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陽+張慶國
朱曉陽簡歷現(xiàn)任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副主任,人類學教授,博士生導師。1978-1982年就讀于云南大學經(jīng)濟系政治經(jīng)濟學專業(yè),獲經(jīng)濟學學士學位;1993-1995年就讀于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獲研究生文憑(社會學);1996-2000年在澳大利亞悉尼麥格理大學學習,獲人類學專業(yè)哲學博士學位。主要從事政治/法律人類學、人類學發(fā)展、城市人類學、影視人類學、社會科學方法論等方面的研究。先后出版《罪過與懲罰:小村故事(1931-1997)》《小村故事:地志與家園(2003-2009)》《面向“法律的語言混亂”——從社會與文化人類學視角》等專著,編著、合著《社會科學方法與評論》《法律與人類學:中國讀本》《象征與暗流》等著作,在《中國社會科學》《社會學研究》《Positions》等國內(nèi)外學刊上發(fā)表論文三十余篇。朱曉陽教授最近幾年的研究興趣是城市化的社會和文化影響。
時間:2015年 1月 13日星期二
地點:北京大學社會學系辦公室
談話人:朱曉陽、張慶國
一、愛文學就是朋友:來我家玩嘛
張慶國(以下簡稱張):這個談話欄目我做了將近 10年,反響一直很好,但昆明尚義街老友還沒有訪談過,我想做,又猶豫,比如于堅,你想想于堅跟我?guī)资甑睦吓笥烟炝?,又都在昆明,我來向他提問,感覺太假了,不行。我的談話對象要是陌生人才好做,比如前兩個月我在北京做的嚴歌苓訪談,就效果很好。那天在于堅的昆明高黎貢獎會場見到你,我忽然覺得可以跟你吹一下。你從年輕時就東跑西跑,后來出國好久,回來在北京大學教書,我倆很熟,但畢竟不常見面,吹一下會有感覺的。這樣吧,我們先從你跟于堅的友誼開始聊,當年我們昆明這幫尚義街 6號老友中,你和于堅應該是最早的朋友,你們兩個大學前就認識了?
朱曉陽(以下簡稱朱):不是,我上大學了,他還在昆明的小壩煤機廠上班,那個時候認識的,上大學以前我曉不得他。
張:那么,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朱:是因為《地火》嘛。
張:??!那份昆明最早的地下刊物,《地火》文學雜志,八十年代初還是七十年代末出現(xiàn)的,是不是那個東西?《地火》雜志是不是省圖書館那個人辦的?他叫什么名字?
朱:石安達嘛。
張:是的,石安達,聽說過的,你跟他們一起搞嗎?哪幾個人在辦《地火》?
朱:石安達是其中之一,我們跟著玩。
張:我當時聽說了,也想去找他們的。我家不是住在昆明的三市街嘛,百貨大樓附近,有一天我在百貨大樓那個地方,看見墻上有人貼了一張海報,介紹他們的《地火》雜志。
朱:對,我也是在百貨大樓那個地方看見的,我和你看見的是一個東西。我看見了貼出的雜志,還看見了人,有一個人在賣《地火》雜志,好像是一個小學老師,我就買了一份回來,那時我的文學朋友是杜寧。
張:杜寧?你最早認識的人是杜寧?啊哈杜寧這個小子。
朱:還有武列格、李亞明,都是我們安寧這一伙的。
張:什么叫安寧這一伙?
朱:安寧 501臺的嘛。
張:501臺是什么意思?
朱:我跟李亞明都是 501臺的,那是一個轉(zhuǎn)播臺,在安寧那邊,我們都是那里的技術工人。
張:懂啦,你們在那里上班?那是省廣播電臺和電視臺的轉(zhuǎn)播臺?你父親不是廣電廳的人嘛?你屬于廣電廳的職工子女,在郊外的轉(zhuǎn)播臺上班?
朱:中央臺的轉(zhuǎn)播也在那里,我和李亞明在轉(zhuǎn)播臺上班,杜寧是我們轉(zhuǎn)播臺旁邊的知青,他知青回來上了技校,然后分配到云紡旁邊的一個廠里,杜寧和李亞明他們又認識武列格,武列格是昆鋼的,這樣我們就成了一伙。武列格是昆鋼軋鋼廠的工人,我們四個人,結(jié)成了一個文學小社團,也就是讀書會了,換著書看看,手抄一個什么刊物,1977年到 1978年之間吧,我 1977年進的那個單位,我和李亞明是昆明官渡區(qū)的知青,招進了轉(zhuǎn)播臺。
張:你知青去的是官渡區(qū)哪個地方?
朱:就是宏仁村嘛。
張:啊哈,就是你寫人類學論文,研究的那個地方,你一直在調(diào)查宏仁村?
朱:是的,當時,我們四個人搞了一個讀書會,自己刻了一個刊物叫《篝火》。
張:《篝火》?都是些什么火,那個時代的特點?。∧憧锤莻€《地火》在名稱上很相近。
朱:《篝火》也就是自娛自樂了,后來,我1978年考大學,考上就走了。
張:你是 78級的?
朱:77級嘛,1978年初進的學校嘛,1977年底考的,1978年初入校。
張:想起來了,77級那年是春季入學。
朱:我就上云大去了,看見《地火》是1978年底的事,應該是,大學上了快一年的時候,1978年底在百貨大樓看見那個,我就先告訴了杜寧和武列格,因為雜志上印著省圖書館的地址,我就說去找找看。有一天我們就直接找到省圖書館石安達的辦公室去。
石安達的辦公室在圖書館主樓后面,我們隨便談了幾句,石安達告訴我們,他們星期天在農(nóng)展館這里有個聚會,類似于朗誦詩呀什么的,說你們也來嘛。我們星期天就去了,在農(nóng)展館那個開著海棠花的什么林子旁邊,有些樹蔭的小道上,來了好幾十個人,都是我們認不得的,然后就有人出來誦讀自己的作品嘛。
張:朗讀自己的作品?好玩呢嘛。
朱:現(xiàn)場站出來一個人,是于堅,他朗誦了自己的作品,鏗鏘有力,受古典詩歌影響那種,句子緊緊的,也有點裴多菲詩歌的感覺,好像引來些歡呼,然后我也把自己的一個作品朗讀了一下,我朗誦完了,就有幾個人站出來攻擊。
張:怎么攻擊呢?
朱:就是說我寫的不怎么好啊這樣,攻擊的人中有速建祖幾個。
張:哈哈!速建祖?。克沧钤缛ジ兜鼗稹吠??你知道他后來做什么?做生意,生意場上混得很熟很久啦。他為什么攻擊你的作品?你寫的什么?
朱:我就寫了那種,好像是文化大革命中的老干部之類,沒什么。我記得于堅上來面孔很嚴肅地說:寫得好,曉不得是真心還是假心,反正他說好。
張:你寫的是詩?
朱:類似于散文,那個時代文體也不懂,反正想寫就寫。
張:你們?nèi)ジ兜鼗稹返呐笥淹妫切瞧趲子浀脝幔?/p>
朱:我記得是一個周末吧,幾十個人來,后來于堅告訴我,他家地址在哪里,叫我去找他玩,可能過了一天,我就上他家去了。他那時住在華山西路,好像是省法院的后面,院子里有個小棚棚,他住在里面,搞他的詩。
張:不是住在翠湖邊物資局那里?
朱:還沒呢,還住在華山西路,一個最大的那種古式院子。
張:說起來真是令人感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不管在什么場合,認識一個搞文學的,或者說認識一個喜歡文學的,就會對他說,來我家玩嘛,而且像你說的,第二天就會去找,馬上就成為朋友,友誼的大樹從此破土而出,茁壯成長。
朱:是的,我跟于堅就這樣認識。認識以后再把武列格、杜寧、什么李亞明這些介紹給他,大家就一起玩了?!兜鼗稹匪麄兡菐椭就篮系呐笥?,臭味相投,我們半路殺進去,跟他們不太一樣。他們年紀大些,三四十歲了,我們才二十來歲。我們沒具體經(jīng)歷過文革,就是想學著寫作,老老實實地參加活動,他們中的一些人,大多數(shù)是些造反派啊,這樣那樣之類,想搞點政治,天天揣摩著北京發(fā)生什么了。
張:《地火》好像沒出幾期?
朱:是的,《地火》說第二期要出,要出版,刻印的,蠟紙刻嘛,你曉得。
張:是的,刻蠟紙的那種,油印的,《挺進報》玩的那種樣子,都有些摹仿革命的感覺。
朱:反正要發(fā)表的作品中,有于堅的詩,我的散文。等于那天在農(nóng)展館也像是個讀稿審稿會,就算是讀稿會吧,還不完全是朗讀了玩。后來,我們跟于堅見面,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石安達家,基本上,每隔兩三天就會去石安達家去見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討論下期《地火》出不出?石安達他們那些人一下說要出,一下說不出,爭來爭去的。
張:這個錢是從哪里來呢?大家出嗎?
朱:我覺得沒發(fā)生過出錢的事情,不需要什么錢,不就是刻個蠟紙,油印一下,大家出力就行了。你比如說這個人在工廠,會制版,就交給他整這個。像趙家兄弟,什么趙天航、趙天雄吧?他們會制版,鑄刻的那種,好像是,記不太清了,制出來的版很正規(guī)的,就那樣做,你做點我做點,就成了。
張:他們在印刷廠工作?
朱:差不多吧,或者會做這一行,有這種技能,大家一起想辦法,出力,不必出錢。有很多積極分子,有個人叫楊小彪,老知青,后來昆明市的所有高樓都是他清洗,他管著昆明市的全部蜘蛛人,是蜘蛛人的老板,現(xiàn)在好像還是云南省什么知青協(xié)會的頭。當年,他就專管《地火》的那個刻蠟版工作,還有裁紙什么的,工作很實在。他說反正我也不會寫東西,就干這個。后來嘛,這種地下刊物,你想想,肯定命不長,人就煙消云散,石安達那里也不聚會了。
基本上,后來就把窩子移到了白云巷,就是現(xiàn)在的那個麥田書店,塞林格咖啡館對面,那個地方原來是平房,武列格家在那里有一間房子,窩子移到那里去了,基本上是,當時我和杜寧也住那里。
張:錢局街?
朱:白云巷,對,在錢局街,我和杜寧,住著武列格家的那個房子。
張:等于朋友家有一間房子,你和杜寧去???你們兩個人在里面?。?/p>
朱:是的。
張:那可是太幸福啦,當年住房非常緊張,年輕人從父母家搬出來,有一個房間單獨住,那可不得了,無比幸福的事啊!武列格真是太講義氣了。
朱:后來那個房子拆掉了,公安局蓋了新樓,武列格現(xiàn)在還住在那個樓里,兩居室。那個期間,還認識了李勃。
張:李勃?
朱:有一天我們在翠湖邊上走著,看見了李勃,我們就說那個人好像是李勃,走,上去問問看。
張:哈!怎么會覺得他是李勃呢?
朱:我在云大上學嘛,見過他,有些印象。
張:他當時在云大的學生中有名了,很出風頭的。
朱:是的,所以我們想認識他,就在翠湖里面跟他聊了一下。
張:他很驕傲?
朱:聊了一下,驕傲也談不上,因為第一期《地火》上有李勃寫的一首詩,他用了個筆名叫瑜兒,出自魯迅的那個作品《藥》,里面有個人叫這個名,他就借用,做自己的筆名。
張:是的,魯迅的作品《藥》好像是有這么一個角色。
朱:李勃那個詩,有點模仿徐志摩,寫得浮光水華的,感覺很有才。但跟他的交道開始不深,主要玩的人,還是我們幾個,于堅、杜寧、武列格和李亞明。后來《地火》不出,1979年夏天還沒有動靜,學校放假了,我們就說出省玩去,我、于堅、杜寧幾個,就出省玩去了。
二、窮鬼游天下:走,出去看看
張:你上大學,學校放假就有時間出去玩,李勃也上大學,可于堅還在上班,他是工人怎么出省去玩?你們玩是哪一年的事?
朱:1979年,李勃跟我們還沒有私交,出去玩沒有他,我們幾個計劃一起坐火車,從重慶出去。
張:那個時候沒錢啊,我也是早就想出去,可是沒錢出去玩啊,你們怎么會有錢?
朱:我有 200塊錢,夠玩了。
張:其他人呢,也都有 200塊錢?
朱:是的。
張:200塊錢不容易湊齊的啊,你們哪里來的錢呢?
朱:我借了同學的錢,還賣了一塊手表,我不是下鄉(xiāng)當知青兩年?兩年的工分買了一塊表,就把那塊表賣了。
張:表賣了多少錢?
朱:70來塊錢吧,在華山南路那里一個拍賣行賣的。賣掉手表以后,反正借借湊湊,三個人就出發(fā)了,快上火車,臨時又跑來一個人加入,那個是于堅他們廠的朋友,工學院的一個工農(nóng)兵學員,我們四個人就坐火車去重慶了。重慶我家有親戚,住在那種大雜院里面,我?guī)麄內(nèi)フ矣H戚,夏天很熱,我們在重慶呆了兩天,又買船票出發(fā)。
張:想起來了,于堅前久寫過一篇散文,提了一點你說的這件事,他說得很夸張,有些吹牛的感覺,說什么我年輕的時候,感覺書讀得差不多了,應該云游天下,于是順長江而去什么,哈哈!
朱:不過也是有些出去見世面的意思。
張:年輕人嘛,浪跡天涯,當年誰都有這個想法,但你們賣表借錢,真的出去了。你們怎么會買船票?船票便宜?
朱:是的,而且坐船的感覺特殊。從重慶坐船,一直坐到武漢,再坐到九江,過三峽,上廬山,廬山下來,一直坐船到南京,南京出來,去到無錫、蘇州、上海,完了往回走,到桂林。
張:啊呀不得了,真了不起,怎么沒去北京?
朱:沒去,游半個南中國了嘛。到桂林,又回來去貴陽,好像是花溪,對,貴陽花溪,最后一站是貴陽,我記得是。
張:真是一趟偉大的旅行,在那個年代,那個年紀,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一次出行的,真的了不起。于堅不夸張,他寫得很真實。你感受很深也很特殊吧?一路上有些什么討論?幾個熱血青年出行,指點江山,亂討論亂發(fā)言些什么?
朱:路上討論些什么記不得了,反正很感慨是真的,有印象的是好像每到一地,就去巡訪當?shù)氐哪欠N地下刊物。有些刊物在什么地方看到過,就找了去,但好像也沒找到,基本上以玩為主。
張:訪問地下刊物,想結(jié)識外省的文學愛好者?當時外省有文學朋友嗎?
朱:那時基本不認識外地的人,對外面世界一無所知,完全就是典型的一個窮鬼去旅游,到各處都感嘆,每到一處都是沒見過的。長江、三峽、坐著最便宜的那種散席,連四等艙都不算的散席。
張:散席在哪里?甲板上?
朱:散席,等于白天你沒有固定座位,晚上出兩塊錢還是多少,租一個席子,一個枕頭,可以在甲板上睡一夜,早上起來,相互看著,全身黑漆漆的,那種煤灰落到甲板上,人都黑乎乎的啦。
張:哈哈,煤灰!
朱:然后就沖澡,反正年輕,無所謂。三天從重慶到武漢,再走。一路吵架,吃東西,吵,這個要吃那樣,那個要吃這樣之類,諸如此類。比如說杜寧到哪里都要吃米飯,工學院的那個人呢,隨時盯著看,認為這個像小偷,那個也像小偷。
張:哈哈!
朱:反正是亂麻麻的,可以想象得到,臟兮兮的那種小青年,第一次出省,東張西望的那種。到了上海,說是要去吃一頓西餐,走進去,一進那個門,人家個個都看著我們,好像是什么和平飯店,反正在南京路上,看看價格,然后我們四個人一個一個的又溜出去跑掉了。吃不起嘛,最后,找到上海一個背街背巷,那邊也有西餐,吃一頓,叫了個德國牛排。
張:其實不怎么好吃,還是覺得好吃?
朱:西餐忘記掉了,我只記得后來津津樂道的是太湖上的那個素澆面,那東西好吃。還有西湖那個叫什么,樓外樓吧,吃的是魚,還有重慶的火鍋,我們幾個人,八月份,火鍋燒的是無煙煤,烤起,每個人穿著小短褲,脫光掉,披著一塊毛巾吃火鍋,印象比較深刻。還有上廬山,廬山他媽的擠得要死,我們跟一幫北京來的吵了一架,覺得他媽北京來的那些人怎么這么傲慢?個個都好像是中南海出來的。
張:這一趟出去了多少天?
朱:20來天,我記得是把錢集中起來用。
張:你上學放假的好說,上班的人呢?曠工要被開除的呀!上班的怎么請假?
朱:用各種辦法請假嘛,姥姥病了,爺爺死了之類,反正就是瞎編。
張:那個時候像這種玩,一伙志同道合的朋友約著走幾個省,相當奢侈,很少見的?;貋硪院笥惺裁醋兓??你們回到昆明,心理上有什么問題出來?
朱:很奇怪,回來以后變得平靜了,我就覺得,《地火》那個事,去之前是我們的一個情結(jié),好像昆明干不成,去外面看看人家怎么干?路上變成就是一個旅游,感嘆祖國之大,江河之長,回到昆明,幾個人根本就沒有交流過任何言語,自然而然地,就再也不提《地火》那檔事了。
張:突然覺得那個事太小了?天下之大,《地火》不算什么事?
朱:說不清,好像《地火》連提的興趣也沒有了。誰也沒說《地火》這個事結(jié)束掉了,或者什么,沒有,很奇怪,就再也不提它了,連個過渡儀式都沒有。
張:一段生活結(jié)束了,另一段準備開始。
朱:是的。
張:再問你個事,你喜歡文學,怎么大學上的是經(jīng)濟系呢?
朱:我沒考上中文系,錄在政治系,當時不叫經(jīng)濟系。
張:當時中文系比較熱,分數(shù)要求高一點是不是?
朱:也可能,曉不得了,只記得當時的作文題目,是散文《青松贊》。
張:我 1977年也考了,當時理想相當高,不知天高地厚,我榜上有名,填表填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學,第二志愿是復旦大學,其他就不填了。
朱:反正我第四志愿還是第五志愿有云大,就錄在政治系了。1977年,經(jīng)濟系還沒有,1978年經(jīng)濟系恢復了,他們進來就是經(jīng)濟系,說我們的這屆學生可以轉(zhuǎn)系,大學都高興,所以我們那一屆 70個人,將近 50個人都上了經(jīng)濟系。
張:當時對政治有點厭煩嘛?
朱:覺得政治系名聲太差了。不過我還應該算是政治系才對,聽好多課還是哲學的,比如說西方哲學史啊這些,都是,還是在政治系聽這些課。
張:上課以外,你的很多時間都是拿來寫作?但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跟其他人似乎不一樣,你的特點,我感覺,好像文學之外,始終有些別的東西在干擾,就是說,比如于堅,他一門心思就是寫詩啊,或者寫個什么東西,李勃也是,就那么寫寫寫,你不同,你的文學作品不多,那時你有些什么作品?
朱:我剛開始,受妥斯陀耶夫斯基的影響,卡夫卡的影響,寫詩、小說之類。
張:寫了一些,發(fā)出來的不多?朱:發(fā)出來的不多。張:是因為寫了發(fā)不出來,還是寫得少?朱:我最早發(fā)表的作品,是大學畢業(yè)后,在
北京《丑小鴨》雜志發(fā)的,1988年。散文,那種像散文詩一樣的東西。
張:叫什么題目?
朱:忘記了,好像叫《牛皮山鼓舞》,反正我也鬧不清楚牛皮山是哪里。
三、我思故我在:坦率說吧,我在理論上是比較強
張:我覺得,你的一個特點是,寫的和發(fā)表的文學作品不多,或者是我見到的不多,但是,在很多朋友中,關于你的傳說很多,你是一個神秘的人,名氣很大,不見作品,你的名氣來源于思想,你是一個經(jīng)常有奇思怪想的人,你覺得呢?
朱:你這樣說,我覺得有些道理,坦率說吧,我在理論上是比較強,思辨方面我是有些得心運手。
張:你的腦袋比你的手更強大,你以前有個作品叫《傻瓜朱小羊》,好多人談論,那個東西主要的特點就是思想性。
朱:所以,我接觸文學完全是受武列格、李亞明這些人的影響,不然的話,我個人擅長的是思考和辨析。
張:我就覺得什么事你一上來,三言兩語就能分析清楚,我們中的一些人呢,只有感受,文學的感受,什么場面啊、動作啊、語言啊之類,要做思想上的分析,就麻煩大了。
朱:思考我基本上是駕輕就熟,所以我進入文學,花了很長時間去重新把理性的思考扔掉,把思考的習慣改掉,這個很別扭,改的時間比較長,我覺得起碼有幾年吧,但我也有做得比較好的,我后來發(fā)表的幾篇東西,早期的,有一篇叫《街頭浪漫者》,應該還算好吧,算比較成熟的作品了。
張:小說還是詩歌?
朱:小說。
張:反正你的作品,總是有獨特的思考,隨便一個什么作品出來,小說也好什么也好,里面的思想,總是給人印象很深,馬上引起議論。你那個小說發(fā)在哪里呢?
朱:發(fā)表在貴州的《山花》上,1983年還是1984年發(fā)表的,寫作時間是 1979年或 1980年。寫的大概就是現(xiàn)在的那種屌絲嘛,做白日夢。但你說得對,我寫文學作品,持續(xù)時間不長,那個不是我的第一才能,后來我進入報告文學寫作,就很痛快。
張:對啊,結(jié)合你的特點了,社會分析,人生思考,思想性等等。
朱:寫起來真是駕輕就熟,報告文學,可以把我社會科學的訓練和來自文學的新聞寫作什么結(jié)合起來,還可以思考社會對吧?相反,純文學呢,我每寫一篇,都覺得比較費力。
張:你的報告文學出手不凡,一篇就全國出名,那個《盲流中國》,里面的社會分析和人群分析等等,相當了不起。
朱:我那篇報告文學,發(fā)在北京的《中國作家》上,馬上就引起了注意,確實是的。
張:發(fā)《盲流中國》是哪一年的事?
朱:1987年。
張:《盲流中國》之前,你還有些什么作品?
朱:有幾個篇幅不太長的作品,發(fā)在《自學》雜志上,我把那個非虛構的新聞,跟新新聞的理論思考結(jié)合起來,根據(jù)現(xiàn)實材料來寫,純粹的非虛構,這個我擅長。我覺得,語言上我不是一個天才,所以,我慢慢地會滑向自己容易進入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如果不出國,我估計自己還會朝紀實文學的方向去寫。
張:你會寫出大名,當時中國的幾個報告文學作家,都出大名了,但我覺得他們比你差遠了。
朱:純文學我估計自己堅持不到底。當然,想想也有幾個寫得好的,除了剛才說的那個《街頭浪漫者》,還有在《深圳文學》發(fā)表過一個《謀生在北京》,寫北漂生活。
張:《謀生在北京》是純文學作品?
朱:純文學。
張:是小說嗎?
朱:小說。這一類文學作品,要有持續(xù)力的話,也可以寫下去,但有時候這個選擇也由不得你,比如,為了生存,你也會改變。
張:對,當時在北京,活得相當辛苦啊,生存壓力無比巨大。
朱:在北京也好、新疆也好,都要生存,就會有生存的條件,比如說在央視,為了生存,思維慢慢地就改變了,工作慢慢地就滑向一些跟生存符合的方向去。再往后,1989年,北京也呆不住,出國,就徹底斷掉跟文學的關系了。
四、不想在機關上班:寫一封信,我就去新疆了
張:大學畢業(yè)以后,你在哪個單位?好像是
統(tǒng)計局?
朱:省物價局,在了一年半。
張:你覺得沒意思,然后就跑新疆去了?去新疆的念頭是怎么產(chǎn)生的?新疆去的是什么地方?怎么選定的地方?去了才亂選的?
朱:沒有,是看見報紙嘛,《光明日報》登了一個新疆農(nóng)四師的招聘廣告,聘教師,講得天花亂墜,什么伊梨好地方之類。
張:然后你就寫一封信去問?
朱:是的。我寫了一封信去應聘,馬上人家就說同意,我就去單位上去申請留職停薪。那時正好我們單位來了一個新局長,比較開明,解放前老云大的那種學生,雖然他也給我潑了點涼水,他說,我們年輕的時候當老師,教得好人家也不給你延合同。我根本不聽那些,就想你趕緊放我走吧,自由了嘛,還延什么合同?
張:然后就走啦?從鐵路坐火車去新疆的嗎?一路上走了多長時間?
朱:好像走了五六天。
張:先到哪里?
朱:先到成都,再到蘭州。
張:到蘭州那邊?為什么呀?
朱:當時走的路線,是從昆明—成都,再到蘭州,從蘭州坐火車到烏魯木齊,從昆明到烏魯木齊要走四天四夜,從烏魯木齊到伊梨再走三天,一共七天。
張:啊呀,路程夠長的,這一路上,你是什么心情?心潮起伏吧?
朱:是的,很興奮,年輕嘛,坐硬座。
張: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感覺很特殊???
朱:興奮嘛,你想從昆明到成都,成都到蘭州,年輕,喜歡旅行,興高采烈的,然后蘭州到烏魯木齊兩天兩夜,坐火車,從小沒見過什么戈壁灘啊,路上還遇到 60年代去新疆的上海知青,辦回內(nèi)地的事,正回來,聽說我要去新疆,很不理解,說我們都忙著想辦法回內(nèi)地,你還往那邊跑?很奇怪。
朱:我記得先在烏魯木齊報到,農(nóng)四師在烏魯木齊有個辦事處,然后,他們往下送,坐公交車去,由他們負責安排。那時好幾個人都是去那里應聘,有一堆人,我記得在烏魯木齊農(nóng)四師辦事處呆了一天。
張:你父母應該是不支持去新疆?
朱:不支持,但他們也沒說,無可奈何,現(xiàn)在回想起來,父母的心情應該很難受,覺得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張:那個時候,事情都是自己做主,父母管不了。
朱:對。張:你去到新疆伊梨,那個農(nóng)四師,班怎么上呢?住啊吃啊那些怎么安排?
朱:我去的是農(nóng)四師教師進修學校。張:是一個中專?朱:中專嘛,所以就有好多人去,大多數(shù)應
聘的人都不是本科畢業(yè)生,是那些內(nèi)地找不到工作的人??吹轿疫@種有正規(guī)單位,莫名其妙跑著來的,就先把我留在農(nóng)四師的政策研究室,我說不干,我就是恨干辦公室的事,才跑來這里的。
張:哈哈!朱:所以就把我放在教師進修學校,那里離城不太遠,行行,我也不太堅持,就呆下去了。
張:住的地方還好吧?朱:就是學校的那種平房。張:一人一間?朱:沒有,一個套房,我記得是,外面一個
老師,里面有我和另外一個老師,等于我們?nèi)齻€人住那個套間,過了半年后,又來了一個老師,就四個人住兩間。
張:吃飯在學校里面吃?食堂?
朱:學校有七八個老師,有一幫上海來支教的,集體開了一個小食堂,一伙人里選出一個人來管買菜什么,每個月花多少錢的話大家攤,炊事員由學校發(fā)工資,大概這樣,我在了兩年。
張:課怎么上呢?什么內(nèi)容?
張:坐汽車去?朱:我們?nèi)サ哪悄辏M修學校正好從自治區(qū)
拿了教育廳承認的中專文憑批文,招一個班,上兩年,政治歷史,反正,也就是看有哪樣老師就上哪樣,正好來的兩個老師能教歷史,我教政治的,就叫政史班,政治歷史班,招來 40個學生,應該是 1984年春天開始招生。
張:你在那里兩年,又跑哪里去了?
朱:我原來簽的合同是三年,呆了兩年,那個班快畢業(yè)了,學校也覺得沒有哪樣事,我就準備走。
張:回昆明的原單位嗎?
朱:是的,我是留職停薪呀,可以回原單位的。但我沒去上班,回到昆明,正好這邊的朋友搞文學,有些風聲水起,見到陳堅,他正得意的樣子。
張:哈哈,他發(fā)了點小作品,高興得要命。
朱:還有你看,大學畢業(yè),我們一伙人,包括吳文光,不是有個尚義街 6號嘛,你也一起玩對吧?
張:尚義街 6號的人都有作品發(fā)表了,有些春風得意的感覺。但吳文光不是也跟著你跑新疆去了?他怎么去的?
朱:是的,他跟我聯(lián)系,要我?guī)退?lián)系學校,也想來新疆,后來他就來了。
張:你們在一個學校嗎?
朱:不是,他在農(nóng)四師的二牧場中學。
張:等于你兩個隔著一段距離?
朱:隔著好幾百公里。
張:啊,是的,新疆太大了,一隔就是幾百公里。
朱:學校放假的時候,他才能跑到我那里。有一年夏天我到他那里去過,反正冬天,他就跑來找我,起碼兩個冬天都在我那里,后來他爹病了,他 1985年春天就跑回昆明了,我呆到 1985年 10月份才回昆明。回到昆明,陳堅說要去北京,講北京的故事,我又心動了。
張:想跑北京?
朱:我從新疆回來之前,路過蘭州,呆了幾天,那時候還不想回昆明去。
張:在蘭州呆了一久?
朱:也沒呆,就是落腳幾天,找封新城玩了一下,就是后來辦《新周刊》的那個人,住在封新城的宿舍里。
張:你跟這個人是怎么認識的?
朱:于堅介紹的。他要編一個詩集,把我們的詩編在里面。
張:他是蘭州人?
朱:他是長春人,在蘭州大學上學,畢業(yè)后留下來,在甘肅省電視臺工作。我去看他,煽動了一下,他又說,蘭州辦了一份報紙,叫什么“西部晨報”還是什么,說我可以去那個報紙當編輯,就帶我去了,那個報紙主編說可以的,我就說先回昆明一趟,休息一下再來。
他們的那個報紙當時比較火,可是我回到昆明,聽陳堅說北京的故事,就把蘭州的事情拋諸腦后,想都不想,不管了,只謀北京的事。陳堅說他已經(jīng)跟《丑小鴨》雜志聯(lián)系了,可以去當編輯,我說我可以去嘛。其實他還在跟昆明的單位打交道,編說辭什么。我在北京有同學,1986年初,我自己就跑掉,去北京了。
張:陳堅在冶金廳,想請假,還讓我?guī)兔?,冒充什么領導,去幫著說話,哈哈!他還沒走,你就先跑去了,你去北京最早就是在《丑小鴨》雜志?后來怎么離開了?是什么問題?
朱:我去到那里,《丑小鴨》正在走霉運,前面的領導搞出些問題,雜志社快垮了,一堆人六神無主,我到的時候,正好在這種節(jié)骨眼上,雜志還在編,人還在,就是包括林凈嘛,你也知道的,沒多少錢,去了就發(fā)幾十塊錢,他們都沒心思了,各找出路,我耗了些時間,1988年初脫離掉,就走了。
張:就去做電視了嗎?
朱:先去《中國文化報》。
張:文化部的嗎?
朱:是,在那里干了半年。
張:你最初是以記者的身份去寫報告文學的嗎?
朱:寫報告文學,是還在《丑小鴨》的時候就開始了,他們讓我寫長篇報告文學,我就把新疆的事拿出來寫,寫了那個《盲流中國》,開始時還沒有那種大野心,寫完掉就算了,當時有一本刊物,青年出版社,叫《追求》,來了一個編輯,他看到我的文章,就說這稿子他要,就拿走了。但是,《丑小鴨》雜志里有一個人叫陳東平,陳東平說這個稿子不錯,不要輕易的給他,那時,陳堅已經(jīng)到那個什么雜志去了。
張:《中國作家》。
朱:對,《中國作家》。陳堅來玩,聽說這個稿子,就要,我就跑到《追求》雜志,把那個稿子騙回來,我說某些地方要改一下,拿著跑掉,交給了陳堅,后來《追求》雜志那個人氣得個要死,打電話來大罵,我也沒理。
張:后來紀錄片是怎么做起來的?
朱:紀錄片是這樣,因為《中國作家》發(fā)表那個《盲流中國》的報告文學作品以后,我去《中國文化報》呆了一陣,到 1988年初,《中國文化報》也呆不下去了,我有個同學在中央農(nóng)研室,他找了個地方,民辦機構,叫中國社會調(diào)查所,我也曉不得哪樣叫社會調(diào)查,一聽這名字好,那是一個同學的朋友,學社會學的人辦的。
我去到那里,主業(yè)就變成社會調(diào)查了。我剛好拿著《中國作家》的那個作品,就以報告文學家的身份,指揮著人,做中國農(nóng)民企業(yè)家的調(diào)查。調(diào)查所里有幾個中央農(nóng)研室的人,跟電視臺有關系,有一個人曾經(jīng)是朱厚澤(中宣部部長)的秘書,他說應該搞一個中國農(nóng)民企業(yè)家的紀錄片,就去找中央電視臺的人談,電視臺說主意很好,但是沒錢,我們就去籌錢,拿著中央電視臺的證明,去山東。
什么也沒談成,就有個點子,好比有個故事提綱,就找人談拍片,一點譜都沒有,再說談到錢,也要交中央電視臺,跟我們無關。后來,央視國際部的副主任吧,老呂,陜西人,他要搞一個建國 40年獻禮的片子,我寫過報告文學,有人就推薦去,跟他談了幾次,覺得不錯,就組織劇組了,在財政部的招待所辦公,開始籌錢。我們把提綱整出來,老呂覺得不錯,找到臺里,臺里說給你投 20萬吧。有這么大一筆錢,我們高興死了,1988年中旬我就回昆明,把吳文光招來北京。
五、開創(chuàng)歷史:我們要拍能看的中國紀錄片
張:你那個片子叫《中國人》,開創(chuàng)了中國紀錄片歷史的。
朱:我是《中國人》的總撰稿,老呂是總編導,央視對外部的幾個年輕編導,剛來的大學生,有一個人叫盧望平,當時是攝像,反正一伙人,有那么幾個,劃分出各級,開始做事,電視臺投資,出設備出人員,豪華得很。
張:人住在賓館里?
朱:住賓館,攝像機是“池上”機器,當時最好的,兩臺“池上”機。
張:“池上”機是什么意思?
朱:“池上”是日本一家公司。
張:我記得你這個《中國人》的策劃出來,《河殤》已經(jīng)播出了?
朱:《河殤》在我們做的中間播出來。
張:《河殤》一出來就很火。
朱:當時北京有幾部播的比較火的電視片,還有一部片子叫未來挑戰(zhàn)還是什么,反正有滔滔不絕的臺詞那種,我不喜歡。我們看了幾部片子,他們組織的,認真研究,一下子就看中BBC的《龍之心》,安東尼奧尼的《中國》,我就覺得應該做成這個樣子,走這種路子。
張:當時中國沒有紀錄片,都是專題片,解說詞一大堆,《河殤》基本上就是一篇文章,不是電視,你當時覺得《河殤》那種路子不合適,這個觀點很獨特,體現(xiàn)出了你思想分析的長處。
朱:《河殤》它沒得圖像嘛,就是朗讀文章,我們要拍能看的電視,有故事的電視,《河殤》它就是些強迫性的文字。
張:通過影像本身來說話。
朱:所以我們一看 BBC的作品就覺得好,《龍之心》基本上沒有解說詞。
張:我們以前看的不是紀錄片,是宣傳片。
朱:安東尼奧尼的紀錄片之外,還看了幾部,都是國際紀錄片的經(jīng)典,有一部歐洲人在日本拍的片子,叫做“沒有陽光(Sunless)”,寫日本工業(yè)化的問題,相當于現(xiàn)在中國的霧霾。我們?nèi)ル娨暸_的資料館看,一點一點地分析,覺得應該走這個路走那個路,這樣做出來的策劃。
張:你策劃的《中國人》有幾集?
朱:9集,我們想按照國際標準的紀錄片方式來拍。
張:這個想法很前衛(wèi),你們研究的都是國際大師,也想做出大師水平的東西。
朱:為了做好,我就把吳文光從昆明找來,讓他做兩集,其他的分集別人來做。我跟吳文光比較氣味相投,做得到位些。一集叫《藝人》,一集叫《功夫》。
張:劇組人夠雜的,是吧?
朱:是的,老呂手下那些人,很亂。他是總編導,我是總撰稿。
張:片子后來沒播出?
朱:央視對外部搭班子做的片子,拍好了幾集,剪出來,很不錯的,就擺在了臺里,倉庫里面嘛,沒播。
張:如果播出,可是中國石破天驚的紀錄片??!沒播是什么原因?
朱:原因就復雜了,幾句話說不清。
張:不過你有另外的收獲,利用央視的機器,根據(jù)自己的紀錄片思考,做了一個片子叫《流浪北京》,那片子是怎么做起來的?
朱:是這樣,拍《中國人》電視的時候,我寫了個報告文學,內(nèi)容是所謂的“北京拉丁區(qū)”,就是盲流藝術家這些人,給當時北京一個叫《開拓》的雜志用。吳文光就說,拿你的文章來拍個片子好了,我兩個做編導,一起拍。剛好《中國人》劇組有機器,有帶子,就拿來拍。我們拍了張慈、張大力、牟森、張夏平、高波這些,拍了五個人嘛。后來沒拍完,1990年以后我就出國了,吳文光接著做完。
張:《流浪中國》那個片子,后來成了中國紀錄片的標志,開啟了個人獨立制片的歷史。
朱:我覺得,要說中國紀錄片的話,起點是在《中國人》那里。
張:是的,你做的《中國人》,是中國最早研究并制作完成的純粹紀錄片,中國紀錄片的思想和操作是從《中國人》開始的,《流浪北京》是《中國人》生出來的副產(chǎn)品,私活,好久以后才做完,在我們昆明市文聯(lián)的電視部機房做完的嘛。于堅我們幾個幫著吳文光看片子,討論,出主意,片尾是按我的主意做成的嘛,我還帶吳文光去認識云南民族學院的美國學生艾米,幫他做《流浪北京》的英文版。如果《中國人》當時播出了,那么,中國紀錄片的老大就是你。
朱:反正是陰錯陽差。
張:對了,說到出國,我想起來了,你考托福,好像考分很高的,你怎么能考那么高的分?我上大學英語很好,可托福我就不敢想能考高分。
朱:是這樣,紀錄片整不成,后來就想著出國算了。我那時是先回到昆明,想考研,又跑回北京,報了一個班學托福英語。
張:為什么又跑北京去上托福班?昆明也可以上啊?
朱:我在北京找了個女朋友嘛,還有,北京的托福班是一個朋友辦的,不要錢,但也沒學到那種程度,基礎不行,難學。這個時候,我一個在臺灣的親戚,幫我報了個語言培訓學校,澳大利亞的學校,他交了半年的錢,我可以出去學習語言,這樣就出去了。我在中國寫報告文學有些名氣,還感覺像個搞社會學的人,那邊就讓我做訪問學者。我 1990年出去,1993年才開始讀研究生,之前一直學語言,后來考研究生,在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學社會學,后來再考博士。
張:我覺得社會學特別適合你,有文學表達,另有很重要的社會分析與思考,這種東西很符合你的特長。
朱:我進入學術,感覺就是駕輕就熟,當然西方式的社會學訓練,有科學的一面,訓練時比較嚴格,要做定量、做統(tǒng)計、然后是英語寫作,反正讀書是讀得死去活來。社會學學了兩年,拿到一個文憑,往后申請到一份獎學金,是人類學的,我又花 5年時間做人類學博士。
張:人類學跟社會學有什么區(qū)別?
朱:我學的叫社會人類學,它跟社會學的區(qū)別不太明顯,但人類學跟文學的關系更緊,好多人類學家都是小說家,作家,我人類學博士讀了 5年。人類學要做田野調(diào)查,我有大半年回中國,去當年下鄉(xiāng)插隊的地方做田野調(diào)查,2000年拿到博士學位我就回國了,整整 11年。1990年 6月到 2001年 5月,沒錯,是 11年。
六、尚義街 6號:遙遠年代的傲慢與孤獨
張:現(xiàn)在我們討論一個老話題,國內(nèi)其實有人討論過,也有人想再討論,但我們是當事人,自己也可以討論一下,那就是“尚義街 6號”。于堅寫了《尚義街 6號》那首詩,這個概念就成為文學的一個象征性符號了,我們兩個今天來試著做點研究和總結(jié)。
你看我們尚義街 6號的幾個老朋友:于堅、李勃、費嘉、你和我、再加上其他人,吳文光么不消說了,尚義街 6號就是他家嘛,在那個時代,以那種方式生活,后來產(chǎn)生了影響力,你從社會學角度來分析,談談“尚義街 6號”的特點和意義。
朱:簡單說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仁,一起寫作、讀書、批評。
張:我們在一起,談文學那可是非常嚴格,不像現(xiàn)在這樣,說些好話,言不由衷,相互吹捧。我們不可能吹捧,是真的批評,寫得不好的作品,拿出來給人看,下場是相當慘的,真是被嘲笑得無地自容。吳文光的小說不是有一次被李勃無情批評,罵得他父親聽不下去,跳出來回罵李勃,結(jié)果李勃哈哈大笑,繼續(xù)吃吳文光家的飯。
朱:對了嘛。
張:這幾個人在一起,不是簡單的相互幫忙,比如我認識編輯,推薦你的作品去發(fā)表,帶你認識一個名人什么,把一個差的作品推薦出去,這種可能性根本就沒有,那是很可笑的。
朱:當時也沒有這個條件嘛,大家都差不多。
張:比如李勃已經(jīng)出名了,于堅也有些名氣,我在《滇池》文學雜志做編輯,要幫忙也是可以的,但那種事就沒想過。我們不可能把沒寫好的作品推薦出去,大家在一起玩,也鬧啊,出去走啊,談到文學,研究的就是怎么寫成大師,都有共同的文學標準,毫不含糊。
朱:你回想一下,那時要發(fā)表一個獨特的東西很難。官方的刊物沒幾本,一個好東西寫出來,互相切磋,看一看,打氣和鼓勵,欣賞。尚義街 6號呢,原來吳文光做過一個事,把我們的一些作品印出來,刻成一本《高原詩》,所以他還有那么一個平臺。但更多的就是讀,讀到好東西了,大家一起分享。哪本書好,一起侃,有人寫出東西了,拿來傳閱。然后就是你說的互相批評,我覺得尚義街 6號就是這樣的。
張:好像,現(xiàn)在沒有這種“尚義街 6號”了,現(xiàn)在的年輕一代不會組成這種“尚義街 6號”的小團體了。
朱:小團體應該說有。
張:但沒有“尚義街 6號”那種非功利的小團體,懷著偉大理想的小團體,想著有一天“孩子們要來參觀”的小團體。
朱:我多年沒研究了,你天天跟文學青年在一起。
張:文學很重要,友誼也很重要,我們經(jīng)常一起玩,相互有情感和精神上的雙重依靠,湊在一起,有時候就不講什么話,人來了,比如,我看見朱曉陽坐在這里,心里就踏實,情感松弛下來,很舒服。有時候吵得厲害,挨了罵,氣得要命,其實還是舒服。或者看到有一個人挨罵,大家都高興,很開心。今天的小團體,基本上是很現(xiàn)實主義的,要變成利益才行?!吧辛x街 6號”是那個時候中國特有的,但世界上,某些歷史時期,好像也會有類似小團體?
朱:你看那個,赫爾岑寫的《往事與隨想》,里面講到俄國沙皇時代,當時的一幫年輕知識分子,經(jīng)常聚在一起,有搞歷史的,有搞文學的什么,四五個關系很接近的那種朋友,周圍再聚一批人,后來有些人被沙皇流放了,大概 19世紀三四十年代左右吧,這種類似的團體也有。
張:對對。
朱:包括妥斯陀耶夫斯基、什么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這些人不都是類似于尚義街 6號的群體嗎?我覺得就很像俄羅斯的這兩個群體是吧?別林斯基和赫爾岑周圍的人,里面有搞文學批評的,有寫作的,互相交流,吵架啊,一起玩啊,情景都差不多,這個那個,我想都可以跟尚義街 6號的人對上號。
張:對對。
朱:你看李勃就很像屠格涅夫,我這種像妥斯陀耶夫斯基對吧?諸如此類,當然吳文光提供了場所,很重要,沒有場所這群人就不會有了。哦,對了,法國也有類似小群體,早年法國的左拉啊塞尚啊,他們是同鄉(xiāng),來巴黎打拼。
張:這種團體很古典,現(xiàn)在不見了。
朱:現(xiàn)在是不是用其他方式來交往?比如互聯(lián)網(wǎng)?
張:互聯(lián)網(wǎng)交往是外在的時代形式,跟我們有很大不同,不一樣,現(xiàn)在不止是交往形式有改變,更重要的是內(nèi)容不一樣了?,F(xiàn)在好像連國外也這樣,不是說中國的情況就特殊多少,國外的這種小團體好像也沒有了,是不是沒有了?國外情況我不太熟悉。
朱:曉不得,我沒接觸過這些,不太關注。張:那時信息交流不方便,時代轉(zhuǎn)變,志趣
相投的人不多,所以湊一起很珍惜和高興?,F(xiàn)在的朋友,可能就是情感交流,吃吃啊,吹吹牛,其他事無所謂了。
朱:現(xiàn)在的小團體,可能聯(lián)系會不那么密集,但小團體會有,比如大學里,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讀書,學生中的讀書會就是,但我們當年那種,好像比讀書會更特殊。
張:我們那個時候兩三天就要湊在一起,一個星期不見,就空虛得要命。相互在一起玩的原因,是孤獨,很多想法,人生觀、藝術觀,包括行為方式,穿衣打扮,自己很欣賞,在外面卻較少得到認同。
朱:吃過飯,騎著單車就去尚義街 6號,不打招呼自己就去了。
張:去了以后吳文光不在家,無所謂,就進屋等,玩著,跟他的父母一起看電視,或者進他的那個小房間,坐在床邊上玩,看書。等著等著,又來一個人,比如李勃,或者于堅,吳文光還是不見,就我們自己坐在他屋里玩,講話啊,說笑啊,玩到很晚,他也沒回來,就各自回家。
朱:那個時候又沒有電話,無法事前聯(lián)系,去了再說。不過,想起來了,類似的群體,當時蠻多的,北京也有嘛,后來我接觸的像“走向未來”群體,他們的一些朋友也差不多,跟尚義街6號很像。我們是比較純粹地探討知識,切磋技藝。包括小說怎么寫?詩怎么寫?互相改詩。我記得我和于堅幫吳文光改詩,然后聽李勃講如何寫小說?如何寫對話?這些印象比較深刻,我覺得這對作家培養(yǎng)應該是相當重要,是吧?
張:有共同愛好,共同的價值觀,埋頭猛寫。
朱:尚義街 6號基本精英化了,回想一下,全部都是大學畢業(yè)生,沒上大學的那些就進不來了,對吧?跟《地火》啊,《篝火》啊那些不太一樣了。反正這種團體我估計應該每個地方都有吧,那種文學生長的地方,我估計都有類似的小團體,今天可能是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你一言我一語地交往,線下的交往沒得那么多了,基本是線上的那些群。
張:當事人,要做理論總結(jié)和分析太難,尚義街 6號可能很普通,也可能意義重大。它確實就是一幫年輕人讀書、寫作、批評、相互玩樂,它的時代特點是,這幫人在革命英雄主義的教育下成長起來,“身無半文,心憂天下”,所以胸懷全球,有革命情結(jié),想打破舊世界。
朱:這個是的。
張: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想創(chuàng)造,但多半很現(xiàn)實和科學,是在自己可控的條件下創(chuàng)業(yè),看得見摸得著。
朱:現(xiàn)在是講效率。
張:但是,尚義街 6號有其特殊之處,值得注意,這個小團體中有幾個人不一般,一是李勃,他有才華不用說,但李勃更大的特點是能說,無情和可惡,誰都曾被他言語傷害,他一方面無情地傷害朋友,一方面非常依賴和看重友情,懷有真誠的文學情結(jié)。第二是于堅。于堅是一個奇人,他很早就展露出真正的才華,可以說不是他發(fā)現(xiàn)了文學秘密,是文學秘密像一個瘤子一樣長在他的身上。再一個就是你朱曉陽,你的思想能力非同尋常,什么事你三言兩語就能說明白,一針見血。一個小團體中同時出現(xiàn)這樣三個人,問題就嚴重了。李勃是一個好朋友,也是一個敵人,打敗他的唯一辦法就是寫好或?qū)懙酶?。于堅寫得夠好,必須猛追。朱曉陽的奇思怪想,總讓人心驚肉跳,眼前一亮。于是,在遙遠而與世無爭的昆明,出現(xiàn)了一群人,他們傲慢而孤獨,都想寫出偉大的作品。同時,向圍繞在周圍的其他人,散發(fā)出了鄙視庸常的強烈氣息。
七、社會學與文學:都要有想象力,一樣的
張:現(xiàn)在說說你的社會學專業(yè),80年代文化熱,大家拼命學習,都有文學夢,那時就有很多人關注社會學了,我也買過好多社會學的書。但是呢,好多人最后對社會學理論也弄不清楚。你來說說看,社會學到底是一個什么專業(yè),它有些什么特別之處?理論上有哪些主要內(nèi)容?
朱:最早,歐洲在 19世紀下半期出現(xiàn)社會學,那時經(jīng)濟學、政治學、哲學、法學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在這些塊之外,丟下些沒得任何學科涵蓋的社會內(nèi)容,比如社會秩序、社會構成、社會心理等等,對這些東西的研究就叫社會學。
張:哈,你這個解釋真是很明確,一目了然。
朱:社會矛盾,社會轉(zhuǎn)變,加上比如說文化群落什么,都是,美國的社會學強調(diào)實證和技術的比較多,歐洲更側(cè)重社會研究,這些都屬于社會學范圍。
張:19世紀社會學出現(xiàn),是以什么東西為標志?比如出現(xiàn)了一個什么學者或者是一本書?
朱:社會學講三大起源嘛,第一是馬克思。今天我們社會學系,馬克思的著作必讀,恩格斯的著作必讀,《資本論》、《共產(chǎn)黨宣言》,都是必讀書,是很重要的社會學文獻。另外一個就是法國的涂爾干。涂爾干是法國人,很重要的社會學家,他有一系列社會分工論、資產(chǎn)論的著作、論宗教生活基本形式的著作。還有就是德國的馬克斯·韋伯。講到后來的話,還可以再加上德國的西梅爾。西梅爾寫散論,他不寫那種長篇大論。就這幾個人,構成了后來整個 20世紀的社會學的主要源頭和架構。
張:后來社會學是怎么發(fā)展的?它跟人類學有什么區(qū)別?
朱:只能從人來說了。有一個契機是這樣,每一個社會,都會經(jīng)歷從前工業(yè)社會到工業(yè)社會的轉(zhuǎn)型,于是會出現(xiàn)很多社會問題,比如貧困、勞工、婦女等等問題,這些問題經(jīng)濟學解決不了,政治學解決不了,個人層面的心理學也解決不了,就由一些從社會做研究的思想家來研究,從工業(yè)化過程中產(chǎn)生出來的這些問題,推動社會學發(fā)展,向當下走,關注最新的社會現(xiàn)象。人類學呢,反過來,往后走,研究前工業(yè)時代,非工業(yè)社會,反過來給工業(yè)社會提供一面鏡子,這是人類學。
張:所以人類學總是研究什么非洲部落,東南亞的山區(qū)民族,包括云南的少數(shù)民族,社會學研究的是現(xiàn)代社會。
朱:人類學把現(xiàn)代社會當作一個對照,他者嘛,所以為什么說人類學是研究他者?他者是相對于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之外的社會。
張:所以人類學才出現(xiàn)考古?
朱:考古是另外一個,因為,非工業(yè)社會,人類對歷史怎么了解?歷史到不了的地方,只有去尋找人類留下的遺跡,通過地下的陶罐,了解當時的生產(chǎn),社會組織,諸如此類。
張:現(xiàn)在,國際上的社會學是什么情況?
朱:國際上么,社會學已經(jīng)成為主流學科了,社會學和人類學,在歐美的大學都是基本配置。每個大學都有這樣的學科,選修的學生相當多,他學了以后不一定將來就干這個,但它是一個大學的核心課程,你學城市建設、城市規(guī)劃,基本上就是社會學里面的內(nèi)容???所以不管學什么學科,在綜合大學里,社會學和人類學都是主要課程。
張:中國現(xiàn)在還是經(jīng)濟學什么,經(jīng)濟至上,其他都管不了。
朱:實際上,從我的視角來說,做得好的經(jīng)濟學,跟社會學應該關系相當緊密,應該更重視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理論配置。
張:是,你看那個葉檀,經(jīng)濟學家,天天在電視上發(fā)言,我發(fā)現(xiàn)她是歷史學博士,她的專業(yè)背景,研究起經(jīng)濟來就寬很多。
朱:她可能學的是經(jīng)濟史。
張:中國現(xiàn)在哪幾個大學的社會學做得好些?
朱:中國嗎?我們這個大學,北大嘛,人大、南大、上海大學,復旦和浙大靠后些。中山大學不錯,武漢大學也可以,數(shù)得到的就這幾所吧。
張:中國現(xiàn)在的社會學主要做哪些研究?
朱:跟國際上一樣的,社會學在中國的歷史不短,也有一百年了。
張:從哪個學校開始的?
朱:上個世紀初引進中國來,北大的社會學大概最早,北大開社會學課大概是一九一幾年,記不得了,后來清華大學也有社會學課,抗日戰(zhàn)爭時期,云南大學的社會學也很強,費孝通開的課。
張:對,費孝通在云大做教授。
朱:1952年,院系調(diào)整,說社會學是資產(chǎn)階級的學問,就取消掉,1979年才恢復,1952年到 1979年這段時期內(nèi),中國的大學里沒有社會學,也沒有人類學,只有科學院考古所和古人類所有人類學。什么北京人、山頂洞人,研究這些,那些,從 1980年以后到現(xiàn)在,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發(fā)展相當快,現(xiàn)在全中國做社會學這個職業(yè)的人,我估計上萬了吧,不上萬也有幾千,跟歐美的狀況差不多。大家面對的問題,比如說中國社會發(fā)展和轉(zhuǎn)型中間的鄉(xiāng)村問題等等。
張:費孝通那個時候就研究鄉(xiāng)村,中國的社會學對農(nóng)村研究很早,很有成就。我記得,西南聯(lián)大,當時也有教授帶著學生去做云南鄉(xiāng)村的田野調(diào)查。
朱:中國的社會學,最早很多人就是研究鄉(xiāng)村的,費孝通這些,對吧?研究鄉(xiāng)村經(jīng)濟,為什么中國貧窮,對吧?如何富強起來?研究這些。還研究邊政問題,研究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
張:邊政?
朱:有一陣叫邊政學,邊疆政治。
張:現(xiàn)在,社會學研究些什么問題?
朱:研究城市的貧窮問題、勞工問題,上世紀 40年代以前,社會學關注這些比較多?,F(xiàn)在五花八門,鄉(xiāng)村、勞工、勞動、城市化、貧窮、性別、婦女、青年文化都在研究。你想得起來的都有人研究,比如移民問題,諸如此類。只要是存在的文化,存在的問題,都會有人研究,已經(jīng)研究得相當開了。
張:學些社會學,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很有好處的?
朱:當然了,面對現(xiàn)實的作家,你要能夠分析社會,對吧?作家是融入他的生活經(jīng)驗,靠想象來完成作品。社會學的話,有一套理解和了解社會的方法論,他們共同面對的都是人生與社會。作家的作品里面,社會學的信息很大,對社會學家來說,一部好小說勝過十部差的社會學著
作,這種例子比比皆是。
張:社會學家認為的所謂好小說,不僅僅是文學表達的好,小說里面的社會狀況信息,也應該很飽滿和深刻。
朱:好小說能夠提的社會狀況信息,比任何社會學家都要好,這種小說太多了。關于社會的深刻狀況,巴爾扎克算一個吧? 19世紀初的法國社會,他的作品中的信息有價值得多了。當時還沒有社會學家,馬爾扎克的作品提供的那種社會階層觀察,很了不起是吧?不可取代。另外,托爾斯泰關于 19世紀的俄羅斯社會,比任何社會學著作都要豐富,從社會狀況這個意義上來說,社會學和文學是聯(lián)手的,但是,社會學有自己的工具,進入的方式不同。
張:這個工具怎么說?
朱:它帶著科學,有實證嘛,比如一個社會現(xiàn)象,社會學要了解他,就要進行調(diào)查,這就涉及到方法了。你比如說城中村,對吧?城中村是參照什么形成的概念?要調(diào)查多少個地點?社會學講的是調(diào)查的這個地點要能夠普適化到全社會,就涉及到我如何做統(tǒng)計抽樣?在我無法進行所有城中村調(diào)查的時候,可不可以只調(diào)查一部分?這一部分能代表全部嗎?等等。這一套是社會科學從自然科學那里學來的,其中就有實驗和實證是吧?
張:對。
朱:所以說要保持一定的樣本,這是一個路子,還有一個呢,就是我不管他那個抽樣,我就調(diào)查一個點,把他這個點的故事寫得非常深刻,非常準確,那么,大家認識這一個點,就可以想象他跟其他地方差不多,這也是有一套社會科學的方法論支持著的。社會學背后有一些知識論,有人文科學,自然科學的方法論做支持。
張:這些地方就跟文學不一樣了。
朱:是的,文學不需去想這些。一個作家,對哪個情景有興趣,擴展開,一寫就完了。社會科學不同,開了頭,后面馬上跟著來,所謂的那個情景,在社會學里就是一個問題,比如城中村的臟亂差,作為社會學家,我要了解一下,這個問題是從哪里出來的?是一個真問題嗎?或者是造出來假問題?它跟什么有關系?一步一步的,我來研究它,這些跟你文學同樣寫一個城中村,是不太一樣。
張:作家寫一個城中村的生活,社會學家也寫一個故事,只是社會學家用科學方法做思想分析,作家在體驗和某些調(diào)查之后,完成的是人的情感揭示。
朱:是的。
張:那么,作家借鑒社會學方法,來研究和了解社會,對寫作也是有好處的,對吧?比如說一個城里的作家,對農(nóng)村不熟悉,要去寫一篇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準備研究一個村子。如果他掌握一點社會學方法,應該好些。你覺得,從社會學出發(fā),這個作家應該怎么去做調(diào)查?他不是文學傳統(tǒng)的那種體驗生活,就是社會學調(diào)查,目的是掌握一個村子的整體和足夠細節(jié),你認為這個作家要怎么來做?
朱:從社會學來講,第一,首先你要能夠提出合適的問題,對吧?某種意義上說,你要對觀察的對象進行些訪談。第二,你要有很好的眼光,要能觀察到獨特的東西,不是泛泛的看看,問問那種。第三,你要有很好的表達,看到以后,要能夠表達出來,也就是寫成好作品。這幾點,是社會學要做和會做的,對作家來說也一樣。
張:說得好,簡單明了。
朱:還有,最重要的是,你要能夠獲得一種當?shù)厝说耐硇摹?/p>
張:什么叫同理心?
朱:你要通過觀察和研究,在一個事物上,跟當?shù)厝嗽谡J識和感情上相同。
張:我懂了,比如草原上的牧民,他對牛糞的那個感情,不身歷其境地體驗、觀察和調(diào)查研究,無法實現(xiàn)你剛才說的同理心。人家就不覺得是糞,牛糞在牧民的認識里就是一個寶,人家說牛糞是香的,很干凈,我最初聽說就非常吃驚。
朱:所以,跟作家的體驗生活一樣,有些東西調(diào)查不出來,要觀察,感同身受,我們強調(diào)體驗,是因為好多時候你問是問不出來的。
張:鄉(xiāng)下人有些不會說,或者說得不正確。城里人也一樣,有些事經(jīng)歷過,也說不清楚,或者懶得說清楚,所以體驗和感受非常重要。
朱:所以,特別是人類學,強調(diào)要有比較長期的參與。
張:我上回去西雙版納,就知道基諾族的村子里,有個南朝鮮的人類學家住了兩年,就住在農(nóng)民家,跟他們一起過平常的日子。如果一個作家,能力強,有思想,也像人類學家這樣做,花兩年時間跟村民一起生活,一定可以寫出很好的農(nóng)村題材作品。
朱:兩年時間需要的,在好多人類學家里面,都是正常的呀,好多事你問不出來,是因為人家覺得那根本不是問題。
張:對對,比如問我為什么要吃大米飯?就無法回答,但對于不吃大米飯的人來說,這確實是個問題,怎么辦呢?只能一起生活,通過觀察來獲得答案。
朱:你在一個地方呆長了,有些事就會知道,也能理解,對吧?另外,小說肯定有對社會的理解,這些東西社會學也能夠提供,不一定非得靠形象思維得來。
張:你上次說跟學生講課時,告訴他們要把社會學論文寫好,先去學寫小說,你說這個話是什么意思?
朱:社會學用科學方法來做,最后還是要講故事的,它本質(zhì)上也是一個故事,有一套構成故事的辦法。從這個意義上說,做社會學,第一你要選得準問題,這問題就是故事,就像你小說里面,要有這個人,首先你要選這個。
張:有了一個人物,問題才會產(chǎn)生?也才有一連串人的行為,也就是事件、情節(jié),情節(jié)中有思想,這些東西貫穿到底,統(tǒng)領全篇。
朱:是的,那叫故事具有穿透力,社會學是這樣,好小說和好詩也是,要能從上面一直拉到下面,是不是?要有很長的那種鏈條,人類學和
社會學里面,好的研究問題很有穿透力,能夠產(chǎn)生連根拔起來的效果。
張:連根拔起,這個說法精彩。好的小說中,一定有某種力量,把人物的命運連根拔起,把歷史連根拔起,這是內(nèi)驅(qū)力啊,有了這個,小說才能合理運動,強有力地推進。
朱:調(diào)查來豐富的材料,講出來,寫成好的社會學著作,這個東西跟寫小說寫詩一樣。很多環(huán)節(jié),從語言到內(nèi)容,要講得出來。巴爾扎克的小說,不管是《高老頭》也好,還是什么,都是一些很有穿透性的形象嘛。人類學、社會學、文學,異曲同工,文學需要想象力,社會學和人類學也要有想象力。
張:你解釋一下人類學和社會學的想象力?
朱:比如說,城中村,臟亂差問題,你沒有想象力,人家說臟亂差你就認了?,F(xiàn)在的問題是,需要發(fā)揮我的那種假設,想象,諸如此類的臟亂差概念,可能是拆遷辦創(chuàng)造的,對吧?你要想象,它背后有一個資本鏈條支撐。你會想,也許是為了“污名”,才創(chuàng)造出城中村以及臟亂差的問題來,污名化,你提得很妙。
張:“污名化”概念中,包含有強大的社會學想象力。
朱:“污名化”變成了一個要深入討論的問題。為什么發(fā)生“污名化”?“污名化”是一種現(xiàn)實呢還是我們糊弄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為什么人類會經(jīng)常使用“污名化”手段?“污名化”背后的社會心理是什么?等等,多了去啦。搞清楚這些,才談得上如何消除“污名化”,對吧?
張:對。
朱:這是最典型的一個社會學問題,類似的比如有“艾滋病”。比如艾滋病是一個現(xiàn)實呢,還是一個“污名化”問題?
張:是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這樣,所謂原創(chuàng),不止來自于題材和思想,還來自想象力。有想象,才有類似于“污名化”的發(fā)現(xiàn),最后完成的作品,才可能非同尋常。
責任編輯 段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