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中共獲勝緣由之辨析
楊帆
(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 培訓部, 江西 井岡山 343600)
關鍵詞: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井岡山斗爭;中國共產(chǎn)黨;中國國民黨;湘軍;贛軍
收稿日期:2014-12-17
作者簡介:楊帆(1980-),男,江西南昌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中共黨史研究。E-mail:fanyang1112632@163.com。
中圖分類號:K263.4
文章編號:文獻標志碼:A1009-4474(2015)06-0108-07
摘要:1928年8月底發(fā)生的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并不是十分復雜的歷史事件,但多年來,基于教育和宣傳的需要,學界僅僅從中共的角度出發(fā)分析中共獲勝緣由,因此略顯不足。全面考察國共雙方與這段歷史有關的所有材料后可以發(fā)現(xiàn),中共在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中獲勝不僅僅是因為其自身的努力,還與“進剿”的湘贛軍隊之間的勾心斗角、政府領導人與軍隊實力派之間的明爭暗斗分不開。進剿的湘贛軍隊出于復雜的利益盤算,既要保存自身實力,又要應付上級命令,所以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中共所謂的“會而不剿”、“剿而不會”的局面。客觀來說,這是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中共能夠獲勝的重大緣由。
CPC’s Victory at the Battle of Huangyangjie
YANG Fan
(DepartmentofTraining,ChinaExecutiveLeadershipAcademy,Jinggangshan343600,China)
Key words: the Battle of Huangyangjie; Jinggangshan struggle;Chinese Communist Party (CPC);Chinese Nationalist Party;Hunan Army; Jiangxi Army
Abstract:At the end of August 1928, the Battle of Huangyangjie broke out. As a historical event, it was not very complex to understand. But over the years, because of education and publicity needs, the academic community studied how CPC can gain the victory of the Battle only from CPC’s own perspective and the studies were not comprehensive. To make it clearer, we need to study comprehensively all the materials related to the two sides of the battle in history. Then we can see that CPC’s victory was not only the result of its own efforts, but also the conflicts and contradictions among Hunan and Jiangxi Armies, government leaders and local powers. In order to save their own strength, Hunan and Jiangxi Armies always evaded direct confrontation with CPC, which often caused the split of forces. In fact, that was the major reason for the victory of CPC.
1928年8月底的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是中共井岡山斗爭中比較富有傳奇色彩的一次戰(zhàn)斗,“第三發(fā)正落在敵人的指揮所駐地——腰子坑爆炸了……夜間,敵人利用云霧彌漫,我無法下山追擊的時刻,逃之夭夭,跑到酃縣境內(nèi)去了”〔1〕。當年9月,毛澤東聽聞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取得勝利,十分高興,寫了《西江月·井岡山》這首詞以示慶賀。同年11月25日,毛澤東肯定其為邊界名戰(zhàn)之一,“八月三十日湘軍吳尚部,贛軍王均部,共四團,趁我軍在桂東失敗欲歸來尚未歸來之際,會和猛攻我井岡山。我軍不足一營,憑黃洋界天險(寧岡登井岡山之路)激戰(zhàn)一晝夜,將敵擊退,敵死傷甚大。是役保存了我們最后根據(jù)地,且使敵膽為寒,不敢輕視共軍,為邊界名戰(zhàn)之一”①。1965年,毛澤東重上井岡山,在黃洋界駐足參觀了半個多小時,還專門為井岡山寫了兩首詞,其中都提到了黃洋界。后來,經(jīng)過不斷宣傳,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的名氣越來越大。
目前,學界對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中共獲勝的原因進行了論述,概括來說,大致結論有以下幾方面:第一,黃洋界地形險要,即毛澤東所說憑黃洋界天險。第二,工事前方的五道防線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匪兵們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上,一道堅固的竹籬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掉一部分,繼續(xù)往上爬……紅軍戰(zhàn)士們砍斷了捆著滾木礌石的繩索……猶如天崩地裂一般……匪兵都往路旁草叢中亂跑,又踩上了尖刀般的竹釘,痛得哇啦哇啦亂叫”〔2〕。第三,紅軍英勇善戰(zhàn),并將一發(fā)炮彈打中了敵人的臨時指揮所,敵人誤以為是紅軍主力回到了山上,“炮彈在敵軍的指揮所附近開花,把敵指揮所嚇跑了”〔3〕。第四,充分發(fā)動了群眾,“使敵人陷入了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之中”〔4〕。
一
從中共的角度來說,以上解釋非常合情合理,但是從國共雙方的角度出發(fā),深入分析這次戰(zhàn)斗,感覺目前學界總結的理由略顯不足:
首先,憑著黃洋界的險要地形和工事前方的五道防線,真的就能擋住國民黨湘贛軍隊的進攻嗎?1929年1月,湘贛兩省發(fā)起的第三次會剿,就是首先從黃洋界攻破的?!?3)王司令捷俊感(27日)午電:汝〔黃〕洋界附近匪之工事,極為堅固,近日霧障爛漫,進攻極感困難。職部謝團儉(28日)晨進至高虎亭附近,與周旅姚團向汝〔黃〕洋界之陣地猛攻。(4)王司令艷巳電:周旅,姚團盛營儉晨由小道向汝〔黃〕洋界之側背進攻,午后5時與匪接戰(zhàn)約一小時,8時將汝〔黃〕洋界、高虎亭一帶之匪陣地完全占領,殘匪向高虎亭左翼深垣逃竄,已令猛追。”〔1〕從以上材料看出,湘軍王捷俊的部隊28日早上開始向黃洋界猛攻,晚上8點左右就將黃洋界陣地完全占領,這就說明只要湘軍真的進攻,黃洋界的地勢再險要,也很難擋得住,而且有一營湘軍是由小道向黃洋界之側背進攻,這也說明黃洋界的險要并非無懈可擊。
其次,湘軍吳尚真的怕中共朱毛紅軍主力嗎?筆者以為未必。1928年7月4日,中共湘贛邊特委和紅四軍軍委給湖南省委的報告中對兩省的軍情做了一個深入的比較分析,表達了避開湘敵、進攻贛敵的意思,原文如下:
在敵情方面,湘省敵人非常強硬,實厚力強,不似贛敵易攻,贛敵被我連敗四次,其膽已裂,且受我釋放俘虜影響,軍心大搖。計尚能作戰(zhàn)者僅王均之第七師,一師與一團駐萍鄉(xiāng),二團分駐九江、南昌,料其難于抽調(diào),抽調(diào)來攻,亦用適當武略戰(zhàn)而勝之。湘敵則不然,與我交手在五六次以上,僅能將其小部擊退,而敵毫無所損,頑強如故。故為避免硬戰(zhàn)計,此時不宜向湘南沖擊反轉更深入了敵人的重圍,恐招全軍覆滅之禍〔5〕。
這段話是在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之前說的,其中心意思是,湖南敵人的戰(zhàn)斗力比較強,能避開就避開。
毛澤東的認識也是如此,他提出:“對統(tǒng)治勢力比較強大的湖南取守勢,對統(tǒng)治勢力比較薄弱的江西取攻勢”①。即使在1929年2月25日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勝利半年以后,楊克敏還是認為湘軍戰(zhàn)斗力比贛軍強,他說:“敵人的力量,湖南的要厲害,江西的敵人要脆弱些,湖南的土劣要狡猾些,軍隊的作戰(zhàn)能力也要強;紅軍與湘軍打過幾次,都被紅軍打敗了,可是總繳不到槍,贛軍則不然,來一次坍一次,來一次總要繳多量的槍。我們一向對湘敵暫取守勢”〔5〕。這說明,中共在井岡山斗爭期間,對湘贛軍隊的認識是一貫的,就是湘軍強,贛軍弱;與之對應的策略也是一貫的,就是對湘軍采取守勢,不與之硬碰硬,而對贛軍采取攻勢,能打則打。
由此可以看出,井岡山斗爭期間,湘軍不懼怕中共朱毛紅軍主力,他們更為看重的是自己地盤的得失和利益的受損。與之相反,中共朱毛紅軍的領導層對湘軍的戰(zhàn)斗力倒是頗為忌憚。
再次,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是不是真的讓湘軍陷入了“我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之中?筆者以為,此次戰(zhàn)斗肯定按照慣例,會發(fā)動一些群眾當中的積極分子來支援,但將其說成是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恐怕也只是出于宣傳的需要。毛澤東點評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說“更加眾志成城”,毫無疑問是肯定了人民群眾的重要作用。陳毅提到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時,只是簡單地說:“復于八月初湘贛聯(lián)合以五團兵進攻寧岡黃洋界,三十一團以兩連兵力利用要隘鏖戰(zhàn)一日,敵知不可戰(zhàn)慌忙引退”〔5〕,并沒有提及普通群眾參與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的信息。
與之相反,中共有些材料倒是表明普通群眾對于革命不是那么積極參與。楊克敏說:“以此革命的情緒,自然不甚熱烈,有些激進的分子,大都由于敵人壓迫的厲害(如殺了家族的人,燒了房子,不能回家)而不是階級的自覺,這種成份是占很多數(shù)目的。至于那些中農(nóng)、富農(nóng)自不必說(貧農(nóng)雇農(nóng)在外)……所以他們有許多是不滿意或懷疑革命的,所以有些農(nóng)民有‘國民革命軍也好,工農(nóng)革命軍也好,橫直老百姓吃苦’的語。有些說‘從前要抽捐稅,現(xiàn)在還不是要抽土地稅?’……諸如此類,不一而足”〔5〕。接著,就群眾參加革命的態(tài)度,他做了個總結:“綜合來說,邊界的群眾只是已經(jīng)起來了,只是有了相當?shù)幕A,而不能過分的說是廣大的起來,有很好的基礎”〔5〕。
楊克敏的這個觀點在1929年5月20日的一份報告中得到了印證:“一、邊界二月失敗后的一般情形”中有段關于群眾情形的論述,是這樣說的:
山上群眾與山腳群眾——五井和寧岡山上的群眾,本來就是不好,經(jīng)過此次剿匪軍用軟硬兼施的手段,征服山上的群眾,房子燒了,群眾首領殺了,但是一般群眾并不十分增加對反動派的仇恨,不過在赤色勢力下當然不敢怎樣反動?!?〕
那么普通群眾參加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的真實狀況如何呢?“兒童團、少先隊則在王佐為主任的防務委員會和工農(nóng)民主政府的領導下,全都動員起來了,拿著紅纓槍站崗放哨,查路條,嚴防敵探進出。赤衛(wèi)隊則持著各種舊式武器夾雜著少數(shù)鋼槍,準備配合作戰(zhàn)。婦女們則組成后勤隊,為前線服務?!薄?〕在這段話中,提到三個方面的群眾參加了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分別是兒童團、少先隊和赤衛(wèi)隊以及婦女們。其實,作為革命根據(jù)地,和外界處于敵對狀態(tài)中,即使是平時也要站崗放哨查路條,而赤衛(wèi)隊的職責就是配合作戰(zhàn),婦女支援后勤也是應有之義。這份材料可以證明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中共確實是發(fā)動了一些群眾進行支援,但將其說成是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就有點名不符實了。
其實,筆者一直在思考,此次中共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對于“進剿”的湘贛軍隊來說,究竟是場怎樣的戰(zhàn)斗?就目前掌握的材料看,“進剿”的湘贛軍隊從來沒有使用過“黃洋界戰(zhàn)斗”一詞,他們關于此次戰(zhàn)斗的記載有兩處,一處是贛軍第九師師長楊池生發(fā)的一則消息:
激戰(zhàn)數(shù)小時,雙方均有死傷,嗣我軍向上仰攻,步步如上樓梯,而匪于退卻時,將路挖毀,并筑以鐵網(wǎng)工程塞以土石,異常堅固。我軍為一勞永逸計,仍向前猛攻,用機槍掃射,沖鋒十眾次,均為鐵網(wǎng)所阻,并傷營長一,土兵數(shù)十,相持一晝夜,卒不得上,且此處數(shù)十里無村落人煙,形同荒島,給養(yǎng)無法接濟,嗣因兵士饑不可耐,王副師長所部撤至大雄(隴)就食,我軍則退至茅坪就食?!?〕
另一處是湘軍的消息:
8月26日,我熊師(按:指熊震副師長)出大隴、茅坪,進擊井岡;唐團至睦村之線,遇毛匪三十二團黃元會一部,擊破之。跟蹤向匪巢茅坪進剿。31日,我二師五團達大小院附近;一師達龍王鋪、喬嶺附近,匪憑險筑防御工事數(shù)層,仰攻極為困難。先是朱毛大股遁入贛屬上猶、崇義一帶,窺贛南防虛,竄陷遂川。劉師回兵救遂,楊師亦以遂警留兵一營駐寧岡,余悉開赴永新新櫟坪一帶,友軍既未能及時會合,我軍復多傷亡,遂令退駐大隴以西待命。此再次入贛無功而返也?!?〕
從這兩份材料可以看出:第一,“進剿”的湘贛軍隊都沒有專門提及黃洋界戰(zhàn)斗,只是把這次戰(zhàn)斗作為進剿井岡山過程中的一次普通戰(zhàn)斗。第二,他們的消息都撒了謊,湘軍消息的可疑之處在于,吳尚的部隊是什么時候退往大隴以西的?如果等到劉士毅回兵救遂,起碼是在9月7日以后,這么長的時間,三個團的士兵(包括傷病員)怎么在黃洋界山腳下呆得住,而且中共方面不可能沒有記載。這只能說明吳尚是以“友軍既未能及時會合”這個理由為自己開脫;贛軍消息的可疑之處在于,楊池生的部隊到底有沒有進攻黃洋界?如果進攻,為什么中共方面的劉型在回憶錄里只提到了和湖南方向的敵人作戰(zhàn),并沒有提到和江西方向來的敵人作戰(zhàn)。即使楊池生的部隊在從茅坪去黃洋界的路上遭遇阻截,那也很可能是袁文才的中共三十二團一營所為,肯定沒有進至黃洋界哨口。而且當時中共的軍隊不可能布置鐵網(wǎng)工程,最多就是布置竹釘陣。“且此處數(shù)十里無村落人煙,形同荒島,給養(yǎng)無法接濟”,這也明顯是假話,從茅坪上黃洋界的路上是有村落人煙的。再有,一支部隊出門作戰(zhàn)怎么樣都會備點干糧,不可能相持一晝夜就跟不上給養(yǎng)。所以,楊池生的消息明顯也是為自己開脫。第三,盡管雙方消息都不真實,但還是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那就是雙方?jīng)]有步調(diào)一致地進攻黃洋界,會剿井岡山。按照湘贛軍隊的原定計劃,這本來是一次同時進剿,“朱毛大股竄回贛境,湘邊確告底定,匪勢既就渙漫,實我湘贛軍隊會剿之機會,乃檄湘邊各部,速向贛境推進,并電贛軍照原定計劃決擊”〔1〕。但是,由于某種原因,湘贛軍隊沒有齊心協(xié)力、同進同退地進攻黃洋界哨口。
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種局面?很簡單,就是贛軍楊池生在故意報復湘軍吳尚。因為1928年6月的龍源口戰(zhàn)斗吳尚沒有遵守會剿約定,使得楊池生的部隊吃了紅軍的大虧,“結果大敗而回,損失慘重”〔7〕,主力二十七團、號稱“江西最狠的部隊”被殲滅,二十五、六團被擊潰。同時,也極大地損害了楊池生的個人威信。出發(fā)前,贛軍二十七師師長楊如軒曾經(jīng)提醒他要多加注意,楊池生毫不在意,“楊如軒對楊池生說,你要小心,不是以前的朱玉階了。楊池生說,老朱的打法我知道,沒有什么了不起。后楊如軒回吉安養(yǎng)傷,楊池生指揮作戰(zhàn),不料,楊如軒還沒到吉安,楊池生就敗下陣來,而且敗得更慘”〔7〕。這使得楊池生幾乎成為一個笑柄。
1928年6月的龍源口戰(zhàn)斗本來是湘贛雙方約好的會剿,贛軍第三軍軍長王均在1928年5月29日給南京譚延闿回了封電報,報告最近“進剿”情形,稱“現(xiàn)復派員赴湘,商請詠庵(魯滌平)、蕓樵(何鍵)諸兄,派隊約期會剿,期于短期內(nèi)肅清”〔8〕。經(jīng)過贛湘雙方的不斷溝通協(xié)調(diào),魯滌平、何鍵于1928年6月12日給楊池生回了封電報,答應派吳尚的部隊按照計劃進剿:“敬悉貴部準馬日(21日)按照計劃進剿,至為佩慰,當即令飭吳軍長(吳尚)由茶、酃出師會剿,以期一鼓而殲滅之,尚望不分畛域,努力兜剿,務將匪根鏟絕,永安民命為盼”〔1〕。
雙方約好會剿日期后,6月21日,贛軍按照約定開始出動,“從21日起,敵方也緊鑼密鼓,向我根據(jù)地推進。以第九師的3個團(第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團)由永新向寧岡北面的新、老七溪嶺逼進,企圖攻占寧岡;以二十七師的2個團(第八十團、八十一團)駐防永新城”〔9〕。贛軍出動了,但湘軍吳尚并沒有按照約定出動,“22日,朱德、陳毅主持召開了軍委擴大會。正在開會時,袁文才部報告進駐攸縣、茶陵一帶的吳尚第八軍并無行動跡象。這樣,就排除了湘贛兩省敵軍的‘會剿’,而只是贛敵單方面的‘進剿’”〔9〕。事實上,確如袁文才部偵查的那樣,吳尚并沒有按照約定和贛軍一起進剿。后來,吳尚是這樣解釋的:“6月21日,贛軍擊匪破之,匪□集湘邊,將犯沔渡,進擾酃、茶。我軍熊震、程潤澤兩師,急向贛邊迎擊,分道邁進”〔1〕。原來他沒去進攻井岡山,而是保衛(wèi)酃縣和茶陵去了,這就使得贛軍楊池生的隊伍進了中共朱毛紅軍的埋伏圈。
可見,這次湘軍吳尚的部隊進攻井岡山,贛軍楊池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采取隔岸觀火的態(tài)度,運用引而不發(fā)的策略,消極配合湘軍吳尚,讓他和中共朱毛紅軍硬碰硬,暗報龍源口戰(zhàn)斗一箭之仇,結果使湘贛軍隊約好的這次“會剿”又成了“剿而不會”。
同時,湘軍吳尚本身對進攻井岡山積極性也并不高:“這年夏,他奉命圍攻井岡山,曾侵入寧岡、永新等地。吳為了保持實力,始終避免與紅軍主力接觸,撤回茶陵”〔10〕。中共的材料也能印證這一點,“湘軍要來剿井岡,只是在自己內(nèi)部沖突的局面下,如從前魯滌平不滿意吳尚,就說他剿匪不力要奈何他,吳尚逼的來打我們。其實又何尚(嘗)是吳尚愿意的”〔5〕。材料還分析了吳尚不愿進攻井岡山的原因:“吳尚是唐系敗將,得程潛之力升為軍長,魯陳都不愿剿共,以吳尚為剿共的主力軍,又籍口吳尚剿匪不力,對八軍軍餉特別刻扣”〔5〕。因此,“蔣介石聞訊后,極為不滿,利用整編機會,將第八軍縮編為一個旅——獨立第一旅,給了吳以沉重的打擊”〔10〕。
那么,吳尚為什么對進剿井岡山積極性不高呢?這純粹是為了維護自身利益。在他看來,留著井岡山地區(qū)的中共朱毛紅軍對他有好處:
首先,中共朱毛紅軍在井岡山地區(qū)的革命活動對其防區(qū)并沒有造成實質(zhì)性的損害。
其時,吳尚擔任第四區(qū)指揮官,負責“指揮第八軍、第二十一軍(先奉令調(diào)鄂)、第三獨立師,擔負攸、茶、耒、酃、安仁、資、永、桂、汝、宜、新、桂陽、嘉、藍、臨、道、寧、陽、江、永20縣清剿任務”〔1〕。他防區(qū)中的酃縣和茶陵是中共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的組成部分,桂東和資興屬于外圍屏障,“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即江西的寧岡、永新、蓮花、遂川,湖南的酃縣、茶陵以及井岡山……萬安、泰和、桂東、資興等縣邊地皆屬根據(jù)地的外圍屏障”〔9〕。中共井岡山根據(jù)地與湖南有關的縣都屬湘軍吳尚防區(qū),但事實上中共占領這些地區(qū)的時間并不長,中共的勢力也很難滲透進去。中共占領酃縣、茶陵、桂東和資興的情況可見表1。
表1 中共朱毛紅軍占領酃縣、茶陵、桂東和資興四縣情況
資料來源:據(jù)余伯流、陳鋼著《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全史》綜合而成
楊克敏和杜修經(jīng)報告中提及的邊界黨和民眾的情形分別能證明這一點:“七、邊界黨的情形:(C)酃縣:縣委所在地為酃縣與井岡山毗連的山上,地名荊竹山??h委本身的組織不大健全,干部甚缺乏,書記為李卻非同志(知識分子,湖南人),有區(qū)委四個,同志約三四百人。黨員成份多農(nóng)民,且多洪會中人,質(zhì)量亦不算十分好。發(fā)展的路線是暫以荊竹山為中心,一方面向西發(fā)展,一方面向北發(fā)展,向縣城包圍推進。過去酃縣工作以西鄉(xiāng)為好,但自遭打擊后,到現(xiàn)在尚找不到線索,縣城曾亦有同志自動的秘密組織,但總是接不到頭,加之過去工作同志錯誤,環(huán)境一好都公開了,及至環(huán)境變壞了,都在家里安身不出,不能在當?shù)孛孛芑顒?,以此城市工作也無辦法。(F)茶陵:茶陵只一區(qū)委,同志數(shù)十人,工作甚是棘手,暫以大亞山為活動中心,設法向茶陵境內(nèi)發(fā)展。”〔5〕杜修經(jīng)報告以表格的形式將邊界中共掌握民農(nóng)和槍支情況做了一個總體匯報:邊界特委3、4月毛為書記,6月楊開明為書記。所管各縣見表2〔1〕。
從表2可以看出,從1927年10月至1928年8月底,中共朱毛紅軍很難全面控制吳尚防區(qū)的酃縣和茶陵兩縣,最多是在其靠近江西方向的邊界地區(qū)發(fā)展,不可能對吳尚控制的地盤造成實質(zhì)性的損害,進行全面的勢力滲透。因此,吳尚既沒有興趣,更沒有動力積極進剿井岡山地區(qū)的中共朱毛紅軍。
表2 湘贛邊界黨、民眾和槍支情況
其次,占據(jù)井岡山地區(qū)的中共朱毛紅軍是吳尚手中的一張牌,可以用來牽制魯滌平與何鍵。
作為帶兵的將領,吳尚深知“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如果很快將井岡山地區(qū)的中共朱毛紅軍剿滅的話,那么說不定魯滌平和何鍵下一個要對付的目標就是他。
盡管魯滌平和何鍵之間有矛盾,“程潛去職后,魯滌平被委任為湖南省主席,并兼湖南全省清鄉(xiāng)督辦署督辦,何鍵為會辦。魯滌平是親蔣介石的,桂系接受南京的這一任命,不過是為了減少輿論對他們扣留程潛的反對,充全屬于臨時措施。何鍵想接任湖南省主席,故拼命反對魯滌平。魯滌平則對何鍵以會辦掌握全省地方武裝的實權十分不滿,乘向京政府設立湘贛兩省‘剿匪’總指揮部之機,請準蔣介石任命何鍵代他為‘會剿’總指揮,何只得去江西‘剿共’,被擠出湖南”②。吳尚與魯滌平、何鍵的關系都不融洽。“最近,因為程潛倒臺,繼任的李明灝亦調(diào)換六軍,部隊異常動搖(有許多士兵開小差)。同時,何鍵之三十五軍跟著六軍的屁鼓〔股〕跑,好樣〔像〕要解決六軍的樣子,六軍在這壓迫中于是乎有假道南昌而北伐之請求。在西征時,第八軍與第二軍已結了很深的仇恨(第八軍要□第二軍),因此魯對吳尚不甚好,并有撤換第八軍軍長之消息”〔1〕,這是吳尚和魯滌平之間的矛盾。
同時,吳尚與何鍵之間的矛盾也不小,“何鍵對第八軍亦不大好。在四個清鄉(xiāng)區(qū)內(nèi)的地方,只有吳尚的是最壞的。因此,糧餉缺乏,內(nèi)部不得不裁汰冗員(政訓部已開始裁人),同時激成八軍在平江一部份的兵變”〔1〕。吳尚對何鍵也并不買賬,“吳部五十二師不屬四路軍建制,加以四路軍總指揮何鍵于吳素有芥蒂,而吳自恃能文善武,一貫輕視何鍵,交往中極少買何的帳,何雖不滿,表面仍然忍耐,將號稱魚米之鄉(xiāng)的常德地區(qū),劃為吳師駐防。1929年冬,何鍵自恃勢力鞏固,便利用吳與熊震有嫌隙和吳回籍省親的機會,唆使熊震發(fā)動兵變,擊斃吳部旅長王□,團長唐鉞,五十二師瓦解,吳垮臺。1931年,以寓公病逝于長沙,時45歲”〔10〕。
吳尚本人很清楚,只要占據(jù)井岡山地區(qū)的中共朱毛紅軍存在著,魯滌平和何鍵就必須拉攏、利用他,借助他的部隊“剿匪”,因此,他必須利用中共朱毛紅軍的存在來牽制魯滌平、何鍵?!昂捂I早在衡州,現(xiàn)為布置會剿計,本月3日特親往桂東前線,視察一切。同時并電致吳尚,請即銷假赴茶,攸指揮(按:尚未找到資料當時其在何處,但是可以推斷其當時不在部隊駐地。攸指地名,是湖南省的攸縣),魯滌平亦以此次會剿,湘軍方面系以吳為主干,故昨早親往吳宅,敦促赴茶,指揮一切。且吳部兩次會剿,均深入井岡,情形較熟,擬即以吳部擔任前鋒。吳尚初本欲請副旅長熊震前往,茲以魯、何一再敦促,已允即赴茶攸督剿”〔1〕。
這則消息透露出三層意思:第一,何鍵作為臨時指揮,于11月3日親往桂東前線,視察一切。作為下屬,吳尚還在長沙休假,還是何鍵親自發(fā)電報給他,讓他立即前往茶攸指揮;第二,何鍵一個人請不動,還要魯滌平11月3日早親往吳宅,敦促吳尚赴茶,指揮一切;第三,吳尚剛開始想請副旅長熊震前往,在魯、何的一再敦促下,不得已才答應赴茶攸督剿。可見,吳尚對于進攻井岡山并不積極,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態(tài)度——消極進攻、應付了事。
最后,吳尚認為只有避免與中共朱毛紅軍硬碰硬,自己才能夠保存實力、保住地盤。
吳尚深知,自己不屬于嫡系的國民黨中央軍序列,作為地方的雜牌軍,“剿匪”面臨先天的兩難處境:如果賣力打得好,雖然能夠得到嘉獎,但部隊的消耗卻得不到補充,自己的實力也會受到損傷,直接影響自己的地位;如果打得不好,既背負無能的罵名,又會被國民黨中央找到借口,甚至直接解除其兵權,如贛軍楊如軒、楊池生。盡管他們進攻井岡山地區(qū)的中共朱毛紅軍很賣力,但是連連吃敗仗,部隊被打垮,本人也被解除了兵權,“‘二楊’在縮編后調(diào)南京當參議,因為他們打了敗仗,沒有軍隊了,以后常住上海,一個時期又回到云南。楊如軒從上海回云南后,還在云南當過憲兵司令,楊池生回昆明后一直做生意”〔7〕。
吳尚非常明白自己的處境,因此,他盡量避免和中共朱毛紅軍硬碰硬,實在不行,就敷衍地打一仗,這樣既能對魯滌平、何鍵有所交代,又能保存實力。他明白,“湘軍來打紅軍是沒有什么厲害得的,反之只有上當送子彈槍械,耗費錢糧”〔5〕。他的防區(qū)本身并不富裕,糧餉缺乏,內(nèi)部還要裁人,伸手向魯滌平、何鍵要錢也很難。湘軍胡文斗的第六軍就是他的前車之鑒,“胡部到贛西與金漢鼎都會合進攻朱毛紅軍,但給養(yǎng)問題仍未得到解決,江西政府推湖南,湖南政府又不愿意給。胡文斗電報南京,也遲遲未能解決。胡文斗一氣之下,率部離開永新,企圖往贛東向南京靠攏,但其部下的第十七、十九兩師下級軍官,大多數(shù)不愿意,結果胡文斗中彈斃命。胡文斗死后,部隊分散流竄,魯滌平電話王均派兵堵截,于是,王均第三軍和張軫(六軍副軍長)帶領的六軍一部在樟樹打起來了”③。這肯定會讓吳尚萌生兔死狐悲之感,從而小心翼翼地把握與中共朱毛紅軍作戰(zhàn)的分寸,而消極進攻,保存實力,避免硬碰硬,自然是他當仁不讓的選擇。
綜上所述,1928年8月底中共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本身并不復雜,但在中共及湘贛軍隊三方的共同參與及相互算計下,使得這原本并不復雜的歷史事件幻化出令人炫目的迷幻色彩。這也正如馬克思指出的那樣:“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11〕。
注釋:
①參見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1979年編的內(nèi)部資料《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5冊第520頁、518頁。
②見政協(xié)醴陵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90年編的《醴陵文史第7輯》(內(nèi)部資料)第78頁。
③見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井岡山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7年編《井岡山文史資料》(第2輯)(內(nèi)部資料)第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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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一編軍事〔G〕.南京:鳳凰出版社,1994:7.
〔9〕余伯流,陳鋼.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全史〔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232,232,1.
〔10〕桃江縣志編纂委員會.桃江縣志〔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1993:556,556,557.
〔11〕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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