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小文先出門了,高跟鞋啄著樓道里的地板磚。咄咄咄,聲勢漸小,后來就聽不到了。窗外猝然幾聲鳥叫,阿信立在窗前,剃須刀響起來,那只叫貝蒂的貓睜開了眼,瞄了一眼,又閉上了,把腦袋塞進自己的懷抱。阿信看見小文從樓里走出來,陽光落在她身上。整個人也光彩起來,裊裊婷婷,消失在阿信的視線里。
他也該出門了。貝蒂最終醒來了,從鋼琴上一躍而下。他抱起貝蒂,小心地愛撫。后來親了一口,就放下了。貝蒂伸了伸懶腰,張了下嘴,鋒利的尖牙迅速縮進嘴里。阿信說:“再見,寶貝兒。”貝蒂沒理他,閑走了幾步,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最終落在鋼琴上,蜷縮起來,瞇上了眼。阿信不甘心,又跑過來,把貝蒂抱進懷里,撓它的小肚子。
他很快坐上了公交車。上班高峰期已過,人少了許多。他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側面寫著“老弱病殘孕專座”一行字。他盯了一陣,發(fā)現(xiàn)“孕”這個字是個象形字。公交車的門開開合合,上了一些人,又下了一些人。門一開,熱風撲進來。有個不算老的男人挨過來,拽著扶手,一眼眼看阿信。他看著窗外,動物園到了。突然很想去動物園看看小動物。身邊男人伸出手碰了碰他,阿信抬頭看,瞧那意思,逼他讓座。阿信說:“那邊不是有空座嗎?”老男人急了,唾沫星子飛出來,指著那行字說:“老弱病殘孕專座,不認識字嗎?”阿信說了句操,還是閃身離開了。老男人瞪著眼,說了句什么東西。阿信沒跟他計較,把頭轉了過去。
到站了,他像只貓似的跳下來,落進了一大團陽光里。
陽光有了重量似的,壓在他的頸背上,落在地上也有聲音。他走進一棟高樓,保安不懷好意地看他。他在等電梯的時候,在一面玻璃前,好好看了看自己。西裝還算合身,領帶和襯衫的顏色沒什么沖突。理了理頭發(fā),進電梯,摁了22。只有他一個人。電梯很干凈,很像個棺材。他怎么會想起棺材來。
從電梯里走出來,就看到了那家公司。他怯生生地進去了。
“來面試的吧?”有人問他。阿信小心地回答說是。
“跟我走吧?!闭f話的口氣有點像警察。
他被帶進一個房間里?!白掳?。”他就坐下了。眼前三個人坐在一張長條桌背后。陽光透過玻璃變輕了,斜斜照過來,把他影在地板上。中間的男人開始問話,一直在抖腿。左右抖一陣,上下又抖。
“司迪麥知道吧?”
阿信點了點頭,不知道他在問什么。
“《聽說篇》中,從第一個人嘴里說出的一句話‘新建筑正在倒塌中,經過許多人的轉述,最后變成了哪句話呀?”
他搖了搖頭。男人旁邊是兩個女孩,剛才還一直在轉筆,等待機會做記錄。見他搖頭,都笑了。
他又堅決地搖了搖頭。中間的男人也笑了,說:“告訴你吧,那句話是貓在鋼琴上昏倒了?!倍荚谛?,他也笑了,問:“為什么?”這句話一說,三個人笑得更急了,也許笑下去有傷大雅,中間的男人火速嚴肅下來,旁邊的兩個女孩住了嘴,又轉起筆來。
“不為什么,貓就在鋼琴上昏倒了,你喜歡貓嗎?”
阿信說:“很喜歡,我就養(yǎng)了一只貓,是我在街上撿的,它叫貝蒂?!?/p>
“其實跟貓沒關系,一點關系也沒有。不過你很有愛心呀,收養(yǎng)流浪貓的人,應該是個有愛心的人?!闭f完左右看了看,女孩們都沖他點頭。
阿信說:“談不上吧,跟它挺有緣的,老跟著我?!?/p>
“說說你寫過的廣告語。當然是你認為最滿意的,有嗎?”
阿信想了想說:“愛我就來看我吧!”
“這是你寫的。”
阿信點點頭。后來又問了幾個問題,他不知道自己說的對不對,有沒有道理。
面試很快結束了,他們說讓他等電話。阿信只好離開了,坐電梯,從電梯里走出來,離開那棟樓,把自己扔在飄滿陽光的大街上。
小文沒去上班,急匆匆鉆進的士,逃也似的走了。也許早就知道阿信立在窗前俯看她。她去了那所大學,竟去了那里,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從那所大學畢業(yè)好幾年了,一直沒回去過,沒有無緣無故就去的道理。本來要去上班的,從那棟樓里走出來,聞到一抹抹的桂花香掠過來,突然就改了主意。一個念頭襲來,讓她越走越快,路邊叫了的士,說了地址,出租車就一往無前了。坐進車里才打電話回公司,請了假。
托著腮看窗外的高樓和車來車往。公司還有很多事要處理,聽上去頭兒有些不高興,沒說再見就把電話掛了。小文很少這樣,一點也不像她,連頭兒也覺得有些意外,不知說什么好。她看了看自己,還穿著上班時該穿的衣服。過橋,又過橋,總算到了。
進校門的時候,新發(fā)現(xiàn)一對石獅子,比她還高。它們蹲在校門兩旁抖威風。她踮著腳摸一只獅子的眼睛,眼珠子凸出來了,這樣才算兇神惡煞。只好摸摸它的尾巴,一折身進了校園,四處亂晃,不知道要干什么。后來一個人爬上了最高的教學樓,一直爬到樓頂。找了個原來呆過的地方,兩條腿自然耷拉下來,低頭就能面對瘆人的虛空。腿在虛空里晃。看樣子跳下去輕而易舉。
一下子想起阿信拿頭撞墻的事兒來了。小文一個人呵呵笑起來。阿信說:“信不信,我一頭撞死,你信不信?”說完,就一頭撞了上去,鮮血直流,頃刻間染紅了額頭。這么些年過去了,想來他們之間沒什么可說的了,難道就這樣繼續(xù)下去了?一點點老下去。低眼向下望,樓下那么多人,突然多出那么多人,正仰頭看她。越來越多,有人開始大聲喊叫,隱約能聽到。他們以為她要跳下去。
有人上來了。更多人上來了。在她背后,不敢向前,輕聲勸她生活多美好,人還很年輕,不要一時沖動,讓愛你的人傷心。有個老男人,看樣子像個教導處主任,向前伸著手,五指分開,做千萬別這樣的手勢。小文回頭看他們,一臉楚楚,像個可憐的該跳下去的女人。
教導處主任模樣的人一點點抹過來。一寸寸向前進,近了,更近了。最終抱住了她。把她拖下樓,走到樓梯間,她就笑了起來,實在繃不住了。別人以為她過于激動或者緊張,有些失常。后來,她就被硬生生拉進大學生心理咨詢室了。一屁股坐下來,松了口氣。她說什么,也沒人相信了,百口莫辯。只好認真整理自己亂開來的頭發(fā)。
他們幾個爭相說著,很快講完了她的故事。所有人魚貫而出,仍有人朝心理咨詢師探頭。心理醫(yī)生從她身邊走過去,關上了門。又回頭笑臉盈盈地看她,就像突然變了張臉。醫(yī)生是個女的,卻長得很雄壯,肩寬背闊豐乳肥臀像個球,臉蛋也圓圓的,小眼睛炯炯放光。她開始說話了,像個好朋友。一切沒什么大不了,陽光照進來了。小文也許要暗自發(fā)笑了,沒去上班,卻被拖進心理咨詢室來了。
小文說:“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早就畢業(yè)了,不是這里的學生,只是回來看看,回憶一下美好時光。”
“別急呀,同學,慢慢說?!?/p>
小文說:“早跟你說了,不是同學,放了我吧?!?/p>
“你是自由的,從來都是自由的,想走就走。但我希望你還是留下來,也許你有很多話想對我說,對一個好朋友說。把我當一個好朋友好嗎?難道不是嗎?”
小文想起那個留校的男同學來,掏出手機來,打了出去。
“快救救我吧,我在心理咨詢室呢?!睊鞌嚯娫挘畔肫鹨呀浐芫脹]聯(lián)系過他了,早忘了還有這么個人存在。也許上學的時候,那人喜歡過她,她才這么放肆,第一句就直奔主題,讓他來救她。這么一來,她還是那時候的她了。
很快有人敲門,門一開,有個男的立在門外,一眼瞧住了小文,笑起來?!罢`會,誤會,王老師,絕對是誤會,這是我的大學同學小文。”小文也站起來了,說:“王老師把我當成臆想癥了,我說的她全不信。”幸虧有這個故事和王老師這個人,突然見了這個男同學,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小文瞧了他一眼。額前的頭發(fā)更加稀疏了,寥寥幾根,脖子也粗了些,像個陌生人。他一直在笑,看上去好開心。
“一點沒變,你一點沒變,還是那么漂亮。”
小文說:“哪有,取笑我,取笑我對吧?!?/p>
一前一后,他們在校園里走。有葉子慢慢落下來,小文恍惚了一下。想起了很多事來。
“帶你轉轉吧,好久沒來了吧,好幾個地方都拆了,正在建高樓。瞧那邊,正在建實驗大樓,據說有二三十層呢,建成了就是我們大學的標志性建筑?!?/p>
小文說:“了不起,真了不起?!?/p>
她還在想那些事吧。
阿信沿著盲人道走下去。他總是喜歡走在盲人道上。有時甚至閉上眼,找根棍子支著走,跟盲人沒什么兩樣。這樣走下去,看自己能走多遠。這次他又閉上了眼,走著走著一睜眼,就到了動物園。買了張成人票,想也沒想就進去了。像是故意來的。
動物園高樹成行綠草如茵。動物們都很沉靜,甚至懶得看人。阿信信步走著,上了鱷魚島,猴山近在眼前。鱷魚像死了似的,橫七豎八,趴在池子里一動不動。他扔了塊石頭,又扔了塊石頭,石頭都砸在它們身上,就像砸中了另外一塊石頭。有人走過來,說要罰款,向池中扔一塊石頭,罰款五十元。像他這樣連扔兩塊,共計一百元。單據也開好了,遞給阿信,那人站在面前,等他付錢。
阿信伸手從外套內兜里掏去。面前的人兒把微笑蕩漾在唇角,該來的總會來的,一直伸著手。沒想到阿信竟掏出一把槍來。黑森森的,似乎也沉甸甸的。瞬間拿槍頂住了那人的肚子,阿信說:“敢跟老子要錢,不想活了。信不信,我崩了你,信不信?”對面的人嚇壞了,唇角抖掉了剛才的微笑,松軟下來,下巴干垂著?!靶?,我信。求你別開槍,大哥,求你別開槍,大爺?!笨礃幼铀麌槈牧?,腿發(fā)軟,不及時制止很快就會跪下去。阿信攙住了他,說:“閉上你的臭嘴,今天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有第三個人知道,一槍崩了你,快滾。”阿信吹了吹槍口,像演電影似的,槍口似乎也冒了一股煙。他迅速把槍裝進外衣的內兜里。
阿信有些雀躍。很快到了猴山。假山假石,猴子們也玩得開心。很多人朝山里扔它們愛吃的。幾只猴子就會跟過來,不住地朝嘴巴里塞,吃完了,像坐井觀天的蛤蟆似的,朝天上望,接著等來食。地位低的、個頭小的猴子只能在旁邊逡巡,偷偷地下手,又迅速地躲遠,像從沒來過似的。
兩只猴子打起來了。有人喊,打起來了,打起來了,猴子造反了。好多人在拍照。阿信也看了過去。只見兩只公猴奔來跳去,嗚嗚叫著。對峙上一陣,又撲到一塊,身上都掛了彩。沒過多久戰(zhàn)斗結束了,其中一個灰溜溜消失了。有人說,沒勁,太沒勁了,想看看新猴王登基呢,又失敗了。老猴王蹲在最高處,向四處俯瞰,江山還在腳下。另外那只猴子不見了蹤影,想它應在某處舔舐傷口吧。
聽人說,被打敗了的猴子就再也不敢挑戰(zhàn)了,一直灰溜溜地活下去,除非猴王換了。有些猴子可能還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仍像蛤蟆似的蹲著,望著來食。
有個戴蛤蟆鏡的女人就在不遠處,不住眼地看著。她好像一個人來的。人都紛紛離了場,只有她還在瞧著那只安靜的猴王。阿信一會兒看看猴王,一會兒看看她。
猴王好像有什么心事。突然一躍而下,撲住了一只猴子,裹挾著它上了高處。利爪揪著它的后腦袋。那只猴子知趣地撅起屁股,猴王就勢騎了上去。像臺機器似的扭起來。高昂的猴頭一動不動,好像在說,都是我的,都是我的。阿信撿起一塊石頭,就扔了過去。砸中了猴王的脖子,他扔得夠準的。猴王迅速俯下身,嗚嗚叫起來,齜著尖牙。阿信說了句他媽的,就走了?;仡^看了看戴蛤蟆鏡的女人。女人正在看他,阿信說:“看什么!”說完扭頭走了。
阿信過了一座橋。買了包魚食,喂池塘里的魚。他坐下來瞧著那些魚,像極了老鼠,在水面上爬來爬去,搶東西,也不怕人。魚食喂完了,他把自己的手指頭伸進魚嘴里。那只魚嘬呀嘬呀,只好吐出來,張著嘴繼續(xù)朝向阿信。他竟有些害怕,魚嘴空洞幽深,通向未知。遠遠看去,那么多魚嘴,都張著,一個個幽深的洞,望而生畏。
阿信起身走了,越走越快。腋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小文說:“上學那會兒總去老四川小飯館,現(xiàn)在還有這個小飯館嗎?”
他們去了學校旁邊的老四川小飯館。一切還是老樣子,老板娘胖了些。小文問她還認識她嗎,老板娘搖了搖頭,說想不起來了。小文做了個傷心的表情,看了眼老板娘,又看向他。他說:“你還是這么可愛?!比滩蛔≌f出來似的,說完有些窘。
等他一坐下來,小文突然很想說說話。說些不該說的,或者不敢說的。也許他的笑鼓勵了她。一直在笑,好像說什么,他也會笑下去。
小文說:“其實我想了那個問題,跳下去會怎樣。人呆在高處向下看的時候,是不是都有跳下去的沖動?好像有什么說不出來的誘惑。”
“別亂想了,沒事爬那么高干什么?”
小文說:“上學的時候,老喜歡在那里玩,可以看到學校的任何角落,拿一罐啤酒邊喝邊吹風。你不記得了?”
“好幾年過去了,時間過得好快呀。我只記得你跟阿信成天黏在一起。阿信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小文說:“還好,不過不停換工作,他就那樣,總是安分不下來。今天又去找工作了,去了家廣告公司。”
“你呢?”
小文說:“我?不就是你看到的樣子,有些狼狽,灰頭土臉?!?/p>
“哪有,你倒越來越風趣了?!?/p>
小文說:“有沒有好電影,吃完飯陪我看場電影吧。好久沒看電影了?!?/p>
“你們倆是不是鬧矛盾了?”
小文說:“沒有,連架也懶得吵了。我們有半年沒說話了,你信嗎?”說完自己笑起來,繼續(xù)說,“跟你開玩笑,沒那么久,不過話越來越少了?!?/p>
“我離婚了。”
小文說:“為什么?”問完搖了搖頭,也許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愚蠢。
“我看不慣她,她也看不慣我吧,后來我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了,脫光了站在我身邊,我都沒反應。我就說,咱們離婚吧,第二天就去了民政局。再簡單不過了。沒想象中那么復雜?!?/p>
小文沉默了一陣,說:“離婚后,你們還聯(lián)系嗎?”
“我們還是好朋友?!?/p>
小文問:“真的嗎?”
“怎么可能,我們很少聯(lián)系,見面也沒話說,幸虧沒孩子,你們?yōu)樯恫灰⒆幽??難道也為離婚做準備嗎?對不起?!?/p>
小文說:“本來打算要個孩子的?!?/p>
“說真的,沒孩子,日子過久了挺沒意思的?!?/p>
小文說:“有什么好電影嗎?我想去看場電影。有時間陪我去嗎?”
他們去了電影院。小文說:“隨便哪部都行?!蹦侨速I了兩張票,倆人一前一后就進去了。一下子黑了下來,那人的眼睛放出兩小片賊亮的光,她不敢看他了。電影放到一半,很多人掉了眼淚,小文也抹眼淚。她的手突然被抓住了。被一團溫熱包裹。她仍瞧著銀幕,也沒有拒絕。沒過多久,那人就松開了。電影快結束的時候,又過來摸她的腿。后來摸向深處。電影散場了,高燈亮了,照耀下來,所有人都現(xiàn)了形。他們倆說著那部電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從電影院走出來。他們沒話可說了。她一路跟著,中了魔似的,跟著進了酒店。也許她只是期待發(fā)生點什么。那人急匆匆的,一進酒店就撲倒了她,拼命脫衣服。她在他身下,望著那張臉。扭曲的臉,有汗珠在額頭上爬。
小文輕聲說:“先去洗澡吧。”
“不洗了。”
小文厲聲說:“去洗澡。”
那人翻身下來,進了衛(wèi)生間。水嘩啦啦砸在地上。小文整理好衣服,提著兩只高跟鞋,沖出了酒店,一頭扎進光里。像只逃命的獸。
阿信從動物園走出來,太陽已偏西。他無事可干,就溜進一家網吧。打了一陣網絡游戲,喝了瓶可樂,就從網吧里走出來,天已黑盡,路燈亮起來。他又上路了。過了一座橋,又過一座橋,在一個巷子口停下來。有一只昏黃的燈掛在樹杈上。他點著一支煙,朝馬路上張望,像在等一個人。
也許想起很多事來。阿信猛地踢飛了一只易拉罐,發(fā)出一串串刺耳的聲音。他又追上去,傾盡全身力氣踢了一腳。易拉罐飛了起來,飛進草叢倏忽不見。月亮早已爬上了樹梢,不知是誰吹起了簫,悠悠地嗚咽。
要等的人還沒來?;蛘呓裢聿淮蛩銇砹?。
遠遠地有人來了。好像是她。阿信迅速轉身躲在一棵樹后面,偷偷瞧她。好像又不是他要等的人,她一步步走了過來。越走越近,進了巷子。他又露出了頭,瞧她的背影。沒錯,是她。
他悄悄跟了上去,走得極慢。像往常似的,一直跟到小巷深處。他摸著墻壁,每一塊磚都好像很熟悉。她停下了,朝后面看了看,好像早就知道有什么人跟蹤似的。她轉頭的樣子,像多年前一樣動人。巷子深處倒垂著的白熾燈,把女人的影子影到石板路上,很長很長。
她回轉頭進了另一個巷子。阿信也悄悄拐了進去。連路燈也沒了,只有冷清的月光斜下來,陰影里愈發(fā)幽暗。
該來的總要來的。她進了一所舊房子,房子早已破敗,隱約可看到墻上有個大大的“拆”字。房頂上也許長滿了野草,風一吹,地上的影子搖曳開來。
阿信疾跑了幾步,追了上去,壓低了聲音,呵斥:“站住,別動,舉起手來。”女人什么也沒說,慢悠悠地舉起手來。阿信用槍頂著她的后背,又用力頂了一下。她慌亂中說出幾個字:“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信冷笑了幾聲,說:“不想干什么,把衣服脫了。老子想看你脫衣服?!蹦侨藳]動。阿信又喊了一句:“快把衣服脫了,一件件脫。”
那人脫掉一件又一件。終于脫光了,赤條條立著。頭上的上弦月更明亮了,光傾瀉而下,落在她的身上,泛起晶瑩的雪光。阿信揪住了她的頭發(fā),像那只猴王似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他咬她的脖子。
猴王威風凜凜,風撩起了它的鬃毛。頭抬得更高了,后來就對著月亮咆哮起來。她轉頭看了他一眼,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后來他就俯在她的身上不出聲了。兩只身子緊緊貼在一起。
她很快穿上了衣服?!敖o我支煙?!彼f。說完倚在那堵破敗的墻上。旁邊有個大大的“拆”字。
小文耐心地抽了起來。有些嗆,她開始咳嗽。
她從那家酒店離開,就關上了手機。跑到街上,買了身衣服,就繼續(xù)在街上東游西逛。天終于黑了,后來就黑透了,今晚又是阿信在那里等她的日子。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去,最終還是去了。穿上新衣服就去了。也許是最后一次。
阿信拍她的后背。他也在抽煙。又把那把槍掏了出來,在手里掂量著。手槍在月光下泛著青光,他說:“挺像個真家伙,今天我去了動物園,見那些鱷魚一動不動,就扔了兩塊石頭,有人過來要罰一百塊錢,老子就把槍掏出來了,他差點嚇尿了,要給我下跪,人都他媽的怕死,想起他那副樣子就想笑?!闭f完笑了起來,后來捂著肚子笑。
小文說:“有意思嗎?”
阿信說:“沒意思嗎?你也好久沒去動物園了吧。改天我?guī)阋黄鹑グ?。?/p>
阿信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不吐不快似的。比起頭幾次更顯得激動,甚至不安。腿一直抖個不停。小文仍倚著墻,也許在想頭幾次玩這種游戲時的場景。游戲結束,心情總要好一些,她挽著他走完整條巷子,有時會用兩只手挽著他那只胳膊,甚至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那條手臂上。他拖著她走似的。
阿信接著說:“猴山里的故事更多。有一只公猴挑戰(zhàn)猴王,打得很激烈,結果還是失敗了,弄了一身傷,聽他們說,被打敗了的猴子再也沒好日子過了?!?/p>
小文說:“你不是去面試了嗎,怎么又去動物園了?”
阿信說:“你不說,我都快忘了。他問,你知道司迪麥嗎,我說知道?!?/p>
小文說:“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阿信說:“我哪知道,誰他媽的知道司迪麥是誰呀。接下來他就問,從第一個人嘴里說出的一句話‘新建筑正在倒塌中,經過許多人的轉述,最后變成了哪句話呀。我被問傻了,他們告訴了我答案,最后那句話是,貓在鋼琴上昏倒了。貓知道嗎?就是貝蒂,像貝蒂一樣的動物,它不是老在鋼琴上睡覺嗎,突然它就昏倒了。”說完又笑了起來,摟著小文一塊兒笑。
小文說:“咱們走吧,我有點冷?!?/p>
他們走出那棟要拆的老房子。小文回頭看了一眼大大的拆字。月光下尤為醒目。要是真拆了,他們要去哪里做游戲呢。
他們在小巷子里悠然地走,一前一后,偶爾抬頭看下天空。她沒有挽著他,他也并不在意。走到了巷子口,那只從樹杈里垂下來的燈仍亮著昏黃的光,把他倆的影子拍在地上,拍成兩團,又融在一起了。
小文說:“咱們離婚吧。”
阿信身子一抖,說:“你想好了?”
小文沒說話,阿信抓住她的手,求她別離婚,看樣子馬上要跪下了,膝蓋不自然地彎曲。小文說:“信不信,我一頭撞死,你信不信?”她指著那棵樹。
阿信松開了她的手。
他們還是一起回家了。一路無話。進了家門,阿信就喊:“貝蒂,貝蒂,你在哪兒?”貝蒂又在鋼琴上睡著了,他抱起它來,小心地愛撫。他小聲說:“你怎么總是睡覺。”說完親了它一口。