑。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里總感到不是滋味,臉上掠過一絲愁容。……可是母親又有什么錯呢?他的兒子被別人奪去了呀,她晚上睡不著覺呀。她成天像久旱不雨的天空一樣,空空蕩蕩,她老說:“是媳婦給我兒子灌了迷魂湯了?!彼谒麄冎g成了外人,孤苦伶仃,媳婦奪走了她的兒子,這叫什么規(guī)矩?紡好線,織工拿去;養(yǎng)了兒,媳婦奪走!母親愛兒的一片心意有誰理解?怎能寧靜?漸漸地,婆媳之間有了隔閡……[3]

這與焦母怒斥的“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何其相似!也是長期以來作為寡母們的一個代表,在帶有性嫉妒意味的“羨憎”情緒支配下,忍無可忍,發(fā)展到“槌床便大怒”,婆媳關系也有一個惡化的累積、漸進式過程。

主要受陸侃如先生啟發(fā),章培恒先生認為此詩屬于“分階段累積而成”,大部分出于魏晉及以后,《藝文類聚》所依據(jù)的是一個較《玉臺新詠》為早的文本,逼嫁與夫婦自殺之事恐南朝以后所增。該文引述談蓓芳教授所發(fā)現(xiàn)的晏殊(991-1055)編《類要》引用了“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而后來的《樂府詩集》無此,自不能此二句為《玉臺新詠》所原有。[4-5]這樣,該長詩年代,很可能較之通常理解的年代要延后一些,所受佛經(jīng)故事及印度民俗的浸染也隨之更多。很多現(xiàn)代學者如湯斌先生等,也是這樣理解的,認可了蘭芝嫁到焦家時,小姑尚小。于是蘭芝事實上在焦家,就不可能僅僅是“共事三二年”的問題,而有著一個相對長期的婆媳關系逐漸緊張的過程。

清人曾對該詩中人物特定關系,有過這樣的體味:“府吏不勸婦安分,而遽直言詰母,為婦鳴被遣之冤,而婦所以被遣之故又坐此。言婦好,正激母怒也。……母性本不仁慈,加以夫妻皆不善于調(diào)處,于是遣歸之心決,而遣歸之言吐矣。”[6]也見得出,家庭是社會的結(jié)構(gòu)元素,更是社會多種復雜關系的一個個縮影,處理家庭關系也是一門高深的藝術,閱歷不足、與外界接觸有限的新婦,哪能與久經(jīng)歷練的中年家庭主婦相比?又如何能在種種不利于自己的態(tài)勢中調(diào)整關系?

如此看來,或許這印度古代故事,就是漢末長詩《孔雀東南飛》的域外來源!當然,也可能是相反程序的一種故事傳播??墒?,必須要有有力的更為確鑿的證據(jù)。不過,這至少是中印古代社會中都發(fā)生過的、并且為人們意識到的普遍的現(xiàn)實存在與極具現(xiàn)實意義的敘事母題。故事在中印不同文化背景下,動機各異地流播豐富著。

中國大陸的南方,從海陸、陸路交通方面也都受到過南亞習俗和故事的影響。劉守華先生就比較過西南邊疆某些少數(shù)民族民間故事所受到的印度傳說濡染。如過偉先生就指出,劉守華先生采錄了源于《佛本生經(jīng)》的傣族“阿鑾”故事五六十個文本,探究出是13世紀隨小乘佛教傳入傣族地區(qū)的,發(fā)掘出《十二個姑娘的眼珠》出自泰國的《五十本生故事》,原型來自克什米爾古老傳說,等等。[7]

文學史家特別注意到清代南方一些民族的悲劇敘事文學,出現(xiàn)了繁盛局面。這些以愛情悲劇為主的描繪,許多有著類似《孔雀東南飛》這樣的真人真事依據(jù)。如云南德宏地區(qū)傣族的敘事長詩《俄并與桑洛》,寫桑洛在外地結(jié)識了美貌姑娘俄并,相愛已深,卻得不到母親的允諾,非要讓他娶富有而粗俗的阿扁。俄并遠路迢迢來尋桑洛,卻受到其母迫害,回歸后憾恨身死,聞訊趕來的桑洛也殉情自刎,兩人的墳墓長出蘆葦根系相連,被放火燒掉,火中升起的兩顆星,也在年年三月相會。納西族的傳統(tǒng)大調(diào)《游悲》相愛的男女主人公也因無法成親,出走雪山之外殉情。因漢族婚前“男女授受不親”,因而與中原漢族故事相比,是相戀不能成婚的痛苦:“《孔雀東南飛》等愛情敘事詩及其他情詩大多敘述婚后的事,表達了相思之苦,死別悼亡之悲;而南方少數(shù)民族由于‘戀愛自由、婚姻不自由’的習俗,他們這些長詩大多展示了從真誠相戀到悲慘婚姻的整個過程,表現(xiàn)了戀的甜蜜、婚的苦澀,差異明顯?!盵8]所言十分中肯。男女交往的民間風習不同,決定了中原與南方愛情悲劇所表現(xiàn)的時間段側(cè)重的不同。

二、母題的經(jīng)典本土文化建構(gòu)

如果將上述中印兩段故事詳加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如下異同點:

1.婆媳長期相處后發(fā)生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而這矛盾又與家庭成員均為女性(除仲卿外)有關。但又可以看出,除了語言優(yōu)美之外,《孔雀東南飛》對女性間矛盾生成的內(nèi)外因解釋得更為細致。

2.兒子、兒子對于不同角色的感情之“關系存在”,當是婆媳矛盾的一個關鍵點。仲卿作為久久為剛強寡母羽翼遮蓋之下的獨生兒子,缺乏男性應有的專斷魄力,他那唯唯諾諾的女性化和猶豫不決的性格特征,又導致性別之戰(zhàn)時常轉(zhuǎn)化為在家庭空間中生存的權(quán)力之戰(zhàn),“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3.在婆媳矛盾的生成與化解敘述中,印度民間故事更側(cè)重兩代人的不理解因素,而《孔雀東南飛》則側(cè)重如何營構(gòu)家庭和諧氣氛,辦法如下:

“以德報怨”式的委曲求全。這是正統(tǒng)社會所一貫標榜的處理人際關系模式,劉蘭芝正是這樣的一個表率,但她自認失敗了:“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比虩o可忍,最終她清醒地意識到“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為了能在新的家庭組織中獲得應有的角色地位,作為有心計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女性,劉蘭芝不得不因地制宜地改變策略,這符合適應環(huán)境生存決策的規(guī)則:“這種進化機制不包括盲目的變異和適者生存。與盲目的變異不同,戰(zhàn)士們清楚他們的處境并且主動利用它們。他們懂得他們行動的間接后果,就像被我們稱為反射原則一樣,‘給人家不舒服最終反過來自己不舒服’。這些策略是基于思考和經(jīng)驗的,戰(zhàn)士們學會了為了與敵人維持雙方的克制,他們必須證明自己的實力和自己是可激怒的。他們懂得,合作必須基于回報。因此,策略的進化是基于精心思考而不是盲目的適應。這個進化也不包括適者生存,雖然無效的策略會導致一個部隊的更多的傷亡,但兵力的補充使這些單位本身仍然保留下來?!盵9]

在無法容忍的情況下,劉蘭芝又采用了“一報還一報”式的處理辦法。一般認為:“‘一報還一報’的穩(wěn)定成功的原因是它綜合了善良性、報復性、寬容性和清晰性。它的善良性防止它陷入不必要的麻煩,它的報復性使對方試著背叛一次后就不敢再背叛,它的寬容性有助于重新恢復合作。它的清晰性使它容易被對方理解,從而引出長期的合作。”[9]表面上看她勝利了,但本質(zhì)上她是失敗了。因為她選錯了對象,她要對付的是一個意志堅定并且有了多年守寡經(jīng)歷、脾氣磨煉得剛烈潑辣的中年寡婦焦母*宮白羽《十二金錢鏢》寫薛兆離家出走之后,妻子獨守幼子:“早已不是初嫁薛兆時那樣了。這七八年守活寡,獨撐危局,已將她磨煉成潑辣剛烈的人?!保约澳缓笥兄嗨铺幘车慕鼓钢С终?如那個未出場的東鄰賢女的家長)。

何況,劉蘭芝的“一報還一報”的另一個對象,竟然指向了丈夫焦仲卿。在做焦家媳婦期間,丈夫焦仲卿一方面因公職在身、另方面像多數(shù)年輕男子一樣,無法也沒有較為上心地庇護她;在被休回家的尷尬過程中,“依依不舍”的丈夫并沒有一直護送她回到娘家。而在獨居的漫長日子里,焦仲卿由于(也難免有借口的成分)在外地公務繁忙,甚至很久都不曾去劉家探望蘭芝。因此,當兄長責備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兄長的責備促使劉蘭芝作出改嫁的最后決定,而這一決定在客觀上對焦仲卿是沉重的打擊,引發(fā)他反思自我。

可悲的是,劉蘭芝畢竟只是一個有獨立思想而又恪守傳統(tǒng)的女人,她又處于男性中心的社會和不良的家庭小環(huán)境中。應該說,從她懇切地表白辛勤能干的情況看,她當然沒有拖欠作為兒媳的角色責任,但這肯定回避了最為重要的、決定性的一件:如果她能生個一男半女,各種矛盾都會得到很大緩解,可惜沒有。作為傳統(tǒng)社會的女性,劉蘭芝實際上屬焦劉兩家的雙重財產(chǎn)。這就是回歸娘家后,蘭芝所面臨的設誓之刻思想準備不足的問題:“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

因此,這種比較的結(jié)果卻令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孔雀東南飛》是最為經(jīng)典的婆媳矛盾母題的本土建構(gòu)。當然,在這一母題構(gòu)成中,關系核心人物是焦母、焦仲卿和劉蘭芝,其實還有一個人物就是“東鄰賢女”。下面圍繞三個核心人物略作探討。

三、兩條永遠不會交匯融合的平行線

(一)焦母的性別異化與家長的責任。

婆媳關系是東方社會一個慣常性家庭問題。而在焦家,焦母與劉蘭芝除婆媳關系外,還有另一層關系——個體女性與封建家長的關系。焦父早逝,焦母就是實際的執(zhí)行家長,她在守寡的艱難歲月里,現(xiàn)實存在的種種,迫使其性別角色既偏執(zhí)又趨于變異,甚而獨斷、專行而頗接近專制化。為了焦家血脈的有效延承,焦母不惜重金聘娶受過良好教育、資質(zhì)優(yōu)秀的劉蘭芝:“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倍鼓府敵鯙榇烁冻龊芏嗖识Y,“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qū)使”,此既可看出焦家的殷實,也可見出焦母的雄心膽略。有此謀略的焦母為什么最后與兒媳有如此無法彌合的矛盾,以致家破人亡呢?這其中的問題大約集中在以下幾點:

首先,作為家長的焦母,愛子心切,付出巨額彩禮娶來訓練有素的媳婦,如何使家族光大興旺,并能在社會體系中獲得一定的地位。這大約是傳統(tǒng)家長所思考的最核心問題。在這一選擇上,焦母無疑是成功的,同時說明焦母很顧及焦家的顏面。

其次,作為傳統(tǒng)女性,焦母的個人素養(yǎng)卻實在不夠高,處于更年期前后的焦灼暴躁的婆婆形象,嚴重影響了她對婆媳關系處理分寸的正確把握。兒子為媳婦求情,“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這是積怒已久的爆發(fā),何以不能盡早解決或及時消減?而蘭芝拜別時,本屬應有的禮節(jié),“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基本的面子都不肯給,顯得過于刻薄尖酸。因而,訓練有素的兒媳受到兒子的傾心眷戀。與庸俗的母親相比較,兒子更尊重、親近能干有一定預見能力的媳婦,而對母親只有敬畏(除了下定必死之念時),這就使家庭的權(quán)力核心有些撼動和傾斜。因此,并非劉蘭芝“舉動自專由”,也不是她“無禮節(jié)”,而是劉蘭芝作為一個真實的他者永遠存在于焦母的對立面。劉蘭芝是一面折射出焦母庸俗不堪的鏡子,時常挑戰(zhàn)著焦母的權(quán)威,除非劉蘭芝在焦家消失。

其三,焦母雖然性情異化,但她依舊是個女性,是焦父缺席情況下?lián)碛屑彝ヌ幹脵?quán)力的家長。狹隘的生活視野與權(quán)力欲望的自我膨脹,使得焦母也為兒子選擇終生伴侶的標準問題頗費躊躇:“四德”兼?zhèn)涞耐昝老眿D與“四德”不全的有缺陷媳婦,哪一類更適合焦家?哪一類更易于統(tǒng)治?哪一類更能延續(xù)和體現(xiàn)焦家特征?而這個“四德”不全的人物正是“東鄰之女”,而從故事的敘述中,顯然“東鄰之女”曾經(jīng)是劉蘭芝的手下敗將。事實上,正是在現(xiàn)實生活的各種參照中,焦母發(fā)現(xiàn)了“東鄰之女”這一“賢”的價值,由此會對未來自己權(quán)威的“可持續(xù)性”有決定性影響。

(二)劉蘭芝的女性自我膨脹與世俗年輕女性角色權(quán)力的匱乏

這可以說是一個“知識女性”往往難于回避的悖論。對于成長之中的劉蘭芝,因為讀書明理導致她較之世俗的傳統(tǒng)女性,更多意識到“女人自身也是一種存在”,而不是借助丈夫與子女的間接存在。但世俗的傳統(tǒng)女性普遍力行“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生活原則。劉蘭芝的反傳統(tǒng)行為是其自殺的直接推手,從劉母的大驚“不圖子自歸”,到焦仲卿的久久無法解決復婚問題,都是明證。

再看劉蘭芝的再嫁,似乎仍屬于“選婚”,由劉母劉兄操縱此事。當時,女性本人一般沒有婚配自主權(quán),《世說新語·假譎》寫溫嶠婦喪,他早就青睞從姑之女,就假意承領了代為選婿的重任,實則自薦并以珍貴的玉鏡臺為聘禮,而女方事先并不知曉,婚后才撫掌大笑:“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說明婚前新娘對配偶情況幾乎完全不知、并沒有決定權(quán)甚至知情權(quán)。為了免生枝蔓,男女雙方家長事先可能互有欺瞞。劉義慶該篇還寫,王文度之弟阿智毛病不少,年紀偏大也無人與婚。孫綽有女邪僻乖張,嫁不出去。孫就拜訪文度,求見阿智。見到后很有策略地揚言還可以,只是自己女兒不敢高攀,要阿智主動一些,文度很高興地告訴了本族的藍田侯王述,藍田驚喜。只是成婚后才明白,那女的冥頑不靈、愚妄奸詐的程度,其實超過阿智,這才知道孫綽的狡詐。子女逾時未嫁,實在是女方家長要焦急心切之事。

因此,在強大的宗法與社會合力下,有“自我覺醒意識”的劉蘭芝們,只能在苦痛煎熬中一個一個地“夭折”在各方力量的交錯中。劉蘭芝的“高素質(zhì)”正是焦母與“東鄰之女”所妒忌的,也是她不見容婆婆的真正原因。社會需要女性為其創(chuàng)造精神財富嗎?答案是否定的。社會需要的是她們成為創(chuàng)造“物質(zhì)財富”的工具,那馴順的“東鄰之女”就足夠完成此任務了。

在劉蘭芝焦頭爛額需要幫助的關鍵時刻,最應該給予她幫助的丈夫——焦仲卿怎樣呢?

(三)焦仲卿的男性弱化與責任衰頹

仲卿是個生活在婆媳夾縫中的懦弱者,屬于“兩頭受氣”的人。前期,他因為不常在家,對家里發(fā)生的矛盾未能及時施加自己的影響,尚情有可原。矛盾尖銳化并無法調(diào)節(jié)之時,他努力過,無奈也就屈從于強硬的母親。弱化的男性常常自身難保,又如何保護妻子呢?而弱化的男性也是男性,雖然不能保護妻子卻又充滿了嫉妒??梢赃@樣說,焦仲卿對于劉蘭芝的投水身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首先,導致劉蘭芝在勝利的關鍵時刻敗下陣來的,是焦仲卿的懦弱與猜疑。也可以這樣說,焦仲卿是扼殺劉蘭芝生命的間接殺手。

其次,雖然他也認為妻子能干反而受到不公平待遇,但當他與母親交鋒敗陣后,就“默無聲,再拜”而歸,立刻就說服妻子離開:“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可是他并沒有及時兌現(xiàn)這諾言。

其三,雖有約定,但他諾言兌現(xiàn)并不及時,甚至遙遙無期,可知蘭芝是在一個怎樣的壓力下度日如年,以至于被迫允婚,肯定與此有關。

最后,當焦仲卿得知劉蘭芝再嫁消息后,也沒有充分考慮到劉蘭芝處境的艱難,反而不無自私地一味責備、甚至施加“語言暴力”譏諷劉違背誓言:“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逼迫劉蘭芝在情急之下脫口說出:“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

如果說,焦母和劉兄給予劉蘭芝的是外在的壓力,那么,仲卿的嘲諷和缺少體諒,則是壓倒蘭芝精神支柱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焦仲卿事實上已成為社會傳統(tǒng)習俗的一個得力的變相幫手,也許是無意之中他的行動帶有習俗的權(quán)威性,于是他不自覺地摧折了蘭芝生存下去的信念:

當傳統(tǒng)和社會習俗已經(jīng)融會于一個人的活動構(gòu)造之中的時候,它們事實上對于他的信仰和對于他的行動就具有了權(quán)威作用。這些發(fā)揮權(quán)威作用的勢力在個人中是如此普遍和如此深刻的一部分,以致我們沒有想到或感覺到它們是外在的和帶強制性的。由于它們構(gòu)成了個人的習慣信仰和目的的一部分,所以就不能把它們當作是與個人相敵對的東西。它們支持著他并給與他以方向。它們自然強迫他對它們忠貞而且激起他對它們的熱誠。所以如果我們對于體現(xiàn)習俗傳統(tǒng)權(quán)威制度進行攻擊,這自然引起個人的抱怨;深深地抱怨這是對他本身中最深刻和最真實的東西所進行的攻擊。[10]

可以說,本來初回娘家時,蘭芝履行誓言還是認真的:“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jié)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但焦仲卿的猶豫拖延讓她漸漸絕望,恐怕焦仲卿潛意識里已被擠壓走向了他母親的營壘,他達到了焦母沒有達到的目的,從肉體和精神上徹底殺死了劉蘭芝。關鍵還在于,就連劉母也不相信女兒具備能調(diào)處好新生活的能力:“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边@既張揚了蘭芝自遣事件,產(chǎn)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又加重了蘭芝的精神壓力,并有效地降低了蘭芝在娘家的話語權(quán),這種嚴重性逼得蘭芝也不能不在短暫時間里作為最想說的幾句話泣訴:“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詳?!笔顾诒恢骺陀^地疏遠仲卿之后,繼續(xù)加大了與仲卿的彼此隔膜。而提出第一次婚姻失敗這事,蘭芝在與母親對話此事時,也就明顯處于下風。

而改嫁之婦,雖然再婚前覺得不可心、不開心,婚后既然木已成舟,最初抵觸之,而后漸漸順遂并很幸福的,這種情形在六朝時期也不是沒有。如:

諸葛令女,庾氏婦,既寡,誓云:“不復重出!”此女性甚正強,無有登車理。恢既許江思玄婚,乃移家近之。初,誑女云:“宜徙?!庇谑羌胰艘粫r去,獨留女在后。比其覺,已不復得出。江郎莫來,女哭詈彌甚,積日漸歇。江虨暝入宿,恒在對床上。后觀其意轉(zhuǎn)帖,虨乃詐厭(魘),良久不悟,聲氣轉(zhuǎn)急。女乃呼婢云:“喚江郎覺!”江于是躍來就之,曰:“我自是天下男子,魘,何預卿事而見喚邪?既爾相關,不得不與人語 。”女默然而慚,情義遂篤。[11]

因此,在廬江府擔任若干年府吏的焦仲卿,肯定也聽說過一些類似事例甚至案例,因此當他聽到蘭芝應允改嫁消息后,對蘭芝能否堅守誓言,內(nèi)心有所猜疑,也不是沒有理由的。而劉母劉兄,恐怕也正是在打這個主意,即改嫁事實成立之后蘭芝她可能順水推舟,就接受了那位條件不錯的新夫婿。

不能忽略的,還有細節(jié)表現(xiàn)出的男主人公自殺前的焦慮,即焦仲卿的事后懊悔與良心自責:“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這里有兩點應予關注:一是焦仲卿聽到劉蘭芝赴水而死后,才真正意識到“長別離”。也就是說,此前他根本就沒有想到蘭芝會有“殉情”之舉。二是焦仲卿在庭院樹下徘徊——焦慮、悔恨、無望,也可以說拷問自責深思熟慮后,才做出“自掛東南枝”的自殺行為。何況,還存在著一個對蘭芝之死追責的問題,再婚前夜新婦投水,誰能說此事與其前夫私會無關?

焦仲卿何以有如此不同平常的決斷?這牽涉到一個男性的生命觀問題,由個體延及宗族、社會,廬江府的小吏在無可挽回的價值失落的震撼中,才算真正懂得了責任與擔當,這存續(xù)了個體在家族面前的責任使命意識。相比之下,劉蘭芝被遣前后,一直并非能力的原因而擺脫不了附屬地位:

為了部落和氏族的利益,戰(zhàn)士們將生死置之度外,借以證明生命并非男人的最高價值,而是應當為比生命本身更為重要的目的才被創(chuàng)造?!瓘纳飳W來說,物種只有通過不斷復制自身才能繁衍存在,但絕大多數(shù)生命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只不過是反復著相同的生命體。但是,男人在確保重復生命的同時,卻又以存在超越了生命,并以這種超越創(chuàng)造了比純粹重復生命的價值多得多的價值。在動物界,由于沒有涉及思考,雄性活動的自由和多樣性也就無從談起。除了完成物種的使命,它的活動無關緊要。但人類中的雄性不但服務于物種,還為大地塑造了未來。他創(chuàng)新工具,他進行發(fā)明,他創(chuàng)造未來。在使自己成為主權(quán)者的同時,他也會得到作為伙伴的女人的支持。因為女人同樣是生存者,也有超越的欲望,她的思想也不光是重復,而同樣面對另一種形式的超越——她心里再次驗證了男性的超越。她和男人一起慶祝節(jié)日,頌揚和證明男性的成就與勝利。然而她的不幸在于注定只能重復生命,甚至他自己也這么認為,生命本身并沒有存在的理由,而這種理由甚至高于生命本身。[12]

因此,雖然焦仲卿在母親的豪橫管制之下,但作為焦家未來的家長,焦仲卿其實也有著男性共同的征服欲望,何況,正如他對母親所言:“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他在蘭芝身上獲得了做男人的自豪與尊嚴,盡管先前由于蘭芝的剛強和郁悶,他的尊嚴不免打了一些折扣。盡管長詩描寫他的府吏生活是個缺失,無疑擁有優(yōu)秀的蘭芝是焦仲卿的驕傲,因此,從內(nèi)心里,他當然不希望蘭芝改嫁,尤其是嫁給地位高于他的郎君。蘭芝在仲卿幾乎全不了解的壓力下權(quán)且同意改嫁郎君,使得仲卿對蘭芝的忠貞產(chǎn)生了懷疑,這懷疑同自己身為小吏仕途暗淡匯聚,變得迅猛而有些可怕。仲卿的首鼠兩端,合乎傳統(tǒng)社會中家長接班人的素質(zhì),為焦母所期盼。從某個層面講,焦母對兒媳的虐待,一定程度上也對仲卿將來的家長統(tǒng)治地位有利,為使蘭芝馴服,仲卿的內(nèi)心有時恐怕也默許了焦母的行為。

四、婆媳關系:一個永恒的、無解的社會生態(tài)難題

焦母的功利而強硬的性格是生活磨煉的結(jié)果,劉蘭芝的優(yōu)秀通達是文化熏陶的結(jié)果,而長江后浪推前浪又是歷史必然。兒子在母親與妻子之間永遠是首鼠兩端而又投鼠忌器的。這樣看來,婆媳矛盾是無法化解的永恒難題嗎?這正是婆媳矛盾母題生成和彰顯的深層社會意義所在。涂爾干曾這樣說過:“關于社會事實的原因和功能這兩類問題,不僅應該分別研究,而且一般來說應該先研究前者,然后再研究后者。這種先后次序?qū)嶋H上也是符合社會事實的次序的。自然應該先研究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原因,而后再設法探明它造成的結(jié)果。這種方法也是很符合邏輯的,因為第一個問題一經(jīng)解決,往往有助于第二個問題的解決。其實,原因與結(jié)果之間的牢固聯(lián)系具有一種互補性,但這個性質(zhì)還沒有被充分認識。當然,沒有原因就不可能有結(jié)果,而原因也需要有其結(jié)果。結(jié)果要從原因那里汲取力量,并且一有機會,就把這種力量還給原因,所以,除非不再受原因的影響,否則結(jié)果是不可能消失的?!盵2]

如果男性家長制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不變,婆媳關系的矛盾就總會不同程度地存在,嚴重者就如同焦母蘭芝這樣矛盾無法化解。焦母關注的是“此女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而蘭芝所意識到的是:“仍更被驅(qū)遣,何言復來還?”這是一項控制與反控制的斗爭,專制與自由的沖突,難以化解的雙邊關系。

如果設想擁有更為復雜家庭成員的情況,可能對仲卿面臨的困境能有更多理解,即娶婦后舊有的家庭關系必然會疏遠。宋代陳正敏《遯齋閑覽》載,姑蘇馮氏兄弟三人,非常友愛。馮三娶婦一年多之后,經(jīng)常吹枕旁風讓丈夫分家,馮三怒罵她:“吾家已經(jīng)頂著‘義’的美名聚居三世了,你想要毀壞我們家族的家業(yè)嗎?”婦人才不再提出意見。而馮二每當面對親戚時,常恨恨地擔憂:“此婦必敗吾家?!迸民T三媳婦流著淚主動向丈夫要求被遣娘家,問她為什么也不說,再三詢問,馮三媳婦才說出自己的難言之隱:

始收淚曰:“妾父母以君家兄弟篤于友義,故以妾[婦〔歸〕君。今仲(馮二)常欲私我,我不敢從,每恚怒,欲令君逐妾,向勸君卜居于外,其實慮此。使妾不幸為仲所汚,縱君含恥能忍,妾亦何面目以見親族乎?”季(馮三)怒,遂逼其兄析居,而孝友衰焉。王荊公曾言,柳開所撰其叔母墓志云:“人家兄弟無不友愛,多由娶婦離間?!庇^此,真可以為誡焉。

故事中婦人被調(diào)戲的情形或許存在,丈夫相信與否以及是否與兄弟分離,取決于集團利益的得失。夫妻建構(gòu)的家庭小團體是丈夫家族整體勢力的一個直接體現(xiàn),而兄弟建構(gòu)的家族大集團則僅僅是丈夫部分勢力或一小部分勢力的直接體現(xiàn)。柳開所言“人家兄弟無不友愛,多由娶婦離間”,其實不過是家族兄弟分家的一個原因,并非根本原因,也未必是多數(shù)原因。

人類學家從美拉尼西亞人社會的研究中,得出家庭(男女小家庭)與親族的關系,其實兩者具有競爭性、排斥性:“當家庭與親族并列存在的時候,一個所得到的,也就是另一個所喪失的。家庭關系的加強,不可避免地意味著親族關系的削弱;親族關系的加強,又只能以削弱家庭關系為前提。因此,親族和家庭是在彼此斗爭中成長的?!盵13]

前引柳開所注意到的,不過是感情上的分配問題,事實上也有日常生活更為現(xiàn)實的資源、經(jīng)濟收入甚至生活空間、隱私等諸多方面的問題。但人類各民族文明發(fā)展已經(jīng)充分證明,夫妻小家庭建構(gòu)的新的小團體才是社會有活力的細胞,將是社會向前發(fā)展的有力動因,這才是夫妻團體結(jié)構(gòu)勝于兄弟團體結(jié)構(gòu)的真正價值所在。

而對于焦母,作為長輩在兒子成家立業(yè)之后,感受不到以往的親子之愛,家庭之中難忘的溫馨,是一種必須承認的客觀存在。不能因為焦母持有這種“兒子類同情人”錯誤的感受,就過低估計、估價這種感覺的實際存在及其某種合理性。而這僅是問題的冰山一角,隱藏在現(xiàn)象背后的是,劉蘭芝與焦仲卿建構(gòu)的夫妻小團體,動搖焦母的家庭核心權(quán)力地位,只是遲早的問題,而這才是焦母們最為擔心與恐懼的。

而蘭芝,她被沉重的家庭作坊束縛,只是一味地勞作,她并未及時意識到婆媳關系危機將要帶給自己和家庭的厄運的嚴重性,緩和婆媳關系,而自以為能干就仍舊表現(xiàn)得很剛強,由暗中對抗變?yōu)楫斆鎸梗K于達到不得不自遣,而自遣又未能收到預期效果的程度。回娘家前雞鳴即起,如李因篤《漢詩音注》所稱:“自初妝以至妝成,每加一衣一飾,皆著后復脫,脫而復著,必四五更之,數(shù)數(shù)拖延,以推晷刻也?!庇喙谟⑾壬稘h魏六朝詩選》也體會到:“每事四五遍,或是心煩意亂,一遍兩遍不能妥帖?;蜓云錁O意裝束,一遍兩遍不能滿意?!币部梢哉f,“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除了表明蘭芝不忍離去的哀傷心情之外,也從一個角度暗示出,劉蘭芝對婚后大家庭生活有過分理想化完美化的奢求。她畢竟年輕氣盛,沒能真正做到“忍辱負重”、“臥薪嘗膽”,一直忍耐到焦母退位而自己“熬成婆”。

對于劉蘭芝改嫁的描寫,王運熙先生《論〈孔雀東南飛〉的產(chǎn)生時代、思想、藝術及其問題》早就指出,漢魏之時,婦女改嫁是很平常之事[14],蔡文姬在匈奴生二子,仍可再嫁為董祀妻,并無“節(jié)義”的非議,加上沒有孩子的拖累,這在蘭芝,也是持守性格剛強的一個資本。后來回到娘家后那么快就找到條件不錯的下家,也反證了這一點。然而問題要從兩方面來看,在焦母看來,既然蘭芝條件不錯,也沒有什么再嫁的障礙,那主動請歸,這邊落得清靜,有何不可,也就沒有多少自責內(nèi)疚。但改嫁之后的劉蘭芝,很難說不會遭遇到另一個焦母。正如湯斌教授所說,在這種父系社會家庭結(jié)構(gòu)之下,如果兒媳有一點“女酋長”作風就可能導致悲劇,如劉蘭芝不死,恐怕她將來也會重蹈舊轍迫害兒媳的。[15]

然而,漢末當時,也有一些“烈婦”為反抗家族勢力逼迫“再嫁”憤而自殺,如劉蘭芝之“舉身赴清池”者。范曄《后漢書·列女傳》載,南陽陰瑜妻是潁川荀爽的女兒荀采,聰敏有才藝。年十七,嫁給陰氏。十九歲產(chǎn)一女,而陰瑜卒時:

采時尚豐少,常慮為家所逼,自防御甚固。后同郡郭奕喪妻,爽以采許之,因詐稱病篤,召采。既不得已而歸,懷刃自誓。爽令傅婢執(zhí)奪其刃,扶抱載之,猶憂致憤激,敕衛(wèi)甚嚴。女既到郭氏,乃偽為歡悅之色,謂左右曰:“我本立志與陰氏同穴,而不免逼迫,遂至于此,素情不遂,柰何?”乃命使建四燈,盛裝飾,請奕入相見,共談,言辭不輟。奕敬憚之,遂不敢逼,至曙而出。采因敕令左右辦浴。既入室而掩戶,權(quán)令侍人避之,以粉書扉上曰:“尸還陰?!薄瓣帯弊治醇俺?,懼有來者,遂以衣帶自縊。左右玩之不為意,比視,已絕,時人傷焉。

烈婦此舉,持守的乃“從一而終”信念,而得到了當時人們廣泛的憫惜同情。王符《潛夫論·斷訟篇》也注意到了當時的一時風氣:“又貞潔寡婦,或男女備具,財貨富饒,欲守一醮之禮,成同穴之義,執(zhí)節(jié)堅固,齊懷必死,終無更許之慮。遭值不仁世叔,無義兄弟,或利其聘幣,或貪其財賄,或私其兒子,則強中欺嫁,處迫脅遣送,人有自縊房中,飲藥車上,絕命喪軀,孤捐童孩,此猶脅迫人命自殺也?!边@些類似載錄,早已引起了研究者的重視。

對于蘭芝仲卿自殺引起的后果,長詩采取了圓滿的幻想的收束,很可能屬于執(zhí)法過程中的“私了”考慮,以期避免雙方家長被地方官追責。對此,后世有的民事糾紛可以反證。研究者曾注意到,1940年侯家營發(fā)生了20歲的侯振祥媳婦自殺案。侯氏17歲嫁入侯家,與丈夫關系還可以,但與潑悍的婆婆關系不好,三年后(1942年)這種緊張關系達到頂點。年輕的侯氏撿麥秸的錢因回娘家沒及時取,公公替她收下,因沒零錢找零頭就給了兒媳四元錢。婆婆氣惱,逼迫多給錢的立刻去拿回零頭(一說立即把侯氏找回幫助家里收高粱),公公并未向親家要錢而抱怨指使者(婆婆)蠻不講理,于是婆婆親自去找親家索取,親家之間惡語相向,使年輕的媳婦非常傷心,當天晚上回婆家后就跳井自殺了。警察為此事來村中調(diào)查詢問,侯家怕遭起訴,請社區(qū)有影響的人調(diào)解。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不平等的權(quán)力關系壓抑了婆媳間公開的糾紛和法律訴訟。[16]

實際上,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兒媳、兒子雙雙自殺,帶來的乃是整個家庭不可挽回的悲劇。臺灣學者就注意到,入主中原后的旗人,經(jīng)過一二百年的社會變遷、文化固化,婆婆宰制兒媳婚姻的現(xiàn)象很嚴重:“若婆婆嫌棄兒媳不孝要求離婚,這樣的案件經(jīng)官府斷案后,離婚是可以成立的?!钡拦饩拍?,生下一子一女,與婆婆同住的李氏,就因婆婆黃氏管教太嚴,爭鬧并出言頂撞,被告被休?!吨腥A帝國的法律》一書提到的婆婆無故毆打兒媳,在中國非常普遍。而婆婆為了管教兒媳,導致家破人亡、得不償失的也所在不少。如據(jù)親屬事后供稱:兒子出門當差,兒媳楊氏(本是兩姨親)結(jié)婚時才17歲,因做活,又不服頂嘴,婆婆告狀,兒媳被打;但又再次告狀,兒子就不說媳婦了,婆婆就將兒子、兒媳一并斥罵,隔日兒子兒媳在樹上吊死。兩個老人后悔哭泣,也投水自殺了。研究者指出,漢朝“孔雀東南飛”的故事歷代不斷發(fā)生:“這說明法律賦予婆婆管教兒媳的權(quán)力,從而使得婆媳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張?!盵17]

這一同屬于傳統(tǒng)社會形態(tài)的例證,可以佐證《孔雀東南飛》結(jié)尾的“連理枝”“雙飛鳥”為鴛鴦生命意志變形后的延續(xù)。如《太平廣記》卷三百八十九引《述異記》也載錄了一個民間傳說:

吳黃龍年中,吳都海鹽有陸東美,妻朱氏,亦有容止,夫妻相重,寸步不相離,時人號為“比肩人”。夫婦云皆比翼,恐不能佳也。后妻死,東美不食求死,家人哀之,乃合葬。未一歲,冢上生梓樹,同根二身,相抱而合成一樹,每有雙鴻,常宿于上。孫權(quán)聞之嗟嘆,封其里曰“比肩墓”,又曰“雙梓”。后子弘與妻張氏,雖無異,亦相愛慕,吳人又呼為“小比肩”。

類似傳說在此前后的文本叢集,說明類似生活現(xiàn)象在這一時期具有多發(fā)性[18],恐怕不能僅僅完全算作以往所說的美好愿望的理想化、超現(xiàn)實的寄托,也帶有女性自殺帶來的連帶性后果,暴露出“平靜的圖畫”背后那激化了的家庭矛盾,于是生發(fā)出這一美麗的傳說,傳播功能上起到了轉(zhuǎn)移輿論視線、分散注意力的心理調(diào)適作用。即使這樣一個人們熟知的如同梁祝故事一樣的“變形成雙”的結(jié)尾,恐怕與印度文學也不無關聯(lián)。據(jù)研究,《羅摩衍那·猴國篇》即提到了吠鳩陀山上,長滿了“如意樹”,可以滿足人的心愿,戒日王是《龍喜記》寫云明王宮里有棵如意寶樹,其在印度文學中的意義遠大于“連理枝”在中國文學中的意義。普列姆昌德《如意樹》寫公子拉杰為仇人所迫亡命,與父親原侍從之女金達相戀,但又被仇人擄走多年,回歸時金達已死。他們年輕時雙雙種下的芒果樹——如意樹已枝葉繁茂,當年金達殉情,拉杰也死在樹下,從此,如意樹上就有了一對小鳥,人們相信這就是公子和金達。此外以植物作為愛情象征或比喻夫婦偕老也很多,如迦梨陀沙《沙恭達羅》用植物互生群落,如小茉莉與芒果樹喻夫婦、情人之義。至于鴛鴦、孔雀等動物比況夫婦、情人的,印度文學中也所在不少。

植物與人休戚相關的觀念,19世紀末維謝洛夫斯基引用過哈特蘭德的研究,指出流傳很廣,波斯人、西歐、希臘、塞爾維亞、烏克蘭等民歌中均有,在被惡婆婆拆散的一對夫妻的墳上長出了一棵桐葉槭和一棵白楊,或別的兩個植物,高加索民歌中,墳里長出的兩棵樹,刮北風時便相互擁抱在一起,因此:“起初,比較接近于古代關于人與自然的生命的同一性的觀念,樹木─花卉從尸體里長出來;這是同樣的一些人,生活于以往的激情之中;當同一性的意識淡化之后,形象卻保留下來,而樹木─花卉已經(jīng)是被人栽種在殉情戀人的墳墓上,而我們自己則在暗示這一古代觀念,并加以更新,表示樹木就像安息在它們下面的死者一樣,依據(jù)同情心而繼續(xù)在相親相愛。”盧日支人的民歌中就有:“請把我們合葬在那棵椴樹下,載上兩株葡萄藤。葡萄藤長大了,結(jié)出累累果實,它們相親相愛,纏繞在一起,永不分離?!盵19]

從平行研究來看,印度相關故事與《孔雀東南飛》的結(jié)尾及《搜神記》“韓憑夫婦”的死后情狀肯定具有可比性:“宿昔之間,便有文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體以相就,根交于下,枝錯于上。又有鴛鴦,雌雄各一,恒棲樹上,晨夜不去,交頸悲鳴,音聲感人。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相思樹’?!比欢?,確切的影響,缺少確切的證據(jù)。趙國華先生的經(jīng)驗之談很有啟發(fā)性,他認為《摩訶婆羅多》傳入中國的渠道:“一是通過漢譯佛經(jīng),這已經(jīng)找到了某些文字證明;一是通過中印兩國人民的長期交往,如僧人賈客、學子使臣,口耳相傳,這是今天易于被人忽視又難以得到印證的?!段饔斡洝放c《摩訶婆羅多》存在淵源關系的事實告訴我們,后一條途徑或許更為重要。它給我們這樣一些啟示:在對中印文學作影響研究的時候,既要重視文字記載,又不能拘泥于古代有沒有譯本,也不能讓漢譯佛典有沒有相類的話束縛自己。比較研究應該放寬眼界,主要去發(fā)現(xiàn)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尋求實際的對應人物及性格特征、情節(jié)、故事類型等。同時,還應該對中印文學影響中的吸收和同化加強規(guī)律性的認識?!盵20]

因此,對于婆媳矛盾這一具有東方特色的母題,似不在于更多地探究矛盾的生存原因和破解之法,而應關注無法消失的婆媳矛盾,將會對社會進程產(chǎn)生哪些有利或不利影響,而如何變不利為有利,才是探究這一恒久社會問題的核心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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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金鐘〕

2016-09-09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聊齋志異》的佛經(jīng)淵源與中國傳統(tǒng)小說題材模式研究”(08BZW041)

王立(1953-),男,吉林大安人,所長,特聘教授,博士,東北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導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主題學研究。

I206.2

A

1000-8284(2016)10-0167-09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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