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萍
(西北大學(xué) 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陜西 西安71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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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術(shù)考辨
《齊物論》解讀
——以“一”為主題
張麗萍
(西北大學(xué) 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陜西 西安710069)
摘要:《齊物論》是《莊子》內(nèi)篇之一,基本屬于莊子的思想。它以“道”為最高范疇,主題是“一”,內(nèi)含“道通為一”“物通為一”“知通為一”三個方面。關(guān)于“齊物論”的涵義,歷來有“齊物”論與齊“物論”之爭,但從全篇來看,二者都有論述,物與物論都是齊的對象。可以說,“齊”即是“一”,根本方法是“吾喪我”,最高境界是“至人”。
關(guān)鍵詞:道;一;物;物論
一、問題的提出
在《莊子》中,“道”是天地萬物的“真宰”,是萬物形成、變化的根據(jù),具有宇宙本體的意義;而其本身“有情而無形”,真實存在,卻又超越時空,無形無象。天地萬物,包括人在內(nèi),因得道而有生命,有形、有性。從而,人就處于一種關(guān)系性的存在,主要表現(xiàn)在人與物的關(guān)系和人與人的關(guān)系。在人、物關(guān)系中,人“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本文所引《莊子·齊物論》原文均來自郭慶藩撰的《莊子集釋》(全三冊),中華書局2004年版,后文不再注明。,人有形后整個身心都沉溺在物上,將人、物對立,勞心傷神,無止盡的作用于物。結(jié)果是既沒有獲得對物的認識,也沒有取得事業(yè)上的成功。這樣的人生是沒有經(jīng)過反思的,不知道生與死的根本區(qū)別是什么,人生的價值與意義是什么。人與人的關(guān)系,是對人與物的關(guān)系的深化,是一種社會關(guān)系。它以語言為基本的交流媒介。人的語言所言的就是“物論”,不同的物論者彼此各執(zhí)一詞,引起了相互的言辯,從而滋生無窮的是非。這樣的學(xué)術(shù)態(tài)度,使語言沒有了意義,從而使“道”被天下分,無法獲得真理。這樣,人在這兩種關(guān)系中迷失了自我。為了更好的認識自我,需要從認識與修身上來提升。
二、認識物與物論
1.物與我
宇宙萬物,因“道”而成,各有其形,各有其性,如天地間有秋毫、大山;人有百骸、九竅、六藏;有殤子、彭祖等。彼此各不相同,有大、小,長、短,高、低,動、靜等之分;人有思維,有情感,有語言。但萬物有“分”,不等于萬物有貴賤之別,而是萬物為“一”。
顏成子游問南郭子綦何為“天籟”,子綦說“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萬竅都被風吹過,但發(fā)出的聲音,各不相同,因為它們來自不同的竅。只有風沒有竅,或只有竅沒有風,都不會有聲音;如果所有的竅都一樣,也不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所以,風與竅是相互依賴的,從發(fā)聲來說,風是主體,竅是客體,是風作用于竅,從發(fā)出的不同聲來說,竅是主體,風是客體,而這也正是“自取”之義?!白匀 辈皇钦f萬竅都絕對獨立存在,各不相干,而是各有其性,都順其“道”。所以,天籟不是地籟、人籟之外的第三種,而就是地籟、人籟本身,就是肯定不同的竅,彼此相“齊”。
更進一步說,物的本質(zhì)是“道通為一”?!暗馈笔菬o“私”的,以“道”觀萬物,從靜態(tài)看,萬物都得“道”,“道”蘊含萬物之中,“故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萬物相“齊”。從動態(tài)看,萬物相“化”,成為一個鏈條,無窮止盡;但從萬物本性來說,成與毀都是“物”本身,“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fù)通為一”。物通為一,是因為“道通為一”?!暗馈笔恰拔铩钡谋倔w與根源,“通”是對“分”而言,由“化”而生;“一”是“通”的必然結(jié)果。這實際是“一”與“多”的統(tǒng)一,“一”以“多”為形式,“多”以“一”為內(nèi)涵。那么,人與物,二者沒有根本的不同,可以歸結(jié)為“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即天地萬物超越時空,超越歷史,在邏輯本原上相通為一。
但不同的物,對人有不同的功用,被按照有用、無用、用處大、用處小作出區(qū)分;而人會依據(jù)自己的需要與目的,在知識的界限內(nèi),作用于不同的物,以滿足身心的欲求。這樣,“我”就產(chǎn)生了,物我關(guān)系形成。在這種關(guān)系中,“我”是主體,是形與心的統(tǒng)一,“心”隨“形”動,“物”是客體,二者相對立?!拔摇毕萦趯ξ锏臒o止境的追求,勞心傷神,并企圖去駕馭物,為“我”所用。這樣,物不再是其本身,人也迷失了自我,“其形化,其心與之然”,不知生命的意義何在,人所應(yīng)該追求的是什么,不知這種對物、物我關(guān)系的認識是否合理??傊@種認識只停留在“我”的階段,沒有經(jīng)過反思。
2.物論
物論是人對宇宙的認識,但不是所有對物的認識都屬于物論?!拔镎摗敝拔铩保皇窍抻诰唧w的“物”,而是一個較廣泛、較抽象的概念,涉及到天地、人倫、秩序等方面;“論”,《說文解字注》釋為“凡言語循其理,得其宜謂之論”[1]92,強調(diào)邏輯性、系統(tǒng)性、思想性。所以,“物論”是指有哲學(xué)內(nèi)涵的思想,屬于認識論,涵蓋了倫理、政治、科學(xué)、宗教、價值等方面。
春秋戰(zhàn)國之際,儒墨是當時主要的兩大學(xué)術(shù)流派,并稱顯學(xué)。儒家以“仁”為本,“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中庸》),認為愛有差等,以親人為起點,由己及人,“泛愛眾”;重視周禮,要求“克己復(fù)禮”,倡導(dǎo)厚葬;不言鬼神、天命。墨家提出“兼相愛,交相利”(《墨子·兼愛》),認為愛是無差等的,愛以利為出發(fā)點;反對厚葬,要求節(jié)葬;“尊天事鬼”(《墨子·非命》)。此外,還有名家惠施,以善辯著稱,有“歷物”十事等。諸多的物論必引起論辯。
論由言而成,言由心而成,心由道而成。道是人生命的本原,使人有“心”,從而人可以思維,認識。但在現(xiàn)實中,人往往是用“成心”去看世界?!俺尚摹保尚⑨尀椤胺灿蚯闇?,執(zhí)一家之偏見者”[2]31,即是被“情”所困而產(chǎn)生的偏見。這樣,對物所形成的認識就不是客觀的,并且也是不全面的,是“我”的認識。如果所有人都以此為出發(fā)點,“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那么每個人都有標準,都以自己的認識為“是”?!俺尚摹笔且话闳硕紩哂械模迥詴o休止地爭論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是因為他們的認識有著自我預(yù)設(shè)的前提,“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成心”是是非產(chǎn)生的必要而非充分條件,有是非肯定是有成心,否則就是不可理解的。沒有反思到自己有“成心”,從而也沒有認識到他們所說的“道”不是天地之“真宰”。
“成心”是是非產(chǎn)生的一個內(nèi)在原因,言由心生,語言作為表達工具,是“辯”形成的一個外在原因?!把苑谴狄?。言者有言”,“吹”在《經(jīng)典釋文》中有“崔云吹猶籟也”,指自然而為,而語言是專屬于人的,具有一定的意義,是溝通言者與所言者的媒介,其中言者是主體,所言者是主體的對象。語言本身的作用在于表達,溝通人與人、人與物;但不是所有的語言都能起到這樣的作用。這就在于言者的動機與目的,和語言的性質(zhì)。如果言者出于“成心”,用“榮華”之言說“道”,則“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語言的意義沒有“某種程度的確定性”[3]12,所言說的只是偏見,而不是真正的“道”。如果用這樣的語言相互辯論,就會導(dǎo)致沒法判斷是非,只能各持己見。這樣,“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不同物論相對而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從而“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非無窮。這樣的智慧是“滑疑之耀”,這樣的言說“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有言等于無言。
三 、修養(yǎng)“無己”
1.“吾喪我”
萬物被區(qū)分、人與物關(guān)系對立、不同物論相互辯論使“道”被分真?zhèn)?,都是因“我”的“成心”所致,所以要解決“我”與物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沖突就必須從“我”入手,進行反思,“吾喪我”。
“我”源自道,有形有心,形為外,心為內(nèi)。有我必有彼,“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彼我不是各自獨立,而是相對待而存在的,“我”之所以為“我”,不是因為“我”是什么,而是因為“彼”是什么,這是“真宰”所為?!暗馈辈⒉环穸ㄈf物之分,而是反對將“我”孤立,與“彼”對立,強調(diào)萬物為“一”。
認識到天地之道相通為一,就要反省人心,以“吾”喪“我”?!拔帷薄拔摇倍际堑谝蝗朔Q代詞,二者沒有概念上的區(qū)別,但二者指示著人不同的存在狀態(tài)[4]?!拔摇笔乾F(xiàn)實主體,是有形、有情、有欲、有成心、處于一定關(guān)系中的存在;“吾”是對“我”的否定,是真我,具有絕對性、完善性。所以,“吾”喪“我”的可能性就在于人有自我意識,能自我反思。那么,何為“吾喪我”?南郭子綦“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說“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由此可見,“喪我”包括兩個方面:形與心,即是不被個人情、欲所困,去除人的成心,不以成心為出發(fā)點,勞神費心,不以知為榮耀,用天地萬物,爭是非之名。
“吾喪我”看似是一種負的方法,從道來看,也是一種正的方法,不斷地喪,也在不斷地正,迷途知返,“虛”心應(yīng)物,不斷的趨向“道”,最終達到“知通為一”,認識到宇宙“自己”也,萬物是一,物我是一,物論是一。
2.“兩行”
不同的物論的爭辯引起無窮是非,這樣就陷入一種壞的無限循環(huán),所以必須對此反思,認識到不同的物論都相通為一,達到“以明”的狀態(tài)。
從物來說,“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物是言說而成的,內(nèi)含著名與實的統(tǒng)一,有著種種詮釋的可能性。所以,物論可以不同,但前提是語言必須指向一定的意義,不能陷入無窮是非?!氨耸悄闷渑迹^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樞”是指圓環(huán)中空,“道樞”取消了彼此相對立的是非狀態(tài),虛心應(yīng)對,貫通彼此。即“因是”,錢穆釋為“圣人獨因是而無所非”[5]13,對于各種物論不會妄加否定,而是“和以天倪”,止于自然,做到“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薄昂褪欠恰眲t“化聲之相待”,是為是,無需辯論;“休天鈞”則承認萬物存在的種種可能性,承認物論的某種真理性,這樣存在、語言、真理三者達到了統(tǒng)一。從而,“為是不用而寓諸庸”,以不用為用,使萬物都各有所成,使不同的物論都保持在一定的合理性范圍內(nèi)。
3.“ 知通為一”
宇宙之大,人的認識能力是有限的?!傲现?,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對象不同,認識的層次不同,最低的要求是不對某種言論妄下判斷,承認其在一定范圍內(nèi)的合理性。“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將人的認識限于人的認識能力之內(nèi),這是認識的最高界限。但知“不知”還是一種“知”,這樣“知”與“不知”就沒有了界限,“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覺而后知其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所以,在知識本身上必須“因是”,認識到“知”與“不知”相通為一,肯定知識有著種種可能性,不能被“知”“不知”本身所局限。
對于“道”來說,“道”是“一”,但表述出的語言與“一”為二;并且退一步來說,“大道不稱”,但卻又不得不言“道”,否則無法知“道”,這樣“道”自身就陷入了“知與不知”“言與不言”的悖論?!暗馈迸c語言必須都存在,這是人認識的必要條件,否則二者都不存在;同時,這個悖論又必須解決。這樣,必須破“言”。莊子“今且有言與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這樣沒有一種言論是絕對真理,即便是關(guān)于道的“真”言也只是與眾物論為一。這樣,破除了對“知”的執(zhí)著,才能達到至人的境界。
至人,是人修養(yǎng)的最高境界,“至人無己”。他以“道”為真宰,虛心認識自然,將言與不言相通一,知與不知相通一,用與不用相通一,物與我相通一,彼與我相通一。至人即是“真人”,與莊子夢蝶的狀態(tài)相通,“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完成了由“我”向“真我”的轉(zhuǎn)化,達到了自由的境界,“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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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杰)
中圖分類號:B223.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3828(2016)01-0092-03
作者簡介:張麗萍,女,山西文水人,西北大學(xué)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西思想文化比較。
基金項目:2014年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西部項目 “認知科學(xué)視野下的道家哲學(xué)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4XZX024)。
收稿日期:2014-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